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我考入《成都日報》練習生班學習,以后一直作記者、編輯,1998年評為主任記者,仍然擔任采訪、編輯工作。生有涯而知無涯,活到老學到老,要不斷求教請益。除了學校的老師、指導我的前輩記者、編輯外,給我?guī)椭艽蟮木褪悄桥洺:臀冶3致?lián)系的老讀者。我們背地稱他們是“義務編審”和“終身教授”,因為他們實際上起了這種作用。本文試圖以自己獲得的教益來說明,加強編讀交流,彌補知識缺陷,提高編審??蹦芰Φ谋匾院涂尚行?。
一、編輯要敬重“義務編審”
30年來我接觸過無數(shù)的老讀者,有的上世紀50年代就在《成都日報》發(fā)表過作品,有的幾十年不斷投稿,有的多次參加過報紙的慶典、座談會。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退休,但仍然關心我們的報紙,時常通過信函、電話,甚至到報社來,向我們傾談自己的看法和建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老讀者的熱心誠意和鍥而不舍的奉獻精神化為具體的指教,其中很多是對報紙“誤植”(不僅是我們報紙上的,還廣泛涉及外地報紙和書籍、雜志,甚至街牌、市招、匾聯(lián)碑銘文字)的指正。這也是本文討論的重點。老讀者們從事不同的職業(yè),都有著豐富的社會閱歷,還具有較深的文史素養(yǎng)。比較之下,我們正缺乏這方面的積累,存在很多缺陷,亟待彌補。堅持編讀交流,善于從匡謬糾錯中,接受經驗教訓,吸取文史知識營養(yǎng),恰好是我們報刊編輯彌補缺陷和提高素質的一種良好方式。
二、編輯要善于研究報紙的“誤植”
高為先生寫《拒絕初版本》準確而直率地指出:
書、報、刊錯字不斷的原因之一,通常可能是由于編輯學養(yǎng)不足,而又妄下雌黃。校對們對所校文字有一種職業(yè)性的倦怠和遲鈍,只看文字而無暇或無興趣深究意思。
編輯水平下降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作者水平也在下降。否則,也不會造成全面的使用漢語水平的下降和無錯不成書。個別名氣大、能量大、脾氣大而學問不對稱、能力不相應的作者,越俎代庖,取消了編輯的工作。面對這兩種人物,連編輯都束手無策,校對們又能有什么作為呢?[1]
比如年輕編輯很容易從《昨天》一文中發(fā)現(xiàn),“刀切九洲四海菜”、“理蔥摘菜撥牙蒜”,應該更正為“九州四海”和“擇菜剝牙蒜”,但有可能不會像老讀者那樣再找出“下六九”也是誤植,應改為“下九流”。[2]
某報報道新發(fā)現(xiàn)的文物“其中之一是由黃炎培執(zhí)筆的國共兩黨停戰(zhàn)合作呼吁書……首頁有梁淑敏簽寫的‘黃炎培墨跡’字樣和簽名?!笔煜そ倌隁v史的老讀者就能指出文中“梁淑敏”是“梁漱溟”的誤植。[3]
某報發(fā)表周先生文章中“劉知己”(《史通》作者)凡三見,皆為誤植未校;后來同一專欄發(fā)表馬先生的答辯文章指出:“唐劉知己(應為‘幾’,‘周文’誤,下同)”。讀者也就能分析出,這次編輯的失誤太大了。如果本欄編輯知道《史通》作者是“劉知幾”(今或用簡化字“幾”,讀jī,不讀jǐ),發(fā)現(xiàn)原文打字誤為同音字“己”,就應該改正;如果不知道,第二次發(fā)表馬文時也該插入“編者按:未能糾正誤植,編者失察。”這樣才不會弄得作者和編者都十分尷尬。[4]
某快報介紹葉兆言新書說:“唐朝女詩人李治有詩云:‘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绷硪粓蠹埥榻B葉兆言新書也出現(xiàn)“至親至疏夫妻。 ——(唐)李治”和“唐朝女詩人李治的《八至》”的說法。(網載文字也不乏“女詩人李治”字樣。)“治、冶”只是多少一點的差別,似乎是字形相近的誤植,其實它在考驗編輯的文史知識水平。第四天快報刊登文章予以糾正,引述讀者楊葉的話值得我們編輯好生消化:
……寫《八至》詩的是李冶,而非“李治”。封建時代為了維護等級制度的尊嚴,說話寫文章時遇到君主或尊親的名字都不直接說出或寫出,叫做避諱。唐高宗名李治,為避諱,治改為持,為理,或為化,同音的稚改為幼?!驮辏?06)之前,唐朝臣民都不能使用“治”字,“治”是李治專用的。沒有哪個父母敢給自己的孩子取名跟皇帝同名,除非不要腦袋了。[5]
某報發(fā)表文章評說安積艮齋的詩(“蓼蟲何意嗜辛蔬,識字從來憂患初,傲骨崢嶸難媚世,茂陵長臥馬相如?!保骸霸娭皇且话?,最后更露出馬腳,中國人不會把姓氏如此省略?!毖韵轮?,即“司馬”不能簡稱,“馬遷”、“馬長卿”都不該出現(xiàn)的??赡鼙緳诰庉嫑]有掌握這方面的文史知識,不曾向作者提出意見。 如果通讀該報同期的有關文章,會發(fā)現(xiàn)另一說法:“從古代簡稱學看,我國歷史上就有‘秦人好簡’的習俗,所以形成了我國趣味橫生的簡稱學?!幸环N割裂式的簡稱,即把復姓簡稱為單姓:如南北朝北周《庾子山集注》‘葛亮有深入之兵’(諸葛亮)、江淹的《泣賦》‘馬邊廢史’(司馬邊)、唐朝的《藝文類聚》‘方朔之賜,遽降洪恩’(東方朔)。”如果再細致一點,還可以更正這篇文章的兩次誤植:“馬邊、司馬邊”該改為“馬遷、司馬遷”。[6]
某報記者在采訪提問和評論中先后說明:“目前非常流行的一句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出自宋徽宗詞‘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青花瓷》詞作者方文山談到,‘天青色等煙雨’一句來源于宋徽宗詞‘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熟悉典故的老讀者就曾告訴年輕編輯:《文海披沙記》記載:“陶器,柴窯最古。世傳柴世宗時燒造,所司請其色,御批云:‘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做將來。’”[7]
曾有讀者電話求證:某報記者文中引用韋莊《菩薩蠻》:“全軍今夜須沉醉,樽前莫話明朝事。陣中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以上文字在同版出現(xiàn)兩次。)怎么會“全軍今夜須沉醉”?我們在聽取“義務編審”的??币庖姾?,答復讀者:可能是作者以拼音輸入“勸君”和“珍重”時誤植為“全軍”和“陣中”,編輯失校所致。[8]
我們通過編讀交流得知,讀者根據《唐會要》,對某報公布的“隴西郡李氏族譜”提出五點質疑,明確指出其數(shù)典忘祖,沒提及李虎的祖父“獻祖宣皇帝諱熙”和其父“懿祖光皇帝諱天賜”;不講避諱,不寫“太祖景皇帝諱虎”,卻直書“李虎”,連人所共知的唐代諸帝名字李治、李顯也要搞錯。聽取了老讀者的反映,決定不能轉載這類文章。[9]
某報記者報道中引述朱德早年的七言律詩,一位老讀者來教我們將詩句提行分寫,立即發(fā)現(xiàn)全詩尾聯(lián)缺少一句,還根據律詩對仗和聲律規(guī)則推斷“清秋水”當是“清似水”,“泣淚虹”應是“泣淚紅”。復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所編《朱德詩詞集》,果如所言,而所缺的尾句為“沖天壯志付飛鵬”。[10]
我們報紙曾配合文章鏈接了宋代詩人京鏜《滿江紅》。老讀者代我們請教四川省文史研究館館員謝桃坊先生,承告京鏜原詞標題為“上巳游北湖”,詞牌《念奴嬌》;所引“載酒郊垌修禊事,雅蘭舟同泛”應作“載酒郊坰修禊事,雅稱蘭舟同泛”。這也幫我們補了詩詞知識缺陷。[11]
有次,老先生還拿來幾份剪報,讓我們比較裴高才介紹的胡秋原詩作,發(fā)現(xiàn)頷聯(lián)“奇峰聳立如劍峰,巨石嶙峋似臥獅”,不合格律,當據《木蘭山志·藝文》所載原詩,改作“鋒劍”。[12]
他又問我們:某文介紹霍松林《懷姚奠中教授》詩:“學入余杭室,文空冀北窮。詩風追八代,筆陣掃千軍?!备衤稍娭?,怎么會先用“窮”(qiónɡ),后用 “軍”(jún),押兩個韻呢?這問題我們真沒有想過,立即在網上搜索,原來霍詩是:“仲淹遺澤在,奇士出河汾。學入余杭室,文空冀北群。詩風追八代,筆陣掃千軍。永憶同游樂,何時酒共醺?!薄胺?、群、軍、醺”都在“十二文”,一韻到底。抄錄失誤應由摘錄者和編輯負責。[13]
經過老先生指導,我們才知道胡耀邦同志1986年4月25日手書他的“改南陽武侯祠聯(lián)”,其上聯(lián)右一行大字是“心在人民原無論大事”,向左第二行大字是“小事”,空兩格續(xù)書小字“改南陽武侯祠聯(lián)”;下聯(lián)左一行大字是“利歸天下何必爭多得”,向右第二行大字是“少得”,空兩格續(xù)書小字“胡耀邦書”。如此書寫聯(lián)文和題款,合乎“龍門對”(“門”字對)的慣例。某報發(fā)表的附圖(兩幅文字拼合而成),把上下聯(lián)搞反了。整體結構不是“門”字,而像“戼”字。這又給我們補了一課。[14]
三、編輯要做好編讀交流工作
事實證明,報刊不斷出現(xiàn)這類失誤,原因之一是,有的編輯在文史知識方面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有時甚至無法察覺糾正。為此需要加強編讀交流,爭取讀者(包括專家學者)的幫助,必須善于聽取他們的意見,爭取他們的幫助。
據我所知,《中華讀書報》的王小波主編虛心聽取讀者意見,及時回復,坦率地檢討失誤,表示感謝,多次復信真誠歡迎批評。王瑋總編重視編讀交流,致信讀者“感謝您對中華讀書報的關愛”,“感動之余,又想起當年在成都的游歷,感受更深”。他說:“成都街頭尋常小店的招牌非常正式端正,不像我們北方的市井小店招牌粗陋、字跡隨意。朋友對我感嘆四川是個有文化的地方,這種文化氛圍深入市井生活。我深以為然。”還告知電子郵箱和電話號碼“請隨時示我”。話雖不多,卻真誠親切,使得編讀交流更為親近。
《南方周末》蔡軍劍編輯于2011年8月6日12時24分收到讀者電子郵件,12時40分就給讀者通電話,歡迎交流,說他正與原作者聯(lián)系;12時59分又復信“期待您的寶貴意見與建議”;15時57分再轉發(fā)原作者給編輯部的信:“本人在《中國傳統(tǒng)有寶藏》一文中引用的陳去病聯(lián)語有筆誤,錯將‘炎黃’寫成‘炎夏’。四川□先生指出此錯以免傳訛,本人謹表感謝,并向《南方周末》致歉?!睍r在周末,且不過4小時,一切妥善解決,作者從諫如流,編輯如此敬業(yè)樂群,雷厲風行,給讀者留下極好的印象。
成都報紙的編輯們也都做得好,蔣蘭、潘文偉、焦虎三等善于和讀者交流。由于虛心納言從諫,彼此關系甚好;老讀者們不厭其詳?shù)貫樗麄兘怆y答疑,也樂意根據編輯要求再三修改投稿,滿足報紙要求。良好的編讀交流,使編輯們爭取到多次反饋,協(xié)助校勘,獲得好稿。
相反,有的編輯對讀者反映的意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必然挫傷老讀者的積極性;個別編輯固步自封,巧辯諉過。但“義務編審”們卻大度雅量,愛人以德,糾錯而不揪錯,不生氣,不“投訴”,總怕傷害了年輕人。我們應該珍惜老讀者這種不計名利,純粹奉獻的真正愛心。
某報2011年10月25日報道:“易中天說:從歷史看,皇族子弟身上都可以戴明黃色的袋子,走在街上沒人敢惹,這就是拼爹。”讀者發(fā)微博說明:清代有以“帶子”別身份的規(guī)定,并以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中的實例為書證。指出“‘帶’非‘袋’,帶不用‘戴’”。但12月12日該報以“金沙講壇學者經典語錄”為題,重新發(fā)表“易中天說:從歷史看,皇族子弟身上都可以戴明黃色的袋子,走在街上沒人敢惹,這就是拼爹?!盵15]
地方報紙的編輯理當熟悉當?shù)氐牡孛麃碛?,可惜,雖經讀者多次反映,希望糾正“粱(梁)家巷、均(君)平街、文公(翁)路、署(暑)襪街、蕃(藩)署街、支磯(機)石、筆鐵市(帖式)、簧(黌)門街……”仍有編輯不予理睬,以致至今某報仍然在一則新聞報道中,三次提到“署襪街”。這類誤植說明什么,會起什么作用,可想而知。[16]
總而言之,編輯應該重視編讀交流,認認真真地聽取“義務編審”的建言獻策,積極主動爭取“終身教授”的幫助,以減少編輯失誤,提高報刊出版質量,增強讀者的信任感,為加強文化建設服務。
注釋:
[1]高為:《拒絕初版本》,2010年9月29日《中華讀書報》。
[2]肖崇陽:《昨天》,2006年8月10日《天府早報》。
[3]《最早元帥肩章露臉》,2009年5月23日《天府早報》。
[4]周思源:《秦始皇坑儒是事實,沒背“黑鍋”》,2010年6月23日《中華讀書報》;馬執(zhí)斌:《莫讓感情傷理智──答周思源先生》,2010年8月11日《中華讀書報》。
[5]《葉兆言新書聚焦鳳凰男和小三 以男人的視角解讀中國式婚姻》, 2010年2月18日《都市快報》;《李治是皇帝李冶才是女詩人》,2010年2月22日《都市快報》;《葉兆言: 我還能不能?》,2010年3月2日《中華讀書報》。
[6]《食蓼蟲》、《是“觀世音”,還是“觀音”?——兼談中國古典學的重要性》,2010年12月15日《 中華讀書報 》。
[7]《古典詩詞:高唱之余別忘淺吟》,2007年12月26日《中國青年報》。
[8]《“呵呵”這詞哪兒來的》,2008年11月16日《天府早報》。
[9]《我是李世民后人 累得好惱火》,2005年6月3日《天府早報》。
[10]《詞中古景將北湖重現(xiàn)》,2007年4月13成都日報。
[11]《川大校友朱德曾是體育健將》,2006年8月24日《天府早報》。
[12]裴高才:《共掬心血光炎黃 但愿后昆齊努力》,1999年第6期《人物》;裴高才:《左聯(lián)七十載,書祭“自由人”》,《中華讀書報》2010年2月24日。
[13]《章太炎先生學脈在山西的傳承》,2010年4月28日《中華讀書報》。
[14]《修改名聯(lián)》,2011年9月8日《南方周末》。
[15]2011年10月25日《成都晚報》記者報道,2011年12月12日《成都晚報》。
[16]2011年12月26日《成都晚報》。
作者:成都日報社考評辦主任、主任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