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長慶體和梅村體是歌行發(fā)展的兩個里程碑，而二者本身也存在著很深的淵源。《圓圓曲》和《長恨歌》分別是梅村體與長慶體的代表作品，對歌行體發(fā)展起著獨特的作用。本文試圖通過對比《圓圓曲》和《長恨歌》的主題思想和藝術特色，全面分析梅村體與長慶體之間的繼承和發(fā)展關系。

關鍵詞：《圓圓曲》；《長恨歌》；梅村體；長慶體；歌行體詩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15-0314-02

一、引言

歌行體脫胎于樂府詩，由七言樂府發(fā)展而來，多為七言，兼有雜言，雖號稱歌行，但已不配樂。魏晉六朝以來，這種詩體不斷發(fā)展，直到初唐，歌行體逐漸走向成熟，及至中唐，歌行大盛。 元稹、白居易在這一時期所作的音節(jié)和諧、鋪敘婉轉的歌行作品被歸為“長慶體”，成為歌行體發(fā)展的重要階段。然而，經(jīng)宋明數(shù)百年，長慶體的遺響已變得寂靜無聲。直到明末清初吳梅村寫下如《永和宮詞》、《楚兩生行》、《圓圓曲》等一系列震撼人心的七言歌行，才使其又一次復蘇，開創(chuàng)了與長慶體齊名的梅村體。

可以說長慶體和梅村體是歌行發(fā)展的兩個里程碑，而二者本身也存在著很深的淵源。《圓圓曲》和《長恨歌》分別是梅村體與長慶體的代表作品，對歌行發(fā)展起著獨特的作用。下面，本文將從主題、手法、結構、視角、聲律、詞藻等多個角度對《長恨歌》與《圓圓曲》加以探討分析。

二、《長恨歌》與《圓圓曲》的主題分析

《長恨歌》和《圓圓曲》在內(nèi)容上都將男女情愛糾葛與國家命運相聯(lián)系，但在表現(xiàn)上卻各有側重。

題材方面，《長恨歌》既取材于歷史，亦插入了民間傳說。文章后半部分加入了許多非現(xiàn)實情節(jié)。最典型的莫過于“臨邛道士鴻都客”下面一節(jié)，完全取材于神話傳說。尤其是結尾處道士轉述楊玉環(huán)的長生殿誓言“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以及最后的感嘆“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盡期”更是藝術性的填入了常人的真實情感和對真摯愛情的美好愿望。

《圓圓曲》與梅村體的其他代表作品一樣，完全取材于現(xiàn)實，全詩真實講述了吳三桂與陳圓圓的愛情故事，具有極強的歷史價值，大大拓展了古典詩歌的敘事功能。雖然所寫的是陳圓圓和吳三桂的聚散愛情故事，卻直接關系著明清改朝換代的巨變，題材本身就不是一般的“風流韻事”可比，全詩情節(jié)與歷史發(fā)展步調(diào)一致。

關于《長恨歌》的主題有多種說法，包括愛情主題說、“隱事”說、感傷說、諷喻說、雙重及多重主題說。從作品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對內(nèi)容結構的設計上看，《長恨歌》描寫的是一段致死不渝的愛情悲劇。李、楊二人是詩中貫穿始終的悲劇性人物，而對二人愛情悲劇的同情和激賞是《長恨歌》重要的主題內(nèi)涵。當然，不可否認的是，根據(jù)白居易的自述：“一篇長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可以看出，《長恨歌》并不僅僅是純情歌謠，而是具有《詩經(jīng)》中“述情”詩歌普遍的政治社會價值。清代乾隆皇帝也正是在看過《長恨歌》后得到了這樣的啟示：“欲不可縱，樂不可極，結想成因，幻緣奚磬，總以為發(fā)乎情而不能止乎禮義者戒也”。

相比較而言，《圓圓曲》的諷刺意味更為明顯，雖然以陳吳二人的離合為線索，主題卻脫離了愛情。全詩在文字上多有溢美之詞，實則卻諷刺了吳三桂為女色而棄家棄國的行為。與《長恨歌》中所表達的士大夫情懷不同，《圓圓曲》是借陳、吳之間的情事，婉轉的諷刺吳三桂對家對國的叛變行為，所表達的是一種亡國悲哀和對人事命運的感慨。應該說它的氣魄更宏大，情感更沉郁，是對“長慶體”的發(fā)展。

三、《長恨歌》與《圓圓曲》的藝術特色分析

1、表現(xiàn)手法對比

《長恨歌》與《圓圓曲》都是“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眳敲反謇^承了元、白“歌行長于敘事”的特點，但在具體手法上又有所不同?！堕L恨歌》以濃郁的抒情貫穿在全詩的敘事中，尤其在詩的后半部分，天上人間，海上山仙，以鋪敘的手法表現(xiàn)玄宗的思念之情，已經(jīng)脫離歷史，是詩人情感的表達（代人抒情而非主觀抒情）。《圓圓曲》則通篇以史實貫穿，雖然也有抒情，卻是以“實錄”為原則。趙翼在《甌北詩話》中有言“（梅村詩）題既鄭重，詩亦沉郁蒼涼”。[2]

其次，兩首詩都將諷刺寓于委婉的敘事之中，但《長恨歌》的諷刺性只表現(xiàn)在文章的前半部分，而且并不顯著。《圓圓曲》則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諷刺意味也更加強烈?！秷A圓曲》中最膾炙人口的六句議論：“嘗聞傾城與傾國，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描繪了英雄為美人不僅不顧國家社稷，連骨肉親情也在所不惜，全家被殺，化為灰土，只有陳圓圓因此而留名。梅村對吳三桂的諷刺尖銳辛辣，句句擊中要害，用辭卻平和委婉。

2、敘述結構和視角對比

漢樂府敘事詩一般一篇只敘述一事，不利于描述宏大的歷史事件?！堕L恨歌》雖然依舊沿用了中國古典長詩常用的敘述方式——按線性發(fā)展詠嘆，但在情節(jié)的完整性和時間的變幻上都有所發(fā)展。全詩清晰地交代了李楊二人的愛情悲劇故事，并對人物內(nèi)心進行了深入剖析，之后又用了很大篇幅敘述玄宗對楊的思念之情，及至最終的深情竟轉化為楊妃在仙境中出現(xiàn)的情節(jié)，將整個故事推向高潮?！秷A圓曲》則突破了按時間順序線性敘事的傳統(tǒng)，采用了較為復雜的倒逆式敘述，將復雜的歷史事件重新組合。文章一開始就以倒敘的方式“鼎湖當日棄人間”交代了明朝滅亡，而后在敘述陳吳愛情故事的過程中，作者又插敘了陳圓圓的身世和經(jīng)歷：“前身合是采蓮人，門前一片橫塘水。橫塘雙槳去如飛，何處豪家強載歸?”在渲染陳、吳二人在戰(zhàn)場得以重逢后，作者卻并不急于反思歷史，而是加入兩段插敘。首先是早年的“浣紗女伴”對陳圓圓的回憶和羨慕，然后是陳圓圓自己“一斛明珠萬斛愁，關山漂泊腰肢細”的哀傷。二者對比加重了全詩的悲劇氣氛。

在敘述視角上，《長恨歌》采用了全知敘述模式。而《圓圓曲》在采用第三人稱敘述的同時，有意穿插第一人稱視角，將讀者自然地引入人物想法的同時，更加清晰地展現(xiàn)了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

3、聲律對比

《長恨歌》在形式上已經(jīng)受到了律詩的影響，平仄多入律，且多用對仗。詩中穿插著許多符合近體詩要求的“屬對排偶”十分嚴整的句子。全詩中對偶句很多，例如“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等等都是如此。

相比之下，吳梅村更是在其歌行中大量使用律句，其頻率比例大大超過了以往的詩人。在《圓圓曲》中，詩句大都合律，并且大半都符合七絕格律。此外，吳梅村還善于運用轉韻。對比《長恨歌》和《圓圓曲》的轉韻可看出，《長恨歌》的轉韻較為隨意自然，并無規(guī)律可言。而《圓圓曲》全篇共十次轉韻，且大都四句一轉，平生韻與仄聲韻交替出現(xiàn)，最令人稱道的是，轉韻往往和內(nèi)容相結合，每一轉韻則進入一層新的詩意?！秷A圓曲》的開篇十六句就是如此，好像兩首平聲韻七絕和兩首仄聲韻七絕交錯而成，每一處轉韻，又恰是內(nèi)容和心情的變換之處，對于讀者，也起到了心理暗示的作用。

另外，“頂針格”的修辭技巧在兩首詩作中頻頻出現(xiàn)，造就了非常和諧的音樂效果。這樣的例子在《長恨歌》中比比皆是，如，“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等等。而在《圓圓曲》中，頂針往往與轉韻相結合，例如下面幾句：“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紅顏流落非吾戀，逆賊天亡自荒宴。電掃黃巾定黑山，哭罷君親再相見。相見初經(jīng)田竇家，侯門歌舞出如花”，其中的兩處轉韻分別以“紅顏”“相見”頂針，自然婉轉，韻味無窮。

4、詞藻對比

在詞藻方面，《長恨歌》與《圓圓曲》都算得上華艷動人。但仔細比較，仍有明顯不同?！堕L恨歌》中，多用華美之詞，通體如此。但需要指出的是《長恨歌》的語言明白曉暢，“無不達之隱，無稍晦之詞”[3]，即便使用華麗的字句也不晦澀難懂。這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在于《長恨歌》中用典用事極少，并且全部來自傳說故事。王國維曾在《人間詞話》中有言：“以《長恨歌》之狀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盵4]這是在說《長恨歌》中只有“轉教小玉報雙成”一句運用了典故。

與《長恨歌》不同，《圓圓曲》全詩大量用典，而這也是梅村歌行的一大特色。例如，在描寫崇禎帝死時有言“鼎湖當日棄人間”，“鼎湖”指黃帝鑄鼎于荊山后乘龍升天的傳說，后人多用來指帝王之死。又如，寫李自成部將在城中搜索圓圓的情景時有言：“遍索綠珠圍內(nèi)第，強呼絳樹出雕欄?！逼渲小熬G珠”、“絳樹”都是古代歌妓的名字，綠珠是石崇的侍妾，《晉書·石崇傳》記載了她的事跡?！敖{樹”源自曹丕《答繁欽書》：“今之妙舞莫巧于絳樹?！边@二者在這里均借指陳圓圓。除此之外，寫陳圓圓在戰(zhàn)亂中飽受驚嚇儀容不整的語句:“啼妝滿面殘紅印”中，“啼妝”指東漢時婦女用粉抹在眼睛下， 猶如啼痕之狀， 源于《后漢書· 梁冀傳》?！皣L聞傾城與傾國”則出自《漢書》卷九十七上《外戚傳·孝武李夫人》中：“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闭怯捎谶@些典故，使詩形成了鏤金錯彩、典雅絢麗的語言風格。

四、總結

綜上所述，兩篇詩作雖然題材相近，但主題并不一致。《長恨歌》中感傷的是李楊的愛情悲劇，而《圓圓曲》中感傷的卻是亡國之痛。元、白歌行中主要流露的是失意士大夫的傷感情懷，梅村歌行中抒發(fā)的則是亡國臣民的悲哀。這主要源于作者所處時代不同，經(jīng)歷不同。 白居易生活在中唐時期（772年到846年），雖然當時藩鎮(zhèn)割據(jù)、宦官專權，社會中興早已無望，他本人也一生坎坷漫長，幾經(jīng)沉浮。但白居易畢竟沒有經(jīng)歷過安史之亂，對戰(zhàn)亂亡國沒有切身之痛，因此《長恨歌》中的悲劇主要停留在個人層面。而且《長恨歌》的本事發(fā)生在白居易生前約一百年，他又是在朋友陳鴻的傳奇《長恨歌傳》的基礎上再創(chuàng)作，這就使得他不可能以實錄的方式記敘事件，很多描寫為詩人的虛構和想象。吳梅村則身處明清鼎革之際，歷經(jīng)社會動亂、外族入侵，加之自身命運多舛，亡國之痛必然會深入反映到作品中。《圓圓曲》的創(chuàng)作基點早已不是愛情，詩人將它與社稷存亡、故國滄桑相連，梅村通過這一典型事件以明朝遺老的身份狠狠鞭撻了吳三桂。這種憤怒和悲痛已經(jīng)不僅僅是個人的情感，而是廣大明朝移民共有的情感。而對“詩史”觀念的自覺繼承，也使梅村詩處處以實錄為原則。正如后人程穆衡所云：“吳之獨絕者，征詞傳事，篇無虛詠，詩史之目，殆曰庶幾?！盵5]

在藝術特色上，梅村體繼承了長慶體長篇敘事的體制，但現(xiàn)實性更強。突破了傳統(tǒng)的敘述結構和視角，使詩作收縱得宜，錯落有致。同時繼承了元白華美的語言形式，發(fā)展了聲律。

總而言之，梅村體既繼承了長慶體的衣缽，又對其進行了發(fā)展，獨樹一格，嶄新自立于中國古代詩家之林，成為繼長慶體之后歌行發(fā)展的又一高峰。而長慶體和梅村體也是中國詩歌史上的重要組成部分。

注釋：

【1】 愛新覺羅弘歷《〈唐宋詩醇〉評語》，轉引自陳友琴《白居易詩評述匯編》，第259頁，科學出版社1958年10月第一次印刷

【2】【3】《甌北詩話》，趙翼著，第13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2月北京第1版

【4】 《人間詞話》，王國維著，第92頁，吉林文史出版社，1999年3月第1版

【5】程穆衡《槃悅卮談》，轉引自《吳梅村“詩史”論略》，徐江著，中國文化研究2000年第1期

參考文獻：

[1]、《吳梅村全集》，李學穎標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12月第1版

[2]、《吳詩集覽》，吳偉業(yè)撰、靳榮藩輯注，中華書局，1912年1月第1版

[3]、《吳梅村詩集箋注》，程穆衡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3月第1版

[4]、《吳梅村年譜》，馮其庸、葉君遠著，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年1月第1版

[5]、《清代文論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1月北京第1版

[6]、《甌北詩話》，趙翼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2月北京第1版

[7]、《人間詞話》，王國維著，吉林文史出版社，1999年3月第1版

[8]、《吳梅村研究》，徐江著，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9月第1版

[9]、《論“梅村體”》，葉君遠著，南京大學學報 2002年6月第2期

[10]、《〈圓圓曲〉與〈長恨歌〉之比較》，侯曉彤著，太原大學學報，2003年6月第4卷第2期總第14期

[11]、《香山“長慶”有遺篇——試論〈長恨歌〉與〈圓圓曲〉的黍離之感》，黃幼珍著，廣西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26卷第4期

[12]、《從〈圓圓曲〉與〈長恨歌>看梅村體與長慶體之區(qū)別》，張毓洲著，齊齊哈爾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7年第2期

[13]、《白居易詩選》，顧學頡、周汝昌，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北京第1版

[14]、《白居易評傳》，蹇長春著，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5月第1版

[15]、《白居易詩評述匯編》，陳友琴著，科學出版社，1958年10月第一次印刷

[16]、《白居易〈長恨歌〉研究》，張中宇著，中華書局，2005年9月北京第1版

[17]、《長慶體名義辯說》，劉德重著，文學遺產(chǎn) 198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