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史·陸慧曉傳》曰:“或謂慧曉曰:‘長史貴重,不宜妄自謙屈?!鹪唬骸倚詯喝藷o禮,不容不以禮處人。’未嘗卿士大夫,或問其故,慧曉曰:‘貴人不可卿,而賤者乃可卿,人生何容立輕重于懷抱。’終身常呼人位。”《南齊書》本傳也有相同的記載。這里說明“卿”這個詞的使用是有貴賤之別的。陳燕先生在比較南北朝的文獻后,總結了“卿”字使用的種種情況,認為南朝“卿”字用法有兩個特點:一是這個字的使用具有強烈的貴賤之別;二是同僚之間只有關系好、有交情的人之間才用。而后史光輝先生又有《中古時期“妻稱夫為卿”的用法補證》一文,說明其時夫妻之間用“卿”的情況較為平常。但是我們考察《世說新語》時,發(fā)現“卿”字的使用有別于《南史》以及陳、史先生提到的,其范圍更廣。茲分析如下——
平輩之間、比較親密的朋友之間稱“卿”;兩人之間關系不好,或者有輕視的心態(tài),甚至有敵對關系稱“卿”。這兩種態(tài)度相反的情況下互相稱“卿”,在南朝時是極為常見的。這種情況例子較多,試各舉一例來說明,比如:
謝幼輿謂周侯曰:“卿類社樹,遠望之,峨峨拂青天;就而視之,其根則群狐所托,下聚溷而已!”謂好媟瀆故。答曰:“枝條拂青天,不以為高;群狐亂其下,不以為濁;聚溷之穢,卿之所保,何足自稱?”(《排調》第15條)
謝鯤與周二人為好朋友,彼此之間以卿稱之。
不友好的人之間以“卿”稱呼的有:《政事》第3條,袁宏稱一個小孩為“卿”,態(tài)度有點不友好或者說有些輕視。《豪爽》第6條、《輕詆》第9條、《方正》第20條等也有輕視心態(tài),明顯的例子是:
桓大司馬乘雪欲獵,先過王、劉諸人許。真長見其裝束單急,問:“老賊欲持此何作?”桓曰:“我若不為此,卿輩亦那得坐談?”(《排調》第24條)
桓溫其時雖權重,但畢竟是“兵家兒”,不為名士所重,劉惔稱其為“老賊”,雖有說笑之意,但是在當時的文化背景下,桓溫心里自然不好受。而這里他稱對方為“卿”,自然有輕視的心態(tài)。
彼此不友好甚至是有敵對關系的人之間用“卿”,最顯著的例子是與陸機有關的三條,即《言語》第26條、《簡傲》第5條、《方正》第18條,其中《方正》條說:
盧志于眾坐問陸士衡:“陸遜、陸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盧毓、盧珽?!笔魁埵<瘸鰬?,謂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祖名播海內,寧有不知?鬼子敢爾!”議者疑二陸優(yōu)劣,謝公以此定之。
中原士族本就看不起南人,且當時西晉一統(tǒng),中原士族更是眼高過天。陸機是戰(zhàn)敗之后入洛的吳人,中原士族對他們是懷有輕視甚至是敵對態(tài)度的,尤其是陸機與盧志的這次交往,使盧志懷恨在心而最后置陸機于死地;而此處用“卿”或者正是盧志對陸氏兄弟的藐視。
以上已經分辨出兩種情況,即:平輩之間、比較親密的朋友之間稱“卿”;兩人之間關系不好,或者有輕視的心態(tài),甚至有敵對關系亦稱“卿”。不過,除此之外,《世說新語》中尚有多種情況與上面提到的不盡一致——
彼此之間不相識者也用“卿”。如:“賀司空入洛赴命,為太孫舍人,經吳閶門,在船中彈琴。張季鷹本不相識,先在金閶亭,聞弦甚清,下船就賀,因共語,便大相知說。問賀:‘卿欲何之?’賀曰:‘入洛赴命,正爾進路?!瘡堅唬骸嵋嘤惺卤本?,因路寄載?!闩c賀同發(fā)。初不告家,家追問,乃知?!保ā度握Q》第22條)賀司空指的是當時的賀循,張季鷹指的是張翰,賀循入洛之時二人尚不相識,可謂萍水相逢。時張翰稱賀循為“卿”。
下級對上級的稱呼也用“卿”。這方面例子較多,茲舉幾例略作說明:
孔車騎與中丞共行,在御道逢匡術,賓從甚盛,因往與車騎共語。中丞初不視,直云:“鷹化為鳩,眾鳥猶惡其眼?!毙g大怒,便欲刃之。車騎下車,抱術曰:“族弟發(fā)狂,卿為我宥之!”始得全首領。(《方正》第38條)
王恭欲請江廬奴為長史,晨往詣江,江猶在帳中。王坐,不敢即言。良久乃得及。江不應,直喚人取酒,自飲一碗,又不與王。王且笑且言:“那得獨飲?”江曰:“卿亦復須邪?”更使酌與王。王飲酒畢,因得自解去。未出戶,江嘆曰:“人自量,固為難!”(《文學》第63條)
王丞相過江,自說昔在洛水邊,數與裴成公、阮千里諸賢共談道。羊曼曰:“人久以此許卿,何須復爾?”王曰:“亦不言我須此,但欲爾時不可得耳!”(《企羨》第2條)
這里可以看出,本來按照六朝等級森嚴的上下級關系,下級是不允許對上級有不敬的行為,但是在口頭言語上,我們卻可以看出,“卿”這個詞作為第二人稱的用法,在那時是極為普通的。
另外,以下四種情況比較特殊,也應引起我們的注意——
舅稱甥為“卿”。“范豫章謂王荊州:‘卿風流俊望,真后來之秀。’王曰:‘不有此舅,焉有此甥?’”(《賞譽》第150條)范豫章指范寧,王荊州指王忱,王忱為范寧之甥。事見《晉書·王忱傳》。
父稱子為“卿”?!叭顪嗛L成,風氣韻度似父,亦欲作達。步兵曰:‘仲容已預之,卿不得復爾?!保ā度握Q》第13條)阮渾父為竹林名士阮籍。阮籍放浪形體,蔑視禮法,但在私下里告誡自己的兒子時也用“卿”呼之。
小孩稱大人。“襄陽羅友有大韻,少時多謂之癡。嘗伺人祠,欲乞食,往太早,門未開。主人迎神出見,問以非時,何得在此?答曰:‘聞卿祠,欲乞一頓食耳?!保ā度握Q》第41條)羅友只是一個小孩子,而且乞食于主人,他卻稱呼主人為“卿”。
貴人稱常人?!疤展儆写笾?,家酷貧,與母湛氏同居。同郡范逵素知名,舉孝廉,投侃宿。于時冰雪積日,侃室如懸磬,而逵馬仆甚多。侃母語侃曰:‘汝但出外留客,吾自為計?!款^發(fā)委地,下為二髲。賣得數斛米,斫諸屋柱,悉割半為薪,銼諸薦以為馬草。日夕,遂設精食,從者無所乏。逵既嘆其才辯,又深愧其厚意。明旦去,侃追送不已,且百里許。逵曰:‘路已遠,君宜還。’侃猶不返。逵曰:‘卿可去矣。至洛陽,當相為美談。’侃乃返。逵及洛,遂稱之于羊晫、顧榮諸人,大獲美譽?!保ā顿t媛》第19條)陶侃是在范逵稱賞之后才知名的,而當時“范逵素知名,舉孝廉”,已經成為一個貴人,而侃還是一個寒士,但是范逵稱之為“卿”。
《世說新語》這部書雖為劉宋時人所作,但其記載兩晉事跡,亦可見出古代語匯發(fā)展的情況。且劉義慶去晉不遠,由上分析可知,“卿”字在南朝時,是一個極為常用的第二人稱用語,它不管貴賤貧富,長輩與后輩都使用。它的意思正與現代漢語里的“你”相同。當然,有時候這個字在不同的場合,由于它指稱的對象不同,可以表現說話者不同的態(tài)度、語氣,如尊敬、親密、喜愛、無禮、傲慢等。
“卿”之所以能發(fā)展到與現代漢語里的“你”相同的成熟狀態(tài),當然與漢語辭匯本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有關,但最主要的是與當時文化思潮的一定的聯(lián)系。依田余慶先生《東晉門閥政治》一書里的說法,東晉是門閥政治發(fā)展成熟、高潮和消亡的時期,其時士庶之隔極為分明,所以婚宦兩方面都講究,士族也嚴格堅守著不與庶族交往的原則。但是士族內部也矛盾重重,表現在文化上就是當時談玄之風都是在貴族之間進行;而這表現在口頭的稱呼上,就是如陳燕先生所說的“卿”字只在朋友之間,或者是有貴賤之別的人中間使用。其實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兩晉時代也是一個思想極為自由的時代,士人準的無依,人生價值的取舍根本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如阮籍與他兒子、嵇康與他兒子,作為父輩和兒輩的人生選擇就截然不同:阮籍、嵇康是七賢中人,阮渾與嵇紹就是老實做人;尤其表現在嵇康被司馬氏所殺,而嵇紹則成了司馬氏的忠臣?!稌x書》中記載了許多晉人價值取向不同的事跡:“初謀伐吳,紞與賈充、荀勖同共苦諫不可。吳平,紞內懷慚懼,疾張華如讎。及華外鎮(zhèn),威德大著,朝論當征為尚書令。紞從容侍帝,論晉魏故事,因諷帝,言華不可授以重任,帝默然而止?!保ā恶T紞傳》)此說明馮紞品行不好?!氨R欽動循禮典,妻亡,制廬杖,終喪居外?!保ā侗R欽傳》)此說明盧欽重禮。“衛(wèi)瓘乞以封弟,未受命而卒,子密受封為亭侯。瓘六男無爵,悉讓二弟,遠近稱之?!保ā缎l(wèi)瓘傳》)此說明衛(wèi)瓘有風度等等。這里只想說明晉人的自我意識極強,循性而動,適性而為,這在《世說新語》中有很多記載。所以人物的稱呼上也表現出個人獨立意識來:“王太尉不與庾子嵩交,庾卿之不置。王曰:‘君不得為爾?!自唬骸渥跃遥易郧淝?。我自用我法,卿自用卿法。’”(《方正》)王太尉指王衍,庾子蒿指庾敳?!巴醢藏S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于禮為不敬,后勿復爾?!瘚D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遂恒聽之?!保ā痘竽纭罚┻@些例子都是時人個體意識強烈表現的明證。正是這種情況,使我們能夠更好地理解《世說新語》對人稱呼的種種怪異情形。
作者:中山大學中文系(廣州)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