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主義文學(xué)“勞?！?/h1>
2012-09-25 00:00:00李丹夢
南方文壇 2012年1期
要了解喬典運創(chuàng)作的內(nèi)里經(jīng)緯，不能不看那半部自傳《命運》。這是老喬在得知自己大限將近時掙扎寫出的作品。它從老喬退伍轉(zhuǎn)業(yè)回村寫起，如何開始寫作，如何因?qū)懽髟凇拔母铩敝邪ふ?，又如何捱到寫作的春天……這種記憶的側(cè)重、布局表明，在老喬的意識中，他的人生應(yīng)該是從寫作開始的。如果沒有寫作，他就僅是個普通的西峽縣(屬河南南陽市)草民，有什么可說的?據(jù)老喬之子喬小泉說，老喬在病中曾囑咐他：“墳地最好選在家鄉(xiāng)荒無人煙的荒山上，碑文上啥都不寫，只寫上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就行了?！?/p>
作家，對淡泊名利的老喬究竟意味著什么?這涉及老喬寫作的根本?，F(xiàn)在知道喬典運的人越來越少了，他就像他筆下的何老十、張老七、何老五一樣，成了被歷史翻去的一頁。是什么讓老喬這個“工農(nóng)兵作家”在同代人紛紛退出文學(xué)舞臺的情況下，于1980年代新人輩出的文壇“返老還童”?這是老喬一生最耐人尋味之處。而它又跟老喬的作家執(zhí)著緊密聯(lián)系著。對此，我將結(jié)合老喬的創(chuàng)作，通過對《命運》的梳理來嘗試解答。
《命運》寫到老喬平反。出于對“大團圓”結(jié)局的鐘情，我們用最簡單的話將其補全：從“鬼”到“人”的飛躍，讓老喬感激得很，“小蟲”脾氣又犯了。1979-1994年是他一生寫作最輝煌的日子。小說《笑語滿場》(1981)、《村魂》(1984)、《鄉(xiāng)醉》(1986)、《滿票》(1986)、《冷驚》(1987)、《黑洞》(1988)、《香與香》(1989)、《問天》(1992)，讓喬典運的名字享譽全國。評論界說他是“農(nóng)民哲學(xué)家”，系魯迅之后秉承“國民性批判”精神的杰出代表；縣人大副主任、河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等一連串頭銜相繼飛來，直到1994年，喉癌、肺癌、淋巴癌相繼發(fā)作……1997年，老喬走了。活了六十六歲，寫作之前的二十五年是空白，此后的四十載磨難和榮譽大體相當，彼此抵消。仿句老喬的幽默：人一輩子活了個“0”，這才是真正的“功德圓滿”。
《命運》共一百二十五章，每章記述的往事相對獨立，猶如短篇的連綴。其中存在許多與老喬小說疊合的部分。那個在“文革”中把老喬整得不輕的支書老天，不正是老喬作品里所有惡支書的原型嗎?連他討厭老喬的原因也跟《香與香》中李老三恨五爺?shù)睦碛梢荒Ｒ粯印?0年代初，老喬陪作家鄭克西下鄉(xiāng)深入生活時，在軍馬河公社的荒山上見到了單干戶陳三遷，陳的女兒大花貌美如玉，性格溫柔，可惜長在深山人未識。老喬小說《黑洞》中的女主人公也叫大花，同樣是個美人坯，命運凄慘。鄭克西曾說老喬沒有想象力，編來編去還是生活中的事，太老實，當不了作家。這話似乎戳到了老喬的痛處，他寫道：“鄭作家的評點一針見血，我一直記到今天。今天我還是照抄生活，沒有長進。”③‘‘文革”期間，老喬承包了本該全大隊四類分子一道分擔的所有打擊。人們當著老喬的面商量如何盜竊集體，如何炮制某個人，甚至研究如何往死處整他，仿佛他是個石頭或朽草。這全然被漠視的非人狀態(tài)下的觀察，跟老喬日后采用的客觀型、寓言化的敘述視角有關(guān)嗎?這是個幾乎不會抒情的作者，特別是那種溫煦、細膩的情緒?？梢钥隙ǎ拔母铩钡挠洃浭抢蠁坍吷y以擺脫的夢魘。無論精神或肉體，都鞭辟人里。他的人物譜系(愚訓(xùn)型，愚忠型，愚德型，愚忌型，愚恩型，愚懼型)，單線埋伏、步步激化的矛盾營構(gòu)，對人性惡的不無迷戀的開掘，連同振振有詞的心靈剖析，均透出或隱或顯的“文革”邏輯。以致讓人覺得這是個非靠寫作不足以宣泄平衡、自我療救的老人，用他自己的話說：“想起過去的是是非非是痛苦的，可是入了心的事不想又忍不住。我寫了出來，只是為了吐出那些憋破肚子的心病，更是為了忘卻?！?/p>
在《命運》與老喬的作品之間，除了上述人物、細節(jié)的牽系外，最重要的揭秘是在老喬自身：老喬本人，就是那一系列“愚”字打頭的人物源頭。他的“窮積極”，“文革”中對老天的恐懼和巴結(jié)，都讓人生起上述聯(lián)想。老喬曾在不少作品中揭露人情對人性的束縛與異化，但他自己在人情的處理方面遠談不上灑脫。1997年除夕之夜，在醫(yī)院病人膏盲的老喬用耳語般微弱的聲音給朋友打了一個又一個賀歲電話，反復(fù)說：“你好吧!你好吧……”這時距老喬去世僅剩七天。接到老喬電話的朋友想必終生難忘。老喬是個重情的人，大限將近仍不忘回應(yīng)所有的人情與關(guān)愛。只有打發(fā)了所有的人情債，他方能安心地離去。念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喬回贈的情誼實在隆重，堪比《劉王村》中的劉老大。后者雖是個反面角色，但在人情的敏感和記取上，他和老喬有著相通的心理結(jié)構(gòu)。二人均是中原農(nóng)耕文明中人情文化熏陶出的典型。
可見，老喬作品中“照抄”的不是籠統(tǒng)的生活，而是他的心!就寫作姿態(tài)而言，再找不到比老喬更謙卑的作家了。他的幽默亦像是謙卑的同義語，在自我調(diào)侃的意義上。老喬在《西峽報》工作時，一個編輯惡作劇，他遞給老喬一支暗裹了紙炮的煙。煙炸了，老喬掛了一臉煙絲。他嚇得心驚肉眺，但隨后就跟著大家樂起來，權(quán)當為人民服務(wù)了一回。老喬的幽默便有類似的意味。別人曬思想、曬新生活，老喬曬的卻是糾纏折磨了他一生的惶惑與恐懼(通過塑造與己相類的何老十等)，一種苦楚含淚、略嫌擰巴的笑料。在自嘲與自我調(diào)侃方面，老喬不遺余力，大智大勇。這對一個“生h生膽小軟弱，連殺雞都不忍看”的人來說，并非易事。是什么讓他做到這一步的?就外觀而言，無畏的自嘲與“文革”中被要求的“深刻”的自我檢討呈現(xiàn)同樣的思維路徑與邏輯強迫。有時候甚至覺得老喬是個好得沒了自我的人。在《感覺不良》一文中，老喬這樣寫道：“有一段時間，表現(xiàn)自我很時髦，我也很想自我一下，卻不知道自我在何處……”⑦想到老喬臨終前念念不忘的“作家”，這或許是他“自我”最后的皈依之處?
《命運》本計劃寫五十萬字，結(jié)果還不足十五萬。對老喬而言，寫作如同“輕量級的種地”，而他就像文學(xué)園地中的“勞模”。我常常會不自主地把老喬(1929-1997)和焦裕祿(1922-1964)、趙春娥(1935-1982)聯(lián)系起來。三者都是河南籍，出生年歲相若，雖然職業(yè)身份不同，但克己奉公、厲行節(jié)儉的精神卻如出一轍。老喬自寫作伊始，便時時提醒自己，創(chuàng)作的主心骨不能跟上面或公家相抵：“那種想有自己思想的想法危險極了……我鐵定了一條原則，黨叫怎么想就怎么想……絕不能有一絲一毫自己的東西?！奔词乖趶?fù)出后那些彰顯國民劣根洼的作品里，他關(guān)注和批判的重點也是在跟自己有類似經(jīng)歷的小人物上，一種自我審視；而對“上”則保持著“為尊者諱”的、點到輒止的持重與大度。這是老喬前后期寫作的不變之點。涉及“上”所出現(xiàn)的問題，老喬或者將其聚結(jié)為偶然、具象的小人或惡勢力(如《雪夜奇事》中的支書李東華，《笑語滿場》中的大隊長于占山、《驢的喜劇》中的國舅爺)，或者從人情事態(tài)的角度來化解分析?！睹\》里不乏這類經(jīng)驗的總結(jié)，例如：
在漫長的人生路上，我夜里沒做過上天的夢，白天連上樹也沒想過，高人自然比我高一頭，見了侏儒我也要蹲下去讓他比我高一頭。因為想比別人高一頭的人，最后一定會比別人低幾頭。
朋友?天下真有朋友嗎?若干年后我終于悟了一點，朋友也得自己先活了才講朋友。
而塑造正面、優(yōu)秀的公家干部形象，老喬一直沒有放棄，這對他猶似責任與義務(wù)(如《轉(zhuǎn)了一圈之后》里的縣委書記丁大江)。有論者指出：喬典運的小說“在每一個生活面上發(fā)現(xiàn)污點，對每一個污點都是從人物自身心理積淀中挖掘癥結(jié)……不寫外部勢力給他們造成的傷害”。這與其說是老喬批判的筆力不逮，不如說是做人的原則與修為。在對何老十等人的透視與對“上”的觀察上，老喬出具的智慧并不對等。
《命運》的末尾附有喬小泉的《回憶父親》一文，其中兩個細節(jié)給人印象頗深。老喬后期治病，醫(yī)生說大作家可以用點進口藥，被老喬拒絕了，理由是縣里經(jīng)濟困難，自己花得太多對不起縣里；1994年的一天，小泉陪父親到鄭州看病，返回南陽已是凌晨一點，他提議到賓館開個房間，老喬卻不愿浪費。結(jié)果父子二人忍受著饑餓與蚊蟲的叮咬，在大街上徘徊到天亮……這些今天看來頗“迂”的自苦行為跟老喬在作品中的自我翻檢和質(zhì)詢是表里相通的。老喬這輩子活得很累，說他是勞模并不過分。他和焦裕祿、趙春娥一樣帶病工作，最終以身殉職，滿懷遺憾地離開了自己的崗位。
河南是個出勞模的地方，尤其在老喬的年代，那種對“公”的執(zhí)著與忠誠讓人感慨。它已潛入中原大地的集體無意識。在農(nóng)村合作化運動中，老喬曾把老伴私藏的半斗白面主動上交；當發(fā)現(xiàn)老伴偷了公社的玉谷稈時，平常和善、軟弱的他竟狠狠打了老伴一記耳光。對此，老喬的反思是，“愚昧者的真誠是可怕的”，其實這又豈是單純的“愚昧”所能了結(jié)的?毋寧說它是一種極具中國特色的“現(xiàn)代”人格，即主動以國家、集體的意志來規(guī)訓(xùn)和修煉自我。這種將公／私截然對立的個洼鍛造工程跟國家意識形態(tài)、國人對社會主義的想象彼此互涉，其二元思維的模式中烙刻著戰(zhàn)爭里基于敵我對立思考的緊張感。而漫長的封建社會所遺留的忠君思想、等級觀念則是個性傾向接受“公心”洗禮的文化土壤?！肮摹?，跟唯上是聽、唯官是從的奴性心理纏絞在一起。這在擁有幾朝古都、官本位觀念強烈的河南尤為典型。1958年開始的“大躍進”中，河南在“放衛(wèi)星”上獨占鰲頭，西平鎮(zhèn)(就在老喬的故鄉(xiāng)西峽縣)的“衛(wèi)星”系全國之冠，畝產(chǎn)四十萬斤。夠露臉的!結(jié)果在隨后的三年困難時期河南成為饑荒的重災(zāi)區(qū)，1959年的信陽事件@震驚全國。這種不留退路、勒緊褲袋也要跟“公”保持一致的集體意志，跟勞模的涌現(xiàn)有關(guān)聯(lián)嗎?
老喬在“大躍進”里亦寫過“衛(wèi)星”民歌，他的第一本集子《西峽游記》曾在《西峽報》上連載，記錄的全是“大躍進”中的荒唐人荒唐事?！睹\》里老喬對此和盤托出。事實上，在以“公心”遏抑自我的個性實踐中，“私”的意識并未泯滅。之所以向“公”，最根本的還是為了保全自己。對底層的中原農(nóng)民而言，尤其如此。當過河南省文聯(lián)主席的南丁在《焦裕祿的悲劇》一文中寫道：“焦裕祿把整個生命都交給了蘭考人民。蘭考人民永遠懷念他。然而真正把蘭考人民從饑寒中解救出來的是什么呢?恰恰是焦裕祿當年要剎住的包產(chǎn)到戶?！盄所謂“包產(chǎn)到戶”即是單干風(fēng)，這種公私間的糾葛與競奪在中原大地上演了一幕幕悲喜劇與鬧劇。一面是對公心的頌揚與追求，一面是私欲的頑強涌動。某種程度上，焦裕祿就像老喬《村魂》里的張老七。后者作為公心美德共體的象征，他的死意味著一個特定崇高年代的漸行漸遠。何老十(《滿票》)是“張老七第二”，他得到的可冷一票是人們告別過去時代時，理l生選擇與感情牽系相抵觸的見證。就張老七等人而言，他們的委屈不言而喻。一顆心恨不能掏出來曬干，卻得不到應(yīng)有的理解與回報。這是怎樣的“人間”啊!?
經(jīng)由張老七等人，老喬觸及了中原民魂里的一類“人格化石”。張老七等究竟是一心為公的楷模，還是榮譽的囚徒，人性異化的代表?答案直接觸及老喬的隱痛和自我評判，他的作品里充斥、回蕩著這樣的呼喊：崇高與愚昧，忠誠與私利，你們的邊界在哪里呀?
就上述矛盾重重的人格，魯樞元這樣解釋：中原位“中”，在歷史上系兵家必爭之地。因地屬平原大多無險可守，交戰(zhàn)雙方你進我退，拉鋸不已。在夾縫中生存的中原百姓日積月累，形成一種基于自我防衛(wèi)的文化心理。較之懷疑和叛逆，向“公”而動風(fēng)險最小，也最儉省氣力，這是無權(quán)、卑微者不變應(yīng)萬變的生存經(jīng)驗與信條。若處理得好，被犧牲的私欲部分尚能通過榮譽、地位上升等得到補償，投機者和勞模均由此產(chǎn)生。
老喬自然不是政治投機者，但在公／私的處理上亦不無偏執(zhí)，他的命運多舛很大程度上跟勞模式的公心、上進有關(guān)。1988年寫就的中篇《黑洞》可視為老喬內(nèi)心苦楚的個人寓言。大花開荒時挖到五千塊錢，她以丈夫玉良的名義上交了三干元，想借此給即將入黨的玉良立上一功，不想埋錢的主兒一口咬定埋了一萬元。當公安人員上門詢問時，單純的大花承認自己一時糊涂留了錢，她補交了剩余的兩干塊。結(jié)果此舉不僅讓丈夫的黨票打水漂了，還遭到各方的謾罵與攻擊：婊子立牌坊，哪有既想發(fā)財又要立功的道理?連平時軟語溫存的玉良也撇她而去。急火攻心的大花瘋掉了。這是一個典型的由公私糾葛觸發(fā)的悲劇。問題的關(guān)鍵不在大花是否留了錢，而是人們對公的理解。大花與他人都是從實利的角度來看待交錢一事的。發(fā)財與立功貌似對立，但在個人利益的增長上卻殊途同歸。無論大花還是別人，對所謂的高尚和模范，都本能地抱有懷疑或抵觸的情緒。一言以蔽之，模范是反人l生的。這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中原農(nóng)村(鄉(xiāng)土中國的縮影)是最本分、真實的想法。土地在教給人們“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樸實外，亦在骨血里培養(yǎng)起堅固的物性與實有思維：講求回報，干什么都要尋個土地似的有形有相的東西作支撐……自私由是而來。所謂私，即占有，它觸到了土地的邊界?？梢哉f，樸實與自私乃并蒂蓮，二者均系農(nóng)耕文化的精神饋贈。
很難找到比中國農(nóng)民更實際的族群了。從北魏開始的以“戶”為單位的保甲統(tǒng)治將“家”的觀念深深烙進了國人的意識。解放初人民政府延續(xù)了以一家一戶為生產(chǎn)單位的小農(nóng)耕作模式。正是因為滿足了農(nóng)民“耕者有其田”的要求，中國共產(chǎn)黨才獲得了農(nóng)民的信任及其對新生國家政權(quán)的認同家的范疇(主要是血緣、親情的紐帶)與土地的輪廓彼此映照、融合，構(gòu)成農(nóng)民私的核心，亦是他們認識世界的基石?！逗诙础防镉性S多眾人對公或模范的非議：
模范當個屁用，解放以來模范多了。表揚罷了，停幾天就沒影沒蹤了，該窮還窮!你要把這幾千塊錢買成東西，早晚還有東西在!
把錢借給送給別人，人家還能承你個情，交給公家，公家可是記仇不記恩，公家有啥情!
在中國民間，很難樹立起集體的意識。與之類似的“公家”、“國家”、“黨”等概念在農(nóng)民看來都太抽象、空疏，必須在“家一土地”的思維模型中加以消化和闡釋方能接受。家強調(diào)的是親情、人情原則，土地則以實惠是上。一旦不滿足人情衍生、實惠施與的原則，便會被視為虛偽。
老喬極少刻畫女性，在《黑洞》里他選擇女性作為抒寫內(nèi)心壓抑的載體、將內(nèi)心的虛弱女性化，可謂煞費苦心。其中是否含有對自私辯白的成分呢?既然大花總體的善良昭然若揭，那她身上的自私能否得到寬佑以致“合理化”?從今天來看，大花的行為著實不算什么，反倒是老喬那夸張、悲劇的書寫透露了他內(nèi)心的強迫與執(zhí)著。只有老喬，才會對私心如此敏感。這是個準“模范”對內(nèi)心私欲的審視和懺悔。
我是把大花與玉良視為一體的：捐款為了政治進步。這一點老喬并不陌生?！睹\》開篇就寫到捐款。1954年，老喬因染肺結(jié)核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家，得了一千塊復(fù)員費，這在當時算是筆了不起的財富。村里修水利沒錢，老喬捐了八百元，上級讓他“很榮光了一番”。不料這一捐卻捐出了后禍?！拔母铩敝袨榇藳]少挨打?！盀樯兑?有啥陰謀?一百張嘴也說不清?！薄板X捐給公家了，自己成了窮光蛋，又有病做不了重活，生活沒了著落?！北戎逗诙础罚浑y看出其間的對應(yīng)。老喬是把自己行為與困惑分攤到大花、玉良及眾人身上了。一個人的連續(xù)動作(捐款，當模范)讓兩個人(大花與玉良)承擔，一種策略性的、帶有保護意味的自我書寫；而《黑洞》中眾人的“公家記仇不記恩”等的風(fēng)涼話則直接道出了老喬的困惑與傷口。
捐錢后，身患肺結(jié)核的老喬在人群中很快陷于孤立。想去教小學(xué)被嚴詞拒絕：“自己患肺結(jié)核，還想把肺結(jié)核傳給下一代!”這話讓老喬“很傷面子很傷感情”。老喬會像大花那樣后海、糾結(jié)嗎?他是否感到了價值顛覆的絕望(對“公家”和上進的行為)?就這一重要的心理關(guān)節(jié)，《命運》看似一覽無余的書寫出現(xiàn)了空白……百無聊賴的老喬開始看閑書。一本從部隊帶回來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啟發(fā)了他，“不知哪一句打動了我，我就萌發(fā)了寫東西的念頭?！?/p>
以上是老喬走向?qū)懽鞯慕?jīng)過：退伍—捐款一貧病一寫作。值得注意的是，老喬沒有提及參軍的原因，它是作為既成事實，一種絕對“開端”，擲入“命運”的。對捐款的動機，老喬只說“捐錢時很天真，沒一點點邪念”。就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而言，“天真”的描述可能不錯。但縱觀老喬一生的行止追求，“天真”更像是不自覺的執(zhí)迷。這執(zhí)著在內(nèi)心置得太久、太深，以致表現(xiàn)出的行為如同本能。為什么要參軍?捐款?寫作?受挫了一次還不夠，仍要一味地“天真”下去?！朵撹F是怎樣煉成的》究竟給了老喬怎樣的寫作提示?諸多空白構(gòu)成了《命運》的核心密碼。
說穿了，老喬是一個視政治進步與榮譽如生命的人。也正是在此，他與保爾·柯察金發(fā)生了共鳴。本來參軍就是要求上進的，它與捐錢、寫作指向同一鵠的?！睹\》中有這樣一句話：“我知道我被當成個人，是工作隊看我能寫幾句?！北拔?、徹底的表白把所有試圖批駁老喬的話都堵了回去……
老喬后來未始沒有察覺他人生追求的偏執(zhí)，但已無力自拔。對政治進步的渴求跟尋覓生存安全絞纏在一起。然而老喬自始至終又有一種自省意識，它來自良心的自覺。這在他的小說中體現(xiàn)得甚是突出，幾乎到了饒舌的地步?？炊鬆斀逃蠡ǎ骸巴庳敳桓幻F人啊!人生在世，得憑良心行事，前邊走過去后邊才沒有人搗脊梁骨。”(《黑洞》)小勝在拋棄芳芳時，他的辯白也是良心：“人們對我，一百次就有兩個五十次不講良心，為啥偏偏不準我沒良心一次?”(《金斗紀事》)“良心”成了自我監(jiān)管和警示他^的最高律令，盡管聽上去老套而空泛。
如果說追求政治進步體現(xiàn)了老喬對中原文化不自覺的繼承，那么在“良心”的強調(diào)和局迫中亦能感到中原民間傳統(tǒng)倫理的強大慣性。對中國老百姓講高尚、勞模等，總嫌隔膜，但說到“良心”，卻容易溝通?！傲夹摹币辉~，最早出自《孟子·告子上》：“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睂Υ耍祆洹都ⅰ分性疲骸傲夹恼?，本然之善心?！彼耖g的人情化思維融合。既是本性之善，良心便人皆有之。所以出現(xiàn)丟失良心(“放其良心”)的現(xiàn)象，是因日常行為的遮蔽和束縛而致，如同“斧斤”對“木”的砍伐。訴諸良心的監(jiān)管，亦是著力于自性的恢復(fù)。木本茂然，性本善。良心，對私欲及政治的異化是一種克制。至于結(jié)果是否真正有效，則因人因時因地而異。在缺乏法制和集體生活的中國民間，對人際關(guān)系施以良心式的倫理協(xié)調(diào)，是與私有的農(nóng)耕體制適宜、相洽的。
跟五四時期知識分子慣從西方思想中“借寶”來審視“國民性”不同，老喬沒有那么寬的視野，他缺少異質(zhì)、新鮮的思維與言說，對“良心”的頻繁慨嘆與皈依便是老喬思想?yún)T乏和忠誠于自身文化的體現(xiàn)。他的小說就像中原文化內(nèi)部糾葛與沖撞的切片，注定是沒有希望與出路的悲劇之行。具體說來，在農(nóng)民“家一土地”的思維框架中，追求政治進步很難與功利、自私撇清干系，老喬的自我評判，也不例外。如果承認這一點，那么《命運》就是一本“贖罪”之作。我常想，若當面講老喬寫作沒才氣，寬容的他當會一笑了之；但若堅持老喬是個一心往上爬的私利分子，則可能要了他的命。這是老喬最抹不開的地方，大花的瘋狂便是老喬脆弱的演示。他的文學(xué)，特別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井噴”，也當誕生于此。作為一名曾經(jīng)緊跟形勢的“工農(nóng)兵作家”，老喬能在80年代“返老還童”，與其片面地說是“文革”賜予的苦難與智慧所致，不如說歸因于良心內(nèi)曜(魯迅語)下人格自我修復(fù)的本能。
對政治化的生存，老喬反撥的方案不是另覓他途，卻是力圖在既定的政治化格局中，通過自我修持與良心復(fù)萌求得人性的統(tǒng)一。就《命運》的書寫而言，即是“曬私”，包括原諒曾經(jīng)整他的人；延伸到日常生活，前述的那些頗為自苦的行為，都是老喬贖罪和致力于自我統(tǒng)一的表現(xiàn)。在老喬看來，要跳出公私糾葛與政治異化的陷阱，反叛是不濟事的(對既無權(quán)又無錢的底層小人物來說，以硬抗硬無異于以卵擊石)；切實可行的只有改變自己的心靈結(jié)構(gòu)，做一個表里如一、真正高尚的人，如同《村魂》里的張老七，在上瞞下騙中，依舊堅奉誠實的準則。也許有人會說這很迂，有“順民美德”的意味，但就個人而言，它至少避免了勢利的指摘和良心的譴責，亦滿足了儒家歷來對“忠”、“恕”的講求與中庸的訓(xùn)誡(絕不訴諸極端)。換言之，做個勞模式的人物，在老喬是徹底蕩滌自我、人性涅槃的結(jié)果，盡管走向勞模的初衷不那么純粹。
對于那說不清的過去(退伍軍人、“窮積極”、階下囚等)，老喬決計用他的后半生(包括寫作與做人)予以“代償”：不是要去批判、澄清或扭轉(zhuǎn)什么，而是“將錯就錯”，通過收縮自我的棱角，一種內(nèi)部改造與凈化，來釋解矛盾。任何打擊和侮蔑到了老喬這里就像落在海綿中，后者的承受與諒解是無條件的。一個好的沒邊的、“找不到自我”的人就這樣在錯雜抵牾的人生態(tài)勢與價值體系中走出了一條人格圓融的邏輯通途。
以此來看老喬那“文化寓言”式的小說會多一層理解，他的“寓言”書寫在文學(xué)上似乎失于簡單、粗糙，但這亦可理解為老喬的自我修煉。那永遠日常化、經(jīng)驗性的、口語直白的訴說不正是對平和、中庸的持守嗎?不要風(fēng)格，撇開自我，素面朝天，坦蕩示人……老喬的小說和他本人一樣，讓人無話可說。單從文學(xué)性的角度來要求和批評老喬，是奢侈而輕浮的。子日：“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笨梢娭杏沟碾y度。一個能做到中庸的人首先要具備無私的品質(zhì)。老喬對文學(xué)性及風(fēng)格的規(guī)避，從深層看便是對自我與私的過濾，一種不無苛刻的“節(jié)操”與“潔癖”。雖然這亦會“成就”某種“風(fēng)格”，但跟當下那種挖空心思、突出自我的風(fēng)格焦慮迥然不同。“中庸”之“庸”者，依朱熹的解釋，即平常之意。人在小說中已慣于抒情和張揚自我，這種不自覺的矯飾與文學(xué)的虛構(gòu)性相得益彰。瓦特在《小說的興起》中指出：西方小說體式的興起跟個人主義的勃發(fā)、中產(chǎn)階級的趣味密切相關(guān)；文學(xué)對“私我”觀念的生產(chǎn)與發(fā)展，功不可沒。而老喬卻反其道而用之，他將內(nèi)里的波瀾與鋒芒抑制、化解在樸素的書寫中。其創(chuàng)作焦慮在于：如何才能平常了再平常，“大眾”了再“大眾”，同時還要讓結(jié)果像個“小說”的樣子。但這真的還叫“小說”嗎?毋寧說，老喬的創(chuàng)作是跟所謂“文學(xué)”、“小說”搏斗、抵制的過程。
從中國新文學(xué)史的發(fā)展來看，老喬的作品無疑是“大眾化”寫作和“平民文學(xué)”的典范。跟中國通常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相比，土生土長在鄉(xiāng)間的老喬，沒有啟蒙的清高與激情，自然也談不上向大眾“屈就”的苦悶。他那口語化的言說方式與其說是“為了農(nóng)民”、“為了大眾”，不如說是“作為農(nóng)民”的本分與自律。小說寫得好壞尚在其次，本分卻是首要的。以胡適對白話的要求——“是戲臺上說白的‘白’，是俗語‘土白’的白……是‘清白’的白，是‘明白’的白……是‘黑白’的白。白話便是干干凈凈沒有堆砌涂飾的話”，老喬的小說可謂白話文寫作的摹本，一種契合了“文學(xué)的國語，國語的文學(xué)”并將其推進、擴張的“現(xiàn)代”文學(xué)實踐。在老喬身上，看不到(西方)影響的焦慮，他的閱讀面大多來自俄羅斯與蘇聯(lián)文學(xué)(《命運》中提到的契科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就此而言，老喬安詳、淡定、執(zhí)著(另一說是“死腦筋”)的書寫，一定程度上可視為冷戰(zhàn)末期社會主義文學(xué)的“遺響”，系中國文學(xué)由“文革”階段向“全球化”轉(zhuǎn)變期間的“過渡”或“中介物”。1980年代中國文學(xué)“向內(nèi)轉(zhuǎn)”及“性格組合論”等觀念提出與風(fēng)行的背后，已顯示了明晰的西方影響與世界“參照”。所謂“新時期文學(xué)的‘內(nèi)向化’趨向正好適應(yīng)了當今世界文學(xué)的大走向”，道出了不少人的心聲和愿望。而老喬卻“巋然不動”，儼然一個停留在過去的人物。他雖然沒有明確的“中國作風(fēng)與中國氣派”的追求，但自1940年代以來、將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大眾化寫作”與“民族形式”混淆以至等同的思路，當給老喬的平民言說不少底氣。或許可以這么說，那種所謂“正確”的、“大眾”的“民族形式”本就包含在老喬創(chuàng)作的“本分”之中。
能肯定的是，老喬沒有忘卻“文學(xué)”，就像他無法全然抹去“我”一樣，那找不到“自我在何處”的茫然便是老喬“沒有忘卻”的證明。他小說中明顯的自傳訴求，《命運》中“曬私”式的檢點，亦從反面表明“我”在身心中的頑強盤踞。小說或文學(xué)，成為老喬在泯除自我過程中、最后的個}生結(jié)晶。
現(xiàn)在可以談?wù)劺蠁痰淖骷仪榻Y(jié)了。為什么要在墓碑上鐫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的稱呼?一切尚需從老喬的地主出身說起。這點《命運》寫得相對“隱晦”。一出場，老喬便是一個“帶病回鄉(xiāng)復(fù)員軍人”了。無論作為敘述者、還是當事人的老喬，都竭力維持軍人的身份。給人的印象：軍人是他人生確鑿的起點。僅在軍人身份受到質(zhì)疑、威脅時，老喬才讓他的地主出身顯露出來：
事情起因于一個叫老李的住隊干部，他覬覦老喬的英納格手表，勸老喬賣給他。遭拒后，老李威脅道：“地主戴手表，是不是想高人一頭呀!”這是“地主”一詞在《命運》中的首度出現(xiàn)，之前作者未作任何鋪墊。見老喬還是不肯，老李使出“殺手锏”：讓老喬“去參加地主會”。從老喬當時震驚的態(tài)度看，說地主身份是他的軟肋當不為過，刻意“顯擺”的“軍人身份”只是“地主身份”的擋箭牌。為保住“軍人”的頭銜，老喬寫信告狀，當收到縣委文件“決定不按地主對待”時，老喬“差點喊出萬歲!”
“地主”出身，就像原罪的標志，注定了老喬一生命運的走向：必須經(jīng)由政治的上進，來克眼、洗刷這一污點。如果說它也是“私”與“功利”的話，老喬最大的“私”就在這里，他的厚道、低調(diào)與自卑也由此而來。所謂“地主成分”，是打開《命運》密碼的終極鑰匙。從邏輯的先后上講，它本應(yīng)置于《命運》的開端，但老喬卻有意無意地回避了，一個巨大夢魘與恐l具的所在。《命運》的編排帶有重構(gòu)與“凈化”人生的意味。正是因為出身不好，所以要參軍，揣測人民群眾會由此忘記他的階級立場；復(fù)員后的捐款亦不無這方面的考慮，即進一步取得人民群眾的信任；成了模范后，自以為屬于人民內(nèi)部的人了，不料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一句“地主戴手表”就把他打回了原形。至于寫作，那也是為了向“人民”靠攏，保爾·柯察金的榜樣擺在那里，或許還夾帶點出人頭地的奢望和“小聰明”……
老喬啊老喬，你讓人在墓碑上刻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幾個字，是想證明你終于掙得了“人民”的身份嗎?一個多么卑微而輝煌的勝利!這是通過近二十載、勞模式的苦修才掙得的自我統(tǒng)一的基石。在作家的頭銜上，我們能感覺到老喬在向他的人生原點回歸，他終于可以正視他的出身了：本來就是為了活個人樣，現(xiàn)在達到了。人生不過如此!曾經(jīng)的困惑、委屈以及虛榮、功利的指摘，均塵埃落定。作家，這個算不得官銜、功名的稱呼，為老喬上進、奮斗的一生畫上了“表里如一”的圓滿句號。
根據(jù)出身來判定人等級的做法，讓老喬痛苦了一輩子，而他一向逆來順受，只在《金斗紀事》中露了點不平的“馬腳”?！督鸲芳o事》記述了父子兩代人的愛情與婚姻歷程。小勝是烈士吳先生的兒子，但行徑與其父判若兩人。作品一開始，老喬劈頭寫道：“啥樹底下出啥苗。這話從古說到今，說了幾千年還在說，便很有點真理了。這真理到了20世紀60年代就登峰造極了，先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后是紅五類黑五類，再后是可教育好的子女，這真理就不僅是真理而成了欽定的律條了?！比欢?，小勝“算什么?是龍，是鼠?是紅?是黑?”這幾句寫得鋒芒畢露，很有點挑戰(zhàn)“欽定律條”的味道。但其余部分只在中規(guī)中矩地講故事，缺少必要的呼應(yīng)與烘托?！督鸲芳o事》寫得甚為流暢，但主旨卻不易把握。涉及出身定終身的問題，老喬的文學(xué)行動變得謹慎異常，這也算是對“私”(抒情)的一種克制吧?某種程度上，《金斗紀事》的意義即在于對主旨的遺忘。所有的憂傷、郁結(jié)與憤怒都在客觀的記述中消磨掉了，留下個似乎找不到“心機”或“主心骨”的故事(“半成品”的文學(xué))，任人參詳。
老喬命運的真正轉(zhuǎn)機發(fā)生在1973年，是年珠影廠派人到西峽找老喬改劇本，就是否同意老喬寫劇本搞了一次民調(diào)。結(jié)果，群眾最終“放”了老喬。《命運》在老喬“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劇本改好”中戛然而止。雖說是個殘本，但它的大部已然寫成；老喬最想說的部分，說完了。就目下的“結(jié)尾”而言，它呼應(yīng)了開頭：以寫作開始的“正式”人生。殘缺的《命運》由此帶上了“圓滿”的意味。民調(diào)事件就像是老喬的“授勛”儀式，它實現(xiàn)了老喬初學(xué)寫作時的夢想：通過寫作，老喬從“地主”榮升成了“人民”。
[注釋]
①《命運》初名《別無選擇》，1994年至1997年在《南陽晚報》上連載，1998年由華藝出版社結(jié)集出版，更名為《命運》。
②③⑥⑧⑨⑥⑩喬典運：《命運》：223、75、45、18、34、116、24、51、9頁，華藝出版社1998年版。
④王鴻生：《喬典運和他的文化寓言》，載《上海文學(xué)》1988年第3期。原文如下：“喬典運筆下最為出色的人物，是一批正以各種文化表情向時代訣別的舊式農(nóng)民……1．愚訓(xùn)型——絲絲恪守既往教訓(xùn)的何老五(《笑語滿場》)；2．愚忠型——一心信奉上級任何指令的張老七(《村魂》)；3．愚德型——相信“一窮九分理”，以無私但無才作為立身之本的何老十(《滿票》)；4．愚忌型——一身重病卻忌諱人言，愿受一世欺哄也不聽一句真話的老四叔(《借笑》)；5．愚恩型——一旦受恩或有恩于人便終生圖報的劉老大(《劉王村》)；6．愚懼型——面對權(quán)力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日不挨整早晚心不安的王老五(《冷驚》)。”
⑤喬典運：《別了，昨天》，載《小說選刊》1985年第7期。
⑦喬典運：《感覺不良》，載《新聞愛好者》1993年第12期。
10王文參：《論喬典運小說的儒家文化精神》，載《小說評論》2005年第2
期。
12喬典運：《美人淚·自序》，2--3頁，黃河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
131959年10月至1960年4月，信陽地區(qū)發(fā)生大批農(nóng)民餓死事件。它是三年困難時期最慘烈的典型。
14南?。骸赌隙∥倪x》(下)，619頁，大眾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15魯樞元：《生態(tài)文藝學(xué)》，329頁，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16須補充的是，土地幾近均衡的分配及允許自由買賣，給國家建設(shè)帶來了負面影響。社會主義建設(shè)本質(zhì)上要求消滅私有制，實行公有制。由于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建設(shè)的需要，對土地私有的改造勢在必行，國內(nèi)先后掀起了以私有制為基礎(chǔ)的合作化運動，以公有制為內(nèi)容的人民公社運動。運動不斷升級、“左傾”，最終導(dǎo)致現(xiàn)代化受挫。這是考察老喬文學(xué)及其“公私糾葛”的重要歷史語境。
17建諸農(nóng)業(yè)基礎(chǔ)之上的中原文化，就歷史起源看，它是由洛陽、開封等政治中心帶動而起的文化。因政治優(yōu)越帶來(經(jīng)濟)利益的記憶烙印讓中原文化在后來的發(fā)展中備受政治的束縛：做任何事均以政治是瞻，企盼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垂詢與恩典。老百姓認為，與“上”一致是獲取和保持利益的基礎(chǔ)，官本位思想由此而來；而儒家安分守己、溫良恭敬的等級倫理進一步強化了對政治的依附性，二者相得益彰。
19胡適：《論小說及白話韻文——答錢玄同》，載《新青年》第4卷1號。
20葉廷芳：《內(nèi)向化——一種矯正片面的傾斜》，載《文藝報》1987年12月26日。
要了解喬典運創(chuàng)作的內(nèi)里經(jīng)緯，不能不看那半部自傳《命運》。這是老喬在得知自己大限將近時掙扎寫出的作品。它從老喬退伍轉(zhuǎn)業(yè)回村寫起，如何開始寫作，如何因?qū)懽髟凇拔母铩敝邪ふ?，又如何捱到寫作的春天……這種記憶的側(cè)重、布局表明，在老喬的意識中，他的人生應(yīng)該是從寫作開始的。如果沒有寫作，他就僅是個普通的西峽縣(屬河南南陽市)草民，有什么可說的?據(jù)老喬之子喬小泉說，老喬在病中曾囑咐他：“墳地最好選在家鄉(xiāng)荒無人煙的荒山上，碑文上啥都不寫，只寫上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就行了?！?/p>
作家，對淡泊名利的老喬究竟意味著什么?這涉及老喬寫作的根本?，F(xiàn)在知道喬典運的人越來越少了，他就像他筆下的何老十、張老七、何老五一樣，成了被歷史翻去的一頁。是什么讓老喬這個“工農(nóng)兵作家”在同代人紛紛退出文學(xué)舞臺的情況下，于1980年代新人輩出的文壇“返老還童”?這是老喬一生最耐人尋味之處。而它又跟老喬的作家執(zhí)著緊密聯(lián)系著。對此，我將結(jié)合老喬的創(chuàng)作，通過對《命運》的梳理來嘗試解答。
《命運》寫到老喬平反。出于對“大團圓”結(jié)局的鐘情，我們用最簡單的話將其補全：從“鬼”到“人”的飛躍，讓老喬感激得很，“小蟲”脾氣又犯了。1979-1994年是他一生寫作最輝煌的日子。小說《笑語滿場》(1981)、《村魂》(1984)、《鄉(xiāng)醉》(1986)、《滿票》(1986)、《冷驚》(1987)、《黑洞》(1988)、《香與香》(1989)、《問天》(1992)，讓喬典運的名字享譽全國。評論界說他是“農(nóng)民哲學(xué)家”，系魯迅之后秉承“國民性批判”精神的杰出代表；縣人大副主任、河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等一連串頭銜相繼飛來，直到1994年，喉癌、肺癌、淋巴癌相繼發(fā)作……1997年，老喬走了。活了六十六歲，寫作之前的二十五年是空白，此后的四十載磨難和榮譽大體相當，彼此抵消。仿句老喬的幽默：人一輩子活了個“0”，這才是真正的“功德圓滿”。
《命運》共一百二十五章，每章記述的往事相對獨立，猶如短篇的連綴。其中存在許多與老喬小說疊合的部分。那個在“文革”中把老喬整得不輕的支書老天，不正是老喬作品里所有惡支書的原型嗎?連他討厭老喬的原因也跟《香與香》中李老三恨五爺?shù)睦碛梢荒Ｒ粯印?0年代初，老喬陪作家鄭克西下鄉(xiāng)深入生活時，在軍馬河公社的荒山上見到了單干戶陳三遷，陳的女兒大花貌美如玉，性格溫柔，可惜長在深山人未識。老喬小說《黑洞》中的女主人公也叫大花，同樣是個美人坯，命運凄慘。鄭克西曾說老喬沒有想象力，編來編去還是生活中的事，太老實，當不了作家。這話似乎戳到了老喬的痛處，他寫道：“鄭作家的評點一針見血，我一直記到今天。今天我還是照抄生活，沒有長進。”③‘‘文革”期間，老喬承包了本該全大隊四類分子一道分擔的所有打擊。人們當著老喬的面商量如何盜竊集體，如何炮制某個人，甚至研究如何往死處整他，仿佛他是個石頭或朽草。這全然被漠視的非人狀態(tài)下的觀察，跟老喬日后采用的客觀型、寓言化的敘述視角有關(guān)嗎?這是個幾乎不會抒情的作者，特別是那種溫煦、細膩的情緒?？梢钥隙ǎ拔母铩钡挠洃浭抢蠁坍吷y以擺脫的夢魘。無論精神或肉體，都鞭辟人里。他的人物譜系(愚訓(xùn)型，愚忠型，愚德型，愚忌型，愚恩型，愚懼型)，單線埋伏、步步激化的矛盾營構(gòu)，對人性惡的不無迷戀的開掘，連同振振有詞的心靈剖析，均透出或隱或顯的“文革”邏輯。以致讓人覺得這是個非靠寫作不足以宣泄平衡、自我療救的老人，用他自己的話說：“想起過去的是是非非是痛苦的，可是入了心的事不想又忍不住。我寫了出來，只是為了吐出那些憋破肚子的心病，更是為了忘卻?！?/p>
在《命運》與老喬的作品之間，除了上述人物、細節(jié)的牽系外，最重要的揭秘是在老喬自身：老喬本人，就是那一系列“愚”字打頭的人物源頭。他的“窮積極”，“文革”中對老天的恐懼和巴結(jié)，都讓人生起上述聯(lián)想。老喬曾在不少作品中揭露人情對人性的束縛與異化，但他自己在人情的處理方面遠談不上灑脫。1997年除夕之夜，在醫(yī)院病人膏盲的老喬用耳語般微弱的聲音給朋友打了一個又一個賀歲電話，反復(fù)說：“你好吧!你好吧……”這時距老喬去世僅剩七天。接到老喬電話的朋友想必終生難忘。老喬是個重情的人，大限將近仍不忘回應(yīng)所有的人情與關(guān)愛。只有打發(fā)了所有的人情債，他方能安心地離去。念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喬回贈的情誼實在隆重，堪比《劉王村》中的劉老大。后者雖是個反面角色，但在人情的敏感和記取上，他和老喬有著相通的心理結(jié)構(gòu)。二人均是中原農(nóng)耕文明中人情文化熏陶出的典型。
可見，老喬作品中“照抄”的不是籠統(tǒng)的生活，而是他的心!就寫作姿態(tài)而言，再找不到比老喬更謙卑的作家了。他的幽默亦像是謙卑的同義語，在自我調(diào)侃的意義上。老喬在《西峽報》工作時，一個編輯惡作劇，他遞給老喬一支暗裹了紙炮的煙。煙炸了，老喬掛了一臉煙絲。他嚇得心驚肉眺，但隨后就跟著大家樂起來，權(quán)當為人民服務(wù)了一回。老喬的幽默便有類似的意味。別人曬思想、曬新生活，老喬曬的卻是糾纏折磨了他一生的惶惑與恐懼(通過塑造與己相類的何老十等)，一種苦楚含淚、略嫌擰巴的笑料。在自嘲與自我調(diào)侃方面，老喬不遺余力，大智大勇。這對一個“生h生膽小軟弱，連殺雞都不忍看”的人來說，并非易事。是什么讓他做到這一步的?就外觀而言，無畏的自嘲與“文革”中被要求的“深刻”的自我檢討呈現(xiàn)同樣的思維路徑與邏輯強迫。有時候甚至覺得老喬是個好得沒了自我的人。在《感覺不良》一文中，老喬這樣寫道：“有一段時間，表現(xiàn)自我很時髦，我也很想自我一下，卻不知道自我在何處……”⑦想到老喬臨終前念念不忘的“作家”，這或許是他“自我”最后的皈依之處?
《命運》本計劃寫五十萬字，結(jié)果還不足十五萬。對老喬而言，寫作如同“輕量級的種地”，而他就像文學(xué)園地中的“勞模”。我常常會不自主地把老喬(1929-1997)和焦裕祿(1922-1964)、趙春娥(1935-1982)聯(lián)系起來。三者都是河南籍，出生年歲相若，雖然職業(yè)身份不同，但克己奉公、厲行節(jié)儉的精神卻如出一轍。老喬自寫作伊始，便時時提醒自己，創(chuàng)作的主心骨不能跟上面或公家相抵：“那種想有自己思想的想法危險極了……我鐵定了一條原則，黨叫怎么想就怎么想……絕不能有一絲一毫自己的東西?！奔词乖趶?fù)出后那些彰顯國民劣根洼的作品里，他關(guān)注和批判的重點也是在跟自己有類似經(jīng)歷的小人物上，一種自我審視；而對“上”則保持著“為尊者諱”的、點到輒止的持重與大度。這是老喬前后期寫作的不變之點。涉及“上”所出現(xiàn)的問題，老喬或者將其聚結(jié)為偶然、具象的小人或惡勢力(如《雪夜奇事》中的支書李東華，《笑語滿場》中的大隊長于占山、《驢的喜劇》中的國舅爺)，或者從人情事態(tài)的角度來化解分析?！睹\》里不乏這類經(jīng)驗的總結(jié)，例如：
在漫長的人生路上，我夜里沒做過上天的夢，白天連上樹也沒想過，高人自然比我高一頭，見了侏儒我也要蹲下去讓他比我高一頭。因為想比別人高一頭的人，最后一定會比別人低幾頭。
朋友?天下真有朋友嗎?若干年后我終于悟了一點，朋友也得自己先活了才講朋友。
而塑造正面、優(yōu)秀的公家干部形象，老喬一直沒有放棄，這對他猶似責任與義務(wù)(如《轉(zhuǎn)了一圈之后》里的縣委書記丁大江)。有論者指出：喬典運的小說“在每一個生活面上發(fā)現(xiàn)污點，對每一個污點都是從人物自身心理積淀中挖掘癥結(jié)……不寫外部勢力給他們造成的傷害”。這與其說是老喬批判的筆力不逮，不如說是做人的原則與修為。在對何老十等人的透視與對“上”的觀察上，老喬出具的智慧并不對等。
《命運》的末尾附有喬小泉的《回憶父親》一文，其中兩個細節(jié)給人印象頗深。老喬后期治病，醫(yī)生說大作家可以用點進口藥，被老喬拒絕了，理由是縣里經(jīng)濟困難，自己花得太多對不起縣里；1994年的一天，小泉陪父親到鄭州看病，返回南陽已是凌晨一點，他提議到賓館開個房間，老喬卻不愿浪費。結(jié)果父子二人忍受著饑餓與蚊蟲的叮咬，在大街上徘徊到天亮……這些今天看來頗“迂”的自苦行為跟老喬在作品中的自我翻檢和質(zhì)詢是表里相通的。老喬這輩子活得很累，說他是勞模并不過分。他和焦裕祿、趙春娥一樣帶病工作，最終以身殉職，滿懷遺憾地離開了自己的崗位。
河南是個出勞模的地方，尤其在老喬的年代，那種對“公”的執(zhí)著與忠誠讓人感慨。它已潛入中原大地的集體無意識。在農(nóng)村合作化運動中，老喬曾把老伴私藏的半斗白面主動上交；當發(fā)現(xiàn)老伴偷了公社的玉谷稈時，平常和善、軟弱的他竟狠狠打了老伴一記耳光。對此，老喬的反思是，“愚昧者的真誠是可怕的”，其實這又豈是單純的“愚昧”所能了結(jié)的?毋寧說它是一種極具中國特色的“現(xiàn)代”人格，即主動以國家、集體的意志來規(guī)訓(xùn)和修煉自我。這種將公／私截然對立的個洼鍛造工程跟國家意識形態(tài)、國人對社會主義的想象彼此互涉，其二元思維的模式中烙刻著戰(zhàn)爭里基于敵我對立思考的緊張感。而漫長的封建社會所遺留的忠君思想、等級觀念則是個性傾向接受“公心”洗禮的文化土壤?！肮摹?，跟唯上是聽、唯官是從的奴性心理纏絞在一起。這在擁有幾朝古都、官本位觀念強烈的河南尤為典型。1958年開始的“大躍進”中，河南在“放衛(wèi)星”上獨占鰲頭，西平鎮(zhèn)(就在老喬的故鄉(xiāng)西峽縣)的“衛(wèi)星”系全國之冠，畝產(chǎn)四十萬斤。夠露臉的!結(jié)果在隨后的三年困難時期河南成為饑荒的重災(zāi)區(qū)，1959年的信陽事件@震驚全國。這種不留退路、勒緊褲袋也要跟“公”保持一致的集體意志，跟勞模的涌現(xiàn)有關(guān)聯(lián)嗎?
老喬在“大躍進”里亦寫過“衛(wèi)星”民歌，他的第一本集子《西峽游記》曾在《西峽報》上連載，記錄的全是“大躍進”中的荒唐人荒唐事?！睹\》里老喬對此和盤托出。事實上，在以“公心”遏抑自我的個性實踐中，“私”的意識并未泯滅。之所以向“公”，最根本的還是為了保全自己。對底層的中原農(nóng)民而言，尤其如此。當過河南省文聯(lián)主席的南丁在《焦裕祿的悲劇》一文中寫道：“焦裕祿把整個生命都交給了蘭考人民。蘭考人民永遠懷念他。然而真正把蘭考人民從饑寒中解救出來的是什么呢?恰恰是焦裕祿當年要剎住的包產(chǎn)到戶?！盄所謂“包產(chǎn)到戶”即是單干風(fēng)，這種公私間的糾葛與競奪在中原大地上演了一幕幕悲喜劇與鬧劇。一面是對公心的頌揚與追求，一面是私欲的頑強涌動。某種程度上，焦裕祿就像老喬《村魂》里的張老七。后者作為公心美德共體的象征，他的死意味著一個特定崇高年代的漸行漸遠。何老十(《滿票》)是“張老七第二”，他得到的可冷一票是人們告別過去時代時，理l生選擇與感情牽系相抵觸的見證。就張老七等人而言，他們的委屈不言而喻。一顆心恨不能掏出來曬干，卻得不到應(yīng)有的理解與回報。這是怎樣的“人間”啊!?
經(jīng)由張老七等人，老喬觸及了中原民魂里的一類“人格化石”。張老七等究竟是一心為公的楷模，還是榮譽的囚徒，人性異化的代表?答案直接觸及老喬的隱痛和自我評判，他的作品里充斥、回蕩著這樣的呼喊：崇高與愚昧，忠誠與私利，你們的邊界在哪里呀?
就上述矛盾重重的人格，魯樞元這樣解釋：中原位“中”，在歷史上系兵家必爭之地。因地屬平原大多無險可守，交戰(zhàn)雙方你進我退，拉鋸不已。在夾縫中生存的中原百姓日積月累，形成一種基于自我防衛(wèi)的文化心理。較之懷疑和叛逆，向“公”而動風(fēng)險最小，也最儉省氣力，這是無權(quán)、卑微者不變應(yīng)萬變的生存經(jīng)驗與信條。若處理得好，被犧牲的私欲部分尚能通過榮譽、地位上升等得到補償，投機者和勞模均由此產(chǎn)生。
老喬自然不是政治投機者，但在公／私的處理上亦不無偏執(zhí)，他的命運多舛很大程度上跟勞模式的公心、上進有關(guān)。1988年寫就的中篇《黑洞》可視為老喬內(nèi)心苦楚的個人寓言。大花開荒時挖到五千塊錢，她以丈夫玉良的名義上交了三干元，想借此給即將入黨的玉良立上一功，不想埋錢的主兒一口咬定埋了一萬元。當公安人員上門詢問時，單純的大花承認自己一時糊涂留了錢，她補交了剩余的兩干塊。結(jié)果此舉不僅讓丈夫的黨票打水漂了，還遭到各方的謾罵與攻擊：婊子立牌坊，哪有既想發(fā)財又要立功的道理?連平時軟語溫存的玉良也撇她而去。急火攻心的大花瘋掉了。這是一個典型的由公私糾葛觸發(fā)的悲劇。問題的關(guān)鍵不在大花是否留了錢，而是人們對公的理解。大花與他人都是從實利的角度來看待交錢一事的。發(fā)財與立功貌似對立，但在個人利益的增長上卻殊途同歸。無論大花還是別人，對所謂的高尚和模范，都本能地抱有懷疑或抵觸的情緒。一言以蔽之，模范是反人l生的。這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中原農(nóng)村(鄉(xiāng)土中國的縮影)是最本分、真實的想法。土地在教給人們“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樸實外，亦在骨血里培養(yǎng)起堅固的物性與實有思維：講求回報，干什么都要尋個土地似的有形有相的東西作支撐……自私由是而來。所謂私，即占有，它觸到了土地的邊界?？梢哉f，樸實與自私乃并蒂蓮，二者均系農(nóng)耕文化的精神饋贈。
很難找到比中國農(nóng)民更實際的族群了。從北魏開始的以“戶”為單位的保甲統(tǒng)治將“家”的觀念深深烙進了國人的意識。解放初人民政府延續(xù)了以一家一戶為生產(chǎn)單位的小農(nóng)耕作模式。正是因為滿足了農(nóng)民“耕者有其田”的要求，中國共產(chǎn)黨才獲得了農(nóng)民的信任及其對新生國家政權(quán)的認同家的范疇(主要是血緣、親情的紐帶)與土地的輪廓彼此映照、融合，構(gòu)成農(nóng)民私的核心，亦是他們認識世界的基石?！逗诙础防镉性S多眾人對公或模范的非議：
模范當個屁用，解放以來模范多了。表揚罷了，停幾天就沒影沒蹤了，該窮還窮!你要把這幾千塊錢買成東西，早晚還有東西在!
把錢借給送給別人，人家還能承你個情，交給公家，公家可是記仇不記恩，公家有啥情!
在中國民間，很難樹立起集體的意識。與之類似的“公家”、“國家”、“黨”等概念在農(nóng)民看來都太抽象、空疏，必須在“家一土地”的思維模型中加以消化和闡釋方能接受。家強調(diào)的是親情、人情原則，土地則以實惠是上。一旦不滿足人情衍生、實惠施與的原則，便會被視為虛偽。
老喬極少刻畫女性，在《黑洞》里他選擇女性作為抒寫內(nèi)心壓抑的載體、將內(nèi)心的虛弱女性化，可謂煞費苦心。其中是否含有對自私辯白的成分呢?既然大花總體的善良昭然若揭，那她身上的自私能否得到寬佑以致“合理化”?從今天來看，大花的行為著實不算什么，反倒是老喬那夸張、悲劇的書寫透露了他內(nèi)心的強迫與執(zhí)著。只有老喬，才會對私心如此敏感。這是個準“模范”對內(nèi)心私欲的審視和懺悔。
我是把大花與玉良視為一體的：捐款為了政治進步。這一點老喬并不陌生?！睹\》開篇就寫到捐款。1954年，老喬因染肺結(jié)核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家，得了一千塊復(fù)員費，這在當時算是筆了不起的財富。村里修水利沒錢，老喬捐了八百元，上級讓他“很榮光了一番”。不料這一捐卻捐出了后禍?！拔母铩敝袨榇藳]少挨打?！盀樯兑?有啥陰謀?一百張嘴也說不清?！薄板X捐給公家了，自己成了窮光蛋，又有病做不了重活，生活沒了著落?！北戎逗诙础罚浑y看出其間的對應(yīng)。老喬是把自己行為與困惑分攤到大花、玉良及眾人身上了。一個人的連續(xù)動作(捐款，當模范)讓兩個人(大花與玉良)承擔，一種策略性的、帶有保護意味的自我書寫；而《黑洞》中眾人的“公家記仇不記恩”等的風(fēng)涼話則直接道出了老喬的困惑與傷口。
捐錢后，身患肺結(jié)核的老喬在人群中很快陷于孤立。想去教小學(xué)被嚴詞拒絕：“自己患肺結(jié)核，還想把肺結(jié)核傳給下一代!”這話讓老喬“很傷面子很傷感情”。老喬會像大花那樣后海、糾結(jié)嗎?他是否感到了價值顛覆的絕望(對“公家”和上進的行為)?就這一重要的心理關(guān)節(jié)，《命運》看似一覽無余的書寫出現(xiàn)了空白……百無聊賴的老喬開始看閑書。一本從部隊帶回來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啟發(fā)了他，“不知哪一句打動了我，我就萌發(fā)了寫東西的念頭?！?/p>
以上是老喬走向?qū)懽鞯慕?jīng)過：退伍—捐款一貧病一寫作。值得注意的是，老喬沒有提及參軍的原因，它是作為既成事實，一種絕對“開端”，擲入“命運”的。對捐款的動機，老喬只說“捐錢時很天真，沒一點點邪念”。就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而言，“天真”的描述可能不錯。但縱觀老喬一生的行止追求，“天真”更像是不自覺的執(zhí)迷。這執(zhí)著在內(nèi)心置得太久、太深，以致表現(xiàn)出的行為如同本能。為什么要參軍?捐款?寫作?受挫了一次還不夠，仍要一味地“天真”下去?！朵撹F是怎樣煉成的》究竟給了老喬怎樣的寫作提示?諸多空白構(gòu)成了《命運》的核心密碼。
說穿了，老喬是一個視政治進步與榮譽如生命的人。也正是在此，他與保爾·柯察金發(fā)生了共鳴。本來參軍就是要求上進的，它與捐錢、寫作指向同一鵠的?！睹\》中有這樣一句話：“我知道我被當成個人，是工作隊看我能寫幾句?！北拔?、徹底的表白把所有試圖批駁老喬的話都堵了回去……
老喬后來未始沒有察覺他人生追求的偏執(zhí)，但已無力自拔。對政治進步的渴求跟尋覓生存安全絞纏在一起。然而老喬自始至終又有一種自省意識，它來自良心的自覺。這在他的小說中體現(xiàn)得甚是突出，幾乎到了饒舌的地步?？炊鬆斀逃蠡ǎ骸巴庳敳桓幻F人啊!人生在世，得憑良心行事，前邊走過去后邊才沒有人搗脊梁骨。”(《黑洞》)小勝在拋棄芳芳時，他的辯白也是良心：“人們對我，一百次就有兩個五十次不講良心，為啥偏偏不準我沒良心一次?”(《金斗紀事》)“良心”成了自我監(jiān)管和警示他^的最高律令，盡管聽上去老套而空泛。
如果說追求政治進步體現(xiàn)了老喬對中原文化不自覺的繼承，那么在“良心”的強調(diào)和局迫中亦能感到中原民間傳統(tǒng)倫理的強大慣性。對中國老百姓講高尚、勞模等，總嫌隔膜，但說到“良心”，卻容易溝通?！傲夹摹币辉~，最早出自《孟子·告子上》：“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睂Υ耍祆洹都ⅰ分性疲骸傲夹恼?，本然之善心?！彼耖g的人情化思維融合。既是本性之善，良心便人皆有之。所以出現(xiàn)丟失良心(“放其良心”)的現(xiàn)象，是因日常行為的遮蔽和束縛而致，如同“斧斤”對“木”的砍伐。訴諸良心的監(jiān)管，亦是著力于自性的恢復(fù)。木本茂然，性本善。良心，對私欲及政治的異化是一種克制。至于結(jié)果是否真正有效，則因人因時因地而異。在缺乏法制和集體生活的中國民間，對人際關(guān)系施以良心式的倫理協(xié)調(diào)，是與私有的農(nóng)耕體制適宜、相洽的。
跟五四時期知識分子慣從西方思想中“借寶”來審視“國民性”不同，老喬沒有那么寬的視野，他缺少異質(zhì)、新鮮的思維與言說，對“良心”的頻繁慨嘆與皈依便是老喬思想?yún)T乏和忠誠于自身文化的體現(xiàn)。他的小說就像中原文化內(nèi)部糾葛與沖撞的切片，注定是沒有希望與出路的悲劇之行。具體說來，在農(nóng)民“家一土地”的思維框架中，追求政治進步很難與功利、自私撇清干系，老喬的自我評判，也不例外。如果承認這一點，那么《命運》就是一本“贖罪”之作。我常想，若當面講老喬寫作沒才氣，寬容的他當會一笑了之；但若堅持老喬是個一心往上爬的私利分子，則可能要了他的命。這是老喬最抹不開的地方，大花的瘋狂便是老喬脆弱的演示。他的文學(xué)，特別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井噴”，也當誕生于此。作為一名曾經(jīng)緊跟形勢的“工農(nóng)兵作家”，老喬能在80年代“返老還童”，與其片面地說是“文革”賜予的苦難與智慧所致，不如說歸因于良心內(nèi)曜(魯迅語)下人格自我修復(fù)的本能。
對政治化的生存，老喬反撥的方案不是另覓他途，卻是力圖在既定的政治化格局中，通過自我修持與良心復(fù)萌求得人性的統(tǒng)一。就《命運》的書寫而言，即是“曬私”，包括原諒曾經(jīng)整他的人；延伸到日常生活，前述的那些頗為自苦的行為，都是老喬贖罪和致力于自我統(tǒng)一的表現(xiàn)。在老喬看來，要跳出公私糾葛與政治異化的陷阱，反叛是不濟事的(對既無權(quán)又無錢的底層小人物來說，以硬抗硬無異于以卵擊石)；切實可行的只有改變自己的心靈結(jié)構(gòu)，做一個表里如一、真正高尚的人，如同《村魂》里的張老七，在上瞞下騙中，依舊堅奉誠實的準則。也許有人會說這很迂，有“順民美德”的意味，但就個人而言，它至少避免了勢利的指摘和良心的譴責，亦滿足了儒家歷來對“忠”、“恕”的講求與中庸的訓(xùn)誡(絕不訴諸極端)。換言之，做個勞模式的人物，在老喬是徹底蕩滌自我、人性涅槃的結(jié)果，盡管走向勞模的初衷不那么純粹。
對于那說不清的過去(退伍軍人、“窮積極”、階下囚等)，老喬決計用他的后半生(包括寫作與做人)予以“代償”：不是要去批判、澄清或扭轉(zhuǎn)什么，而是“將錯就錯”，通過收縮自我的棱角，一種內(nèi)部改造與凈化，來釋解矛盾。任何打擊和侮蔑到了老喬這里就像落在海綿中，后者的承受與諒解是無條件的。一個好的沒邊的、“找不到自我”的人就這樣在錯雜抵牾的人生態(tài)勢與價值體系中走出了一條人格圓融的邏輯通途。
以此來看老喬那“文化寓言”式的小說會多一層理解，他的“寓言”書寫在文學(xué)上似乎失于簡單、粗糙，但這亦可理解為老喬的自我修煉。那永遠日常化、經(jīng)驗性的、口語直白的訴說不正是對平和、中庸的持守嗎?不要風(fēng)格，撇開自我，素面朝天，坦蕩示人……老喬的小說和他本人一樣，讓人無話可說。單從文學(xué)性的角度來要求和批評老喬，是奢侈而輕浮的。子日：“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笨梢娭杏沟碾y度。一個能做到中庸的人首先要具備無私的品質(zhì)。老喬對文學(xué)性及風(fēng)格的規(guī)避，從深層看便是對自我與私的過濾，一種不無苛刻的“節(jié)操”與“潔癖”。雖然這亦會“成就”某種“風(fēng)格”，但跟當下那種挖空心思、突出自我的風(fēng)格焦慮迥然不同。“中庸”之“庸”者，依朱熹的解釋，即平常之意。人在小說中已慣于抒情和張揚自我，這種不自覺的矯飾與文學(xué)的虛構(gòu)性相得益彰。瓦特在《小說的興起》中指出：西方小說體式的興起跟個人主義的勃發(fā)、中產(chǎn)階級的趣味密切相關(guān)；文學(xué)對“私我”觀念的生產(chǎn)與發(fā)展，功不可沒。而老喬卻反其道而用之，他將內(nèi)里的波瀾與鋒芒抑制、化解在樸素的書寫中。其創(chuàng)作焦慮在于：如何才能平常了再平常，“大眾”了再“大眾”，同時還要讓結(jié)果像個“小說”的樣子。但這真的還叫“小說”嗎?毋寧說，老喬的創(chuàng)作是跟所謂“文學(xué)”、“小說”搏斗、抵制的過程。
從中國新文學(xué)史的發(fā)展來看，老喬的作品無疑是“大眾化”寫作和“平民文學(xué)”的典范。跟中國通常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相比，土生土長在鄉(xiāng)間的老喬，沒有啟蒙的清高與激情，自然也談不上向大眾“屈就”的苦悶。他那口語化的言說方式與其說是“為了農(nóng)民”、“為了大眾”，不如說是“作為農(nóng)民”的本分與自律。小說寫得好壞尚在其次，本分卻是首要的。以胡適對白話的要求——“是戲臺上說白的‘白’，是俗語‘土白’的白……是‘清白’的白，是‘明白’的白……是‘黑白’的白。白話便是干干凈凈沒有堆砌涂飾的話”，老喬的小說可謂白話文寫作的摹本，一種契合了“文學(xué)的國語，國語的文學(xué)”并將其推進、擴張的“現(xiàn)代”文學(xué)實踐。在老喬身上，看不到(西方)影響的焦慮，他的閱讀面大多來自俄羅斯與蘇聯(lián)文學(xué)(《命運》中提到的契科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就此而言，老喬安詳、淡定、執(zhí)著(另一說是“死腦筋”)的書寫，一定程度上可視為冷戰(zhàn)末期社會主義文學(xué)的“遺響”，系中國文學(xué)由“文革”階段向“全球化”轉(zhuǎn)變期間的“過渡”或“中介物”。1980年代中國文學(xué)“向內(nèi)轉(zhuǎn)”及“性格組合論”等觀念提出與風(fēng)行的背后，已顯示了明晰的西方影響與世界“參照”。所謂“新時期文學(xué)的‘內(nèi)向化’趨向正好適應(yīng)了當今世界文學(xué)的大走向”，道出了不少人的心聲和愿望。而老喬卻“巋然不動”，儼然一個停留在過去的人物。他雖然沒有明確的“中國作風(fēng)與中國氣派”的追求，但自1940年代以來、將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大眾化寫作”與“民族形式”混淆以至等同的思路，當給老喬的平民言說不少底氣。或許可以這么說，那種所謂“正確”的、“大眾”的“民族形式”本就包含在老喬創(chuàng)作的“本分”之中。
能肯定的是，老喬沒有忘卻“文學(xué)”，就像他無法全然抹去“我”一樣，那找不到“自我在何處”的茫然便是老喬“沒有忘卻”的證明。他小說中明顯的自傳訴求，《命運》中“曬私”式的檢點，亦從反面表明“我”在身心中的頑強盤踞。小說或文學(xué)，成為老喬在泯除自我過程中、最后的個}生結(jié)晶。
現(xiàn)在可以談?wù)劺蠁痰淖骷仪榻Y(jié)了。為什么要在墓碑上鐫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的稱呼?一切尚需從老喬的地主出身說起。這點《命運》寫得相對“隱晦”。一出場，老喬便是一個“帶病回鄉(xiāng)復(fù)員軍人”了。無論作為敘述者、還是當事人的老喬，都竭力維持軍人的身份。給人的印象：軍人是他人生確鑿的起點。僅在軍人身份受到質(zhì)疑、威脅時，老喬才讓他的地主出身顯露出來：
事情起因于一個叫老李的住隊干部，他覬覦老喬的英納格手表，勸老喬賣給他。遭拒后，老李威脅道：“地主戴手表，是不是想高人一頭呀!”這是“地主”一詞在《命運》中的首度出現(xiàn)，之前作者未作任何鋪墊。見老喬還是不肯，老李使出“殺手锏”：讓老喬“去參加地主會”。從老喬當時震驚的態(tài)度看，說地主身份是他的軟肋當不為過，刻意“顯擺”的“軍人身份”只是“地主身份”的擋箭牌。為保住“軍人”的頭銜，老喬寫信告狀，當收到縣委文件“決定不按地主對待”時，老喬“差點喊出萬歲!”
“地主”出身，就像原罪的標志，注定了老喬一生命運的走向：必須經(jīng)由政治的上進，來克眼、洗刷這一污點。如果說它也是“私”與“功利”的話，老喬最大的“私”就在這里，他的厚道、低調(diào)與自卑也由此而來。所謂“地主成分”，是打開《命運》密碼的終極鑰匙。從邏輯的先后上講，它本應(yīng)置于《命運》的開端，但老喬卻有意無意地回避了，一個巨大夢魘與恐l具的所在。《命運》的編排帶有重構(gòu)與“凈化”人生的意味。正是因為出身不好，所以要參軍，揣測人民群眾會由此忘記他的階級立場；復(fù)員后的捐款亦不無這方面的考慮，即進一步取得人民群眾的信任；成了模范后，自以為屬于人民內(nèi)部的人了，不料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一句“地主戴手表”就把他打回了原形。至于寫作，那也是為了向“人民”靠攏，保爾·柯察金的榜樣擺在那里，或許還夾帶點出人頭地的奢望和“小聰明”……
老喬啊老喬，你讓人在墓碑上刻下“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幾個字，是想證明你終于掙得了“人民”的身份嗎?一個多么卑微而輝煌的勝利!這是通過近二十載、勞模式的苦修才掙得的自我統(tǒng)一的基石。在作家的頭銜上，我們能感覺到老喬在向他的人生原點回歸，他終于可以正視他的出身了：本來就是為了活個人樣，現(xiàn)在達到了。人生不過如此!曾經(jīng)的困惑、委屈以及虛榮、功利的指摘，均塵埃落定。作家，這個算不得官銜、功名的稱呼，為老喬上進、奮斗的一生畫上了“表里如一”的圓滿句號。
根據(jù)出身來判定人等級的做法，讓老喬痛苦了一輩子，而他一向逆來順受，只在《金斗紀事》中露了點不平的“馬腳”?！督鸲芳o事》記述了父子兩代人的愛情與婚姻歷程。小勝是烈士吳先生的兒子，但行徑與其父判若兩人。作品一開始，老喬劈頭寫道：“啥樹底下出啥苗。這話從古說到今，說了幾千年還在說，便很有點真理了。這真理到了20世紀60年代就登峰造極了，先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會打洞，后是紅五類黑五類，再后是可教育好的子女，這真理就不僅是真理而成了欽定的律條了?！比欢?，小勝“算什么?是龍，是鼠?是紅?是黑?”這幾句寫得鋒芒畢露，很有點挑戰(zhàn)“欽定律條”的味道。但其余部分只在中規(guī)中矩地講故事，缺少必要的呼應(yīng)與烘托?！督鸲芳o事》寫得甚為流暢，但主旨卻不易把握。涉及出身定終身的問題，老喬的文學(xué)行動變得謹慎異常，這也算是對“私”(抒情)的一種克制吧?某種程度上，《金斗紀事》的意義即在于對主旨的遺忘。所有的憂傷、郁結(jié)與憤怒都在客觀的記述中消磨掉了，留下個似乎找不到“心機”或“主心骨”的故事(“半成品”的文學(xué))，任人參詳。
老喬命運的真正轉(zhuǎn)機發(fā)生在1973年，是年珠影廠派人到西峽找老喬改劇本，就是否同意老喬寫劇本搞了一次民調(diào)。結(jié)果，群眾最終“放”了老喬。《命運》在老喬“下定決心一定要把劇本改好”中戛然而止。雖說是個殘本，但它的大部已然寫成；老喬最想說的部分，說完了。就目下的“結(jié)尾”而言，它呼應(yīng)了開頭：以寫作開始的“正式”人生。殘缺的《命運》由此帶上了“圓滿”的意味。民調(diào)事件就像是老喬的“授勛”儀式，它實現(xiàn)了老喬初學(xué)寫作時的夢想：通過寫作，老喬從“地主”榮升成了“人民”。
[注釋]
①《命運》初名《別無選擇》，1994年至1997年在《南陽晚報》上連載，1998年由華藝出版社結(jié)集出版，更名為《命運》。
②③⑥⑧⑨⑥⑩喬典運：《命運》：223、75、45、18、34、116、24、51、9頁，華藝出版社1998年版。
④王鴻生：《喬典運和他的文化寓言》，載《上海文學(xué)》1988年第3期。原文如下：“喬典運筆下最為出色的人物，是一批正以各種文化表情向時代訣別的舊式農(nóng)民……1．愚訓(xùn)型——絲絲恪守既往教訓(xùn)的何老五(《笑語滿場》)；2．愚忠型——一心信奉上級任何指令的張老七(《村魂》)；3．愚德型——相信“一窮九分理”，以無私但無才作為立身之本的何老十(《滿票》)；4．愚忌型——一身重病卻忌諱人言，愿受一世欺哄也不聽一句真話的老四叔(《借笑》)；5．愚恩型——一旦受恩或有恩于人便終生圖報的劉老大(《劉王村》)；6．愚懼型——面對權(quán)力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日不挨整早晚心不安的王老五(《冷驚》)。”
⑤喬典運：《別了，昨天》，載《小說選刊》1985年第7期。
⑦喬典運：《感覺不良》，載《新聞愛好者》1993年第12期。
10王文參：《論喬典運小說的儒家文化精神》，載《小說評論》2005年第2
期。
12喬典運：《美人淚·自序》，2--3頁，黃河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
131959年10月至1960年4月，信陽地區(qū)發(fā)生大批農(nóng)民餓死事件。它是三年困難時期最慘烈的典型。
14南?。骸赌隙∥倪x》(下)，619頁，大眾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15魯樞元：《生態(tài)文藝學(xué)》，329頁，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16須補充的是，土地幾近均衡的分配及允許自由買賣，給國家建設(shè)帶來了負面影響。社會主義建設(shè)本質(zhì)上要求消滅私有制，實行公有制。由于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建設(shè)的需要，對土地私有的改造勢在必行，國內(nèi)先后掀起了以私有制為基礎(chǔ)的合作化運動，以公有制為內(nèi)容的人民公社運動。運動不斷升級、“左傾”，最終導(dǎo)致現(xiàn)代化受挫。這是考察老喬文學(xué)及其“公私糾葛”的重要歷史語境。
17建諸農(nóng)業(yè)基礎(chǔ)之上的中原文化，就歷史起源看，它是由洛陽、開封等政治中心帶動而起的文化。因政治優(yōu)越帶來(經(jīng)濟)利益的記憶烙印讓中原文化在后來的發(fā)展中備受政治的束縛：做任何事均以政治是瞻，企盼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垂詢與恩典。老百姓認為，與“上”一致是獲取和保持利益的基礎(chǔ)，官本位思想由此而來；而儒家安分守己、溫良恭敬的等級倫理進一步強化了對政治的依附性，二者相得益彰。
19胡適：《論小說及白話韻文——答錢玄同》，載《新青年》第4卷1號。
20葉廷芳：《內(nèi)向化——一種矯正片面的傾斜》，載《文藝報》1987年12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