陳界仁是中國臺灣重要的當代藝術家之一。今年9月到12月,在第四屆廣州三年展和臺北雙年展上,藝術家的最新錄像作品《幸福大廈I》將呈現(xiàn)于觀眾眼前。從“帝國邊境”到“幸福大廈”,叢生世間的“人群”中個人的經(jīng)歷和感受,仍是陳界仁的記錄和追憶主角。
一直以來,陳界仁的創(chuàng)作都以表現(xiàn)臺灣經(jīng)濟發(fā)展過程中個體所承受的真實經(jīng)歷為主。在“廣大民眾”的一切榮辱之下,他端著攝像頭如放大鏡,去觀察蕓蕓眾生中命如螻蟻的單個生命。影像里溫情永遠遙不可及,讓人心悸。這樣的沉痛也許會跟著時間消失,避害的情緒使人們不愿觸碰也許還未愈合的創(chuàng)痛。陳界仁曾經(jīng)寫道:殘酷,常將我們被擋在影像之外,然而歷史黯黑的深淵,不是讓我們穿過的裂縫嗎?一個可能穿過“棄絕”的裂縫。這些“棄絕”之憶,成了陳界仁反復創(chuàng)作的題材。
慢走歷史
凝重而緩慢的長鏡頭,對著每一個人的面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在屏幕上放大了無數(shù)倍。四圍的廢墟、墻壁,都顏色暗淡。人物真正成為畫面的重心,是一切宏大的荒蕪里唯一重要的人。比如《肖像》,在主角緩慢的敘述中,當時的憤怒、委屈、激動、難過,似乎已經(jīng)隨著時間淡化,成為別人的故事。但敘述者面無表情的冷淡,實則藏有似無而有的、更加深遠的人類之不幸。
陳界仁很長一段時間都癡迷于攝影。2002年,他開始專注于錄影裝置的影像敘述形式。在影片中通過對邊緣區(qū)域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挖掘、召喚、反思,運用虛構、想象、重新創(chuàng)造甚至逾越社會規(guī)范的各種方法,混合構成他無聲影片中詩意和批判的敘事策略?!都庸S》等一系列作品,不斷深入這個主題。 “書寫人名記憶”、“向他者開放”的行動,讓個體的生命不再渺小。事實上,畫面本身的緩慢節(jié)奏并不只是如表象,陳界仁癡迷于這樣的慢動作影像,單調(diào)的個體陳述中,人的命運凸顯鈍重。倏爾遠去的歷史,仿佛從地底中慢走而來。
阻隔的世界
《帝國邊界I》是從博客“我懷疑你是要偷渡”的留言發(fā)展而成的作品。影片以“搭景”的方式,將那些原本被國家權力封鎖而“不可見”的空間──AIT和機場的面談室,翻轉為可被觀眾“看見”和“聽見”的場所。以“報告劇”的形式、由兩個段落組成。第一段是臺灣人申辦赴美短期簽證時,遭到面試官以粗暴的言詞對待和莫名理由拒簽的8個典型案例;第二段則呈現(xiàn)9位嫁給臺灣人的中國大陸配偶入境臺灣時,從機場的面談制度開始,就必須面對臺灣移民署各種嚴苛審查和歧視的個人經(jīng)驗。
錄像中,一切個人情感與需求,都蒙上了“企圖欺騙”的恥辱,懷疑和辯白成了故事的內(nèi)核。政治、經(jīng)濟的紛亂,以“合法性”模糊了真實的人性,“國家利益”成功地影響了每一個人的生活,而這影響不免有無數(shù)難以辯白也無可辯白的無奈。世界原本成了“地球村”,但人們又在勾心斗角中將這個村生生規(guī)劃成一個處處阻隔的世界。“帝國邊界”系列,為此追問了許久。
“幸福大廈”的坍塌
從“帝國邊境”抽身,陳界仁依然在持續(xù)自己關注的真實。自上個世紀80年代臺灣宣布經(jīng)濟政策之后,各種相關法案造成諸多影響,對1980年后出生的年輕人而言,更無疑是在他們在未知之時就已先被這些法案“判決”了工作權、居住權等基本生存權,使他們生活于不確定、缺乏基本保障和被迫出于長期焦慮的生命狀態(tài)里。這是作品的創(chuàng)作背景。
《幸福大廈I》的拍攝角度并不新穎,以一棟出租公寓為場景的影片,合理地將要出場的各色人等聚在一起。在公寓即將被拆除改建前,居住其中的失業(yè)者、無家人的年輕女子、父親因長期失業(yè)而自殺的女同志、父母離異后離家的女聲音藝術家等人,陸續(xù)準備搬離這棟公寓。而公寓外,因長期抗議“派遣法”以致疲憊不堪的單身女性、因不滿學校教育而于退學后從事“樂生療養(yǎng)院史”資料整理的女生,以及前來協(xié)助獨居老人們搬家、卻只見到被遺留下的行李而等不到老人們出現(xiàn)的年輕社會運動者,他們各懷心事,不約而同地來到這里。一貫的黑暗、荒寂和詭譎,彌漫在整部影片,生命在凌亂的廢墟中更顯蕭條。
在拍攝幸福大廈前,陳界仁先邀請不同身份背景、但都無固定工作的年輕朋友,以詩或散文寫下對其個體生命史的片段感想。之后,陳界仁再以虛構的敘事形式,將這些案例串聯(lián)而成。延續(xù)一貫將來自不同背景的諸眾、藉由集體搭建場景的工作過程,將拍片現(xiàn)場轉換成不同個體可以相互認識的臨時社群與場域,最終完成這部長達82分鐘的詩學辯證式影片作品。如此,在集體的注視下,“幸福公寓”即將倒塌,新的“幸福大廈”與他們再無關聯(lián),“幸?!倍直粡氐紫猓蔀橹S喻。
阻止遺忘的發(fā)生
“我所關心的歷史,是在那被合法性所排除的“歷史之外”的歷史,那屬于恍惚的場域,如同字詞間連接的空隙,一種被隱藏在迷霧中“失語”的歷史,一種存在我們語言、肉體、欲望與氣味內(nèi)的歷史?!标惤缛什⒉环裾J對邊緣群體的關注。如今,臺灣居民的赴美簽證已經(jīng)比從前要便捷得多,當年的《帝國邊境I》里九位敘述者的殘酷經(jīng)歷將不復存在。然而這些塵封的歷史,創(chuàng)痛仍然負載在他們身上。
在創(chuàng)作這些作品的時候,陳界仁是焦慮的。長期以來,追尋集體利益的積習,使得個體人微言輕。時至今日,消費時代的生活節(jié)奏和新的資訊,亦不自覺地使人放棄了敘述自我的權利。陳界仁對此并不贊同,亦嘗試努力?!缎腋4髲BI》將鏡頭更多地關注到當下的本土年輕人的身上,亦是一種暗示。他說,“我必須站出來去阻止這種遺忘的發(fā)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