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金理
對話者:楊慶祥
黃平
楊慶祥:2011年8月在上海舉行第二屆“今日批評家”論壇期間,張燕玲老師找到金理、黃平和我。希望我們能以對話的形式在《南方文壇》開一個“80后學者三人談”專欄。發(fā)表對于當下中國文學和文學史的一些意見,張老師的意思,年輕學者,不能老做學生和聽眾,該發(fā)言了。至于我們想以“學人”自稱。不敢戴”學者”之帽。張老師笑道:謙遜很好,但有“80后”做前綴啊,再說這既是肯定也是期待。
經(jīng)過仔細地商量。我們特別認同“80后”這個定語,首先當然是一種身份和代際的區(qū)隔。我們?nèi)硕忌?980年代。有著這個“代際”特有的一些觀念和經(jīng)驗并自然投射到我們的研究中:其次,更重要的是。我覺得這種區(qū)隔同時也是一個將個體“歷史化”的行為。個體只有把自己置于某一歷史位置才更能理解自我和歷史,因此。這種命名實際上是為后面的系列對話確定一個觀察的角度和思考的定點。
我們初步確定了對話的若干話題,試圖從個體遭遇文學,選擇以文學為“志業(yè)”的自我經(jīng)驗談起。由近及遠,追溯不同歷史時期文學的發(fā)展和審美的嬗變,辯駁文學在各色語境中的糾葛和掙扎。最后以“備忘錄”的形式展望“未來中國文學”的可能性。這是我們基本的思路。在這個思路里,我們試圖在當下與過去、批評與歷史研究、個體經(jīng)驗和普遍知識之間找到一些交接點,通過這些點,我們希望打開問題,并能引起討論。
80后已年屆三十,享受著改革提供的現(xiàn)代生活同時,遭遇并承受著現(xiàn)代中國轉(zhuǎn)型的種種震驚和陣痛。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和前輩一樣,都不過是“歷史的中間物”,或者說不過是一座“橋”,來路茫茫,去路滔滔。對我們來說。文學既是起源也是終結(jié):它是我們賴以理解時代、歷史和自我最合適的支撐點。最終也是我們個體生命得以展開豐富的形式。因此,我們的發(fā)言不可避免地帶有某種偏見、局限和粗陋。但因文學之名。這一切也許能得到寬宥、理解和尊重。
金理:“三人談”的第一篇,從自身談起。首先,我們?nèi)齻€其實是在一個文學風光不再的年代里遭遇文學的,為何“初戀”延續(xù)至今?我們的身上,其實袒露著1990年代末以來(我們接受文學教育以來)前輩研究者們對文學的不同想象方式以及形形色色的研究方法、思潮在我們身上留下的“印記”,對此,我們有何種欣慰、困惑、不滿、反思……其次,在整理好自身歷史與思路后,我們還需要回答的是:今天我們介入文學研究與批評的姿態(tài)、追求與意義。這些內(nèi)容,類似于清理好自身知識積累與立場之后的“再出發(fā)”。前者是“回首來時路”;后者是“我們往何處去”。
一、我們?nèi)绾卧庥觥拔膶W”
楊慶祥:金理建議從我們?nèi)绾卧庥觥拔膶W”談起,這讓我頗是猶豫了一番。一方面,我覺得這是一個極其私人化的經(jīng)驗,說不好就成了某種自戀式的回憶;另一方面,這些私人化的經(jīng)驗又很是零散錯亂,不知道如何言說。黃平在來信中提到可以把這些作為自己的“病”來看待,這倒是一個極妙的視角,也讓我覺得有話可說。這里先謝謝黃平的提醒。
說來很有意思,我與文學最初的遭遇,確實是與“病”有關(guān)的。據(jù)我父親的講述,我出生的時候不會哭泣,當時農(nóng)村醫(yī)療水平很差,幾個赤腳醫(yī)生手忙腳亂搶救了很長時間,一位查姓醫(yī)生幾次建議我父親放棄搶救,但我父親脾氣倔強,不愿輕易放棄。其時正值春節(jié),恰好我的一位親戚——她是南京軍區(qū)第八一醫(yī)院一位很有聲望的醫(yī)生——探親在家,我父親急忙把她請來,在她正確的指導下,我終于在出生十幾個小時后發(fā)出了啼哭。這位親戚告訴我父親,雖然孩子活下來了,但是這么長的搶救時間,可能會對智力和發(fā)育造成一定的影響,希望他注意對我的教育。父親謹記此言,但80年代的農(nóng)村似乎還沒有多少開發(fā)智力的方式,而父親又正好是一個接受過師范教育的文學愛好者,于是,文學成了首選形式。
最開始是從背誦唐詩宋詞開始的,每有親戚到家,父親要求他們不給我?guī)魏味Y物,而是教會我背誦一首詩詞。在上小學一年級之前,我已經(jīng)能背誦不少的篇目,間或去父親的單位,他的同事喜歡讓我背誦一首首詩詞給他們聽,然后給我?guī)最w糖作為獎勵。那時并不認識字,記憶完全憑借語音,這些沒有形狀的字詞在我的腦海中留下各種形式的顏色和氣味,這或許是對想象力最初的鍛煉吧。我大概從十一歲開始學習寫詩,也是受到這種教育的影響。
稍微大一些,我開始看更大部頭的小說,比如《西游記》、《水滸傳》、《楊家將》、《說岳全傳》(《紅樓夢》等是到大學時候才開始讀的)等,與詩詞相比,這些作品的故事更能吸引我。夏天的晚上,我和父親在湖邊納涼,他會讓我講一段這些小說給他聽,往往是在我眉飛色舞的“說書”中,他就已經(jīng)睡著了。這些與文學最初的遭遇,實際上是充滿了快樂的。以后就上高中,上大學中文系,閱讀開始越來越廣泛,也越來越專業(yè),但如果非要說與文學的遭遇,我的記憶卻還是定格在那種“原初”的懵懂中。
如今回過頭去看這些,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現(xiàn)在的孩子大概也會接受這樣的教育,而且肯定比我們那個時候更系統(tǒng)和科學。但是那種閱讀的快樂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吧?個體與文學的遭遇都是“歷史性”的,不可重復(fù),甚至不可溝通,如果沒有這些遭遇,也許文學對于我來說就是一個冷冰冰的詞語,而不像現(xiàn)在,充滿了溫度和紋理。
黃平:謝謝慶祥,也謝謝金理兄設(shè)計的好題目。就我個人而言,我覺得對于如何遭遇“文學”的討論,或是“三人談”后續(xù)的更偏向作品、歷史或理論的討論,更接近于“病”而不是“藥”。從1985年錢理群、黃子平、陳平原三位前輩“三人談”以來,近三十年來有各種各樣的“三人談”,以對話這種方式,提供了諸多真知灼見。然而,更值得注意的是,錢理群等前輩在當年盡管彼此年齡有十五年上下的差異,但基本分享著類似的知識立場與觀點,可以用如“20世紀中國文學”等要點加以概括。比較而言,我們的對話,雖然年齡上沒有差異,但無論文學資源、知識構(gòu)成或是價值傾向,都有明顯的不同。和80年代相比,當下的文學場域(其實又何止文學場域),“共識”早已破產(chǎn)了。任何一種觀點,無論左、中、右,都無法完全有效地整理當下雜多且斷裂的中國經(jīng)驗與文學經(jīng)驗。因此,和“開藥方”相比,我把自己的觀點與經(jīng)驗指認為“病”,討論“以文學為志業(yè)”,是對自我的一種“癥候性讀法”。畢竟,最后的也是最徹底的“歷史化”,一定是指向自己的。我們來自安徽、遼寧、上海,成長于鄉(xiāng)村、城鎮(zhèn)、都市,在文學閱讀與教育階段遭遇不同的文學傳統(tǒng)與知識譜系,坦誠地表征自我,剖析“病理”,為未來留下一份“病例報告”,或許更有價值。
回到我自己的“遭遇”上來,作為“計劃生育”的一代,我是家中獨子,從出生開始就享受著全家——從姥姥、姥爺?shù)礁改敢虌尩取蹩鋸埖哪鐞?。家里一直不鼓勵我出門玩,安靜地一個人讀書,成為我識字以來到今天的常態(tài)。可能每個孩子家里都有一個秘密書柜,我把家里能找到的書(并不多,名著極少)都翻爛了,從殘缺到只有第一冊(記得那個版缽共有十冊)的《天龍八部》開始,我開始去租書的地方補齊其余的九冊。那時候我正在讀初中,在縣城影劇院旁邊的租書店,讀完了所有金庸、古龍、梁羽生的武俠小說,很多不止—遍。
轉(zhuǎn)折點,是初三中考結(jié)束的暑假,我父親帶我第一次去圖書館。那是1996年的夏天,由于“國企改制”,東北整體的頹勢很明顯了??h圖書館讀者寥寥,新書也沒有幾本,但是館藏的“經(jīng)典名著”之類,對于一個中學生足夠了。我借的第一本書是《吶喊》,借的第一本西方名著是《基度山伯爵》,從高中同學那里(高一這個階段的同學開始談?wù)摗拔膶W”了)借的第一本書是《簡·愛》。無論是中學語文制度的教習,還是“陰謀”與“愛隋”這類近似大眾文化的主題,構(gòu)成了我對于“文學”最初的體驗。
作為一個在縣城長大的文學青年,我向一套文學叢書致以敬意:上海譯文出版社的“世界名著普及本”。小三十二開,小號字,簡單的裝幀,以及最重要的便宜的價格。這套叢書從1990年開始陸續(xù)出版,大致以19世紀歐美俄蘇的經(jīng)典為主,封底的目錄成為我當時的購書指南,一本本地在小城不多的幾家小書店湊齊。書架上的名著漸漸多起來,《霧都孤兒》、《雙城記》、《呼嘯山莊》、《傲慢與偏見》、《紅與黑》、《巴黎圣母院》、《九三年》、《前夜/父與子》、《茶花女》、《嘉莉妹妹》、《悲慘世界》、《在人間》……此外,借助圖書館,我開始一本本地借閱《少年維特之煩惱》、《莎土比亞四大悲劇》、《復(fù)活》、《大衛(wèi)·科波菲爾》、《高老頭》、《俊友》、《牛虻》、《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類作品,以及契訶夫、歐·亨利、馬克·吐溫、屠格涅夫等世界經(jīng)典中短篇小說選本。慢漫地,遇到了自己感到最投緣的作家,查爾斯·狄更斯。從《遠大前程》開始,我?guī)缀踝x完了所有能找到的狄更斯作品。另一位熱愛的作家是魯迅,我在中學階段差不多讀完了魯迅和狄更斯的全集。對于魯迅先生,我尤愛雜文與《故事新編》,高中學習之余讀幾篇,是最好的調(diào)劑。
縣城的時間總是慢的,我?guī)缀鯖]讀過20世紀的經(jīng)典,比如《尤利西斯》、《追憶逝水年華》等等,唯一讀過的是卡夫卡《變形記》,但沒什么感覺,只是覺得有些細節(jié)——比如甲蟲背部腐爛的蘋果一寫得傳神,這還是19世紀的“眼光”,到今天也沒有補上這一課。讀中國的作品,也是“保守”的,《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紅樓夢》、《三國演義》、《儒林外史》等等;當代則是茅盾文學獎系列中最流行的,比如《平凡的世界》、《穆斯林的葬禮》。這份書單自然大有問題,其局限也不言自明。不過,如果重新選擇一遍,我還是愿意選擇和狄更斯、雨果、巴爾扎克、托爾斯泰、普希金相遇,和偉大的19世紀文學相遇。我的“趣味”受這批經(jīng)典作家影響很大。
大學之后,閱讀更為開闊,也有很多美好的閱讀體驗,比如一口氣讀完《1984》的震撼,比如一本又一本、一遍又一遍讀王小波的美妙,但是再也找不回來高中歲月的閱讀體驗了。而且隨著越來越“專業(yè)”,理論閱讀漸漸超過作品閱讀。我不知道大學怎么了,但我最懷念的與文學在一起的時光,在遙遠的中學。
金理:我最初與文學相遇,完全拜父親所賜。每天入睡前,父親都捧著《365夜》給我講故事。這樣的故事就是我心目中最原始也最理想的“文學”,它們充滿奇思異想而又內(nèi)在于日常世界,自由活潑,和生活一樣綿長充滿生命力。等到自己開始認字、漸漸長大,閱讀的面向基本上是這樣幾類(其實和你們二位提及的內(nèi)容有很大重合度):《上下五千年》、《說岳全傳》、《呼家將》、《薛剛反唐》、《鐵道游擊隊》等歷史故事的連環(huán)畫(因為父親想“子承父業(yè)”讓我學畫,所以叫我臨摹連環(huán)畫),《少年文藝》、鄭淵潔童話,外國名著(就是黃平提到的上海譯文“世界名著普及本”、再往后還有浙江文藝的“外國文學精品”、譯林的“譯林世界文學名著”,這幾套書都整齊地放在我書架上),金庸武俠小說(現(xiàn)在依然著迷。我寫的第一篇論文就是金庸某部小說的評論,偷偷投給了當時一個雜志舉辦的“武俠文學征文”,居然還拿到了最佳“評論獎”和五百元獎金,據(jù)說評委里有復(fù)旦大學的章培恒先生,我知道自己那個幼稚的文章章先生未必寓目,不過這個事情給我很大鼓勵)……我熱愛文學完全受父親影響,不過我也能感覺到兩代人對文學的期待不同。母親曾給我講過插隊時初見父親的情形:大熱天,他上面套著長袖的衣服,下面是長褲,然后穿長筒的套鞋,怕蚊子叮,農(nóng)村蟲子很厲害。兩個手腕上綁好毛巾,怕濕了稿紙,因為當時稿紙都是很珍貴的。這個其實很像牙醫(yī)時期的余華,對于文學的虔誠之外,還賦予其改變自身處境的重任。而我們與文學相遇,就那個時刻而言,文學基本上還只是賞鑒、閱讀的對象:僅此而已。
等到讀大學了,忽然感受到某種文學等級意識。似乎只有卡夫卡、博爾赫斯才是文學,我清晰地記得那時編一份班刊收錄同學的創(chuàng)作,幾乎清一色的都是先鋒習氣。后來學了文學史,我還很奇怪,按照時間來說,在我們進入大學的時期,先鋒文學在主流文壇早已風流云散,怎么還如此牢固地掌握著我們這批學生的閱讀口味?所以我想這可能和文學史的進展不同,年輕人在生命中的那個時期可能總會被云遮霧繞的“先鋒敘事”所著迷吧。這也告訴我,文學史權(quán)威敘述和文學作品的閱讀現(xiàn)場并不等同,所以我近來很受閱讀史研究的影響,比如,我覺得現(xiàn)在許多關(guān)于80后寫作的討論,其實并不了解由1985年后出生的年輕人組成的“閱讀大眾”到底是如何接受郭敬明的。
二、我們這一代
金理:我不想在夸張代際差異的基礎(chǔ)上來談我們自身的經(jīng)驗(有的時候這種“談法”顯得很自戀、自憐),不過我確實又感覺到我們這代人身上有著過渡、夾縫中成長的感覺。一方面,英雄主義與理想主義在我們身上還是打下些許印記的(當然談不上“烙印”),至少在小學的時候,每年的3月5日,學校都會組織我們參加學雷鋒的活動(比如義務(wù)植樹、給敬老院的孤寡老人送溫暖……這跟現(xiàn)在的孩子還是有些不同的,報載重慶某公交集團打造“雷鋒路隊”,但裝飾一新、在車廂上張掛雷鋒照片的“雷鋒車”上路行駛時遭遇尷尬:年輕乘客不認識雷鋒,更被初中生誤認為是董存瑞),而且不斷掀起向賴寧等少年英雄人物學習的熱潮。但另一方面,如王曉明老師后來所概括的90年代開始興盛的“新意識形態(tài)”也日漸影響我們,尤其是到了高考前填報志愿的時候,金融、管理、計算機等專業(yè)是最熱門的,在文科里面一般都會選擇法律、經(jīng)濟、外語,我所在的重點中學兩個文科班近一百個同學里面,除了我就沒有填報中文的,歷史、哲學似乎也沒有。大家都很清楚,什么樣的專業(yè)可以為個人奮斗、成為“成功人士”鋪好墊腳石。我還想說的是,我們的“過渡”是很平滑、自然的,不像上幾代人曾經(jīng)有過根深蒂固的理想,而當時代轉(zhuǎn)型之后(比如“文革”和“新時期”、80年代和90年代的轉(zhuǎn)折)經(jīng)歷了“謊言終被揭穿”或“懸在半空不著地”般的斷裂,也正因為這樣的斷裂創(chuàng)痛劇烈、深入骨髓,所以他們的覺醒與反省也是深刻的(比如我在讀王安憶《叔叔的故事》時就有這種感覺)。所以我覺得我們這代人的經(jīng)驗還是比較浮淺,一切都那么自然。湯因比說過渡時代人的痛苦是“在”而“不屬于”兩個時代,而我們這代人的痛苦是:站在前一個時代的尾巴上,依稀看到理想主義最后的身影,但也只是一瞥而已;隨之而來的市場和欲望的法則通過日常生活(無法辯駁的日常生活!)促使我們身心投入,正因為此身心投入,我們很難獲得一種外在的批判視角或資源。
此外,“代群”的指認,不僅出于生理年齡,往往也關(guān)聯(lián)著某種重大的、切膚之痛的歷史事件的介人、并與此介入有共同記憶。比如“五四青年”、“解放一代”、“知青”。與此相比,80后的命名,顯然只有生理意義而缺乏文化意義。但有時我也覺得沒必要悲觀,在生物進化的鏈條上,每一代人各有機運,也都面對具體的困難。對我們的父輩而言,將“苦難”詩意化也有需要檢討的地方。說到底,比人生經(jīng)驗更重要的,是反思、思辨的能力,而這才是每個人都應(yīng)勉力以求的東西。
楊慶祥:我同意金理的說法,不能過分來夸大代際之間的差異。但是如果放在一個相對微觀一些的時間段來看,代際之間確實又存在著微妙的區(qū)別。我記得李澤厚曾經(jīng)把五四以來的中國知識分子劃分為六代人,很有意思,如果把我們這一代補上去,應(yīng)該是七代或者八代了吧。從大一點的視野來看,我覺得這是一個現(xiàn)代的癥候,從五四以來,現(xiàn)代歷史不是一直就在強調(diào)“斷裂”和“更新”嗎?代際不過是這種斷裂的意識形態(tài)的一種最表面的區(qū)分而已。
我在很多的場合都提到一個問題,即80后——也就是我們這一代人,是沒有歷史的,或者說是缺乏歷史感的。實際上我們這一代接受了強歷史教育,從小學一直到大學,歷史教育就以各種形式(教材、思想報告、專題片、講座)進入到我們的知識體系中,但很奇怪的是,這種強歷史教育催生的卻是一種歷史虛無主義。從我個人的經(jīng)驗來看,我們這一代的歷史教育其實是不成功的,我覺得這其中的原因有兩個,第一是,我們的成長期(1980-2009)實際上是中國變化最劇烈的一段時期,而我們的歷史教育并沒有及時地回應(yīng)這些問題,我們的歷史教育缺乏現(xiàn)實感。第二是,至少就我個人而言,在二十歲以前,基本上是遠離歷史現(xiàn)場的,一個在鄉(xiāng)村中長大的80后與一個在城市中長大的80后應(yīng)該是對歷史有不同的記憶吧?拋開個體的經(jīng)驗來談?wù)撘粋€“群體”的歷史意識可能會犯形而上學的錯誤。
毫無疑問,不同的經(jīng)驗會催生出來不同的歷史意識。而這種歷史意識的呈現(xiàn),需要契機,需要一些不同元素的劇烈碰撞。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愿意修正我上面提到的說法,或許我們這一代并不是缺少歷史感的一代,而是缺少這種契機,缺少意識到這種契機的意識。我個人的經(jīng)驗,我在2004年左右才對我的身份、代際甚至階級有比較清晰的意識。當時我剛剛從安徽一個小城來到北京,“進城”構(gòu)成了一種現(xiàn)代的“震驚”體驗,這種體驗不僅僅是城市的物質(zhì)繁榮,而是這種物質(zhì)化的背后人與人的“區(qū)別”?!拔液湍銈兩畹檬侨绱瞬煌保@是我在北京開始幾年很強烈的體驗。我非常自覺地把自己劃入“失敗者”的行列,帶著這種“自我認同”,2006年我專程去了一趟廣東東莞,做了一個“東莞工人精神生活調(diào)查”的實踐,這是我企圖了解并建構(gòu)我們這一代人的歷史的最初嘗試。雖然最后并不是很成功,但確實對我的歷史意識的自覺起到了催化的作用。
黃平:類似的生活方式,催生類似的生活體驗。80后一代,基本上既成長在獨生子女的家庭結(jié)構(gòu)中,又成長在以高考為核心的校園體制中,兩套制度之外的“閑暇”所遭遇的大眾文化一無論是前期的港臺文化或是后期的網(wǎng)絡(luò)文化——又大體一致,近似的家庭、校園、文化三方面的教習與規(guī)訓,可能培養(yǎng)出類似的一些特點,比如經(jīng)常被基于武斷的印象所指責的自私、自我、意志品質(zhì)薄弱等等。
不過,觀察一個族群,基于生理時間的代際劃分是一方面,階級、性別、種族(在中國種族被替換為地域或更恰當)又是一方面。在當下“改革”缺乏進一步動力、階層愈發(fā)凝固的社會結(jié)構(gòu)態(tài)勢下,在一個所謂的“拼爹”時代,我更看重階級或日階層差異,這比80后、90后這類差異重要得多。與之相比,大眾傳媒對于80后的想象,基本上是對于大城市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子女的想象。
楊慶祥:這里應(yīng)該做一個大致的區(qū)隔——即大眾媒體中的80后和作為一個個體的80后之間的區(qū)別?!按骸钡亩x肯定是帶有抽象的符號意義,比如強調(diào)“新”,強調(diào)“變”。但就每一個80后的個體來說,個人與歷史社會的關(guān)系可以說是形態(tài)各異,我以為這是今天我們這一代重新思考的起點,即我們不應(yīng)該再在一個既定的指涉的框架里面來認識自我,恰好是應(yīng)該通過自己的經(jīng)驗和想象來建構(gòu)被代群模糊了的歷史意識。
金理:談我們這一代的經(jīng)驗,其實也想逼出這樣一個問題:我們這代人能夠提供什么樣的文學?或者借慶祥的話來說,“構(gòu)建一種什么樣的主體來表達我們對這個世界的想象和規(guī)劃”?慶祥一直認為,“強歷史主義”的、主體在與社會和歷史的短兵相接中獲得身份和意識的文學被割裂了。在此意義上,我們這一代人的文學以及此文學所獨具的形式,迄今還未誕生吧。就像黃平再三追問的:“哪一位寫出了這個時代?”我的疑惑是,這是我們這代人沒有能力去獲得那樣一種文學,還是“強歷史主義”式的文學、自我與社會、歷史的關(guān)聯(lián)方式已經(jīng)不可能復(fù)現(xiàn),還是歷史內(nèi)容本身已經(jīng)變化促使我們的境遇也變化了(此境遇中的文學也會不同以往),就像本雅明在《經(jīng)驗與貧乏》中所說的那樣:“一切都變了,在這一風景的中央,在毀滅和爆炸的洪流力場中,是微不足道的衰弱人體。”
楊慶祥:韋伯在談?wù)撏袪査固┑臅r候曾經(jīng)說過,現(xiàn)代寫作如果還幻想托爾斯泰式的那種歷史寫作是不可能的,如果有,必然是丑陋的龐然大物。西方20世紀以來的文學其實已經(jīng)說明了這一點,在一個個人以原子方式存在,整體性生活瓦解的社會里,個人與社會、歷史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
但是我對此持懷疑的態(tài)度,實際上,我覺得“文學”(不是哲學也不是歷史學)在今天之所以還能吸引我的地方,就因為它是在哲學和歷史學的理論判斷之外的,它往往在我們的理性以為已經(jīng)窮盡(終結(jié))的地方突然展現(xiàn)新的可能性。
就我個人的觀察,80年代以來的中國當代文學實際上是對“強歷史主義”寫作的一種解構(gòu),其結(jié)果造成了影響深遠同時也是后患無窮的歷史虛無主義寫作。很多年輕的作家(比如所謂的70后、80后)實際上是在這個脈絡(luò)里面寫作的。如果不跳出這樣一個脈絡(luò)或者結(jié)構(gòu),新的寫作的可能性就不可能展開。所以根本問題不是哪一類型或者哪種風格的寫作問題,而是文學的創(chuàng)造能力問題。歷史和自我必須通過不斷的書寫被創(chuàng)造出來,就好像曹雪芹創(chuàng)造了18世紀中國語境中的歷史和自我,但丁創(chuàng)造了13世紀意大利的歷史和自我一樣,每一代寫作者都要面臨這個問題。
黃平:我很認同大家對于80后缺乏歷史感的判斷,但正如慶祥剛才說的“強歷史主義”寫作的解構(gòu)開始于1980年代,80后與歷史的脫鉤,是80年代以來——更重要的是1992年“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以來——的一個結(jié)果,而無法對此負責。就此而言,真正值得分析的、理應(yīng)承擔歷史責任的對象,倒是80后的父輩。同樣,文學的變化,也是嵌入在這個歷史大轉(zhuǎn)型之中。金理兄的問題非常好:我們這代人能夠提供什么樣的文學?答案或許在于:我們這代人面對的是怎樣的現(xiàn)實?文學的創(chuàng)造能力,不僅僅依賴于神秘的天賦、文學傳統(tǒng)的教化,更依賴歷史的大變動所決定的人的命運。離開清朝中葉兩千年中華帝國盛極將衰的歷史大脈絡(luò),很難出現(xiàn)《紅樓夢》?!都t樓夢》的美不僅僅是單純的語言之美,《紅樓夢》的悲哀也不僅僅是小兒女的悲哀。好的文學,讓生活具體化(因充滿想象力而真實的細節(jié))、形式化(栩栩如生的敘述),變得可見,如其所是。不必故弄玄虛地塞進去“寓言”、“意象”,讓生活在文本的層面上可見,就是最了不起的深刻,就會有永叵的生命力。我想了解自己,了解今天的80后,讀當下主流作家們的作品是讀不到的(如果有的話,是哪—部?),讀《高老頭》例是感同身受。
三、知識傳統(tǒng)和學術(shù)訓練
金理:具體化到作為文學研究者的我們,不可避免地會涉及知識傳統(tǒng)和學術(shù)訓練。如果讓1960年代出生、80年代接受大學教育的那代人描述他們的知識傳統(tǒng),這條線索可能比較清晰:人道主義、美學熱、方法論熱、存在主義、弗洛伊德、結(jié)構(gòu)主義、解構(gòu)主義……令我苦惱的是清理我們自身的知識傳統(tǒng)就沒有這么清晰的脈絡(luò),從1990年代末到新世紀,各種理論操演依然層出不窮,但好像吸引力、某種共同立場的東西已經(jīng)沒有了。打個比方,在80年代的大學校園,如果你沒讀過薩特的“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可能就顯得落伍甚至不可思議;但是今天,好像沒有任何一種理論或研究方法會讓你錯過了就產(chǎn)生懊悔莫及的感覺。
楊慶祥:金理講的這點我很有同感,但我覺得這恰好是我們這一代人比較幸運的地方。80年代的知識場其實帶有很多盲目性和集體狂熱癥,這是很有問題的。我有時翻看80年代的一些學術(shù)文章,很多都是“四不像”,比如有文章用“物理學”的一些原理來解釋文學作品,簡直就是驢頭不對馬嘴。等我們上大學以后,雖然也有各種潮流性的東西,但影響力相對少了很多,這實際上給了我們更大的自由和空間。不用追風逐流,而是可以根據(jù)個人的愛好進行更廣泛地攝取,這可能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幸運之處。
黃平:誠然如此,和80年代的閱讀相比,我們這代人的閱讀無疑更豐富,也更為多元。不過,我覺得線索也是有的(這可能是囿于我個人體驗的偏見)。我是1999年考入吉林大學,本科階段感覺偏右的、自由主義的知識更為流行,這或許對應(yīng)著90年代中后期愈發(fā)激進的、直到2001年加入“WTO”的市場化改革。比如,賀雄飛主編的“草原部落”文叢,余杰、摩羅的散文,朱學勤、徐友漁、秦暉的隨筆,十分流行;“王小波熱”也可算是另一個例子,盡管他的小說遠遠復(fù)雜、高妙得多。
新世紀頭一個十年的后半段,感覺左翼的知識逐漸興起。這一方面和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有關(guān),隨著碩士生、博士生一路讀來,必然要遭遇相對更理論化的左翼;另一方面隨著貧富差距不斷拉大,房價、物價等民生問題凸顯,質(zhì)疑“新自由主義”(不過,90年代的改革能否以“新自由主義”的中國實驗全然概括,實在值得討論)的知識漸漸受到支持?!胺饨▽V啤帐纼r值”這類框架,愈發(fā)受到“現(xiàn)代性”分析的挑戰(zhàn)。十年下來,這條“左”與“右”的知識戰(zhàn),也即所謂“自由主義/新左派”,通過網(wǎng)絡(luò)、媒體、學院的傳播,對于青年學生的影響很大。
和80年代的閱讀相似,我們這代人的閱讀,也深深受到政治陛(盡管更為隱晦)的宰制。對于我們的父輩,無論人道主義熱、美學熱或是方法論、存在主義的流行,背后都有政治『生的指向,談“人”論“美”,在彼時有深意存焉。我們這一代,又何嘗不是如此?只不過,當年的政治共識發(fā)展到當下已然破碎,左右之外,國學復(fù)興、民族主義的力量也很大(這個和左翼也有密切的關(guān)系,部分左翼有明顯的國家主義面向)。同時,也要注意到,不同的知識傳統(tǒng),在流行的層面上,更多地被化約為通俗的教條,甚至于利益性、表演性、自娛陛、發(fā)泄性的義憤。更不必說,不同知識傳統(tǒng)之間,對話的能力越來越弱,立場決定一切,罔顧基本事實與邏輯。在此基礎(chǔ)上,如何辯證地超越“左”與“右”,整合出對于當代中國真切的理論描述,是當代知識界的重大問題。我們看到如錢理群教授等一直在做這方面努力,比如嘗試以批判的人道主義立場予以整合。
金理:就我自身來說,最初受到?jīng)_擊力最大的研究方法是文化研究,在1990年代這幾乎成為學院里的一股潮流。我在本科三年級發(fā)表了第一篇論文,討論對象是上海一份都市時尚周報。每周三這份報紙發(fā)行,正好我們?nèi)嘣谏瞎糯鷿h語課,授課老師是位非常資深的教授,但是他卻發(fā)現(xiàn)無論如何妙語天下,底下的一半學生都在埋頭翻看甚至傳閱那份報紙。我很好奇為什么這份報紙這么吸引我們這些學生,它提供了什么、塑造了什么……這是我那篇論文的出發(fā)點,寫作過程中就模仿、借鑒了文化研究的方法。但也到此為止,后來再沒敢涉足到這一時髦的思潮中去。因為我發(fā)現(xiàn)這種方法的操作性很強,很容易上手,似乎看了幾本理論書就可以開始解剖生活中一切現(xiàn)象(當然也是我個人原因,“下者得其下或無所得”吧),我就一再警醒:當我們開始接受那些形形色色的理論和方法并且開始以此來圖解生活的時候,到底有多少實感可供依托?
1990年代市場化改革以及大眾文化的興起無疑是文化研究出現(xiàn)的社會背景,中國的文化景觀在短短幾年內(nèi)一下子改變,批評界和理論界對此應(yīng)作出什么樣的反應(yīng)和闡釋?所以我覺得文化研究是一個表現(xiàn),它代表著一種學科焦慮(包括“純文學”反思對“文學自足性”的質(zhì)疑)和轉(zhuǎn)向跨學科、多學科研究的渴望:在新形勢下,曾經(jīng)生機勃勃的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尤其是當代文學批評,其思想活力在逐漸衰退,提出問題的能力也日益喪失,希望借助文化研究和其他學科提供的知識與方法,來重建與現(xiàn)實溝通、對話的能力。所以我們也發(fā)現(xiàn)那段時間里不少優(yōu)秀學者“跨界”而去,媒體、電影等都成為轉(zhuǎn)型后的棲身之所。毫無疑問這帶來了一股活力。但我覺得從今天來看問題也還存在,情形似乎是這樣的:原先封閉在房間里自得其樂,有先見之士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保守、狹隘,于是突破門墻,廣泛借鑒傳播學、思想史、人類學、政治哲學、文化研究等多種他山之石。但一種結(jié)果是,在學術(shù)共同體中其他行業(yè)的專家們看來,我們這個專業(yè)的處境并不美妙,比如說有所謂的“思想界炮轟”事件。在很多自詡為多學科方法參與的文學研究論文中,文學只是淪為論證某些人文社科研究結(jié)論的材料。就像南帆指出的:“將文學并人某一個現(xiàn)成的學科,成為一種現(xiàn)成的例證”,“‘文化研究’更熱衷于利用作品的各種片斷重構(gòu)自己的話語場域,然后引申出某種特殊的話題”(南帆:《文學、大概念與日常紋理》)。當我們熱衷于操練各種理論的時候,興許暗含著樂觀的想法:在“越界旅行”的過程之中,新的文學觀念與研究范式將自然被重新建構(gòu)。但在今天看來這是一種奢望,反倒邯鄲學步、失其故步。文章寫得有點不倫不類(包括我自己的很多習作),而且文學的自明性、文學研究的自明性、文學研究者身份的自明性,都日益喪失。“自明性”這樣的詞在今天很容易受到質(zhì)疑,還是引我素所尊敬的洪子誠老師的話來解釋:“文學研究者在逃避‘沒有理論’、‘沒有方法’的責難中,向著嚴謹?shù)目茖W方法傾斜的時候,是否也同時意味著放棄鮮活感,和以文學‘直覺’方式感知、發(fā)現(xiàn)世界的獨特力量?”
我并不反對“跨學科”,只是覺得就文學研究而言,學科壁壘的打破并未允諾、導出新的境界。不過有時我也想,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問題,文學恰恰需要“整全的視野”,需要投入全部的生命經(jīng)驗與智慧,而經(jīng)驗與智慧本就不依學科劃分,而好的研究成果也未必得先確認其專業(yè)屬生。在這方面,我特別推崇的是趙園先生,她的《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及《續(xù)編》)、《想象與敘述》我都置于案頭時加揣摩。趙園也屬于跨界而去的學者,不過去到的是一個更加“冷板凳”的學問。她有如下自述:“至于我自己,并沒有因變換研究領(lǐng)域而有意識地調(diào)整姿態(tài)。”(《尋找入口》)“我在面對‘明清之際’時,仍然是‘文學研究者’。我曾力圖擺脫那個角色,但后來半是無奈半是欣慰地發(fā)現(xiàn),已有的學術(shù)經(jīng)歷與訓練,正是我進入新的領(lǐng)域的鑰匙。對于‘人’的興趣,始終是我做上述課題的動力:那一時期士人的心態(tài),他們的諸種精神體驗,以至我所涉及的人物的性情……”(《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后記)“我固然感興趣于‘思想的歷史’,卻也關(guān)心著映現(xiàn)在‘思想’中的‘人的歷史’。”(《趙園自選集》自序)錢谷融先生在那篇名文中認為:“假如寫出了真正的人,就必然也寫出了這個人所生活的時代、社會和當時的復(fù)雜的社會階級關(guān)系。”(《論“文學是入學”》)從此意義上說,趙園先生以嶄新的成果豐富了文學研究。她對明清之際士大夫的追索,之所以讓我一路讀來興味無窮,是因為我每每在那淹博的史料排列中發(fā)現(xiàn)文學的核心與旨趣。比如她談黃宗羲:“在黃氏,正是心性之學提供了學術(shù)的意義源泉,使學術(shù)境界與生命境界合致;而那種‘江漢源頭酣歌鼓掌’式的精神發(fā)越、情感陶醉,應(yīng)是其后的乾嘉學人所難以體驗的吧?!?《關(guān)于遺民學術(shù)》)讀到這,總讓我想起竹內(nèi)好對魯迅的評價:“在他,是有著一種除了稱作文學者以外無可稱呼的根本態(tài)度的。”魯迅式的、為生命氣息所浸潤、被血肉掙扎所融淬的文學,正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文學,這與趙園描述黃宗羲的“與生命境界合致”的學術(shù)研究其實聲息相通。今天,當越來越多文學研究界內(nèi)的人士高談制度、政治哲學、全球戰(zhàn)略,當不同時期文學作品被日益注解為其他人文社科研究的材料時,跨界而去的趙園先生,卻依然葆有“以文學‘直覺’方式感知、發(fā)現(xiàn)世界的獨特力量”,依然關(guān)注著人心、人性這些被視作落伍守舊的課題(當然不是抽象人性論,而是在“復(fù)雜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中所展現(xiàn)的人的心靈與性情)。我還由此想到,中國當下的文學不斷受到炮轟,各方人士指手畫腳提供診斷與藥方,但似乎沒有多少人以文學塑造有血有肉的人物、文學理應(yīng)不斷豐富對于人的理解為判斷依據(jù)。趙園的這一研究路向——“向史學學習而不失卻文學研究者的面目”(《尋找入口》>--—在我看來堪為典范,勇敢地跨出樊籬,而更豐富地回返自身。
黃平:文化研究可能是90年代以來文學研究屆最具代表性的一次“自救”,期盼藉此激活研究的“活力”,重返當下生活。文學研究之“跨界”,成功與否,見仁見智:很多學者有寬廣的知識視野與跨學科的知識結(jié)構(gòu),跨到政治學、人類學甚至于金融學,也作出了很多優(yōu)秀的研究;但是倘或準備不足,難免周身硬傷,不倫不類。我覺得金理剛才說得這句話很精彩,“勇敢地跨出樊籬,而更豐富地回返自身”。我對這一點很認同。
這方面我結(jié)合自身情況,舉三位老師的例子。大學本、碩、博十年,三位老師堪為“導師”。第一位是吉林大學楊冬教授,楊老師的《西方文學批評史》課程對我的文學理論學習而言是啟蒙性的,楊老師用大量原典材料,清晰扼要地分析從柏拉圖到德里達的大思想家,安安靜靜地打開了一個睿智的世界。想起楊老師,總會聯(lián)想起哈羅德·布魯姆或是楊老師自己心儀的韋勒克那類學者,博學、醇和,以及優(yōu)雅的“保守”。文學研究從一部部偉大經(jīng)典開始,無論今后走向哪個方向,這個起步都很重要。
第二位是倫敦大學趙毅衡教授,我是在讀碩士的時候第一次讀到趙毅衡老師的大作,記得是在2003年的冬天,無意間讀到《苦惱的敘述者——中國小說的敘述形式與中國文化》),感受如受電擊,恍然開竅。趙毅衡老師本書中的一個核心觀點,堪為我自己做研究的座右銘:“形式分析是走出形式分析死胡同的唯一道路,在形式到文學生產(chǎn)的社會一文化機制中,有一條直通的路。是形式,而不是內(nèi)容,更具有歷史性?!蓖ㄟ^他一系列精彩的細讀與范導,我找到了自己的寫作方式,以細讀文本為基礎(chǔ)、向歷史潛文本敞開的“新批評式癥候性讀法”。建構(gòu)起歷史性的形式分析的視角,我覺得自己由此才真正開始文學批評。補充一句,因為一直不在這個熱那個熱的“風潮”之中,趙毅衡教授“形式文化論”的學術(shù)思想一直沒有得到學界應(yīng)有的重視,“新批評”、敘述學、符號學這類學問,對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而言,從未真正扎根過,就已經(jīng)被判定為過時。
第三位,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都是我真正的導師,中國人民大學程光煒教授。在報考程老師的博士生之前,我正從“新批評”轉(zhuǎn)向讀??隆蛟谟谑芡跣〔ǖ挠绊?,碩士論文是王小波小說論,他的作品對于“權(quán)力”的描述,不僅僅是自由主義所能夠完全涵蓋的。這個時候程老師已經(jīng)開始對于“80年代文學”的知識考古學分析,在通信中給予我很多指點。十分幸運,2006年秋天我考到中國人民大學、加盟到“重返80年代”的團隊,從《今天》、80年代的“新批評”、改革文學、“社會主義新人”、《廢都》事件這些具體的文本與文學事件人手,從或隱或顯的文本中讀出大歷史?!爸胤?0年代”背后涉及的“元問題”,即是文學與歷史的關(guān)系問題,一個知識、權(quán)力、文學史彼此纏繞的問題。作為一場學術(shù)運動,我理解它內(nèi)在地有兩個指向:其一,在學科建設(shè)的意義上推動“當代文學”研究不斷走向成熟;其二,重新激活“文學”與“歷史”的關(guān)聯(lián)。
由此,無論是學術(shù)志趣、態(tài)度,還是研究方法、對象上,程老師的指導對于我都是奠基性的。在今天的上?;仡櫷舻谋本q月,我尤其認同程老師“論從史出”的學術(shù)態(tài)度,開闊的文學史家眼光,扎實沉著的“史家批評”,以及對于“當代”與“文學”內(nèi)斂、深廣的關(guān)切與同情。
說起自己的導師,就像在眾人面前談?wù)撈鹱约旱母篙叄赡艹嗽诨槎Y上,總會有些不好意思。我已經(jīng)拉雜說了太久,以上大致就是我求學十年來核心的學術(shù)訓練,幾位師長給我的啟示在于:永遠以文學研究為中心,盡可能深入、純正;同時向歷史敞開,這即意味著向當代敞開。這方面我自己所能設(shè)想到的最大的成就與滿足,就是寫出以中國文學為對象的“摹仿論”。
楊慶祥:金理和黃平兩位對自己的學術(shù)訓練和知識傳統(tǒng)條分縷析,這讓我有幾分慚隗。我對此的自覺是有些遲鈍的。這大概也和我的教育有關(guān)。我在整個高中階段都是屬于那種“差生”,跌跌撞撞地僥幸通過高考,在一所普通本科院校上大學。這個經(jīng)歷對我的影響其實甚大,從高中到大學本科階段,我和老師之間的關(guān)系幾乎是彼此無視的,老師既不會來關(guān)心指導一個并不優(yōu)秀的學生,而作為學生的我,也從來不會主動和老師親近。我對“權(quán)威”的“不屑一顧”大概就是這個經(jīng)歷所造成的后果之一。
大學本科四年我?guī)缀鯖]有認真完整地聽過一門專業(yè)課,當時我最大的喜好是去圖書館根據(jù)自己的興趣閱讀。其時最感興趣的是哲學,以為哲學是最高的智慧和學問,最早讀的是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激動不已,因為資料介紹尼采受到叔本華的影響,于是又去讀叔本華的《作為表象與意志的世界》,但似乎沒有看太明白。另外讀得最多的是弗洛伊德的著作,我對他關(guān)于“夢”的解析不是很感興趣,而是集中于他對現(xiàn)代“文明”的病理性分析。我當時有一個比較偏執(zhí)的近乎魯迅的觀念——外國的書都是好的。文學作品,也以閱讀西方現(xiàn)代文學作品為第一要務(wù),卡夫卡、??思{、博爾赫斯、波德萊爾、昆德拉。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是當時我最喜歡的小說,我現(xiàn)在依然能大段地背出其中的精彩段落,他對“媚俗”的玩笑式的解構(gòu)直接影響到我的思考方式。我以為每個人都有一個類似宗教式的生命區(qū)間,也就是十幾歲到二十歲之間吧,文學與愛情應(yīng)該是這個區(qū)間最富有宗教意義的事情,我很幸運地享受到了這一宗教式的快樂和神秘。
嚴格意義上的學術(shù)訓練要從我2004年考入程光煒先生門下讀研究生開始。開始依然是大量的閱讀,不過這一次閱讀已經(jīng)有了非常嚴密的計劃性。在程老師的指導下,閱讀在幾個方面延展,一是最基本的文學理論,如韋勒克的《文學理論》、伊格爾頓的《文學原理引論》、布斯的《小說修辭學》、埃斯卡皮的《文學社會學》等;二是社會學著作,如韋伯的系列作品,??潞筒紶柕隙虻淖髌?;三是歷史學的著作,如黃仁宇、湯因比、卡爾等。在這些閱讀中我漸漸形成了一個不算原則的原則,即無論外界對于這些作品(理論)如何定性,如何夸大其詞(比如有一段時間學界對??碌囊?,我只對那些能夠有助于理解我身處時代的歷史和境遇的著作感興趣。比如本雅明的《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對我影響甚大,因為它對“現(xiàn)代”的描述與我身處的時刻如此相似。也是在這個原則之下,我找到了馬克思和竹內(nèi)好,我從馬克思那里學習歷史分析的方法和文風,他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是我最喜歡的文章之一。李陀先生曾大惑不解,問我為什么喜歡竹內(nèi)好這樣一個身份暖昧的“右翼分子”。也許正是這種暖昧吸引了我,在竹內(nèi)好的著作里,我看到了某種源于自我經(jīng)驗并意欲把這種經(jīng)驗上升為一種理論的掙扎過程,這是任何學術(shù)的標簽都無法涵括的東西,無論“左右”,也無論是后現(xiàn)代主義還是新歷史主義。在我看來,學術(shù)研究并非冰冷的歷史考古,而是自我和歷史的愛憎角力,竹內(nèi)好滿足了我的這種學術(shù)想象。
黃平在上面提到“八十年代文學研究”,這是程光煒先生主持的一個意圖深遠的學術(shù)研究活動。很幸運我和黃平都是參與者之一。就我個人而言,其更重要的意義是它提供了一個契機,在這個契機中,自我經(jīng)驗被激活,紙上談兵的閱讀被轉(zhuǎn)化為實實在在的實踐行為。程光煒先生以一種典范的形式,把歷史研究和文學批評落實到中國復(fù)雜型構(gòu)的語境中,我真正意義上的學術(shù)研究也就是從這里開始起步。
四、以文學為志業(yè)
金理:上次我們一起商量“三人談”提綱時,慶祥把這一篇的題目擬定為“以文學為志業(yè)”,我覺得非常貼切,很明顯這里面有一層韋伯的內(nèi)涵,讓人想起著名的演說《以學術(shù)為業(yè)》。馮克利先生在翻譯這篇演說時曾有注解:在現(xiàn)代德語中,“Beruf“有兩層意思:“職業(yè)”和“天職”?!爸緲I(yè)”相當于后者,但我還是想先強調(diào)“職業(yè)”的這層意思也不可忽視,它使我們可以免除以往曾有的高蹈、虛妄和焦慮,恢復(fù)平常、踏實和自由的心態(tài)。我們以文學研究和批評為知識技能,如同工匠有一份手藝,在商品社會里,任何工作都擺脫不了謀生的意義。以前文學批評曾與話語權(quán)力形態(tài)結(jié)合在一起,樹立起權(quán)威意識、也抬高了批評家自身的意識;而我們這一代在充斥失敗主義的文學氛圍中開始工作,唯一的好處就是在起點上我們已經(jīng)認識到那種“高人一等”的虛幻、不可恃。知識分子當然和普通人一樣,憑技能和勞動吃飯,比大多數(shù)人幸運的可能是:我們將“職業(yè)”和“志業(yè)”結(jié)合起來。我們?nèi)齻€都在高校工作,青年教師的收入并不豐厚,但維持基本的生活穩(wěn)定還是可以的,在此基礎(chǔ)上我們能夠從事自己熱愛的事業(yè),這是我最感滿足的地方。對于“職業(yè)”的這一層認識使得我們保持平和的心態(tài),由此再來談“志業(yè)”?!爸緲I(yè)”同生命的意義、生活的價值聯(lián)系在一起。恰如韋伯說的:“惟有發(fā)自內(nèi)心對學問的獻身,才能把學者提升到他所獻身的志業(yè)的高貴與尊嚴。”“學術(shù)從業(yè)者本人,對他的志業(yè)抱持的又是怎樣的態(tài)度呢一如果他確實有心追求這樣一種人生態(tài)度?他會說,他是為學術(shù)而學術(shù),而不是圖求看見別人因為利用學術(shù)而獲得商業(yè)或技術(shù)上的成功,或是人們借此吃得更好、穿得更好,心智更開明,統(tǒng)治管理更成功。”也就是說,我們的謀生職業(yè),又恰恰可以寄托自身的熱愛、創(chuàng)造欲求和精神理想。
楊慶祥:當時在設(shè)計“三人談”的主題時,金理和黃平都提到第一次最好談?wù)勛鳛?980年代出生的這一代人的經(jīng)驗和歷史。我腦海里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以文學為志業(yè)”,這個說法自然來自韋伯那篇著名的演講辭。但當時我對“志業(yè)”的含義其實并不是很清楚,只是隱隱地覺得這個詞很有力量,在某種絕望中帶有掙扎的意思。剛才金理把這個“志業(yè)”理解為“職業(yè)”和“理想”、“創(chuàng)造”的結(jié)合,我覺得很恰當。我想補充的一點是,在我提出“志業(yè)”這個想法是,我可能已經(jīng)隱隱地把“文學”與其他的職業(yè)進行了“區(qū)隔”。也就是說,“文學”在這里不是一個一般的職業(yè),而是一種把個人性命和文化理念、家國關(guān)懷等情緒都聯(lián)系起來的特殊的“存在”。
這么說也許有點文人氣和自戀的東西,但是我覺得在今天似乎尤其需要強調(diào)這一點。以“文學為志業(yè)”意味著我們并不滿足于做一個現(xiàn)代意義上的“專家”,或者是做一個社會學意義上的“公共知識分子”之類的東西,而是要回到某種起源性的東西,在這個起源,文學更是一種生活的狀態(tài),個人在這種生活的狀態(tài)中與這個社會發(fā)生關(guān)系,其認識世界和歷史的視角自然也與眾不同。至于這種生活狀態(tài)究竟是什么,我覺得很難一言窮盡,但審美、內(nèi)省、浪漫、沉思等等,都可以算得上是其中的要素。
黃平:文學的魅力之一,正在于“文學生活”是迷人的。對我而言,作為生活方式的文學,意味著自由、美、想象、創(chuàng)造性、戲劇感。我經(jīng)常鼓勵學生以文學為終生愛好,誠如王小波《萬壽寺》的結(jié)尾:“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yīng)該擁有詩意的世界。”
在開闊的社會層面,對于作為志業(yè)的文學,我的理解是:一方面,文學有“技藝”的一面,無論批評或?qū)懽?,尊敬自己的職業(yè),精益求精,這是最基本的要求;另一方面,文學之所以偉大,正在于它不僅僅是手藝或職業(yè)。我們很少因為手藝好而贊譽一個木匠偉大,除非他是安徒生。在警醒迷狂的基礎(chǔ)上,文學總是以摹仿的方式(無論怎樣顛倒、扭曲、變形)描述世界與人性,總要和形形色色的意識形態(tài)摩擦,也總有偉大的理念值得以文學的方式捍衛(wèi)。當下學界每每有挫折之感,覺得諸般不如意,正在于作為“技藝”無人喝彩,圈子越來越窄;作為“理念”又感到虛無,惘然而無從寄托。當下的失敗是十分徹底的:失敗到連“敵人”也不知道在哪里,求“悲壯”之犧牲亦不可得。
金理:我們基本上是在一個充斥著失敗主義的情緒中接受文學教育的,知識分子邊緣化、文學“失去轟動效應(yīng)”、遭炮轟……偏偏我們又是做文學批評的。其實在1990年代,盡管文學批評先前所附帶的政治權(quán)威功能喪失了,盡管其不再作為共名時代的傳聲筒,但是在一段不算短的時期內(nèi),文學批評(以及傳統(tǒng)文學機制)在引領(lǐng)創(chuàng)作風潮、提供作品評價與鑒賞、文學史第一輪篩選等方面,依然產(chǎn)生重要作用。但是到我們開始寫文章、有機會發(fā)表習作的新世紀,一切都“無可奈何花落去”了。即便是橫向地和同齡人中搞創(chuàng)作的80后相比(其實80后這個名號本就是被年輕的創(chuàng)作群體所壟斷的),他們生逢其時,其成長完全和新的傳播媒介、新的文學生產(chǎn)方式水乳交融、互為推波助瀾。而我們做文學批評的(如果不是滿足于制造媒體批評、酷評),很難借助這些可能具有決定意義的新興力量。更何況,我們?nèi)齻€其實已經(jīng)是同齡人群體中的幸運者了(比如這回張燕玲老師慷慨給我們提供平臺和篇幅),那些入場艱難的批評新人們不知凡幾,很可能苦于長期沒有登場亮相的機會就轉(zhuǎn)行了……在這種情況下,對于我來說,“文學”的初戀何以延續(xù)至今,除了運氣好之外(這是我一直承認的),一方面是以此為職業(yè)可供我養(yǎng)家糊口,另一方面是我確實愛它(這有點像循環(huán)論證了)。不過我想,今天我們討論“以文學為志業(yè)”,除了自我成就、自我完善之外,是不是還有一點期待:對于歷史、社會而言,文學依然有其分所應(yīng)當?shù)氖姑?或者說,我們還等待著在某種意義上恢復(fù)文學與社會的關(guān)聯(lián)?我最近在慶祥的文章和發(fā)言中一直讀到強烈的失敗感的表達,這是我特別感興趣的地方:失敗者對于失敗的文學事業(yè)還抱希望嗎?還是,失敗者才去弄文學?又或者,文學就是失敗后才自覺的事業(yè)?
楊慶祥:“失敗”這個東西,是值得仔細討論的。在今天的中國語境中,如何來討論失敗?或者失敗具有何種意義?我覺得這里需要有一個歷史性的眼光。雖然從最日常的層面來看,“失敗”是成功的反義詞,而“成功”在中國當下的語境中無非是物質(zhì)上的極大富裕。但我覺得應(yīng)該越過這些層面來談?wù)撌 Jτ谖襾碚f并非是工資低,找不到體面的工作,而更是一種結(jié)構(gòu)上的錯亂和迷失,也就是在這樣一種文化歷史語境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找不到安身立命的所在。我最近在讀楊念群的《何處是江南?》,他談到了晚明文人在國破家亡情況下的掙扎,這些文人如果從世俗層面看都是失敗者,但他們可以通過各種形式(如學術(shù)研究、游歷山水、詩詞唱酬)來獲得~種失敗者的自足和自滿。同樣,西方浪漫主義詩人們因為世俗生活的“失敗”而發(fā)展出了一整套批判西方工業(yè)文明的文學觀念和理論體系。
我覺得這是他們的可貴之處,他們有一種失敗者的自覺,從而超越了失敗本身。我們今天能做到這一點嗎?在我看來,也許“文學”是最能體觀這種失敗的自覺的形式,我記得竹內(nèi)好討論魯迅的時候說過一句話“對絕望都絕望了的人,只能成為文學家”。歷史虛無主義和存在主義可能是當下中國青年的通病吧,如伺抗拒并療愈這些“疾病”,文學在這個過程中會發(fā)生什么效用?也許我只能套用一句話:“希望本是無所謂有,也是無所謂無的。”
黃平:具體來說“失敗”,我理解一般是指兩個層面:物質(zhì)收入層面的,窮乏,房價貴,沒有姑娘肯嫁;社會結(jié)構(gòu)層面的,邊緣,無人應(yīng)和,沉寂落寞。就物質(zhì)收入這類世俗層面而言,青年研究者的收入確實被過分壓低,比較房價等物價水平,這一點無可置疑,僅僅靠單位的收入已經(jīng)無法體面地維持北京、上海這類高消費城市的生活。不過,就我自己而言倒是很知足,沒有傳說中那么“悲慘”——真正悲慘的群體,反倒無法發(fā)生聲音;就社會結(jié)構(gòu)層面而言,文學“邊緣化”一方面是全球的普遍狀況(歐美詩集的銷量也是隆不忍睹),另一方面也和中國當下的歷史轉(zhuǎn)型相關(guān)。大氣候不成熟,文學界自身也沒有做好準備,方方面面的癥結(jié),郁結(jié)在—起,不是個^所能左右。
不過,大環(huán)境不理想雖然是現(xiàn)狀,我們可以建構(gòu)小環(huán)境,這里面還是有豐富的可能性的,比如師生傳統(tǒng),比如讀書小組。
金理:說到師生傳統(tǒng),我想特別感謝的是我們的導師輩學者在1990年代所作的艱辛而可貴的探索,他們使得我們在一個并不理想的環(huán)境中依然選擇、堅持以文學為志業(yè)。想起本科的時候陳思和老師給我們上文學史,我買了一個采訪機錄音以便整理筆記,為了讓記憶的損耗降到最低,我總是力求在上課的同一天內(nèi)將筆記整理完畢。三節(jié)課的講解內(nèi)容非常龐大,所以我每次都是聽完課帶著一個做晚飯充饑的面包就走進自修教室,然后一邊跟著錄音的回放,一邊整理筆記……當我晚上回到寢室時,往往已經(jīng)熄燈,雖然辛苦,但是內(nèi)心異常充實。坦白地說,我接受文學教育的過程,就是向我的老師學習(甚至向他們的行為方式和生活方式靠攏)的過程;我對文學史的理解,就是對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抗爭、實踐和心靈史的理解。我想表達的意思是,討論知識傳統(tǒng)其實不應(yīng)該忘記這一對象本身是知識分子實踐的產(chǎn)物,我們所切身的知識傳統(tǒng),更離不開1990年代以來知識分子的位置遷移和他們應(yīng)對時勢時“有所為有所不為”的策略選擇。今天我之所以選擇以文學為志業(yè),原因之一來自前輩學者在困境中持守崗位的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