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 糧

七月，太陽惡毒地閃著光。土地被烤焦一般，飄起白色的薄霧。趙麻子抬頭看看天，吐了口唾沫，拿起鎬頭又刨起來。他在這個山上挖了快一個多月的榆樹根了。

隔兩天，趙麻子就讓人推著獨輪車將這些“糧食”往廠子里送。看著一個個大的小的樹坑，他仿佛看到的是一雙雙渴望的眼睛，那些眼里長出了許多的鉤子，長長短短，伸向能飽腹的東西。食物，或者貌似食物的東西，都可以?？墒?，有那么容易嗎？趙麻子噗地給手上又吐口唾沫，將鎬頭高高掄起。鎬頭鋤地時，卻是輕微的一聲，砰，騰起一片細小的塵土。多少天沒吃一頓正經(jīng)飯了呢？趙麻子顫抖的手臂，險些要抓握不住鎬頭了。榆樹根，就是這些榆樹根，也是先要緊著孩子和老人吃。

這樣想時，趙麻子的一張麻臉在陽光照射下顯得熠熠生輝，坑坑洼洼的麻子和著汗水倒是添了些許男人的英武。

有人喊他，說他孩子病了，媳婦叫他趕緊回去。

趙麻子對一旁刨樹根的人們喊，你們先干著，我去看看，沒事就回來了。

趙麻子還沒進家門，就聽到小六子哼唧哼唧的。原來是，前幾天餓得慌，吃了太多的野桑椹，這幾天又吃榆樹皮榆樹根，六個孩子躺下了三對。媳婦抹著眼睛，問他，咋辦？趙麻子的一雙黑手在臉上搓了一把，半天默著，好一會兒，才抬起那張麻臉，狠狠的，別急，我想法子。媳婦看見趙麻子的臉上，一顆顆麻子豆子般跳動。

趙麻子決定去老家找糧食去。老家，一馬平川的平原，會有些收成，會積攢些糧食吧？趙麻子從箱底下拿出發(fā)白了的軍裝，又小心地捏起一顆五角星，舉在眼前，看了好半天，才擦擦，端端正正地別在帽子上。站在一塊窄小的鏡前，他墊腳、彎腰，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趙麻子覺得當年戰(zhàn)場上的英武、豪氣和英雄氣概，一下子又回到了身上。

尋糧。必須找尋下糧食，給孩子們，給廠里的工人們。

趙麻子開著卡車通過廠大門時，門口聚集了許多人，他們都把一雙饑餓的眼睛粘在了趙麻子的臉上，似乎那些麻子能填飽他們的肚子。趙麻子心里一陣的痛，看看人們，扭身上了車。放心，我會給大家找尋來糧食的。趙麻子把頭伸出車窗，扔下一句話，把卡車忽地一下開出去了。

半個多月后，趙麻子的卡車出現(xiàn)在了廠子門口，人們奔走相告，旋風般呼嘯著奔了過來。趙麻子回來了。趙麻子找糧食回來了。

人們攀上車，卡車箱里卻是干干凈凈的，沒有一粒糧食，好像連塵土也沒落下。咋回事啊咋回事?。看蠹覈w麻子，高一聲低一聲地問，急促，氣憤，也有點有氣無力了。

趙麻子掃了一眼眾人，一拳頭嗵地砸在了車上，仰天長嘆，唉，這叫什么日子啊。

其實，趙麻子回到老家后，老鄉(xiāng)們聽說他千里迢迢來找尋糧食，就紛紛地搜刮了柜子，擦抹了箱子，給趙麻子送來了地瓜、玉米、豆子。他們說，當年的那場戰(zhàn)爭，不是你，這一片的村子都讓鬼子的機槍炮彈炸平了。趙麻子擺著手，不讓鄉(xiāng)親們說這些。他抱著地瓜玉米，眼里滿是淚水，一張麻臉越發(fā)得紅脹。

哪料到，卡車路過一個村子，趙麻子給車上加水時，有個人上了車，轉(zhuǎn)眼的功夫，車上車下，呼呼啦啦就圍了好多人。趙麻子提著水桶，站在路邊，眼看著半車的地瓜玉米讓那些人拿走了。

趙麻子喊著追著那些人，說，你們不能搶我的糧啊。

一個老人過來，攔住了他。

趙麻子攤開一雙大手，告訴老人車上已經(jīng)一顆糧食也沒了，一片瓜也找不到了。

老人撲通跪在了趙麻子的面前，指著遠去的人們，說，他們，也是餓急了，才搶了你。趙麻子趕緊攙扶起老人，張張嘴，想說什么，可是，說什么呢？都是沒吃少喝的。他們是。廠里的工人是。小六子們是。

老人說，好人，你留下姓名，以后，日子好過了，叫他們還你。他們，得記住你。

趙麻子搖搖頭，開著車走了。

疙疙瘩瘩的土路上，卡車一竄一竄地走得艱難。

可是，沒有人相信趙麻子。他們都說趙麻子充英雄好漢，找不下糧，就不要給大家夸?？?。有的還悄悄嘀咕，說趙麻子一準把糧食藏起來了。這年月，什么事沒有？

趙麻子聽見人們的嘀咕，麻臉上的麻子一顆顆像要跳起來，血紅，紫黑，倏地，就黑鐵般僵硬了。趙麻子沒有解釋，一句話也沒說。說什么呢？沒有找下糧食，說得天花亂墜，誰信呢？趙麻子悻悻地回到家里，一夜難眠，天蒙蒙亮時，他騎著獨輪車出了廠子。山路逶迤，群峰聳立。趙麻子騎著獨輪車在山間盤旋……

趙麻子說，我就不信活人能讓尿憋死。

趙麻子又去尋糧去了。

天空中有一輪月亮。月亮里布滿了憂傷。蒼白的月光下，那些山巖變得冷硬、蒼涼。

春天會再來的

一片片雪粉飄著，陶淵明很詩意地晃著腦殼，朗誦著那首《春天來了》。年輕的時候，他用詩歌征服和俘獲了許多少女的心。

十年后，詩歌卻讓他丟掉了飯碗。今天，他回來了，回到了闊別五年的柯山市。

望著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景物，陶淵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如英雄一般。他緊握起拳頭，深邃的目光里有晶瑩的光亮閃動。

那篇署名為葉文宣、陶淵明的文章《提升和打造孔子第二故鄉(xiāng)的文化魅力》，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后，陶淵明就知道，自己快要出山了，回家了！

陶淵明借居的茅屋一下子熱鬧起來——先是，支書和村主任提了兩瓶茅臺、五條大中華笑呵呵地探望了他，說，失敬啊，失敬，小的真不知道這村里還住著你這樣的大作家?。话?，有啥困難，開口哦，我們一定服務好。沒兩天，來了位油頭粉面的白臉書生，人未進屋，就亮起嗓門：陶大作家，幸會幸會，鄙人是葉文宣市長的秘書，今日受葉市長委托，特來看望您老；您老著作等身，才高八斗，文壇泰斗。說完，深深地一個鞠躬。

“撲哧——”老陶嘴里的飯一下噴到了那人身上。

老陶說，我才多大啊，和你的葉市長同庚，不到五十呢。

那人見老陶兩鬢如霜，莊重古樸，透著仙者風范。再三懇請老陶：請大作家務必下山，葉市長期待著和你雅晤。

老陶微微頜首，也不表明態(tài)度。

一輛黑色的奧迪轎車駛近了老陶的“清心齋”。

老陶正在放羊，一身滿是油污的破工作棉襖，手上拿本發(fā)黃的線裝書。

“你，你學古時蘇武牧羊?。?！”

葉文宣搖晃著老陶的手，不知是感概還是挪揄。唉——葉文宣揉揉眼睛，或許是鄉(xiāng)下風沙吹的，眼紅紅的，有些潮濕，說，我……一直在尋找你，找得我……我，我找你好辛苦啊。

老陶兩肩一聳，誰讓我是陶淵明啊——清高唄。老陶輕輕地拍著羊的腦袋說，乖寶寶，老哥要走啦；抬眼望著那紅紅的太陽，又撣了撣書；捋捋下巴那雪白的山羊胡須，大笑。當老陶邁著孔武有力的大步，走進市《人文大講堂》的時候，一大群人已恭候著。老陶環(huán)視全場，擺擺手，清了下嗓子道，請允許我朗誦溫總理的詩《遙望星空》：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樣寥廓而深邃……

臺下，掌聲如雷！。

有人就站起來和老陶一起，大聲念：我仰望星空，它是那樣壯麗而光輝；那永恒的熾熱，讓我心中燃起希望的烈焰、響起春雷。

老陶忽然“嗚嗚”地哭出聲來。聽眾以為是老陶的詩人氣質(zhì)使然，太感染人、太給力了！掌聲再次響起。

市長好像也被感染了，說，陶淵明先生是我市近年來涌現(xiàn)出的一顆文學巨星，是我市的驕傲和榮耀！

市長頓了頓，向陶淵明鞠了一躬——無限感慨道，陶老師的作品，體現(xiàn)了一個作家對現(xiàn)實的人文關懷和歷史責任；其作品藝術性俱佳，品味高雅，精品輩出啊。

“我的這位文友，是我最尊重的人！我一直在苦苦地尋找他啊?！笔虚L很興奮，臉上泛著紅光，有幾滴汗珠好像也微微紅了。

老陶抬起頭，思緒又回到了十年前。

那個時候，他是一家國企員工。平日，他喜歡寫點豆腐塊文章，經(jīng)常有稿費10元、20元的。但這人有個壞毛?。好看问盏礁遒M，也不請同事的客；高興了，也不管旁人，嘴里就冒出幾句酸不拉幾的詩來。就有人反映到老總那兒，說他沒心思干活；背地里說企業(yè)一點沒有活力。

單位裁員，他第一個就被“恩賜”回家休假了。

回家就回家吧。他想，詩人嘛，要有點骨氣的。再說，或許也是一件好事呢。開始，偶爾還有些詩歌啦，隨筆啦發(fā)表，每月也有百十元進賬，可后來，文思像斷路了。

老婆白眼。那個風雪夜，老婆說，兒子高中了，沒考好，議價！他明白，老婆是在最后通牒。他喝了二兩馬尿（黃酒），去找老總。老總正高舉著酒杯，來……來，來，來。老總斜睨一眼——當廠子你自個開的？！

是共產(chǎn)黨開的！你家大舅子、小姨子不都閑在廠里么？

——去你媽的。他被轟出了餐廳。屋里一片浪笑。

第二天，他到縣里論理，縣里說，這不歸他們管，讓他找市經(jīng)委。找到經(jīng)委，人家說，企業(yè)有自主權。無奈，他找到市長秘書、文友葉文宣。

抱歉啊，老陶，我很同情你，可我不是市長啊。葉文宣面露難色。陶淵明絕望了。

離家的那天，他對老婆說，瞧著吧——我會成功的。這天，漫天飛雪，風發(fā)狂地嚎——

老陶望著臺下一雙雙渴盼得到真經(jīng)的眼睛，真的，特想把他的這段故事說給大家聽。他想說，只有生活才會真正教會你寫作?？伤麤]有說。

老陶接著講詩仙李白斗酒三百篇；講，岳飛的《滿江紅》，精忠報國和收復失地的豪氣……。

講座無疑是成功的。市長的朗朗笑聲說明了一切。

晚上，市領導為著名作家陶淵明先生接風洗塵。

窗外，銀裝素裹，華燈綻放；大廳里，笑聲，碰杯聲不絕于耳。陶淵明詩興大發(fā)，賓客們屏住呼吸，聽他朗誦他的《生活是真誠的》：

我在尋找一種生活/這生活無論平庸或輝煌/在過去的歲月，亦或?qū)怼嘈虐桑笥?黑夜的深處總有一顆屬于自己的星空。暴風雨也是上帝對你的恩賜，沙沙作響的風兒不是你生命的挽歌。

…………

葉文宣笑得嘴都歪了。也有人泣不成聲了。老陶的眸子里透著堅毅。他非常清楚，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家可歸了，老婆早改嫁了……

山村飄出的歌聲

村長囫圇地扒了幾口飯，拿上小喇叭出門了。

村長沿著山路走，沖著冒著炊煙的房子喊：老少爺兒們姑奶奶們，趕緊吃飯，完了上村委會看熱鬧哈。

待村長趕到村委會，早已人頭攢動呼啦啦地擠滿了人。

村委會那臺寶貝電視正播放著新聞，畫面里，一面五星紅旗徐徐升起。

剛子！領獎臺上的是剛子！人們歡呼雀躍。

領獎臺上的剛子朝他們揮手微笑。

人群中的林強淚花滿面。

剛子是林強的學生。

村長沖剛子娘嚷嚷：剛子這小子忒有出息，露大臉了！剛子娘一個勁地點頭“嗯嗯”。

——林強有個夢想，就是站在領獎臺上看五星紅旗升起，聽雄壯的國歌！可一場車禍，讓林強失去了一條腿。

高考時，林強報了體育師范學院。他要讓夢想在學生身上實現(xiàn)。

畢業(yè)了，林強去山區(qū)，上那當老師。村長感激涕零，說，娃娃們好久都沒像模像樣地上學了。開課那天，家長們把娃兒送來，說，這下娃兒們可以識字了；有娃兒家長說，俺家剛子十歲了，到現(xiàn)在還不會數(shù)數(shù)哩。剛子鼻涕呼啦著，娃們哄地笑了。

林強鼻子酸酸的。他從包里拿出一塊紅布，抖開——一面鮮紅的五星紅旗！剛子娘問，這是啥？村長拿金魚眼泡瞪她：“瞎球！沒見過恁？

林強取來一根木頭，插在教室門前的山坡上，將紅旗掛上；上屋拿來錄音機，輕輕摁下，嘹亮、雄壯的國歌響起。

學生娃見了，一個個愣在那；剛子問：“林老師，這鐵疙瘩咋會唱歌呢？林強說：“這是錄音機！不但會唱歌，還能把你們說的話錄下來哩?！蓖迌簜兩焐囝^、摸腦袋瓜子。林強就讓娃跟著他一塊唱“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娃們唱得很認真，很響亮；娃兒們的家長也學著哼，小山村頭一回響起震蕩山谷、響徹云霄的歌聲。

每天，學生娃來到學校，林強就把錄音機拿出來，放《義勇軍進行曲》，林強的血液在沸騰。

林強想這些娃讀書不容易。他把娃們分成兩個班，大班呢，先上體育課和勞動課；小班呢，上完語文或數(shù)學課，然后讓他們干些割草、養(yǎng)花的活兒。林強想，這樣可以減輕娃們家庭負擔。

村長得知，說，城里人本是就是能哩。

一天，林強給學生上地理課，拿出像母雞形狀的地圖問，這是啥。娃們搖頭，不吱聲。他告訴娃們——是中國！娃們說，怪哩，中國人是老母雞，會下娃娃蛋哩。林強開心地笑。

林強問：“讀書為啥？”一個娃說：“識字，不當睜眼瞎?！庇謧€娃說：“俺爹說，讀了書，以后進城能賺大錢，娶漂亮的婆娘?！绷謴娬f，都對，都對。

他用眼掃視剛子，剛子說，俺笨，數(shù)學學不會，老師你以后教我練舉重，當世界冠軍，好嗎？

林強心里一陣熱乎。

放了學，林強讓剛子練舉石鎖。林強特意在剛子舉石鎖時放國歌。圍觀的娃們就起哄：瞧，世界冠軍在這哩。

剛子娘知道嘛事后，不高興了，鬧到學校；責怪林強說你這樣讓俺家剛子少了擺弄地里的活兒；再說要把剛子個兒壓扁了咋整？這也不是正常營生咧。林強花了老大口舌，剛子娘才答應下來。林強說每天我給剛子吃一個雞蛋。剛子娘咧嘴樂了。

一晃，娃們有的畢業(yè)了。剛子像拔了苗的秧，長得大小伙般。林強找到村長，說，請幾天假，要上縣城。村長磨磨唧唧地說，嗯，嗯。

三天了，沒見林老師回來。村長急了。莫非山里太苦，林老師受不住，跑了？

林強回來了。林強說，村長，派幾個人下山拉東西吧。

太陽躲下山時，村民哼哧哼哧地扛著一個鐵家伙，村長問：“啥家伙？”

林強說：“是杠鈴?！贝彘L眨巴眨巴魚眼，木了。

剛子表演個！林強說。剛子自個把錄音機打開，放國歌。

五星紅旗升起，剛子把杠鈴高高舉著，村長喊：鄉(xiāng)親們，唱國歌！

歌聲嘹亮，在山中回蕩。鳥兒撲撲飛起，繞著人們歡唱。

沒多久，剛子被省里挑去；那林強呢，入贅到了村長家。村長每天樂得屁顛屁顛。

婚后，村長那閨女心疼夫君，幫林老師一起教書來著。

那所小學呢，在志愿者的幫助下，蓋了新瓦房。

太陽升起，金光照耀下，林強放《義勇軍進行曲》，國歌嘹亮，歌聲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