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迎暉
(北京師范大學,北京,100875)
“體現(xiàn)”(realization)一詞是功能語言學理論中的核心概念之一,屬功能語言學理論及應用中高頻率出現(xiàn)專有名詞之一。韓禮德在他不同時期的文章和著作中,有多處對此概念加以論述(如Halliday 2000,2001,2002a,2002b,2003)。例如,在《作為社會符號的語言:從社會角度詮釋語言與意義》一書中(Halliday 2001),有多達26頁的地方論述或提及此概念;而在近些年由韋伯斯特主編的韓禮德文集中,有多卷反復闡述“體現(xiàn)”。僅在文集的前三卷《論語法》(卷一)(Halliday 2002a),《語篇的語言研究》(卷二)(Halliday 2002b),以及《論語言和語言學》(卷三)(Halliday 2003)中,就有分別在多達60、20和40頁的篇幅中多處涉及到它。其他著名功能語言學家,如韓禮德和哈桑(Halliday & Hasan 2001),哈桑(Hasan 2011),馬丁(Martin 1992,2001),馬丁和如斯(Martin & Rose 2003),韓禮德和麥塞森(Halliday & Matthiessen 1999,2004),艾根斯(Eggins 1994),湯姆森(Thompson 2000)等在其論著或講學中對此概念多次論述。我國著名功能語言學家也對此概念有多次涉及(如胡壯麟1990;胡壯麟、朱永生、張德祿1989;黃國文2001;朱永生、嚴世清2001)??梢姟绑w現(xiàn)”一詞在功能語言學理論中的地位和作用。實際情況是,“體現(xiàn)”不論是對功能語言學的理論框架的構建,還是對語言篇章和功能的關系等諸多方面都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因此,能否把握和正確理解這一概念,直接影響著對功能語言學整體理論體系的把握。
通常情況下,英語中的“realization”指“實現(xiàn)”,意思是“使成為現(xiàn)實”。例如,“我終于實現(xiàn)了二十年的心愿”,“自己夢寐以求的理想的實現(xiàn)”等等中的“實現(xiàn)”一詞都可以用其動詞realize或名詞本身realization表達。但“realization”一詞在功能語言學中包含的意思并不等同例句中的“實現(xiàn)”。功能語言學界普遍將“realization”一詞翻譯成“體現(xiàn)”,包括韓禮德本人(Halliday 2011)?!绑w現(xiàn)”在漢語中指“某種性質或現(xiàn)象通過某一事物具體表現(xiàn)出來”,例如“這幅油畫體現(xiàn)了畫家對大自然的熱愛”,“在這本書中體現(xiàn)了新思想”,“在這個人身上體現(xiàn)了時代精神”等等,“體現(xiàn)”一詞含有“從一物到另一物轉換”的意思,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將功能語言學中的“realization”翻譯成“體現(xiàn)”應該是合適的。但“體現(xiàn)”在漢語中的內容很具體,常常是抽象和具體之間或模糊與清晰之間的轉換,而“realization”在功能語言學中的含義要豐富得多,所表達的內容更加多樣、復雜,屬專業(yè)性的較強的措辭,與漢語中的“體現(xiàn)”二字并不完全相同。正因為如此,“體現(xiàn)”這一功能語言學概念給不少中國學習者帶來較大的理解困難。
本文將就功能語言學中的“體現(xiàn)”(realization)這一概念的基本含義、涉及的層面及對功能語言學研究的意義進行一次較為細致的梳理,以望能夠幫助學習者把握其內容實質,從而更準確地理解功能語言學的精髓。
“體現(xiàn)”概念與功能語言學的語言層次觀(stratification)密切相連。正如哈桑(Hasan 2011)所講,任何一個將自然語言區(qū)分不同層次進行研究的理論都離不開“體現(xiàn)”這一概念,也就是說,“體現(xiàn)”是語言層次觀的必然結果。
關于語言的層次區(qū)分最早可追溯到索緒爾的語言“符號”(sign)觀。此觀點認為,“符號”是意義和表達此意義的語音或文字的結合體,即“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的結合,由此區(qū)分了語言的二個層次,二個層次間也因此建立了一種聯(lián)系。葉爾姆斯列夫(Hjilmslev)把索緒爾的“能指”和“所指”分別重新命名為“內容”和“表達”,將語言的層次進一步加以區(qū)分,發(fā)展為如下圖(引自Hasan 2011)所示:
圖1 葉爾姆斯列夫對索緒爾“符號”觀的發(fā)展
從圖1看出,葉爾姆斯列夫引入了內容產生于語境的思想,首先區(qū)分了“語境”和“表達”兩個層面,又將“語境”和“表達”分別按“物質”層面和“形式”層面細分,由此形成了圖中所示的四個層面。
哈桑(Hasan 2011)在此基礎上按照功能語言學理論,將語言的層次觀做了進一步發(fā)展。她將“語境”看成獨立于“內容”和“表達”以外的層面,并影響著語言的“內容”和“表達”;哈桑對“內容”和“表達”進行了更加具體的層次劃分,將“內容”分為“語義”和“詞匯語法”層面,“表達”分為音位和語音層面(如圖2所示),這樣就使得各層次間的內容更加具體。
圖2 哈桑的功能語言學理論下的語言層次
雖然上圖中的語言各層次各有其特點,但語言本身又是一個有機的整體,語言的層次之間勢必存在著一種聯(lián)系。功能語言學認為,將這些層次間連接在一起的關系就是“體現(xiàn)”。在圖2的語言各層次中,語境和語言本身是一種“體現(xiàn)”關系,而語言的“內容”與“表達”之間、“內容”和“表達”內部的兩個層面之間也都是“體現(xiàn)”關系。
可見,作為語言層次間的紐帶,體現(xiàn)關系將語言各成分內容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绑w現(xiàn)”這一概念是語言層次觀的自然結果。那么,體現(xiàn)所表達的具體內容是什么?
韓禮德、哈桑、艾根斯等多次使用交通信號燈的符號系統(tǒng)釋解“體現(xiàn)”(Halliday & Hasan 2001;Eggins 1994),認為“體現(xiàn)”是一種符號的編碼過程。艾根斯采用了交通信號燈這一符號系統(tǒng)和所指內容之間的關系(Eggins 1994:14)。
圖3 交通信號燈的符號系統(tǒng)
如圖3所示,交通信號燈的符號系統(tǒng)由兩個層次構成:“表達符號”及“所指內容”。由紅、黃、綠三種顏色組成的信號系統(tǒng)屬“表達符號”,分別指向“停止”、“慢行”和“前行”所屬的內容層面。兩個層次之間屬編碼過程,也就是說,人們將“是否前行”等指令內容編碼為不同顏色的信號燈表示,這一編碼轉化的關系就是“體現(xiàn)”。
與交通信號系統(tǒng)不同的是,語言是一個非常復雜的符合系統(tǒng),至少包括三個核心層次:(1)語義層次,即語言表達的意思;(2)詞匯—語法層次,即語言的結構形式;(3)語音或文字層次,即語言的表達符號。其中前兩個層次組成“內容”部分,最后一個層次是“表達”部分。艾根斯(Eggins 1994:21)用下圖從通俗名稱和專業(yè)術語兩個方面再現(xiàn)了語言系統(tǒng)的三個層次:
圖4 語言系統(tǒng)
圖4中的箭頭所指表示的正是各層次間的關系。如同交通信號燈一樣,各層次間也是一個編碼過程,即詞匯—語法形式是對語篇—語義層次的編碼,而詞匯-語法又編碼為具體的語音和文字。這個由一個層次到另一層次的編碼和再編碼過程就是“體現(xiàn)”。正如艾根斯所說,“體現(xiàn)”就是“語義在符號系統(tǒng)中的編碼”(Eggins 1994:41)。通過一次次編碼,語言實現(xiàn)了其意義表達。
哈桑(Hasan 2011)、馬丁和如斯(Martin & Rose 2003)等對“體現(xiàn)”這一概念有更為形象的描述和更為深入的界定。哈桑(Hasan 2011)形象地將“體現(xiàn)”關系描述為一種“轉換器”,通過這一“轉換器”,將語言所傳遞的內容從一個層面轉換為另一個層面,由此形成了一個“體現(xiàn)鏈”(chain of realization)。這一“體現(xiàn)鏈”的過程首先是語義系統(tǒng)轉換為詞匯—語法系統(tǒng),然后從詞匯—語法系統(tǒng)轉換為音位系統(tǒng),最后由音位系統(tǒng)轉換為語音系統(tǒng)。正是借助這些系列的體現(xiàn)關系,人們一步一步地把思想傳遞出來,變成了能夠被他人覺察、理解的語音、文字符號系統(tǒng)。
馬丁和如斯(Martin & Rose 2003:5)通過形象的例子,對“體現(xiàn)”的概念進行了更加深入的界定。如同電腦屏幕上的文字圖像是硬件系統(tǒng)對軟件系統(tǒng)的映射,他們認為“體現(xiàn)”表達的也是系統(tǒng)符號間的再編碼過程。因此,“體現(xiàn)”是一種系統(tǒng)之間的“再編碼(re-coding)”。他們繼而指出,“體現(xiàn)”還具有“象征性”意義(symbolizing),是一種更深層意義的“表達”關系(expressing)和“呈現(xiàn)”關系(manifesting)。正如澳大利亞土著居民的國旗中黑、紅、黃三種顏色及其不同形狀分別具有不同的象征意義,詞匯—語法不僅是對語篇意義的再編碼,也是對語篇象征意義的體現(xiàn);這種象征性同樣存在于語篇及社會行為層次之間。國旗的意義不是顏色、形狀的簡單組合體,而是超越了顏色和形狀本身;同理,詞匯—語法、語篇和社會文化語境各層面間的“體現(xiàn)”關系也不是語句個體意思所能表現(xiàn)的,而是超越了各語句的內容,表現(xiàn)為更深層的含義??梢?象征意義是“體現(xiàn)”關系的一個重要內容。
功能語言學對語言的不同的層次及其功能有非常詳細的區(qū)分和闡述,因此“體現(xiàn)”關系所涉及的層面很多,表達的內容也非常豐富。
韓禮德(Halliday 2001:42)說道,“就語言來講,存在兩種觀點。一種是將語言看成是不同成分組合在一起的產物,即‘合成’觀(combinational);另一種是‘體現(xiàn)’觀(realizational),認為語言是多層次系統(tǒng),各層次間是編碼的不同體現(xiàn)”。與葉爾姆斯列夫的語言觀一致,功能語言學的研究視角也不是放在語言是如何組成的,結構成分是如何排列的,而是持第二種觀點,認為語言各層面之間存在著內在關系,即“體現(xiàn)”關系。在功能語言學理論中,“體現(xiàn)”涉及到多個范疇內不同層次間的關系。
功能語言學認為(Halliday 2000:15;Hasan 1987:184),語言是一個多層次的復雜符號系統(tǒng)。語言自身包括三個核心層面,位于中心的層次,即語言的內核部分,是詞匯語法部分,表現(xiàn)為措辭(wording)。其下面是語音和書寫形式層面,詞匯語法層次上面是語義層面。三個層次之間是“體現(xiàn)”關系。位于中心的措辭由語音和書寫形式“體現(xiàn)”出來;而措辭本身又是對上一層次和語義的“體現(xiàn)”。也就是說,語義通過措辭體現(xiàn),措辭通過聲音系統(tǒng)和書寫系統(tǒng)體現(xiàn)。
功能語言學強調語言的社會性,認為語言不能孤立于社會文化語境之外,因此在區(qū)分語言層次時,在原有的語義、詞匯—語法和語音/文字組成的核心三層面的基礎上,又往外擴展,將社會文化語境因素歸入語言系統(tǒng)之內。語言與社會語境之間存在著有機的聯(lián)系,語言能夠再現(xiàn)社會文化語境,因此語言和文化之間也是一種“體現(xiàn)”關系。
馬丁和如斯(Martin & Rose 2003)將語篇引入語義系統(tǒng)內。在社會文化、語篇及詞匯—語法的關系問題上,他們認為,文化不是語篇的簡單合成體;同理,語篇也不是詞匯語法的組合產物。三者屬不同的現(xiàn)象,分屬于三個不同的抽象層面。其中,文化層面比語篇層面的抽象性大,表達意義的語篇又比具體的詞匯語法更具有抽象性。功能語言學將詞匯語法、語篇和文化三個層面之間的關系描述為“體現(xiàn)”關系,也就是說,社會文化語境“體現(xiàn)”為語篇,語篇又“體現(xiàn)”為詞匯語法層面的句子。
功能語言學將社會文化語境區(qū)分為文化語境和情景語境,在語言系統(tǒng)內分別對應為語類(Genre)和語域(Register),其中,語域涉及到三個變量語場(Field)、語旨(Tenor)和語式(Mode)。艾根斯(Eggins 1994:34)將語言、語域、語類構成的層次關系表達為下圖所示。
圖5 語類、語域和語言的關系
如圖所示,文化語境影響著情景語境,而后者又影響著語言表達,即語類、語域和語言之間存在著關聯(lián)性,這種關聯(lián)就是“體現(xiàn)”。
韓禮德(Halliday 2001:189)明確指出,語境的變量與語言的功能語義成分間存在著系統(tǒng)的關聯(lián),認為,情景語境即語域的三變量和語言的三個元功能之間是體現(xiàn)關系,并總結如下:
語境變量體現(xiàn)為以下功能-語義成分語場(社會過程)→概念意義語旨(社會關系)→人際意義語式(符號模式)→語篇意義
馬丁(Martin 2001:46)用元冗余(metaredundancy)描述語類、語域與語言三層次之間的關系,指出,元冗余就是“體現(xiàn)”的意思。他將語境諸變量和與語言的功能-語義成分的關系表達為下圖所示。
圖6 元功能與語類、語域之間的關系
圖6至少向我們展現(xiàn)以下幾種體現(xiàn)關系:首先,語類、語域和語言三個層次之間存在體現(xiàn)關系,即語類體現(xiàn)為語域,語域又通過語言體現(xiàn)。其次,不同層次的變量之間,即語域的三個變量“語場、語旨和語式”與語言的三種功能“概念功能、人際功能和語篇功能”也對應著體現(xiàn)關系。也就是說,語旨體現(xiàn)為人際意義,語場體現(xiàn)為概念意義,語式體現(xiàn)為語篇意義。
馬丁認為(Martin 2001:45),語域和語篇功能意義之間的體現(xiàn)關系是長期相互影響的結果。隨著語言的發(fā)展和社會文化語境的變化,語言的三大元功能意義“人際意義、概念意義及語篇意義”與語域的三個變量“語旨、語場及語式”之間相互建構,并隨著時間的變遷,相互之間存在再構建的關系。換句話說,“體現(xiàn)”表現(xiàn)的就是兩個層面雙方彼此影響的過程(Martin 2001:45)。
由此也得出,“體現(xiàn)”是語類、語域和語言三層次之間的關系,同時也是不同層次各變量間的關系?!绑w現(xiàn)”是語言和社會語境之間相互影響的過程,語言功能和社會文化語境之間既是“體現(xiàn)”關系,同時又是相互構建的過程。
體現(xiàn)不僅存在于上文所講的大的層次之間,在語言的元功能意義內部,概念意義、人際意義、語篇意義及其語言結構形式之間也是體現(xiàn)關系。我們看到的篇章中的小句,是三種功能語義成分分別做出選擇后“體現(xiàn)”出來的結果;每一種功能有其特定的“體現(xiàn)”形式,概念意義通過語法的及物性結構體現(xiàn),人際意義通過語法的語氣結構體現(xiàn),而語篇意義則通過語法的主位結構體現(xiàn)。
概念意義的及物性結構由多個過程(process)組成,不同的過程與其及物性功能配置及詞匯之間是體現(xiàn)關系。韓禮德(Halliday 2000:343)提出一個用來詮釋作為過程的概念意義的框架,包括三個步驟的選擇:(1)過程的選擇:物質過程、心理過程、關系過程以及下屬的過程類型的選擇;(2)及物性功能配置:行為者(actor)、目標(goal)、感覺者(senser)、方式(manner)等代表的過程(process),參與者(participants)及情景成分(circumstantial elements);(3)詞組/短語序列:動詞詞組、名稱詞組、副詞詞組、介詞詞組以及各自的下屬類型。三個步驟之間通過“體現(xiàn)”一步步表現(xiàn)出來。即第一步的過程選擇通過第二步的及物性功能配置“體現(xiàn)”出來;而第二步的及物性功能配置又“體現(xiàn)”為具體的詞語表達。例如,如果我們想表達瑪麗看見了什么,首先確定這是一個表示感官的心理過程;然后確定的是,這一心理過程體現(xiàn)的結構為“過程+感覺者+現(xiàn)象”;下一步要確定此結構體現(xiàn)為語言表達“名詞詞組(有意識的人)+動詞詞組(感官動詞)+名詞詞組(事物或事實)”,由此產生句子:“瑪麗看見了奇特的事情”。
人際意義由“作為交換的小句”(clause as exchange)體現(xiàn)出來,分為交換信息和交換物品和服務二項內容。根據(jù)“給予”(giving)和“索取”(demanding)兩種不同的交換渠道,共組成四種人際功能:提供、陳述、命令、提問。這些人際功能通過各自的語氣(mood)和剩余成分(residue)系統(tǒng)體現(xiàn)。最后又體現(xiàn)為具體的詞匯—語法結構。
功能語言學認為,語篇功能與其子系統(tǒng)以及具體的語言形式表達之間也是一種“體現(xiàn)”關系。語篇功能的兩個子系統(tǒng),主位—述位系統(tǒng)(或主位結構)和已知信息—新信息(或信息結構)分別通過特定的語言形式或語言特征“體現(xiàn)”出來。我們通常將語篇功能的主位與句首這一位置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將句首的位置界定為主位是不正確的。準確地講,主位是通過位于句首“體現(xiàn)”其功能的,主位和句首位置是一種體現(xiàn)關系。信息結構則是由語音系統(tǒng)體現(xiàn)。新信息“體現(xiàn)”在發(fā)音上,表現(xiàn)為典型的重、強音,形成信息的焦點,新信息和信息焦點之間也因此構成了一種“體現(xiàn)”關系。
功能語言學重視對語篇的研究,認為語篇是“社會交際的語言形式”(Halliday 2001:122)?!绑w現(xiàn)”這一概念對正確理解語篇有著深刻的意義,它不僅是理解語篇概念的關鍵,同時,對語篇解釋和評價也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
功能語言學認為,語篇是“語義單位”(Halliday & Hasan 2001:2),也就是說,語篇并不是句子的簡單組合體,而是表達意義的單位。說話人表達的意思是對意義潛勢做出選擇后的結果,語篇就是意義潛勢的真實再現(xiàn),是語義選擇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正如韓禮德和哈桑所明確指出(Halliday & Hasan 2001:2),“語篇和句子的關系不是組成體和組成成分的關系,而是體現(xiàn)關系”,“是兩種符號系統(tǒng)之間的編碼”。因此,只有理解了語篇是由具體的語言表達“體現(xiàn)”出來的這一道理,也才能正確理解語篇的本質和含義。
功能視角下的語篇分析區(qū)別兩組概念:一是解讀(interpretation)和解釋(explanation);二是理解(understanding)和評價(evaluation)(Eggins 1994:309)。在第一組概念中,前者指分析語篇具有何種含義,而后者則指的是語篇是如何具有該意義的。但正如韓禮德和哈桑(Halliday & Hasan 2001:327)所說:“語篇的語言分析不是對語篇的解讀,而是解釋”。可見,功能語言學視角下的語篇分析應該是對語篇成因的解釋。
韓禮德(Halliday 2000:41)將第二組概念看成是兩種不同層次下的分析,理解(understanding)屬較低層面,指通過語言分析,闡述語篇是如何以及為什么具有該含義的。功能語法作為一種有力的分析工具,能夠做到對語篇的這種較低層面的理解。語篇分析還應用一個更高層面的功能,那就是對語篇進行評價。韓禮德(Halliday 2000:41)認為,語言分析能夠說明某語篇是否有效地實現(xiàn)其交際目的,能夠使人清楚在哪些方面做得比較成功,又在哪些方面有欠缺。對語篇的評價不僅僅是對語篇自身語言的分析,還涉及到所處的語境,包括情景語境和文化語境;同時,還要考慮到語篇和語境是否有機聯(lián)系在一起。功能語言學將二者聯(lián)系在一起的紐帶關系定為“體現(xiàn)”關系:文化語境(語類)和語篇的語義結構之間、語域和元功能之間、功能與語言形式之間皆為體現(xiàn)關系。正是通過分析各層次間的體現(xiàn)關系,我們可以對語篇有效性做出評價。
本文對功能語言學中的“體現(xiàn)”概念作了較為細致的梳理。作為功能語言學龐大體系中的一個重要內容,“體現(xiàn)”不僅具有豐富的含義,所涉及到的層次關系也很多樣。不僅涉及到了各大層次之間的內在關系,如語境、語篇、語言結構層次之間存在的體現(xiàn)關系;也涉及到層次間細目項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如語篇的語場(field)與經驗意義的“體現(xiàn)”關系,語篇的語旨(tenor)與人際意義的“體現(xiàn)”關系,語篇的語式(mode)與語篇意義的“體現(xiàn)”關系;還涉及語言功能與語言的最終表達形式之間的關系,如經驗意義通過語法的及物性結構體現(xiàn);語篇意義通過語法的主位結構體現(xiàn),人際意義通過語法的語氣結構體現(xiàn)。這些由“體現(xiàn)”貫穿起來的聯(lián)系構成了功能語言學的整體框架和核心內容。
“體現(xiàn)”的概念還是我們理解語篇及其社會功能的關鍵。我們看見或感覺到的是語言的表達形式,如果我們理解了“體現(xiàn)”關系,就能對語篇的含義及其功能做出評判和鑒別。在“體現(xiàn)”的語言表達形式上,不同的層次范疇通常有不同的語言選擇傾向。例如,三種元功能意義通常由自己的特殊結構體現(xiàn)出來:概念功能傾向于使組合類型結構(constitute-type),人際意義傾向于使用韻律類型結構(prosodic-type),而語篇意義傾向于使用結構韻律類型(prosodic)和波浪式結構(wave-like)。
“體現(xiàn)”的表現(xiàn)形式也是富于變化的。正如韓禮德(Halliday 2000:342)所說,任何語義配置都將通過詞匯—語法即措辭來體現(xiàn),這些措辭可以是一致式的,也可體現(xiàn)為其他變化了的形式,即隱喻式。語篇語義和詞匯語法之間并不完全是一對一的“體現(xiàn)”關系,“體現(xiàn)”形式有可能是一對多或多對一。從理論上來講,一種意思可以由兩個或多個語法形式體現(xiàn)出來,但在實際中,不同的詞匯選擇往往是對更細微的意義差別的體現(xiàn)。這些還需要我們對“體現(xiàn)”所含有的深層意義做更加深入的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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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
從師感言
認識胡老師的人,都知道他是著作等身??梢哉f他一生都在筆耕不輟,我們不僅能時常在國內外核心期刊讀到他極具影響力的學術論文,隔段時間就看到他新出版的專著。每當拿到胡老師贈書,除了被他那刻苦勤奮、嚴謹治學的態(tài)度深深感動外,更令我們這些年富力壯的學生感到慚愧不已。
見過胡老師的人,無不驚嘆于他對學術科研的執(zhí)著和求新精神。近80高齡的他,依然精神矍鑠地活躍在語言學、語言教學等各類學術會議上。他每次帶來的話題都是學術研究的熱點和難點問題;不僅話題立意新,研究深入,他對演講課件的準備,也很超前,常常是聲、光、圖、影并用,整個報告做得繪聲繪色,亮點頻頻,盡顯風采,令與會的專家及后學們嘖嘖稱奇。
應該說,教書、學術、寫作是胡老師一生的重要內容,但我要說的是,這些遠不是胡老師人生的全部。其實,我認識了解的胡老師不僅是一位充滿智慧、善于解答學生疑點、令人敬仰的好導師,他更是位體貼、關愛學生的慈祥長者,也是一位懂得生活、情趣盎然、灑脫自如的人。
我是2003年跟隨胡老師攻讀博士學位的。我當時是在職讀書,除了正常的教學外,還兼有系里行政工作,花在讀書和課題研究的時間和精力難以充分保障,常常是在課題的關鍵處沒了頭緒。記得我的博士論文選題確定后,在研究方法的選擇上,怎么也理順不清,便跑去找胡老師求救。針對我的困惑和問題,胡老師并沒有直接,而是用極其概括力的語言,就開展博士層次上的課題研究的關鍵之處給我講解,包括研究的不同類型,其理論模式的構建,思路的展開,論證的著力點等。胡老師的話語不多,卻令我恍然大悟,才發(fā)現(xiàn),我所糾結的細節(jié)問題的根源還在于對課題研究的整體思路的脈絡不夠熟悉。胡老師的那次解答,舉重若輕,卻是對我科研思維方式的一次開啟和塑造,不僅對我的博士論文寫作起到了關鍵作用,也一直影響著我后來的科研以及教學指導工作。
我讀博期間,胡老師已是年逾70的老人。我一直告誡自己,一定要克服學習、工作的困難,按時把論文做好,不給老師添太多的麻煩。記得長達200多頁的博士論文終于完稿后,我興奮不已,第一時間就發(fā)給了老師,請他提修改意見。我當時是長吁了一大口氣,心想,這么長的論文,夠老師看一陣子了,自己好好休息放松一下吧。沒想到,只過了一周時間,胡老師就約我談論文。他很理解我這個在職讀書學生的情況,放下手中所有的工作,也在第一時間給我審閱論文。當我拿到老師的批閱稿時,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原來,我那厚厚的論文有老師密密麻麻的紅字修改,有不少地方,是對語法、拼寫錯誤的批改。我為了趕時間,按時答辯,竟然沒有細細地通讀論文!而那段時間,胡老師因眼睛疾病剛做完手術不久。至今想起來,我都為自己的粗心后悔不已!胡老師帶給我的不僅僅是一位老師給學生的作業(yè)反饋,而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一種如何師表、如何做人的楷模!這件事令我銘記在心,永生不忘。
胡老師對我們這些學生的事業(yè)、甚至家庭一直關懷有加,掛記在心上。哪個學生獲了什么獎項,出版了何種專著,發(fā)了什么文章,申請到什么課題、有了什么成就等等,無一不是他的驕傲,如數(shù)家珍般地向人一一介紹。他的孩子都在國外,我們做學生的很想替他分擔些生活上的不便和困難,但他總怕耽誤我們工作,從不向我們開口,總是說自己能行,就是住院手術期間還一再叮囑我們不要去醫(yī)院看望。倒是我們這些學生們的家庭情況他都一一記著。我孩子考上了北京重點高中那年,他不忘給孩子贈送精美的禮品。孩子考大學,因高考發(fā)揮失誤,差幾分沒有入圍頂級大學,十分苦惱。胡老師關切地開導孩子,說專業(yè)比學校更重要,鼓勵孩子不要氣餒。
帶給我深深感觸的不僅是胡老師慈祥、親切的關愛,還有他那灑脫、童真般的性情!圣誕節(jié)、新年等節(jié)日,我們常常收到的第一聲祝福是來自胡老師發(fā)來的動畫、音樂賀卡。有時,會突然收到他自己制作的自動播放的PPT,原來,他將我們師生聚會時的照片剪輯、整合在一起,加上花花草草的點綴,真是又新穎又有趣,令我們開心不已。
胡老師用他那碩果累累的成就、充滿智慧、令人欽佩、情趣橫生的生命歷程影響著我們每一位學生,給我們信心、勇氣和一生的興趣,使我們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發(fā)揮著力所能及的作用。見賢思齊,愿我們在老師的感召、鼓勵、帶領下,在我們熱愛的教學、科研領域,吟唱出更美的旋律。
在敬愛的胡老師80華誕之際,我衷心地祝愿他身體健康!生活幸福!永葆學術青春!
孫迎暉與恩師胡壯麟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