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曙明
古人說:“于不疑處有疑,方是進矣?!边@是讀史的金科玉律。我發(fā)現自己從小在書本里讀回來的歷史,大部分都是可疑的,何止近現代史,包括整個二十五史,甚至上古史,隨便拎一個觀點出來,幾乎都有商榷的空間。雖然不一定是史家故意蒙人,但只有一個視角,絕對是不夠的。史,還是得對照著讀,不斷質疑,方是進矣。
兩年前在海豐參加“陳炯明學術研究座談會”,獲贈《一宗現代史實大翻案》一書。這是一部由陳炯明哲嗣陳定炎博士與高宗魯教授合著,為陳炯明翻案的大作。許多人一聽是親屬寫的翻案文章,便覺不屑,以為總跳不出“為親者諱”的局限。其實,親屬的角度,也是一個角度,你能搞清楚他到底為親者“諱”了一些什么?為什么要“諱”?你就離真相近一步了。
陳定炎先生六年前已仙逝,我們雖然緣吝一面,但有過一段時間的通信,我對他的治史方式,有粗淺的了解,獲益匪淺。陳先生對我說:“我年來研究先父歷史,主要是填補史實,對他的政治思想,實未作深切的分析,我也覺得不大勝任?!边@是先生的謙詞,中國學術傳統(tǒng),講究義理、考據、辭章,誰說考據不是一門大學問?只要把“填補史實”這事做扎實了,陳炯明的政治思想脈絡,自然浮現出來。此所謂經史同源也,整理史料實際上也蘊涵了義理的研究。
《一宗現代史實大翻案》收羅了大量與陳炯明有關的史料,旁求博考,巨細弗遺。其中不少是以往為陳炯明定罪的史家所不愿提及的,如今統(tǒng)統(tǒng)被陳先生這位美國機械工程師學會終身研究員從圖書館的塵埃中翻了出來,與國民黨官史對照著來讀,碰撞出一片火花,有趣有趣。
先生在通信中對我一些不正確的習慣思維,不時會一針見血地指出,令我有醍醐灌頂之感。比如我給先生信中有一句“陳炯明追隨孫中山革命”。這種表述方式,是我所習慣的革命史學中常見的方式,所有革命者都是革命領袖的追隨者,似乎理所當然。但先生馬上糾正說:陳炯明與孫中山是反清的革命同志關系,不是追隨關系,我的說法還沒有脫離“良禽擇木而棲”的窠臼。
還有一次,我說到陳炯明曾受無政府主義的影響,當年無政府主義在中國很流行,這應該沒什么疑義了吧?先生回信指正:準確地說應該是安那其主義(Anarchism),不是無政府主義。根據希臘原文應為“無統(tǒng)治者”(without a ruler),不是反對政府,而是反對“侵害個人自由的統(tǒng)治者”。我不禁大為汗顏,這世界真沒什么不容置疑的常識了,一切皆可推敲。毫厘之誤,便會謬之千里。
近年來陳炯明已獲得史界愈來愈多的關注,有時和朋友談起,他們會問:對陳炯明的政治思想,如果用一個關鍵詞概括,是什么呢?盡管我認為用關鍵詞來概括是極不嚴謹的,但茶余飯后,閑聊也無妨,便回答:是“自治”二字。我極少聽到有人會進一步追問:什么是自治?其實我倒很想問那些作明白狀的人:你真的明白什么是自治了嗎?
《一宗現代史實大翻案》中的許多觀點,我未必同意,但我不得不承認,它通過大量史料,提供了一個視角,這就很了不起。真相就在各種不同視角的交匯處。你對不同視角的兼容尺度,可以量出你與真相的距離。(摘自《晶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