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1年8月22日
地點:上海作家協(xié)會文學會館
主辦者:上海作家協(xié)會
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
南方文壇雜志社
主持人:周立民李云雷楊慶祥
周立民(上海作協(xié)巴金故居常務副館長):今天上午的會議現(xiàn)在開始,“今日批評家”論壇是第二屆了,好像每一屆外面都下雨,是不是批評家承載的職能就是把創(chuàng)作的火焰熄滅呢,或者我們今天把雨變成油,把火焰燒得更旺?!今天上午主要議程:一是主辦方代表介紹論壇的宗旨和籌備情況,二是直接進入主題討論;下午研討科幻文學及韓松作品,明天上午討論年度讀書榜。下面先請張燕玲老師、吳義勤老師、臧建民老師講話。
張燕玲(《南方文壇》主編):歡迎大家參加第二屆“今日批評家”論壇,大家知道論壇緣起于《南方文壇》1998年創(chuàng)立至今的“今日批評家”欄目,論壇秉承欄目推介批評新人,并以“凝聚批評新力量,互啟文學新思想”為宗旨,因此,首屆論壇鎖定”70以后”,即1970年以后出生的青年一代批評家。本屆論壇有首屆論壇的代表,他們會把論壇對話交鋒的會風延續(xù)下去,第二部分來自現(xiàn)代文學館的特約研究員,還有一部分與我們下午文本研讀相關的科幻文學界頗具代表的青年批評家。昨天晚飯時吳亮先生說他是前天批評家,那我和吳義勤便是昨天批評家,而我們的論壇是為中國文學批評的今天與明天設置的一個小小的平臺,我們這些昨天和前天的批評家是為你們服務的。
“文學批評的語境與倫理”,緣起來自兩個方面。一方面來自編輯的感受,閱稿時發(fā)現(xiàn)年輕一代作者的文章,經常對自己的批評對象先人為主,以流行觀念評價歷史問題,脫離歷史語境。印象很深的一件事來自程光煒教授做“重返80年代”的研究,在回顧與梳理歷史時,他們做了80年代作家系列訪談并發(fā)在《南方文壇》,其中有一個事情很有意思,當時訪到韓少功先生,我們的青年批評家認定:尋根文學是因為政治“壓力之后的不得已而為之”的。韓少功很郁悶生氣,那是一次文學的自覺啊。我們都感到這個青年沒有了解當時的歷史符碼,不知道當年拉美馬爾克斯獲諾貝爾獎對文學尋根的導火索意義,青年人的研究離開了當時的語境。我當即與光煒教授溝通,他也認同并在主持人語加上:“尋根”在當時是一次重要的文學自覺。關于批評語境很多青年學者也談過類似的想法,比如周立民、金理、霍俊明也意識到他的同行有太多這樣的先入為主了。源于這樣的原因我們確立這樣的話題,是希望我們的文學批評能夠站在深厚的中國文學土壤里,冷靜地回應這個世界,發(fā)出自己的有效的聲音。
另一方面,全媒時代的文學批評需要對批評語境的還原,需要遵循批評倫理。語境和倫理之間是相生相應的。昨天我們還在談評茅盾文學獎時讀作品,批評從文本出發(fā)這個問題。的確,在今天媒體津津樂道夸耀發(fā)行量、票房、收視率和作家在富豪榜上的排名之際,我們的批評家尤其青年批評家是否還有勇氣談論美學風格,是否還有勇氣談論我們所評論的作品對當代文學貢獻了什么?談論這部作品給這個時代給歷史又帶來了什么?而這樣的談論必須建立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的,建立在自己的藝術感覺和判斷力上,建立在“言為心聲”的專業(yè)操守上?;艨∶鞲姨岬?,很多年輕人不太讀作品了。去年金理、楊慶祥、黃平“三人談”也都是從文本從當下文學現(xiàn)象出發(fā)的及物批評。我們私下議論說批評實踐以具體作品為中心的批評倫理已遭遇困難,重理論、輕文本的現(xiàn)象越來越嚴重,不少高校,扎實的作家作品研究、文本研究遭到冷遇。其實要做一個好的批評家,還是需要做好扎實的作家作品研究,需要建立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做及物的批評、扎實的作家作品評論。像邵燕君帶領陳思這一撥研究生讀刊讀作品并堅持了很多年,這是很辛苦很了不起的文學批評實踐,也是我們要提倡的批評倫理之一。還有一個文學批評和創(chuàng)作倫理價值的缺失,從某種意義來講批評倫理也是一種方法論,即從倫理和道德的角度研究文學作品以及文學與社會,文學與作家,文學與讀者的關系等等。
首屆論壇,我們在國內文壇率先研讀了梁鴻剛剛發(fā)表的《中國在梁莊》,研讀討論時交鋒不斷,相當棒,體現(xiàn)了批評的本色。這次討論科幻文學與韓松,我們把這個領域的兩個牛人請到現(xiàn)場:嚴鋒教授和吳巖教授。大家已經看到最新的第五期《南方文壇》了,嚴鋒提出科幻文學現(xiàn)在已經成為強勁的文學走勢,而且科幻文學“與主流文學處于既延續(xù)又背離的微妙復雜的關系中,而這樣的關系又恰恰對我們理解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特質、困境及其未來走向,提供了重大的啟示”。在這個新的文學形勢面前,我們是否在這里可以學習與發(fā)現(xiàn)一些藝術的新質,乃至問題,然后發(fā)出自己有效的聲音。無論哪一種文學樣式,文體如何革新變化,只要是文學,必定萬變不離其宗。
此次論壇感謝周立民的巴金故居博物館的年輕團隊,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們操辦的,如果過程中有什么不當之處請大家算在我頭上,因為去年我是親歷親為,這屆因忙于評茅盾文學獎了,周立民會比我做得更棒。希望明年再在論壇上見到大家,謝謝!
吳義勤(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常務副館長):非常高興來參加論壇。我首先代表中國作協(xié)李敬澤書記向大家表示問候,本來他是要參加的,但今天上午要開中國作協(xié)的黨組會,他不能來,便讓我代表他向大家表示歉意。我們雖然是主辦單位之一,但是所有的工作都是立民、臧書記、張燕玲主編操辦的,謝謝他們。這次論壇的主題很好,“70以后”的批評家作為一個群體如何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是目前面臨的一個問題,從代際來說,60后的批評家在淡出批評界,不是大家不想寫文章,實在是分身無術了。而70后、80后批評家,早已成長為批評界中堅力量。我相信今年增加了那么多新生力量,論壇的成果一定會比上一屆更豐碩,也更值得我們社會和文學界的重視。
此外,我想介紹一下現(xiàn)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制度。文學館客座研究員制度的最初設想,是聘請海內外頂尖的學者做我們的客座研究員,但是后來中國作協(xié)黨組研究的時候覺得應該吸納70后、80后批評家作為我們的客座研究員。我們認為客座研究員是一個工作,或者是一個實踐性的事情,并不是一個職稱的評定。我們首批招聘了七位70后、80后的客座研究員。
談談文學批評的問題?,F(xiàn)在很多優(yōu)秀青年作家寫的作品并不一定在刊物上發(fā)表,而是自己出版,這些作家更值得我們青年批評家關注。青年人研究青年人天生有一種敏感,楊慶祥他們就討論過剛剛嶄露頭角的青年作家蔣一談。另一方面,青年批評家應該加大閱讀量。這次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張煒的《你在高原》有四百五十萬字,有人就質疑評委是否都讀了?實際上在我們專業(yè)文學里面讀四百五十萬字不是問題。但是由于現(xiàn)在閱讀氛圍不好,許多人自己不讀書,想當然認為別人也不會讀書。但是這也給我們提了一個醒,我們確實要在文學閱讀上下工夫,只有閱讀了,你對這個時代文學的總結和把握才是比較可靠、準確的。因此我希望青年批評家能夠把這五部獲獎作品進行認真的閱讀,在認真閱讀的基礎上寫出有質量的批評文章。
在我看來,批評家對于作品的肯定和否定要有一個辯證的、客觀的態(tài)度。大眾和媒體往往期待我們發(fā)出否定的聲音,尤其是媒體,會放大標題進行宣傳,會認為這個批評家敢于講真話,有正義,有勇氣,這個批評家可能也會滿足于這種否定的東西。但我要提醒大家,否定雖然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否定也不一定就是真話,這中間并沒有一個必然的關系。如果批評家片面迎合媒體的這種“否定”思維,你可能是媚俗的。關鍵是要發(fā)出自己真實的聲音,你代表自己比代表什么都重要,講真話的標準是忠于你的內心。做一個批評家,對一個作品正面的闡釋比什么都重要。我們不可能幻想有一個十全十美的作品或者作家,要說一個東西的缺點太容易了,但是要讓別人信服地對一個作品進行正面的闡釋,這恰恰是對你藝術修養(yǎng)的考驗。我們希望青年批評家們在對文學作品進行正面閱讀、正面闡釋的時候,能夠表現(xiàn)出自己的能力,自己的風格。謝謝大家!
臧建民(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黨委副書記、秘書長):各位青年批評家朋友上午好,我代表上海作協(xié)對論壇的舉辦表示歡迎和祝賀,我下面主要談談我們關于這個論壇的幾點設想。
首先是“年度論壇”以后固定在每年這個時間段,因為這個時間段正好是上海書展的舉辦期間,上海書展從今年正式由地方性書展變成全國性書展。這樣年度論壇可以和上海書展這個更大的平臺對接起來。
第二個想法是推出“今日批評家”閱讀排行榜月榜,這個作為常設性的活動在年度論壇結束以后發(fā)布。我們的“月榜”將來還可以跟圖書館、電視臺合作,我們如果評出一些月榜當中值得推介的圖書,將來可以由批評家和作者策劃一些對談的講座,甚至和電視臺合作搞一些圖書類訪談節(jié)目,青年批評家應該在引導閱讀上,在擇優(yōu)、推介上面發(fā)揮更大的作用。
第三個想法。我們想創(chuàng)建“今日批評家”官方網(wǎng)站,主要有幾個板塊:閱讀排行榜、批評家個人主頁、文學新聞版、文學焦點、“今日批評家”網(wǎng)刊和當代文學作品選刊。網(wǎng)刊刊登具有學術性、當代性、前沿性的批評文章,體現(xiàn)“今日批評家”群體在學術上的貢獻。選刊主要就是選取在網(wǎng)絡上或者在傳統(tǒng)文學刊物上發(fā)表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
第四個想法。我們想出版青年批評家文選,初步設想每年推出一二十種批評家文集或自選集,還是以數(shù)字出版的方式出版。數(shù)字出版的方式包括兩種產品形態(tài),一是電子書,另外一種是按需出版,按需印刷,如果需要購買電子書我們就按照電子書來銷售,如果有讀者需要購買紙質的,我們就按需印刷的方式做。最近上海作協(xié)也在跟一些國際上的出版商和圖書館服務商洽談一些合作項目,我們這個書通過按需印刷的方式可以直接進入到國外出版商服務的圖書館。
第五個想法。策劃舉辦一些其他方面的文學活動,包括重要學者的講座,新作的研討會等。這些我們正在嘗試做,有些還在策劃當中,但是這些策劃已經不是空談了,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可操作性,我們想通過每年一屆論壇的舉辦,希望有更多的資源和更多服務的產品提供給青年批評家。謝謝各位!
周立民:非常感謝臧建民秘書長,基于他的支持,我們所有的設想都有可能變成現(xiàn)實。下面的主題研討交給慶祥、云雷兩位來主持。
李云雷(《文藝理論與批評》副主編):我們的論題是批評的語境和倫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題目。我們現(xiàn)在正處在一個變化的語境之中,這個語境可以包括幾個方面,比如說文學批評的語境,文學的語境,包括整個中國的語境,也都在發(fā)生變化。在這個變化的過程中我們怎么堅持批評的倫理,這是很重要的事情。批評的倫理包括什么?這也是值得探討的事情。我們平時說評論最簡單的道理是“好處說好,壞處說壞”,這也應該是批評該堅持的原則。但是背后也涉及很多理論問題,我們怎么樣批評一個作品是好還是壞,這就涉及批評的標準問題,并且批評標準在不同的時代也在發(fā)生變化,我們怎樣在變化的時代中發(fā)現(xiàn)一些新的審美元素和美學經驗,這也應該是批評家做的。我們不應該固守舊有的標準,應該具有前瞻性和探索性,在這些新的美學元素和經驗出現(xiàn)的過程中應該敏銳地捕捉住它們,這是批評家應該具備的素質。
這次大家談談茅盾文學獎評選的問題,這次評選的結果我還是很認可的,這個結果讓我們感到好的地方是,很多應該得獎的人得獎了,其實這也涉及地評論倫理的問題。網(wǎng)上有^批{平茅盾文學獎評選,像最早的批評說入選的都是作協(xié)的官員,但是了解作協(xié)的人都知道,只有有實力的人才有可能當作協(xié)的副主席或專業(yè)作家,這是社會上對官員階層逆反心理投射到茅盾文學獎上來的情況,也有人說只有責編看了張煒的書,這是從技術層面來討論公正性的問題,這也是很有意思的話題。下面大家就開始討論吧。
劉志榮(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第一個被抓到,有種被“突襲”的緊張感。我自己的職業(yè)是大學教師,專門的研究領域是文學史,文學批評也在認真進行,但我覺得做一個“愛美”的、非職業(yè)化的(或者你也可以說“業(yè)余的”)批評家有一個好處,他讀過并確實有感覺的時候才會說話,沒有認真讀過的,或讀過沒有感覺的,他有保持沉默的權利和自由,這至少可以避免職業(yè)批評家事事都要表態(tài)發(fā)言。我覺得最好的狀態(tài)是專業(yè)讀者能夠回復過來,重新成為一個普通讀者,并把自己的意見用大家都聽得懂的話表達出來。
我們這個時代,其實有一些現(xiàn)象非常像20世紀30年代,一方面?zhèn)髅椒浅0l(fā)達,商業(yè)性的東西,不斷用它的邏輯引導大家,另一方面各種思想、理論、流派非?;钴S,而且這些思想、理論、流派都企圖解釋、引導甚至是宰制我們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由于其不可化約的實感性和具體性,文學過去是,現(xiàn)在也是抵抗這種簡化(有時甚至是洗腦)的解毒劑。不過今天的傳嫩口此發(fā)達,各種思想、理論、流派也來勢洶洶,作家和批評家能否以及有多大的力量對之抵抗、不被異化,文學這副解毒劑在今天還能起多大的作用,這其實仍是非常值得我們今天思考的問題。所以,剛才有很多人說批評要“說真話”,我對此其實是有一些保留:現(xiàn)實是如此混亂復雜,我們是不是有足夠的自信和能力能夠看出“真相”,很大程度上仍是存疑的問題一我們不能完全視而不見這樣的危險,我們所謂的自己看到的“真相”,其實仍然處在“意見的洞穴”之中;其次,即使我們能看到“真相”,看出來之后是否能夠做一個合適的表達,也并非全然沒有問題。事實上,這方面我自己也一直有各種困惑,并愿意把自己的工作也看做深化、細化和具體化這些困惑,使之顯形從而能夠進行更深入的追問的過程。在具體的批評工作中,我愿意堅守我的底線,但與許多朋友不同,在我這里,很多東西尚沒有結論,所以只能把自己的工作看做,一個很努力的,有時也很疲憊的,尋找和努力的過程,而且這個過程是不是就有一個終點,能不能達到比如說讓自己滿意,也不一定。
嚴鋒(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剛才志榮講的過程中有一個詞我非常有共鳴,就是“感覺”,我們要尊重自己的感覺。以前批評界經歷過一個從感覺向知性和理論的發(fā)展,80年代開始架構理論,90年代到了登峰造極,開始有文化批評這些東西。這個步驟都很對,批評的感覺泛濫,本身就是缺少一種客觀的標準。但是我們是不是應該反思我們走到另外一個極端,這方面我們比較認同美國批評家哈瑞克·布朗(音),他就是游離于理論以外,對后來理論狂熱非常鄙視,他嘲笑說文學研究者不研究狄更斯,而研究維多利亞婦女的內褲。他也提出批評要尊重自己的感受,不要為理論而理論,為了某種架構,變成一種追求時尚。我們怎么把握一種平衡,就是在感性和知性,感覺和理論,個人的偏愛和相對客觀的標準之間。為了這種平衡也應該作出自己的努力,尊重自己的感覺、感受。從這個出發(fā),我們達到一種相對的客觀。謝謝!
房偉(山東師范大學副教授):說到批評倫理,我覺得這首先是批評者對自我倫理的定位和認識問題,另一方面則表現(xiàn)為批評家如何對待客體,即作品或作家。對待一個成熟的名作家,作為合格的批評者,在充分研究他的作品的同時,還要對他的缺點,有足夠的清醒認識。而對于有潛力,特別是有新生長點的作家,批評者們不妨多一點鼓勵和支持。
對于批評原理的建構,還要有非常扎實的闡釋,如果我們過分注重理論會導致理論闡釋過度的背后,卻出現(xiàn)文本解讀能力的喪失。舉個例子,對于網(wǎng)絡文學,現(xiàn)在網(wǎng)絡文學也在不斷進入主流文壇視野,這里面有一個問題,現(xiàn)在網(wǎng)絡文學成為一個巨大的怪物,它放在這里大家都在談論它,但是很少有人真正扎扎實實地閱讀網(wǎng)絡文學,同時對網(wǎng)絡文學提出具有審美性的看法。而現(xiàn)在網(wǎng)絡文學所推出來的作品大部分由傳媒定義,特別像盛大這種經營性的網(wǎng)絡公司定義的。我們作為專業(yè)閱讀者,要對網(wǎng)絡文學有引導作用。目前很多優(yōu)秀的網(wǎng)絡作品,其實也并沒有受到網(wǎng)絡媒體的待見,因為這些網(wǎng)絡文學往往有鋒芒,有刺。作為一種消費性的經濟話語權力體,網(wǎng)絡媒體需要的是快餐式作品,非常好讀,并具有流行消費符號元素,比如網(wǎng)絡游戲的體驗,而不是那些目前純文學體制壓抑下的叛逆性因素。網(wǎng)絡文學慢慢進入經典視野,當代批評家應對它有一個充分的閱讀,并在閱讀基礎上用審美判斷能力,對它進行引導和定義,這才是中國文學長期健康發(fā)展的態(tài)勢,而不是盲目推崇所謂的點擊率。
對于目前文壇批評倫理的一些看法,有兩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一是封閉的保守性。因為我在高校,這種感觸也比較深,課題化的生存和項目化生存,很大程度上遏制了批評家敢于創(chuàng)新的勇氣,因為在課題化、項目化生存的情況下大家都在求大的、求理論、求深度,對于具體作品扎實的解讀往往不夠。二是批評沒有個性,沒有血性,沒有自我,沒有獨立的價值判斷。記得謝有順老師曾談到,他認為批評很大的問題就是“無心”,沒有心靈的存在,變成虛假或僵化、腐朽的批評。
邵燕君(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批評的倫理和環(huán)境可能涉及兩個話題,倫理其實意味著當下的批評,批評的語境更多的是針對文學史的批評。如果從倫理的意義上說今年茅盾文學獎的評選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事件,茅盾文學獎剛剛啟動的時候在座的批評家都有這樣的體會,有各方認識不認識的人給你打電話,托人情。這說明今天的批評倫理使得我們無法堅持自己,當代批評不知不覺走入一個人情的怪圈,如果我們想重建批評,必須重新建立倫理體系。
另外我提一點批評的語境問題,我?guī)е鴮W生做文學期刊的點評,后來做不下去了。因為參加者從70后到80后,他們的語境徹底變了,尤其是針對描寫歷史的長篇小說?,F(xiàn)在我們的作家有一個特大的問題,他不會比較如實地傳達歷史語境,你可以完全不理解中國農民是怎么回事,但是你看趙樹理的作品可以理解,那時候作家有本事傳達一個完整的語境,但是現(xiàn)在的作家不行。比如他寫“文革”是非常個人和偏移的,70后、80后讀者閱讀的時候可能沒有自己的感同身受。我有一個建議,對于專業(yè)的研究者而言,我們需要做的是讀文學作品的時候千萬不要讀選本,不要讀單行本,最好讀原始文學期刊發(fā)的。因為只有當時的文學雜志才能呈現(xiàn)出當時周邊的文學生態(tài),這有助于我們這些“今日批評家”去了解昨天的歷史語境。
霍俊明(北京教育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無論是作為批評者還是作為個人來說有一種宿命,我們說批評家有“今日的”,也就有“昨日”的。批評是一門衰老得最快的藝術和學問。說到批評的倫理我想說三個故事,這三個故事在今天的文學批評語境中是具有寓言性質的。
第一個要說的是一句話。前不久的兩次會議上我最為欽佩的某著名的批評家說了一句話,我個人很不認同,他說中國的詩歌從1990年開始之后的二十年讀五首詩就足夠了。我不知道他所講的這五首詩是什么樣的詩,這是虛無的拒絕和保守主義的顯現(xiàn)。第二個要說的是一篇關于女性詩歌的文章,我讀的時候非常奇怪,這讓我立刻想到另外一篇文章。當我翻開1986年的一本期刊,發(fā)現(xiàn)作者竟然是同一個人。這兩篇文章語調、格局,包括所有的觀點都是一樣的,只是換了幾個詩人的名字,這也關涉批評的倫理。第三個,前不久在南開大學的中國現(xiàn)代詩歌語言的國際研討會,針對當年詩歌界的“盤峰論爭”,我追問的是當年為什么出現(xiàn)了此次論爭,當年的民間派、知識分子派有沒有發(fā)生在時隔多年之后再寫作和詩學觀念上發(fā)生變化,如果發(fā)生了變化它的背景和動因又是什么。這三個判斷也反應出當下的批評倫理確實是一個很重要的值得不斷探討的“老”問題。
作為一個中國人來說仍然有一個悖論,我們說現(xiàn)在已經進入到一個空前自由的閱讀、寫作、“發(fā)表”的時代,有了博客,有了微博,我們進入到“自媒體”的時代,一切仿佛都開放了。我覺得事實不是如此,我們的批評在今天仍然不自由。去年在上海開第一屆“今日批評家”論壇的時候我剛好在《南方文壇》發(fā)表一篇文章,是與著名批評家張清華先生的商榷文章。可以肯定,我說話的范圍永遠在詩歌批評之內的,永遠不會涉及私人的問題。我不會因為寫這個有任何的愧疚,我覺得作為批評家而言還是要有自由和爭鳴的聲音。如果批評只有一個頻道的聲音,如果我們連自由說話的權利都沒有還談什么批評?
毛尖(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我就說兩點自己的困惑。大家說到批評要說真話的問題,我的困惑是應該說哪些真話,或者有時候真話是不是應該說。比如這次動車大事故中,網(wǎng)上有很多鋪天蓋地對鐵道部的聲討,這是應該的,而看得多了就會有疑問。如果看得再遠一點,就是三年前的大地震,有很多人批評建筑問題,毫無疑問這是問題。這些真話與在更大格局中贊美救災部隊,都是真話。但真話什么時候說與應該說哪些,這是經常困擾我的事情。真話在多大程度上有建設性?在更大的批評語境中這些真話有效嗎?應該說嗎?這是一個真話的限度問題,也是更具難度的表達。
另外一個困惑,前面朋友談到要發(fā)自內心,說出自己的感受。有時候我在想我個人的感受是不是靠得住?在多大程度上我可以信賴我的感受?這也是因為我自己這兩年在教電影的關系,我以前一直教世界電影,很受同學歡迎,這兩年我覺得我應該教中國電影,很多時候學生覺得這些電影很難看,我有時候強行地讓他們看,把自己的想法推給他們,這可能有一種博弈,真實的情況和自己的感受在不斷地互相平衡和博弈。這可能也是批評的倫理和語境的大問題。
張念(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副教授):我發(fā)現(xiàn)今天有很多新鮮而年輕的朋友在這里,到場的原因可能很單純:熱愛批評工作。如果要做批評,其實要認真對待兩個問題。一個問題是做減法,就是我要放棄什么。我們不要混淆了批評工作與工商局的質檢工作,只要是作品,誰一出長篇,質檢工作就開始了,搞得跟產品檢驗員似的,那不是批評家要做的事。批評家的原則之中隱含著政治美學的任務,讓天才之作找到它的通約性話語,即在任意多樣的感受性與審美判斷的共通性之間找到某種平衡,使得作品的生命力扎根于我們的理性思維,那么一部作品就不僅僅是一部作品,而是作為某種指標,如何在當代思想的版圖中,繪制我們的精神面目,并讓后來者在辨識這個時代的時候,獲得某種依據(jù)。
第二點,批評家之間的相互閱讀也很重要。實際我是很少看作品的,但是我??磁u家的文字,反而是批評家的文字讀得多一些。如果我們今天還再說批評要講真話,就好像說過馬路要看交通信號一樣無聊。批評原則是你在想做批評工作之前必須要解決的問題,沒有必要糾纏了。要提升問題的品質,應該有新的提問方式出來,這是我自己對自己的定位,也是我自己的一個原則。在我們這個時代,文學創(chuàng)作已經成為了網(wǎng)絡贏利模式的生產要素的時候,批評實踐更像一種堂吉訶德式的抵抗行為,有效性不可能否決抵抗本身,更何況文學就是最古老的抵抗方式,比任何政權、意識形態(tài)、積習都更久遠。如今,“批評”的話語實踐的確很難,正因為困難,這項工作才那么富有魅力。困難是因為在當下的語境中,我羞于啟齒那句啟蒙理性的名言:人為自己立法,而與此同時,批評實踐是我自己擺脫“蒙昧狀態(tài)”的有效途徑。“回到文學本身”是令人絕望的,但這種絕望可以讓當代文學與當代思想找到縫合點,這是目前讓我感興趣的工作,批評實踐可以見證思想悲劇,也可以見證思想正劇,作為理論與實踐的第三帝國,話語和文本的中介力量,這是批評活動激動人心的地方。
劉顳(《文藝報》評論部主任、中國作家網(wǎng)主編):作為一個從事文學批評的工作人來說,是否一定要那么在意我們現(xiàn)在的批評生態(tài),就是大生態(tài),和我們現(xiàn)在公約的批評倫理?我的感覺是,其實每個人,每個批評家都有自己的批評生態(tài)和批評倫理,每個批評家如果是本著對自己負責任,把自己的生態(tài),把自己的倫理管理好了,這個大的環(huán)境才會有改善。討論批評倫理,應該是及物的。批評不僅僅是文本的及物、對象的及物,恐怕也有批評家自身的及物與否。首先把自己放置在一個絕對正確的位置上,這種批評倫理是可怕的。批評究竟是要干什么?對于每一個批評家個體來說,你的文學批評能貢獻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是討論批評倫理之前應該回答的問題。文學批評,就像一個人舉著手術刀要給別人做手術,你首先要檢查你的手術刀是否干凈。這句話對于每一個從事文學批評的人來說都是非常重要。
關于語境,也有一個它所在的語境的問題。研究任何文本肯定離不開當時的語境,但是否一定要拘泥于當時的語境?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就在于它有超越任何一個具體語境的能力和價值。語境研究可以是進入文本的一條通道,但絕對不是唯一的。批評應考慮語境但不能受制于語境。
楊慶祥(中國人民大學講師):張老師讓我做上午總結,我遵命行事,簡單談談對各位老師剛才發(fā)言的一點想法。
劉志榮老師談到要以專家的身份去做一個業(yè)余的讀者,我非常認同這個觀點。今天我們討論批評的倫理,一個最基本的倫理是我們應該首先做一個合格的讀者,其次才有可能做一個合格的批評家。嚴鋒老師談到感覺和理論之間的關系問題,認為目前的一些批評文章理論太多而感覺闕失。這確實是目前一個很嚴重的情況,但我認為這恰恰不是理論太多了,而是理論學得不夠好,學得不夠透,生搬硬套一些西方理論,從而束縛了批評家的感覺。真正優(yōu)秀的批評家其實都是能夠把這兩者很好地融合起來的。房偉老師談到“學院批評”的保守性,我感同身受,批評在80年代是非?;钴S非常有成就的,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大量“非學院”批評家的存在。現(xiàn)在的情況是批評的陣地主要被學院占據(jù),尤其是培養(yǎng)出來大量的博士生、碩士生,寫學術“八股文”,對整個批評的生態(tài)造成非常惡劣的影響。我覺得這種批評的生產機制迫切需要改變。大學現(xiàn)在成為一個巨大的機器,不斷吞噬各種資源,包括一些著名作家進入高校,這些都值得警惕,需要反思。
邵燕君老師關于“人情批評”的觀點很有意思,我的立場跟邵老師一樣,“人情”和批評是兩回事,作品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批評家應該有批評家的尊嚴。霍俊明老師談到批評的惰性,我想這是每個人都會遭遇的問題,既和個人的生活相關,也是目前的大環(huán)境使然,批評家和作家的創(chuàng)作生命都很短暫,如何不斷更新自己,不斷獲得批評的新的增長點,值得我們思考。毛尖、張念和劉老師的發(fā)言都涉及一個問題,即應該以什么樣的方式,什么樣的形式去開辟批評的新圖景,去建構真正能夠與這個時代對話的批評。這個問題非常宏大,也值得一再討論,我想今天每位老師的發(fā)言都是回答一種,希望接下來的發(fā)言會更加精彩。
黃軼(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我今天主要想談一下文學批評的功能。第一點,這些年以來我們一直對文學創(chuàng)作、文學批評,每次評價的時候都覺得很不好,一些沮喪的評價。是不是我們可以冷靜下來重新建立一種批評的信念,如果對批評和創(chuàng)作的不滿很泛濫,可能會使乏力的批評更加乏力。上午的時候我們談到80年代,覺得那是一個天堂,以文學史來講最鐘情的是30年代和80年代。這些年來文學的理想破滅,但是我覺得破滅并不完全導致對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評論的絕望和放棄,即使是資本的入侵,我們看到有氣節(jié)、有立場、有思想、有操守的批評依然是主流。另外對批評可能是思想的淡出,思想的淡出確實是我們當下重要的病癥,我們依然看到批評的信念依然存在,并非對當下搠平的不滿真的有建設陛。過度的抱怨里面會隱含一種自暴自棄。
第二點,批評的道德哲學最重要的是有助于促成一個時代的審美理想的建立。今天上午談到我們的批評脫離實際在說話,是反生態(tài)批評的批評。《南方文壇》發(fā)的文章提到生態(tài)批評的偏誤,。很多批評者多是從文藝理論,從西方文藝的語境,以及從傳統(tǒng)的天人合一的道家思想引介出的批評思想,往往非常脫離當下的現(xiàn)狀,讓他們能舉出當下哪幾本小說屬于生態(tài)小說的很少,但是他們在創(chuàng)建一種學問叫生態(tài)美學,或者叫生態(tài)批評的學科。這可以說是一種虛擬的美學。今天大家說了很多批評脫離了創(chuàng)作的現(xiàn)象。我們在批評的時候不僅不應該脫離文本,而且應該像生態(tài)批評那樣更多的注意到中國生態(tài)危機發(fā)生的很多個案的因素,這種批評可能是有的放矢的批評,這樣的批評才能使批評達到批評的功能,實現(xiàn)它審美理想的建立。
劉鐵群(廣西師范大學副教授):談到批評的倫理我就想到一個詞一“墮落”。有不少人曾用這個詞形容文學批評界,說批評家已經墮落,只會捧場和贊揚;說文學批評已經墮落為廣告,是偽批評;說所謂的作品研討會其實是一種形式主義的表彰會。其實批評界的現(xiàn)狀雖然不讓人樂觀,但是不至于用墮落一詞來形容它。而各種指責批評界墮落的話語背后往往隱藏著一種非?;闹嚨倪壿?,似乎對一個作家表示肯定或說好話就不真誠,否定他、批判他就是真誠的。這種荒謬的邏輯會把批評引入歧途。我們可以看到,一些真實、寬容、肯定的批評聲音并不容易得到應有的關注,而一些猛烈攻擊、批判,過度苛責的批評聲音卻很容易在媒體和大眾中獲得掌聲。其實好的批評并不在于它是肯定還是否定,就像吳義勤老師剛才所說的,否定不一定就是真話,肯定也不一定是假話,這中間并沒有—個必然的關系。有些批評被看做是科學,但可能是偽科學;有些批評被指責為廣告,其中也不乏好廣告。批評家需要去發(fā)現(xiàn)、分析作家的缺陷和錯誤,但更重要的是去發(fā)現(xiàn)作家獨特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現(xiàn)作家值得肯定的地方,發(fā)現(xiàn)文學中的美,這對于文學的發(fā)展顯然更具有積極的意義。文學作為人性、人情和^存在隋況的表達,只有用心體會才能夠體悟到其中的微妙之處。所以不僅創(chuàng)作需要用心,文學研究同樣也是需要用心的,無心的批評和心的創(chuàng)作同樣都是蒼白的、沒有生命力的。對于從事批評工作的^來說,需要以寬容、真誠的心態(tài)面對文學,用真心去體會文學作品,用靈魂去與作品對話,忠實于自己的內心,并發(fā)出自己負責任的聲音。我想起??抡f的一句話:“我忍不住夢想一種批評,這種批評不會努力去評判,而是給一部作品,一本書,一個句子,一種思想帶來生命?!睆氖挛膶W批評工作的^直該努力的用心去閱讀,用心給一部作品,一本書,一個句子,或者一種思想帶來生命,這應該是批評的健康路子。謝謝大家!
夏笳(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大家好,今天到場當中我可能是最小的,也是書讀得最少,資歷最淺的。如果今天是“今日批評家”,我們這些80后的在校學生可能要算“明日批評家了”。我簡單談談我的幾個感想。
第一個感想,我們這些80后,跟前輩學者們生長和生活的語境已經很不一樣了,應該怎樣去找到屬于自己的語言,加入到對話中,這是一個問題。80后從小讀的東西,不管是市場標準也好,批評的話語氛圍也好,都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所以即使現(xiàn)在閱讀同一部作品,你們能夠看到的東西和我們看到的東西之間仍然有非常大的差別,雖然大家都說中文,但是經常會出現(xiàn)無話可講或者講不清楚的情況。這可能是—個困境,怎么解決?只能慢慢莫索。
第二個感受,我本科是學物理的,后來從理轉文。我進入學院體系非常晚,當我進入之后,一直在非常費力地學習掌握一種新的語言,用這種語言說出對我來說,可能原本是不言自明的東西。幾年前,當我還是天真無邪的文藝青年時,甚至會存著一個疑問,可能批評是不必要的。我覺得一個作品好,就把最好的朋友找來,跟他說j塞個書很好你拿去看,如果不喜歡就不是我真正的朋友。當我進^這個體系的時候,我感到必須要找到一種語言,把那種喜歡或者不喜歡的感覺說清楚,不僅要說,還要用大家都能夠分享的語言來傳遞這種感受,于是我開始試著寫評論,而不是為了給導師交作業(yè)。這可能就是一種很重要的對話關系。不管在80后彼此之間,還是80后和70后、60后的對話。目前看來,最重要的是我們這些有志于成為學者的學生們,有一種迫切的需要以自己的方式來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種需要本身就是一種動力,帶來變化和挑戰(zhàn)。
胡傳吉(中山大學中文系講師):講到批評的語境和倫理,我炎兩個關鍵詞,—個是格局,一個是寬容。這個格局是不是可以更大一點,批評可不可以再寬容一點。關于格局我提一個疑問。一提到批評好像一定要跟這個詞聯(lián)系在—起,就是“當代”,好像一談到批評就是當代批評。我的疑問是,批評是不是只能面對當代呢?這個疑問,可能是對一個學科的冒犯了。另外一點,批評可不可以寬容一點。是不是應該對青年人要寬容一點。比如一些青年的作家,像李娟、迪安啊,這些作家是不是可以多關注一下?;仡櫄v史來看,很多作家都是很年輕的時候被發(fā)現(xiàn),說得近一點包括鐵凝、蘇童等,都是很年輕的時候被肯定的。張愛玲就更不用說了,她寫《我的天才夢》的時候才十九歲,非常年輕。這是我講的第一個寬容,對年輕的作家寬容一點,這個寬容不是一定要說好話、唱贊歌,重要的是發(fā)現(xiàn)他們。
第二個針對作品本身來講,其實也是一個格局的問題。我們能不能把寬容落實到文學的多元層面上面。批評的格局,應該容得下多種的文學樣式。譬如小說,我們現(xiàn)在的眼光是不是對長篇小說關注得太多,對一些中短篇關注得不太夠,當然,這可能有市場的因素在里面。類型文學層面,學院派特別注重嚴肅文學,我覺得其實有多種文學題材,都可以關注,包括今天下午要討論的韓松老師的科幻小說,還有偵探小說等,都可以留意。這些小說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訓練一個小說家寫故事的意識。還有散文。人們總是把眼光盯在幾個著名的散文家,其實一些年輕的散文家,包括70后、80后的寫作者,在報刊寫的文章非常出色,是不是因為學院的眼光或者體制的眼光,導致人們覺得那好像不是文學?
第三個是對多種文學個性的寬容。是不是要關注一下體制外的,包括大學以外的,或者作協(xié)以外的作家,像安妮寶貝、韓寒這些作家,還是有自己的寫作特色與個性,不能因他們從來不參加研討會、不在體制內,就忽視他們的存在。格局與語境擴大,倫理也會開闊一些。這是我的一些想法,謝謝大家。
梁鴻(中國青年政治學院副教授):對于我自己而言,什么是忠于自己的內心特別重要,你的內心是什么,你的感覺是什么,你的感覺來自于哪里,我們是不是對自己太自以為是了,后者對我們可能更為重要。作為一個搠平者,你是否對自己所處的語境有真正的反思。首先需要思考的是:我們處于一個怎樣的敘事關系和美學體系里面?處于怎樣的歷史思潮和文化思潮之中?我們常說批評的倫理,這一倫理并非只是拿不拿紅包說不說真話的問題,而是你對自己的知識體系和思想體系有多大程度的反思意識,我以為,這一反思和自我批判意識才是批評倫理的關鍵。我自己的感觸也非常大,我們都處于一個“被塑造”的美學之中,是被塑造的所謂的批評家和學者。
所以,如果一定要強調批評的語境和倫理,首先要回到自身,要審視自我的知識架構,自我的審美感覺,自我對小說、文學文化長河里所處的基點。最近集中讀了一批書,中國文化學、文字學、西方語言學和古代典籍等。我覺得我太無知了,我們對自身文化的了解非常匱乏,我們曾經讀過《論語》等,但是根本沒有融入我們的生命體驗之中,我們只是把它們作為必須要學習的知識來學習,而不是作為生命和情感的一部分。因此,我們不懂中國文化的來源,它的內在之美,內在之寬廣和復雜。我們很輕易地也很簡單化地接受了教科書和社會流行思潮,接受了“現(xiàn)代性批判”等詞語,只知其一,不知其源。因為不懂歷史之自我,所以總是對當代呈現(xiàn)出來的自我做簡單化的判斷。我們不知道身處何方學了一大套各種理論,都是生吞活剝的、囫圇吞棗的那種,對自己總處于一種否定和批判的狀態(tài)。我覺得這是—種非常淺的狀態(tài)。所以,就我自己而言,我的批評的倫,蛋首先回到中國生活內部,回到我們自身的文化內部,從這里出發(fā),然后再去結合曾經學習的西方理論,可能會有一個比較好的批評起點。當我再看某一部作品的時候,再尋找自己感覺的時候,可能這個感覺比較寬廣,比較準確一點。從這個意義上,我提出重回語文學,也是我在《南方文壇》里面提到的。從自身的語言出發(fā),尋求我們歷史的信息,尋找我們的這些語言文字背后所蘊含的文化和歷史信息,可能會對文學本身有一個比較深入的了解。如果將來再對哪—部作品進行分析,可能會有較為寬廣的視野。
張莉(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說到批評的語境和倫理,我想到讀碩士生時的一個經歷。那時在清華的圖書館,我看舊雜志時注意到蔣光慈在《民國日報》的一篇文章《現(xiàn)代中國社會與革命文學》,他說,“冰心女士真是個小姐的代表!……伊只要弟弟、妹妹、母親或者花香海笑就夠了。”我對他的表達方式不適應,雖然我并不反對他批評冰心?;氐綒v史語境,我很同意他說當時的文學需要一種革新,但回到歷史語境,我也要反對他的說話方式,那里有對女}生生活和女洼寫作的強烈不屑。這有違新文學傳統(tǒng),新文學傳統(tǒng)留給我們的財富包括了尊重女性,男女平等等等。
有朋友號召批評家{:兌真話,我同意,但我在另一個層面上有保留意見。我覺得這得看是什么樣的真話。批評家批評作家作品,從文學性和文學立場出發(fā)的“真話”,完全沒有問題。但是不能拿作家的家庭出身、性別特征說事。一個作家寫了個罪人,那么,作家本人也是有罪的,這樣的邏輯是不對的,——此類“真話”最好不要用文學批評的方式表達。文學批評應該尊重他人,應該尊重文學的規(guī)律。批評家得有批評家的職業(yè)道德。
我心中的文學批評的倫理首先應該用人的感情和語言來傳達,要有見識,有情懷,有啟發(fā)陛,但另一方面我覺得他/她還要超越普通人的思維,要有整體幽艮光。批評家的能力是在于把人人心中有,人人筆下無的東西傳達出來。當然,大部分文學批評是短命的,就像世界上大部分文學作品也都是短命的一樣。但極少數(shù)像珍珠一樣的文學作品會留下來,評論作品也是如此。重要的是批i平家的個人修為。
郭艷(魯迅文學院教學部副主任、副教授):我認為當下搠平語境,具體到語言、思想,甚至于文體的粗陋,就成為一種無可回避的尷尬,這個尷尬有一個內在長久的跟傳統(tǒng)之間的關系。像梁鴻老師講的,對古代經典的重新閱讀就是這一種。比如我們曾經繁榮的大小傳統(tǒng),以及延續(xù)中國知識層級精神傳統(tǒng)的世代傳承等等。另外還有非常重要的是精神序列問題,自從中國90年代開放以來,我們更多對西方文本的理解,尤其是西方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功利主義、科技歷程我們已經知道了很多負面的東西,對傳統(tǒng)文學的認知和轉型成為我們這—代應該努力的路徑。而且這種轉化應該成為一種常識和自覺,如果不理清這些問題,就不能真正發(fā)現(xiàn)當下文本所能體現(xiàn)出來的一些東西。
還有一個是文學演變和批評的前瞻,我覺得中國的批評語境和中國現(xiàn)代化是一體的,因為現(xiàn)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問題,很多元,批評也承載著來自整個社會的變化,文學自身有一個演變的歷史。現(xiàn)在對于文學文本,包括剛才講的網(wǎng)絡文學、青春文學,這些文體的變化不一定放在文學內部,應該放在整個文學隨著時代會發(fā)生變化中來看待。我們自身處在這個環(huán)境當中不是太清楚,但是如果把這個時間拉長,時空拉得遠一點,文學始終在不斷地變化,它文體的變化,包括各種題材在不同時代的變化。文學到了這樣一個時代,作為一種非常古老的藝術,這種藝術的文學性如何通過小說文體來重新呈現(xiàn)這些東西,網(wǎng)絡文學也好,80后青春寫作也好,他們呈現(xiàn)出很多新的東西,就是批評家如何很敏銳地發(fā)現(xiàn),而且找到批評主體自身對這些問題的看法。
李東華(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作部副研究員):我只講我自己的兩點困惑。第一點,在網(wǎng)絡化時代,面對那么海量的創(chuàng)作,你個人的閱讀經驗總是非常有限的,這點感覺非常痛苦。你會發(fā)現(xiàn)今天形成的一種自信滿滿的判斷,到了明天隨著閱讀量稍微增加一點,會發(fā)現(xiàn)今天的判斷無非是建立在孤陋寡聞基礎上的偏見,有時候人也不是不想說真話,最痛苦的是今天覺得說的是真話,第二天發(fā)現(xiàn)不過是個偏見而已。這也包括今天我們要研討的科幻文學,其實正統(tǒng)的或者主流的文學批判對于科幻文學一直是懷有很多偏見,今天能夠研討這個本身就讓我感到很驚異,也很驚喜。
第二點,在這個網(wǎng)絡化的時代會發(fā)現(xiàn)文本的互動非?;钴S,人人都可以參與批評,這種批評的泛化和傳統(tǒng)批評的精英化形成鮮明的對比,怎么樣避免你的批評不是在一個非常小的圈子里的自說自話,怎么避免你的批評不過是一種學問的展示而已,你能夠說你的批評真正富有自己生命的感悟,真正具有精神的洞察力,來面對當下的文學現(xiàn)實和生存的現(xiàn)實。有一次我做美容,美容師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性,她突然跟我談起奧巴馬和希拉里的競選,有一次我去理發(fā)的時候,那個小男生也就二十多歲,他談起網(wǎng)上的很多文學作品,當時我覺得很羞愧。我覺得我的思想也未必比這些普通讀者,或者普通人更能提供什么有力的東西。
岳雯(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作部助理研究員):在談批評話語之前先講一個小故事。村子里有一個手藝人,大家都很尊重他,這個手藝和婚喪嫁娶聯(lián)系在一起,所以他得到很多尊重。手藝人年紀漸漸大了,想招一個徒弟,村子里的這些年輕人都很想成為他的徒弟,于是付出了很多努力,經過了許多考驗,最終一個年輕人脫穎而出。當這個年輕人想著終于可以大展身手的時候,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這個村子已經不再需要這門手藝了,新來的手藝人占據(jù)了原先的位置,他已經處于被人冷落的位置。每次碰到批評話題的時候,我都會想起這個故事,今天,批評這門手藝很明顯面臨衰微的可能,我們還能做什么?
我們已經聽到太多關于批評的討論,當一個話題不斷出現(xiàn)自發(fā)性討論的時候,很顯然是出了問題。有的人說是這個時代出了問題,時代越來越無恥,人越來越墮落,所謂紅包批評、人情批評等等。顯而易見,紅包批評和人情批評是一個偽命題。也有人說是這代人的能力出了問題,在專業(yè)水準上他們和80年代的批評家有很大的差距。事實上,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普及,世界對我們也越來越開放,只要肯鉆研,就知識結構而言這一代人與上一代人之間并不會存在遙不可及的溝壑。也有人說是理性和感性的不平衡問題,有趣的是,一旦有人說是理性束縛了感性,立刻就會有人跳出來說那是理性還不夠好的原因。我個人覺得,自我的缺席直接導致了今天批評面臨的困境。因為自我的缺席,我們不敢對任何一個作品下斬釘截鐵的判斷,我們甚至不相信我們的判斷是對還是錯的。因為自我的缺席,即使在做判斷,做正面闡釋的時候,我們并沒有建立以我為主的評價體系與依據(jù)。更多的時候,我們依據(jù)的是作品里出現(xiàn)了什么話,是作家的創(chuàng)作談。亦步亦趨,如履薄冰是我們的真實寫照。因為自我的缺席,我們毫不在意批評的文體問題,只是在表達,至于表達得漂不漂亮,形式上美不美,不是我們關心的問題。因為自我的缺席,我們會拒絕情感的介入。說到底文學是情感的表達,當我們拒絕情感的滲透時,最后面臨的只能是冷冰冰的概念與枯燥的邏輯。這樣的現(xiàn)狀無疑讓人很絕望,所以在繼續(xù)努力爭取成為手藝人之前,也許我們得想想,那個真正的“我”,究竟在哪里。
陳思(北京大學中文系2008級博士生):首先,我講一個齊澤克式的笑話來確認問題的存在:一個精神病人被帶到醫(yī)生的面前開始做弗洛伊德式的自由聯(lián)想測驗。畫冊上每一頁都是無規(guī)則的墨跡,病人只要說出自己聯(lián)想到什么就行。病人開始翻,說:生殖器,翻下一個,說:還是生殖器。醫(yī)生說:“你真是個色情狂,你怎么看什么都像生殖器?!辈∪苏f:“你才是色情狂,你畫什么都是生殖器?!边@就是長期以來追求自我所帶來的批評標準的混亂狀況、批評家與作家之間無法溝通的狀況。這是我對現(xiàn)在批評語境的感覺。
因此,第二,這個狀況向我們提出一個要求,有什么方法可以避免這種“色情狂困境”的出現(xiàn)?我的閱讀習慣是這樣的,一定會放好幾本風格完全不同的文學作品、批評或理論等,然后在不同風格的文本里面穿越。有意思的是,穿插閱讀經常會搞混,于是眼前充滿了怪異感,讀到的理論充滿文學性,文學又非常有理論色彩。從閱讀體會里面我找到一種設想,類似柄谷行人所謂的“超越式的批判”,更簡單地說,我把它叫“視差批評”。康德的早期的論文以《形而上學者之夢來解釋視靈者之夢》的論文,包括《純粹理性批評》里面辯證論的部分,這兩個文本是視差批評主要的方法原出點。當然還有一個經典的文本是德里達的《延異》??档掠懻摾锼贡敬蟮卣鸬臅r候,他會從哲學者變成一個通靈者的視角再變回去,他的思想至少來回變動四次。當你以為他要在正反題的基礎上作出合題的時候,但他最后的結果卻猶豫不定的,之前的迂回都沒有被否定。到他解釋先驗辯證論的時候大致也在采取這個迂回的態(tài)度,要證明正題時,先假設反題正確,然后論證反題的謬論,由此證明正題的正確,這是視角一和視角二。正常情況下我們會說這個東西如果是錯的,那么它的反題就是正確的,但有沒有存在一種可能性:它的正題是錯的,反題也是錯的?視角三就來了,解決了視角一和視角二中間出現(xiàn)的問題。當然,視角三有自己的問題,他把自己的問題留在自身當中,留待下一次反題的出現(xiàn)。這就是所謂視差的批評,后來在德里達的《延異》中還可見到。我們可以看到德里達在索緒爾、黑格爾、尼采、弗洛伊德、列維納斯、海德格爾之間靠上去,又跳出來,在視角之間迂回。視差批評要不斷在視角當中尋找問題,而不是尋找自己容易解釋的東西,而是尋找視角的裂縫,當中的創(chuàng)傷性內核。而按齊澤克的說法,裂縫又是不能直視的,實在界只能在符號和符號的比對之間找到。這是我從理論抽出來的文學批評方法。
飛氘(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生):今天要談論批評,主要我們想聽聽大家怎么看韓松的作品,有一個想法,大家在談論文學批評,從廣義的角度來講,文學本身就是一種批評。中國剛有科幻的時候,吳趼人寫《新石頭記》,他覺得自己為什么給這個名著寫續(xù),可能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但是,他首要考慮的是先寫寫自家的懷抱,后人的褒貶對他來說不是最重要的事。他當時要寫這么一個科學小說是非常緊迫的事情,因為他對生活有一些想法,要把這種想法用文學的方式表達出來。我覺得韓松的作品也可以這樣理解:大家都活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有一些想法,以各種方式來批評,比如現(xiàn)在可以寫微博,全民都在批評,所有人都在批評鐵道部,而韓松喜歡以文學或者科幻的方式寫婉轉的批評,別人看到了,產生共鳴了,就互相地回應一下,這就是批評。很多人說,我不知道韓松寫的是什么,覺得他寫的很奇怪,寫得不好,寫得很粗糙。但是我喜歡這個東西,我認為有價值,我就把這個價值寫出來跟大家分享一下,行與不行,再商榷。我覺得批評就是尋找共鳴。不過,剛才陳思提到了精神病人和醫(yī)生,我有時和人在網(wǎng)上爭論,也有一個感受:批評不光是共鳴,有時是一種戰(zhàn)爭,彼此似乎要消滅對方。
當然,我最期待的還是聽大家講,把這么多優(yōu)秀的批評家湊在一起講韓松的作品怎么樣,機會很難得。
金理(復旦大學中文系講師):今天這個議題也挺大的,大家都認為應該重回歷史語境,不過問題是說回去就能回去嗎?特別在受到???、后現(xiàn)代、新歷史主義等洗禮之后,我們都很敏感于知識與真理、歷史與敘述之間不存在簡單的吻合、對等。我們所描繪的歷史場景,自然無法脫離于我們研究過程中的問題與假設。但是,在往研究對象上“投影”時,是不是應該警惕一些問題:要警惕以今日的“無”去在歷史上投射“有”,由于今天匱乏了,我們虛造出一些過去的繁榮和豐富;或倚借后出的概念工具和思想資源去強求前人,而無視前人在特殊境遇中的根本關切;“后見之明”或可避免“當局者迷”,但此“優(yōu)勢”也往往導致誤解前人,研究所“解決”的問題根本與前人無關。
第二個問題,今天我們面臨新的東西太多了,批評家有時候很可憐,好像我們必須跟著新東西跑,跟著現(xiàn)代傳媒跑,那些我們追逐的對象還時不時要求我們給出一些判斷,這些判斷越直截越好,即??滤^“下判決的那種批評”。那些能夠給出判斷的批評家肯定是“食量”非常驚人的批評家,我非常佩服這樣的專家,但是有時候我也疑惑,是不是我們真的可以對每個問題都發(fā)言,有時候覺得在今天這樣的時代,我們是不是應該承認、甚至保持一種必要的無知和選擇的尊嚴。
第三個問題,談到文學大家有時候很悲觀,有時候又覺得文學的力量很大,似乎是無孔不入,比如說一張廣告、宣傳單,我們很輕易地把文學的名號頒給一切事物的時候,到底是文學泛化了,還是文學精神在潰散。我的這種想法似乎很本質主義,很保守。在今天這樣一個語境下,任何一個國家的任何一個研究者都不能講清楚什么是文學,什么不是文學。但正如希利斯·米勒所說的,我們可以用美國高級法院描述色情的一句著名的話來描述文學:“我不能定義它,但只要一看見它我就知道是?!苯裉斓奈膶W是不是也能回復到這種明心見性般的“簡單”?
甫躍輝(《上海文學》雜志編輯):我首先疑惑的就是怎么判斷一個作品的好壞。批評家評判的作品,往往都是發(fā)表了的或者出版了的,像我這樣的編輯,評判的則是還沒發(fā)表的東西。這個工作跟批評家的比起來,好像低著一個層次,他們吃的是粗糧,我們編輯吃的,可能還夾著泥沙呢,但這樣或許更能接近文學的現(xiàn)場,更能了解文學寫作的現(xiàn)狀——或者說文學底層的寫作狀況。編輯的行為,或許在某種程度上也更能影響作者的寫作。有些作者會問我,你們究竟需要什么樣的稿子。我只能告訴他字數(shù),我不可能告訴他某個具體的標準,這很難說清楚。我碰到過一個作者,他跟我說,我就是看著你們上海文學寫的,為什么不能通過呢。我只能跟他說,我自己也寫東西,但不是看著哪個雜志寫的,你可能還得再多看看多寫寫吧。我自己寫了小說也會投稿,投稿后如果被退了,我就會自個兒想,是不是稿子確實有問題,我不能像這些作者那樣問編輯你們的標準是什么,因為別人問我,我回答不出來,我不能再問別人。
我同時是運動員,又是裁判員,更復雜的是,我還做了理論版的編輯。理論版的文章,有可能會說到我編發(fā)的某一篇小說,他對那小說和我對那小說的評判可能完全不一樣,這時我就得判斷,這樣的一篇文章能不能發(fā)。如果不能發(fā),那這位批評家有可能還看過我給朋友寫的批評文章,他可能會覺得,我自己的批評文章寫得那么臭,竟然還退他的稿子。
繞來繞去說了這么多,我想說的是,文學的標準究竟在哪兒。剛才邵燕君老師說到“茅獎”的評選,那是更復雜的大環(huán)境,我只能說說我在雜志社的這個小環(huán)境。這樣一個小環(huán)境,都可能存在如此之多的問題,大環(huán)境就更不用說了。但有沒有可能存在一個所有人都會遵循的倫理來規(guī)約這一切呢?有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來衡量一個作品呢?
康凌(復旦大學中文系碩士生):各位下午好,剛才甫躍輝說小環(huán)境很復雜,因為他既是一個作者,又是一個編輯,還是一個雜志的審稿人,再加上理論文章的批評人,而我可能就是一個單純的讀者或學生,作為一個在讀的研究生,剛聽完一圈大家對批評的想法,感覺基本上當代的批評是沒有救了,當代的倫理是沒有倫理,當代的語境是不管語境。這些問題大家都提到也都有很深入的闡述,所以大家就會問未來在哪里?未來在所謂的明天批評家,那明天的批評家從哪里來?如果說現(xiàn)有的文學體制不變,通常還是從大學的研究生或者博士生來,但是楊慶祥學長又說,大學也沒有救了,大學對社會的毒害令人發(fā)指,我對這個意見舉雙手贊成。我非常羨慕北大邵燕君老師帶領的小組,在大部分的大學里面,中文系課程里當代文學,即同時代的文學是很難進入課程設置的,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是因為時間的積淀不夠久,是因為覺得評價不夠客觀,或者根本說到底是不敢在課堂上教。這個結果是在學院里接受的都是所謂理論的訓練或者文學史的訓練,和當下的關系是脫節(jié)的,以至于剛才有人提到在面對新文本的時候找不到自己的語言,于是學生往往本能地就回到課堂上操練的各種理論語言,然后出現(xiàn)所謂的生搬硬套理論,這就是現(xiàn)代文學教育下得出的惡果。問題在于是不是沒有救了呢?我想也未必,如果我們愿意把眼光放大一點。上個學期非常有幸,做了我的導師張業(yè)松老師一門當代文學作品課的助教,課上討論一些比如說《蝸居》、《雙面膠》、《山楂樹之戀》、《鬼吹燈》、鄭淵潔等等,都是目前大量讀者在讀的文本,為了準備這門課,我去搜集整理了一些文本評論的材料,在這個過程中對我最有用的材料庫不是CNKI的數(shù)據(jù),不是《南方文壇》或者《上海文學》,而是豆瓣的書評評論。據(jù)我知道,在現(xiàn)代的讀者群當中,或者在大學生當中,面對一個陌生的文本,想知道是值得讀還是不值得讀的時候,會去翻《南方文壇》和《上海文學》的恐怕屈指可數(shù),大部分人還是打開網(wǎng)頁看一下豆瓣的評論是好還是壞,一些比較知名網(wǎng)絡寫手的評論是好還是壞。如果大家愿意去讀一下這些評論,尤其是里面優(yōu)秀的部分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評論并沒有死,當代文學的評論非常生動、活潑,非常接地氣,輻射的面變得越來越廣,不再是小圈子精英壟斷的評論圈子。所以問題可能沒那么嚴重,至于小圈子的紅包批評,小圈子的友情批評,死了就死了吧。
黃平(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講師):從抽象的角度討論“當代文學”好得很還是糟得很,我不知道如何下手。還是從一個具體的角度說起,上午張燕玲老師談到程光煒教授帶領我們幾個學生這幾年做的“重返80年代”的研究,我就此略作引申——自然,這不等于說我們做得多好。結合這幾年具體的學術實踐,我們一直努力把批評“歷史化”,構建一種基于文學史的批評。其一,我們的當代文學研究向更為學科化的現(xiàn)代文學研究學習,還原當時的文學場域,在史料與批評間嘗試建立有效的關聯(lián)。把當時的文學語境文本化,這個難度自然不小,但是沉靜下來潛心去做,也不是無法克服。真正有難度的,在于其二,當我們把當代文學研究操作的和現(xiàn)代文學研究類似的時候,或者說,當我們的當代文學研究不斷地發(fā)掘作家、堆砌史料并且由此不斷填補學科“空白”的時候,如何和真正的“文學性”(這不僅僅是語言、審美層面的)勾連起來,而不是以貌似歷史化的態(tài)度不自知地淹沒在材料之中,吊詭地成為脫離歷史的職業(yè)學術。
對此而言,趙毅衡教授有一句話我多次引用,確實說得極好:“形式分析是走出形式分析死胡同的唯一道路,在形式到文學生產的社會—文化機制中,有一條直通的路。是形式,而不是內容,更具有歷史性?!弊龅竭@一點,需要我們批評者更耐心的“細讀”,細讀自然不僅僅是讀得很細,而是從“形式”中讀出“內容”——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主題思想之類是從“內容”中讀出“內容”,這種批評可以是宣傳,是教化,是思想史的注腳,但不是文學。限于時間,我舉賈平凹作品中的兩個小例子,《秦腔》第十七頁開始敘述視角的轉移與分裂,《古爐》第二○一頁之后故事性不斷強化(兩書頁碼都依據(jù)初版本),都是“形式”與“內容”博弈的極好例子。
“形式”與“內容”的博弈,在寓言的意義上,即是“文學”與“歷史”的博弈。如果對文學批評一尤其是發(fā)生在當下波瀾壯闊的大轉型時期的文學批評——有這一歷史性的自覺。由此整合作為“專業(yè)”、“職業(yè)”與“志業(yè)”的批評實踐,那么倫理問題或可迎刃而解。何為批評倫理?我給出一個上海式的回答:敬業(yè)即倫理。
(楊慶祥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