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天沐的長相算不錯了。如果非要雞蛋里挑骨頭，也不能從這上面著手。一個人要經(jīng)歷那么多的不確定因素才能全手全腳地來到這個世上，細想它已經(jīng)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何況，如果你的心情足夠的好，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長相不止端正，甚至都有點讓人眼前一亮的意思了。

趙天沐最讓人不放心的還是他的直率。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他常常囂張地把所有的想法都攤在那里，搞得周圍的我們?nèi)诵幕袒?，眼睛里漫上了暗紅的顏色，腦子里卻又混亂無比，不知到底該從什么地方下手。世道這么艱難，誰不想活得更好些，所以，趙天沐對金錢那些蠅營狗茍的狂熱想法，總是讓我們既興奮又無所適從。畢業(yè)后，我們幾乎在一夜間都不同程度地成熟了，都渴望著一夜暴富從此高枕無憂。但只有趙天沐把目的表露得那么明顯。他說起未來那些不著既盲目邊際、卻又看似可行的辦法的時候，胖臉像朵快要開敗的花，松垮著，卻又抖擻著。在他無盡的訴說與實踐中，我們一次次的垮了下來。每次，等到他把某個想法否定掉開始了新的征程，我們還猶猶豫豫地為到底該不該做而大傷腦筋。這樣看來，與其說是我們常常鄙夷他的為人，倒不如講是為他無端地攪亂了我們波瀾不驚的生活而惱怒無比，心煩意亂。當(dāng)然，準確點講，還帶有那么一點勉強的嫉妒。還好，令人寬慰的是，趙天沐看上去總是被發(fā)財?shù)暮眠\籠罩，卻又事事總有些不順心。這些倒不是因為我們的詛咒起了作用，都是他自己說的。他常常就輕易地把自己否決掉了。有時候，不免讓人懷疑，他的夸夸其談是為了展現(xiàn)他內(nèi)心壓抑不住的興奮，還是故意要通過這樣一種令人崩潰的方式透露他的無知虛妄。然而，不管怎樣，他成天津津樂道的生意經(jīng)不過是萬事開頭難的前兆而已。他的妻子張明芳倒沒有完全被丈夫的狂熱信念擊倒。從一開始她就了解這個同床共枕了無數(shù)時日的男人，就像她對愛情的理解一樣的簡潔明了。但，毫無疑問，張明芳對丈夫一如既往堅持不懈的精神還是相當(dāng)欣賞的，因為她對金錢和物質(zhì)的迷戀并不在丈夫之下，而且追本溯源，事情往往還是她逼得趙天沐那樣干的。好在趙天沐并沒有把妻子的揮霍無度當(dāng)成是災(zāi)難的開始，他生來就有這樣的心勁，愿意為女人作牛作馬。

但等到他真正把工作辭掉，去開了個公司，還時不時地回來請我們吃飯時，我們才明白，原來他過去說的那些話并不是廢話。那個時候他的本意并非要打擊我們，也不是企圖混淆視聽，而是他自己也沒有底，他僅僅只是想傾訴，只是想從那種忐忑不安的講述中捕捉到我們的態(tài)度。

他開的是個皮包公司，俗稱空殼公司。玩的就是空手套白狼那類虛無主義加實證主義的把戲。對于這一點，我們從來沒有直接說出來，以免搞得他下不了臺。因為他常常請我們吃飯，使得我們的對話更像是一種拍馬屁，當(dāng)然他是不是覺得過癮我們暫時不大清楚，然而眾所周知的是，他常常會從我們虛與委蛇的對談中準確地把握到一些不為人知的商業(yè)信息。

那些信息就是我們的抱怨。他從我們的抱怨中看出了市場的位置和大小。

聽聽我們都說了些什么啊，物價飛漲啦，送禮成風(fēng)啦，腐敗盛行啦，我們在繁瑣的生活里變得脆弱甚至有些不堪一擊。而趙天沐呢，只是靜靜地聽著。然后，他會問，單位里發(fā)生了什么事？現(xiàn)在是誰主政之類的人事變動？我們一直以為那不過是他例行公事沒話找話，后來才知道這是他的看家本事。不過，和他打交道的遠不止我們這個小單位，他的業(yè)務(wù)延伸得很廣。至于有多廣，他總是半隱半現(xiàn)地說，嗨，你能想到的，想不到的，都有可能啊。說完嘿嘿地笑著，標準的奸商樣子。趙天沐一直為有一個賢惠的妻子而自豪，他說：

“要不是我老婆天天督促我，我哪里有目前的成績。”

你看看，他現(xiàn)在多會說話啊，永遠把自己放在后面，既顯出了自己大方謙遜，翩翩風(fēng)度，又出其不意地炫耀了自己的老婆。張明芳我們是見過的，也無非是女人堆里的一個女人而已。一扔進去就找不見的那種女人。不過，現(xiàn)在看來，她多少有些不容人忽視了，隨便往哪里一站都會讓人感覺到她的存在。張明芳說起話來嗓門很大，那是與她身子骨看起來極不相稱的聲音。在交際上她不但像丈夫一樣有著那種看似熱情的交際風(fēng)格，更是活絡(luò)的玲瓏八面。簡簡單單的話一經(jīng)她的嘴說出來，就像普普通通的石頭受到了仙術(shù)的指點，變得金光燦燦奪目耀眼了。

其實，趙天沐和張明芳夫婦并不太討人嫌。熱情，在很多時候總比冷冰冰要好得多。有人總結(jié)，可能務(wù)實熱情的性格是成全他們走上舒服日子的原因。想當(dāng)初他倆走到一起也是經(jīng)過了一番挫折的。雙方的家里人都不同意，女方家嫌趙天沐長得太矮，才一米七的個兒，個兒矮且不說，還那么胖，整個人往那里一蹲，哪里還像個人，分明是個企鵝嘛。然而，張明芳死心眼，她認準了趙天沐的可愛，覺得長得再好的男人到時候還不是一樣的用。長得再好能證明什么，而且她還有點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能駕馭得了什么級別的男人。但她堅持也不頂什么事。因為她家里人看不上趙天沐的同時，趙天沐的家里人也不怎么看得上她。理由只有一條：她的屁股太小。這話是趙天沐的母親姚小綿說的。姚小綿當(dāng)初嫁到趙家就是因為遭受了類似的磨難，她的婆婆喋喋不休深深打擊了她?，F(xiàn)在看到兒子領(lǐng)回了一個其貌不揚腰細臀窄的女人回到家里來，姚小綿不由怒從心起，積郁了幾十年的火氣終于沒完沒了地爆發(fā)了。還好他爸爸無動于衷。這讓趙天沐稍微放了心。作為兒子的他，明白母親的爆發(fā)不過是暫時的發(fā)泄，何況張明芳并沒有被未來的婆婆一通指桑罵槐的謾罵弄昏頭腦，她該做什么還是做什么，沒有一點理虧的樣子。正是這一點征服了姚小綿。

這事兒發(fā)生在十多年前，整個國際背景是美元貶值，東南亞還沒有完全從崩潰的股市泡沫中完全恢復(fù)過來。在婆婆姚小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后，張明芳很快就干脆利落地和趙天沐結(jié)了婚。這樣說好像顯得他倆的婚禮辦得很草率似的，其實和所有正常的結(jié)婚程序一樣，該有的他們都經(jīng)歷了，半步都沒有落下，一個小小的遺憾是張明芳嫌趙天沐買的戒指沒有想象中的那樣重。不過，這沒有什么，她類似羞辱的偶爾嘮叨反倒激勵了丈夫，讓他時時記住，過去在那個重要的日子里，他的拮據(jù)是怎樣傷害了一個女人天真美麗的夢。把自己的東西搬到東城后，張明芳才想起過去這么多天一心只想著為自由戀愛結(jié)婚而斗爭，居然在很多細節(jié)的問題上委屈了丈夫。張明芳一本正經(jīng)地對趙天沐說：

“老公，真是對不起，這么久了，我居然沒有想到要好好陪你逛次街，真是對不起。”

這話外人乍一聽會有點兒訥悶，因為一般都是女人愛逛街，怎么到了趙天沐這里就乾坤顛倒了呢！然而這沒法兒解釋。趙天沐的確愛逛街。大學(xué)的時候，一開始，大家都以為他是為了討女孩子歡心才表現(xiàn)得這么敬業(yè)。后來她女朋友揉著腳發(fā)牢騷我們才知道他有這樣的愛好，高興或不高興都想去鬧市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到畢業(yè)，他在街上閑逛已經(jīng)是班里眾所周知的事實。作為一個中學(xué)的數(shù)學(xué)老師，張明芳雖然對逛街的興致不是很高，但身為女人的本性卻時時提醒著她，既然老公都能在喧嘩與騷動的街上沉得下心來，為什么自己就不能呢？正好家離市中心并不是很遠，坐公交也就兩三站，走起路來也才十幾分鐘，這非常適合飯后的散步。應(yīng)該說是從小愛熱鬧的個性成全了趙天沐。起初張明芳不大理解丈夫的個性，以為男人東張西望也是無所事事地瞎看，等到有一天丈夫和她頭頭是道地說起街上的景致，分析起購物市場旁邊的每日人流量和可能的消費額時，作為數(shù)學(xué)老師的張明芳也著實驚了一下。她從沒想到丈夫原來是如此細心的一個人。這個時候，她才明白，原來胖人的好處不單是肉多可以讓她作舒服的枕頭，他們的腦子也并不比常人差，非常有可能的是正是因為身體行動的不便促使他們不斷思考，用腦子想象這個世界。當(dāng)然不是一廂情愿地假想。作為女人，張明芳知道男人的能力不單是體現(xiàn)在簡單的身體上。想到這么晚才發(fā)現(xiàn)丈夫不是個普通人，她不禁又驚又喜。事實上她靈醒一點的話，應(yīng)該早就能發(fā)覺。那個時候的趙天沐，對朋友們，總有一句親親熱熱的口頭禪：“閉嘴，笨蛋?！比缓笏团匀魺o人地說開了他瑣碎而混亂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滔滔不絕，唾沫橫飛。雖然對于丈夫具體能干什么，張明芳毫無把握，但有一點她能肯定，那就是只要把他兜屁股一腳踢到海里了，被逼到那個份兒上了，他總會想著辦法折騰的，“再沒用，也會本能地狗刨幾下嘛”。人都是這樣，不進入那個境界怎么心領(lǐng)神會其中三昧，不掉到那個咸感的海水里怎么去感同身受個中滋味兒？

就這樣，趙天沐下了海，就像常人對于奸商理解的那樣，他開始去干壞事了。至于是不是做了些喪盡天良的事，旁人難以一清二楚。反正大家心知肚明的是，在我們這個時代，誰能保證自己一干二凈呢？馬無夜草還不肥呢，更何況是經(jīng)商那么費心費力斗智斗勇的事。在這上頭，不動點心思，不鉆點空子，又怎么可能做到一本萬利一帆風(fēng)順？然而不管怎樣，趙天沐看上去都沒有什么理虧的樣子，好像也沒有犯了錯于心不安什么的。這證明他是個好人，天良未泯，要么就只能說是他運氣好，老天不長眼，大捆大捆的人民幣偏偏確確實實砸到了他的頭上。

其實，趙天沐確實賺了錢不假，而且賺得不少。不過，都掙得很辛苦。那會兒他辭職下海還有一個原因是他犯了經(jīng)濟錯誤。想想，在他們那個一窮二白清水里都掉不進一根鳥毛的單位居然會有人傻到犯這樣的錯誤，實在是愚蠢。然而這又能說明什么呢？只怪他們單位太窮，所以大家才會把那個錢袋子盯得那么緊，稍微有個風(fēng)吹草動都會爆鍋。等到趙天沐利利索索地辦了停薪留職手續(xù)后，大家就差放鞭炮了，不過，表面上大家都是成人了，也都有了點心機，都表現(xiàn)得相安無事稍安勿躁的樣子，看起來相當(dāng)冷靜相當(dāng)?shù)?，一副心平氣和滿臉悲憫的樣子。甚至還有些依依惜別的樣子露了出來。沒事干的時候，我會相當(dāng)鄙夷地對老婆說：

“這個趙天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以為天底下真的就有錢在那里等著他去撿似的，好像天底下的人都是傻逼，就他一個人聰明?！?/p>

這個時候我老婆就會挖苦我，不，應(yīng)該說是教育我，她語重心長地說：

“你看看你那副德性，就只記得說別人，他犯了錯又怎么啦？他努力向上掙錢又有什么錯？天底下最討厭的就是你們這些人，什么都不干，就記得在旁邊看著說些不冷不熱的閑話?！?/p>

女人的話是句大實話。然而又有幾個人受得了這樣的實話？我老婆這個人缺點實在是太明顯了，就是說話特直接，不懂得拐彎抹角，那個時候我就開始有點羨慕趙天沐的老婆張明芳了。同樣是做男人的老婆，為什么差別就那么大呢？同樣是個老師，為什么覺悟就會完全不一樣呢？那個時候我還不懂得反省，沒有想到要去反省自己的婚姻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反而一心一意地嫉妒起趙天沐來。

趙天沐也是活該不走運，就在他的皮包公司賺了一大筆后，他居然鬼使神差地想到去炒股票。那年的股票也真像是吃了春藥，行情看漲，節(jié)節(jié)攀升，股指是高出了不少，但個人的賬戶里就是賺不到錢。我們那個時候雖然也想到股市里撈一把，但兒子正在念書，哪敢動那點保命錢。我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也就沒有動過這樣的非分之想。不過，聽說趙天沐被股票折騰得氣血兩虧后，我還是相當(dāng)愉快的。有一回，他照例來我們單位玩，聊起來，我還不無得意地自嘲說：

“我嘛窮是窮，倒也活得自在，不用天天為那幾根曲線圖傷什么鬼腦筋！”

“就是就是，唉呀，你不知道啊，我可是賠慘了，天天是吃飯飯不香，睡覺睡不著，整個人生簡直就是片鬼神不得安寧的地獄?！壁w天沐根本沒有顧得上我們的話外之音，急急地就開始吐露他的那本苦經(jīng)了。

“不過，話說回來，清閑點倒也是好，可我這人就是這個命啊，根本就閑不住，就是鬧得現(xiàn)在這個份兒上，我也覺得蠻過癮的。我跟你講，人生就是一場賭博啊。你聰明，跑到了前頭，老天自然會把好運自動獻上來，當(dāng)然，沒有搞贏，也無所謂，反正你什么都沒有丟棄，還嘗到了輕易嘗不到的滋味嘛?？傊痪湓?，就是干什么都不會虧?！?/p>

趙天沐的話我們當(dāng)然明白，但是否真正理解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反正，我們也只當(dāng)是聽了個玩笑，從來也沒當(dāng)過真。他總是洋洋自得地講述做生意的那本經(jīng)，也就是所謂的商業(yè)傳奇。這聽上去很不靠譜。如果說這就是那所謂的商業(yè)傳奇，又有什么奧妙可言？無非是招搖撞騙，當(dāng)機立斷，再加上寡廉鮮恥罷了。在他得意地賣弄著自己，表現(xiàn)出那種放蕩不羈而危機四伏的心理狀態(tài)時——我們常常會暗暗地為他捏一把汗，并把這種瘋狂的想法定性為不確定的欲望和矯情的欲望混合物。

應(yīng)該說趙天沐比我們看得更清楚。他并沒有在股市里繼續(xù)沉潛。不知道他從哪里借了一筆錢，又搞開了按摩店。我一直覺得，讓一個搞哲學(xué)的高材生，而且是人大畢業(yè)的，去做這樣的生意簡直就是老天爺和人開的一個惡毒玩笑，至少是不務(wù)正業(yè)，有辱師門。這樣想，只能證明我的無知，只能說明除了能酸溜溜的說些風(fēng)涼話什么都干不了。不管怎么說，趙天沐的按摩店生意還蠻不錯，生意相當(dāng)紅火。聽說開張之初，深諳周易八卦的他還正兒八經(jīng)地測了個吉日。周易在我們這個研究所也算是一個高深莫測的專業(yè)，但把它放到頂禮膜拜的程度好像還從來沒有過。我們覺得這個趙天沐純粹是胡來，周易雖然算是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但怎么能和迷信扯到一起呢。那個時候，我們個個像個怒目金剛，自以為是唯物主義的化身。我們自己遮蔽了自己的眼睛，從不情愿承認周易的傳統(tǒng)一直在民間，一直在測八字看風(fēng)水的算卦人那里蓬蓬勃勃地生長著。

具體的細節(jié)還沒人打聽清楚，就聽說趙天沐的老婆張明芳居然也把數(shù)學(xué)老師的職務(wù)辭掉不干了，一心一意地做起了按摩店管賬的老板娘。這讓所里的幾個老同志感到匪夷所思。他們直接用了幾個“墮落”的詞語來形容趙天沐兩口子的舉動。這樣的念頭倒也從我們的腦子里劃過，但沒有一個人肯說出來。我們明白，做這樣的事雖然也算不得什么，也和不務(wù)正業(yè)扯不上什么關(guān)系，但真正要你去死心塌地地去做卻得需要極大的勇氣。好在那個時候我們對第三產(chǎn)業(yè)服務(wù)業(yè)的盛行并沒有抱著抵制的態(tài)度。我們還是欣賞的。我們沒有抵制是因為趙天沐請我們?nèi)グ茨α藥状巍Ｚw天沐這個人就這一點好，不管別人說他什么，他從來不會放到心上，該盡的人情從來不會小氣到省略的地步。雖然有前幾次的經(jīng)驗，想著無功不受祿，無端受人恩惠會于心難安，但這次實在想不到他趙天沐還能從我們這里套到什么東西。在全身被按得渾然通泰之后，我們有時候也會和他客套一番，而趙天沐呢，一臉的生氣，幾乎是嚷嚷了：

“干嘛？看不起我?。坎幌裨挵?，記著，什么時候想來就來，就當(dāng)自己家開的一樣?！?/p>

趙天沐就是這樣大度。他總會把好處推到別人身上。這可能也是他混得開的原因。

憑我的經(jīng)驗，貧困不單是年輕的滋生物的，我到了這把年紀照樣還是一窮二白就是最好的明證。看著趙天沐如魚得水的樣子，想不眼紅都難。但這個時候就是再不濟，也不能口無遮攔到說出不堪入耳的話。看著店里比肩接踵的人群，我的眼神早就迷離了，哪里還顧到上胡思亂想啊。那時惟一想到的就是自卑。聊到錢時，我們說錢不夠花啊，養(yǎng)家糊口都難。

本是無意中的一句話卻戳到了趙天沐的痛處。還別說，趙天沐他媽姚小綿當(dāng)年的眼力判斷還真不錯，張明芳什么都好，就是屁股太小。屁股小可不是件小事，事關(guān)繁衍子孫后代的大事啊，說小點這是關(guān)系到一個家庭的和諧，說大點可是會影響整個社會的穩(wěn)定啊。說實在的，大家都一直以為是張明芳不行?？纯此龁伪〉纳碜庸谴_實也不像是個承擔(dān)重任的樣子。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張明芳居然懷上了。

我們還沒來得及祝賀趙天沐，他自己就找上門來了。他一直告訴別人，問題是出在女人身上，可是真正等到女人懷上了，他才氣急敗壞地說出一個天大的秘密，原來不是張明芳不行，是他趙天沐無能。

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誰也不知道該怎么說。畢竟，出現(xiàn)這樣的問題，可是誰都沒有想到的。

這實在是超越了人的想象力的極限。

趙天沐的想象力一如既往，還是那么豐富和活躍，不過，看起來，他還是想不出一個妥當(dāng)?shù)姆椒▉斫鉀Q夫妻間的這個問題。時間是如此緊迫，他的哲學(xué)辯證的頭腦也一時被這樣的打擊給弄懵了。毫無疑問，張明芳是愛他的，要不然也不會把工作辭掉，天天跟著他熬更守夜地在店里泡著。同所有手足無措的男人一樣，趙天沐也不知道怎么處理這樣的事。眼看著妻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他卻一天天瘦下去。

和往常一樣，在遇到?jīng)]有把握的事情時，他總喜歡把困境說出來，與大家一同分享，看能不能從大家的反應(yīng)中找到合適的應(yīng)對技巧。不過，這一次，好像事情有點難以啟齒。畢竟，這聽上去不像是什么好事，而且事關(guān)一個男人的尊嚴。我們到底還是分得清輕重的，過去碰到漠不相干的事，該胡說照樣會胡說，不管他是什么天王老子，但這次看到趙天沐垂頭喪氣的樣子，我們還是感到很難過。我們覺得這個張明芳也太過分了，明顯是肆無忌憚地欺負人嘛。但大家又不敢太明確的表示自己的態(tài)度，怕真的說重了搞得別人離了婚，那樣的責(zé)任我們多少是有些擔(dān)不起的。

不知道趙天沐最后是怎么解決好這件事的。反正他再也沒有提起來這件事。而我們誰也沒好意思再提起來問。這件事好像就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他的兒子滿月后很隆重地在瀟湘樓擺了四十來桌，有頭有臉的人物也請了些，大部分我們以前只是聽說過。那天的酒席辦得很熱鬧。張明芳很有底氣地抱著兒子站在門口對著進出的人笑，一口整齊干凈的牙齒撲面而來。她的樣子看上去一點都不慚愧，甚至都有些炫耀的意思了。嗓門依舊大著。雖然手騰不出來，仍是招呼了這個招呼那個，熱情一點兒也沒有減退。幾個女人笑著走過去，又都遮掩著扭過頭來對她指指點點。趙天沐過來敬酒的時候，我們還在低聲嘀咕，都覺得這酒席辦得這么熱鬧，更像是辦給外人看的。想是這樣想，可看到趙天沐和張明芳兩口子都若無其事無動于衷的樣子，我們雖然感到納悶，但還是覺得有些寬心。到底這件事是平息下來了。

趙天沐給自己的兒子取名趙望進。趙望進一歲多后，趙天沐因為聚眾賭博被抓到派出所關(guān)了一段時間。等到趙天沐再出來時，擺到他面前的是一張離婚協(xié)議書。

知道張明芳要和趙天沐鬧離婚，向來心慈手軟的我們才感到女人的心思是多么地不可思議。比他媽的周易八卦難多了。要搞清楚女人的心思純粹是自討苦吃，因為就在趙天沐關(guān)在里面時，她還和一幫女人閑扯，說自己的丈夫如何如何地忙，為生意上的事忙得不可口交，沒日沒夜地脫不開身。

這個時候，我們都認為這個張明芳真的是太過分了。張明芳，這個皮包公司、按摩店創(chuàng)業(yè)者的妻子，在將丈夫的全部財富據(jù)為己有的過程中，也向世人展示了女人極端潔身自好的創(chuàng)造力和激情，那足以與丈夫創(chuàng)造這份財富時所顯示的素質(zhì)相媲美。按照離婚協(xié)議，一切財產(chǎn)全歸張明芳所有。不過，這都是傳言所說。據(jù)趙天沐的另一個好朋友講，當(dāng)時，張明芳這樣做是為了不讓趙天沐徹底破產(chǎn)。離婚后，又給了趙天沐一大筆錢，自己只是留了房子和兒子。

人們都認為經(jīng)過這樣的打擊，趙天沐不說三五年還不過陽來，至少暫時也不會有心勁兒去搞什么事業(yè)。然而，事情的發(fā)展再次出人意料。還沒等到我們從這個事件中緩過神兒來，趙天沐已經(jīng)跑到豐城開分店去了。

這以后好久都沒有聽到趙天沐的消息。有一回在大街上碰到張明芳，濃妝艷抹的她居然扯住我說了半天話，還說如果我碰到了趙天沐給他講一聲，盡快給她打個電話。應(yīng)該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兒，要不然一向心理素質(zhì)很好的張明芳也不至于在人來人往的大街就拉住我死活不松手。我在她血絲彌漫的眼里看到了一股漂移不定的恐慌。我搞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的是，那發(fā)生的事肯定超過了她所能容忍的極限。

那天，趙天沐打來電話，最后突然蹦出一句話：

“我就是想看看你還是不是活著！”

他應(yīng)該是在開玩笑，但在我聽來卻格外刺耳，莫名地全身蕩起一層雞皮疙瘩。我找不到話說了。我說：

“好好混，兄弟，說不定哪天我就投奔你去了?！?/p>

對于彼此真正關(guān)心的東西，我們一句也沒有提起，仿佛真的做到了無愛一身輕。那個時候我和老婆的關(guān)系也處在一種微妙的位置，盡管我從不相信什么七年之癢之類的說法，但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惡化得若有若無卻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但就是把這些說出來又能有什么用呢？我可不想招來別人的恥笑。就在我走神的當(dāng)兒，趙天沐說：

“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最高興的是什么嗎？我的前妻終于要結(jié)婚了，這可是一件大事！”

他說得很熱烈，好像是他自己在披紅戴彩。這有什么可高興的？可能從我空蕩的話語里猜出了我的疑問，他大大方方地說：

“現(xiàn)在我也終于可以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了。沒別的事，我就是想找個熟人說說話。我真的不在意，一點都不在意。好賴她張明芳也曾是過我的女人。我的女人我當(dāng)然會希望她好好的，比誰都好。是真的?！?/p>

晚上回到家里，我把這事和老婆說了，她瞪著一雙小眼睛說：

“你就會操那么多閑心，有那個心思你好好管你兒子吧。你看看?！彼^來兒子的成績單，“你這個做父親的也沒點做父親的樣子，成天東游西晃，像個夜游神，從早到晚也不見你的影子。你要再這樣，你肯定會把你兒子送到局子里去的?！?/p>

說完這話，我倒還沒覺得什么不對，她卻連呸了好幾聲，好像碰到了什么晦氣的事兒。我一直沒說什么話。那個時候我腦子里亂糟糟的，本來想著是要讓老婆跟著我一起幸災(zāi)樂禍的，沒想到她一點也不懂得與民同樂，我好端端的心思被她迎頭一盆涼水澆下來，早搞得心情全無，哪里還會想得管教兒子。我想起了碰到的那些女人：和我開玩笑的同事中年婦女鄭玲，路上碰到的長發(fā)女子，那個在歌廳對男人情真意切的小姚，還有那個在單位實習(xí)一臉紅疙瘩的小女孩李小洛……哪一個似乎都不比眼前的這個女人差，為什么我就那么死心塌地只跟她一個人好呢？晚上我破例沒有和她搶電視機的遙控板，早早地就躺下了，可是怎么也睡不著。她誤解了我的意思，以為我早早地鉆進被窩是某種暗示，所以她也放下她那從沒落下過一集的韓國電視劇，著著急急地洗涮了一下就往床上跑。我雖然情緒低落著，卻仍舊抱過她，照熟悉的地方摸去。等到我們做完該做的一切后，她還摸了摸我的頭，說：

“一大把年紀了，還像個孩子，心態(tài)還那么不成熟。這還沒碰到什么事兒呢，和我爭兩句就受不了，還能指望你干什么??！”

正準備接話時，電話響起了。她飛快地跑過去接了，我聽見她哈哈地大笑著，她具體說了些什么，我不是很清楚，但從她閃爍其詞和夸張的語氣里可以猜得出來，她在為我而驕傲，一個為了事業(yè)而四處奔波的男人。她回到床上時，我根本就沒有睡著，但不知道為什么，我裝著睡著了。

聽著老婆打著踏實的鼾聲，我怎么也睡不著。翻身吧，又怕把她弄醒。后來，我光著身子走到窗前，看見對面的樓上有很多窗戶還亮著，一些男人趴在電腦前，雙爪狂敲，像入定的老僧。雖然是夏天，但空空的窗戶帶來的濕氣仍然讓人倍覺寒冷。我感到渾身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應(yīng)該說是女人的激將法刺激了我的出走。這事兒說出來，可能也沒幾個人相信，但實情就是如此。第二天早上我收拾了一下東西就走了。不是賭氣，也不是?？?。盡管結(jié)婚前我有前科可查，有好幾回曾在商場里扔掉她就甩頭而走。走之前我還正兒八經(jīng)地給我老婆掛了個電話，我沒敢說我是要出去闖蕩什么的廢話，畢竟我這么一把年紀了，萬一話說過頭了，豈不是自己扇自己耳光？說得輕巧些，萬一沒混好，也好給自己圓場。我是這樣說的，我說單位要在外地搞個研討會，我作為資深專家得代表單位去作個報告。

就是踏上了火車，我也沒想好到底要去哪里。在車上翻看一份報紙時，我突然看到了一篇有關(guān)豐城的報道，里面有句話說得多好啊，“活著，自然會有樂趣”。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居然說出了那么老成的話。報紙的背面到處都有陷阱，處處暗示著黃金和機遇的天堂。這個時候我想起了趙天沐。我好像突然理解了他。這是十月的北方，列車在山嶺中疾駛而過。透過滿是霧氣的窗戶，我在玻璃的反光中看到里面的男子長出了黑而亮的胡子，整齊濃密，像極了多年前的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