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修雨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5)
論嚴歌苓小說中的海外中國女性書寫
熊修雨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 100875)
嚴歌苓的小說中有著大量的海外中國女性書寫。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嚴歌苓對海外中國女性的關注和同情;另一方面她也以這些女性為視點,來返觀和審視西方文化。嚴歌苓小說中的海外中國女性,艱難地生存于中西文化夾縫之中,處于“看”與“被看”的歷史境地。她們在被動接受西方人救贖的同時不忘對其審視,在自立自強之中充滿對自由的渴望?!熬融H”與“自由”是嚴歌苓審視海外中國女性的兩個基本視角。嚴歌苓顛覆了西方人自以為是的救贖神話,同時以自身的實際經(jīng)驗,探討了海外中國女性追求自由的途徑及其可能。
嚴歌苓;海外中國女性;救贖;自由
作為當代最具影響力的海外中國女作家,嚴歌苓對海外中國女性的生存境遇感同身受,有著切膚之痛,她的小說中有著大量的海外中國女性書寫。這一方面體現(xiàn)了嚴歌苓對海外中國女性的關注和同情;另一方面她也以這些女性為視點,來返觀和審視西方文化。嚴歌苓小說中的海外中國女性,艱難地生存于中西文化夾縫之中,處于“看”與“被看”的歷史境地。她們在被動接受西方人救贖的同時不忘對其審視,在自立自強之中充滿對自由的渴望?!熬融H”與“自由”是嚴歌苓審視海外中國女性的兩個基本視角。嚴歌苓顛覆了西方人自以為是的救贖神話,同時以自身的實際經(jīng)驗,探討了海外中國女性追求自由的途徑及其可能。
多少個世紀以來,為了生存,大批中國人前赴后繼地奔赴海外、移民他鄉(xiāng),也將自己送上了一個被人審視的國際化舞臺。在美國這個西方文化的大本營,華人的歷史比美國歷史還要悠久漫長得多。美國西部海岸城市舊金山就是近代華人移民美國并對美國文明做出貢獻的歷史見證。不用說殖民主義時期大批的華工參與美國的社會建設,就是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交流非常頻繁的今天,大批的中國人仍然源源不斷地移民美國,從而事實上在美國出現(xiàn)了一種華人文化,并與美國為代表的西方文化形成了鮮明的差異和對抗。“西方”和“東方”本來就是兩種有著明顯差異乃至對抗的文化價值體系。賽義德認為:“東方學是一套被人為創(chuàng)造出來的理論和實踐體系,蘊含著幾個世代沉積下來的物質層面的內(nèi)涵。這一物質層面的積淀使作為與東方有關的知識體系的東方學成為一種得到普遍接受的過濾框架,東方即通過此框架進入西方的意識之中。”[1]9這也就是說,西方和東方之間是一種“看”與“被看”的關系。當整個東方作為“被看者”進入這個過濾框架時,必然會遭遇西方“看者”的欣賞、誤解和攻擊。女性天生是弱者,又是文化的化身,在此框架中,更能顯出文化的差異和壓迫。在嚴歌苓筆下,海外中國女性就生存于這種西方與東方“看”與“被看”的關系之中。
1989年,嚴歌苓隨同做外交官的丈夫移民美國,為生存立足、實現(xiàn)個人自由,她歷經(jīng)多年社會底層的磨煉,以其切身的女性生存體驗,深刻地體認到了海外中國女性的生存之艱。在嚴歌苓筆下,海外中國女性艱難地生存于中西文化夾縫之中。她們政治地位低下、經(jīng)濟困窘,并由此造成精神上的自卑。由于近代以來中國積貧積弱,在國際上地位低下,導致海外中國人政治地位低微,備受壓抑和迫害。嚴歌苓筆下的西方人眼中,中國人形象猥瑣又孱弱,有一副“無力的笑容,溫良的一雙小眼睛”;“慣常的矮小,眨著躲閃的小眼睛,嘴巴好奇而懵懂地露出前門齒”[2]15;即使是當代的知識女性,也是“臉色蒼白,缺乏營養(yǎng)和睡眠,心神不寧腦筋遲鈍”。[3]這些柔弱的中國女人,為了生存,在西方社會中被迫從事最底層的社會工作,乃至不同程度地典賣自己。比如當妓女的扶桑、給人當代孕母親的伊娃、嫁給老男人以解決生存之需的五娟、在唐人街男扮女裝以博得西方人欣賞的男旦“阿玫”、做人體模特以掙取學費的大齡留學生“我”等?!斗錾!分?,被稱為“黃色工蟻”的華人男性們在美國做苦力,參與美國西部開發(fā),而女人們則在唐人街從事低賤的賣淫。面對華人們堅韌頑強的生命力以及“僅次于零”的工資要求,西方人本能地感到恐懼和厭惡,將他們稱為“游過太平洋的人形老鼠”。為了抵制華人勢力的蔓延,他們多方面打壓華人,發(fā)起排華運動。華人不能與白人同席而坐,扶桑們甚至低賤到不能出現(xiàn)在“正當白人”的視線中。如果說這是華人女性卑賤的過去,那么,在《粟色頭發(fā)》中,“我”作為一名剛移民美國的當代知識女性,并以自身的優(yōu)雅嫻靜的東方女性氣質,吸引了富有的美國工程師“粟色頭發(fā)”。他熱情地為我找工作,并把我介紹給他的社交圈,但在與西方白人交往的過程中,“我”無時無刻地不感覺到他們的歧視:聊天的時候,會有美國人突然跳出來“噓”地一聲打斷我們,嫌我們吵;或者模仿中國人響亮地吐痰;“我”當保姆的家庭女主人婁貝爾太太夸“我”很干凈,不像“中國人”,因為在她眼里中國人“不愛洗澡”;“我”將撿拾到的藍寶石歸還,卻招致對方的懷疑,并宣稱要到首飾店重新鑒定。時代變了,然而敵意和歧視并沒有改變。
嚴歌苓小說中的海外中國女性,普遍赤貧。一百多年前唐人街的那些靠接客為生的妓女自不必說,就是當代的那些移民女性,也都普遍經(jīng)濟困頓、處境窘迫?!冻跸牡目ㄍā防铮桌颉皬钠呤甏跗诰屯V沽速徶靡嘛棥?;《無出路咖啡館》中,“我”全身的衣服都是二手貨,值不了幾塊錢,平常吃的是方便面,甚至餓肚子。經(jīng)濟的困窘使一些華人女性被迫淪為他人的人身依附者。他們仰仗男性的供養(yǎng),地位卑微。如《約會》中的五娟,為了能在美國立足不得不嫁給比父親還年老的老男人,但老丈夫不喜歡她和兒子會面,更是禁止她兒子進入他家,所以她就只能偷偷摸摸地到外面與兒子約會;《紅羅裙》中的海云,嫁給70多歲的老男人,終日做飯、打掃,伺候著老丈夫和他的混血兒子,相當于“不要錢的老媽子”;《冤家》中的南絲,身穿prada,臉上涂蘭蔻,表面風光無限,但實際上過的是一種交際花般的風月生活,周旋于幾位男人之間,宴會后在男人們離去之后,還不忘把剩在酒杯里的酒喝掉,被女兒看見后,只好訕訕地笑道:“都是很貴的酒。”
政治地位的低下、經(jīng)濟的貧困,導致海外華人精神上嚴重自卑。嚴歌苓曾經(jīng)直言:“移民,這是最脆弱、敏感的生命形式,它能對殘酷的環(huán)境做出最逼真的反應?!焙M馕膶W評論家陳瑞琳也這樣說過:“所謂移民,本質上就是一種生命的移植。移植的痛苦首先來自于根與土壤的沖突。在新的土壤中,敏感的根才會全然裸露。”[4]移民就是一次文化重置,對天性敏感細膩而又柔弱的女性而言,其所帶來的心理失落和文化重壓更勝一籌。她們往往敏感而又多疑、自卑甚至畸變?!稛o出路咖啡館》中,女主人公“我”仿佛時時刻刻站在一面鏡子中打量自己,而這面鏡子就是白人們的眼神:苗條意味著永久性的缺吃少喝,嚴謹意味著土氣。“我是這丑惡景象中的一個細節(jié),因而他們闊大無邊的厭惡包括了我,我也是他們廣漠的痛苦、無奈、無趣的誘因之一,在他們冷漠呆滯的灰色、藍色、棕色眼睛里,我要對這么難看的街景負一定責任?!边@無疑是一種極度自卑后的怨恨心理,甚至對來自西方人的眼神和問候,她也能讀出特別的畫外音,比如別人叫她好好享受早餐,她則理解為:“她是為我好,勸我抓緊時機,吃一頓是一頓。”過度自卑導致敏感和多疑,心理發(fā)生畸變。
那么,在這種不平等的東西方文化格局中,海外中國女性是如何進入西方人的視野的?賽義德認為:“在西方人的眼里,東方是一個‘他者’,是封閉、神秘、愚昧、不開化的世界。 ”[1]1這一方面表明西方對東方的隔膜、歧視,另一方面也道出了西方對東方饒有興趣的原因,那是一種后殖民主義式的欣賞,除了獵奇,很少尊重。在西方人眼中,中國文化意味著封閉、愚昧、神秘和不可解,而“不可解的東西引起來的敵意與迷戀是相當強烈的”[2]15。 《扶桑》中的唐人街,在西方人眼中如同中國文化的化身,它有著漆黑的鴉片室、廉價的窯姐、褪色的綾羅宮燈,男人梳小辮,女人裹小腳,亂七八糟的飲食等等。這個古老民族性格中謎一樣的 “溫良與沉默甚至讓他們震怒”,這種“不可解”激起了白人的敵意,終于爆發(fā)了一場有計劃、有預謀的唐人街排華運動。女性最具文化風情,是一個民族文化形象化的體現(xiàn)。在西方獵奇者眼中,中國妓女扶桑的小腳是一種“在退化和進化之間的肢體,它們看上去更像是魚類的尾部”。本來,“三寸金蓮”就是封建社會男性性心理變態(tài)的產(chǎn)物,混合著男權和狹邪。在西方人的眼中,用魚的尾部來比喻,除了性心理變態(tài)之外,更兼有歧視的意味;身穿象征古老東方色彩的紅綢衫的扶桑,能讓西方白人少年克里斯對她產(chǎn)生那種“鬼迷心竅般的迷戀”,就因為她代表著那種受苦受難的中國女奴形象。唱戲的男旦“腰纏得兩個虎口上去會指頭碰指頭;眉毛也拔齊了,保有一線細的影子;嘴巴抿上去已夠小,涂了色就成了一粒鮮艷欲滴的紅豆”。[5]這種早被魯迅罵為中國文化國粹的“男人扮女人”,卻令西方人“激動和忘情”。所有這些背后,到底又有多少的文化尊重呢?
生存在這種文化夾縫之中,海外中國女性如何得以存在?如同一切弱者對強者的無謂的企盼一樣,希望來自對方的救贖,包括物質的和精神的,能夠幫自己擺脫困境,獲得拯救,但結局難免都是失望。嚴歌苓也探討了這種來自西方世界的救贖話題,但她卻以其犀利的筆觸,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這種西方人的救贖神話,指出了這種救贖的條件苛刻、虛偽、無力及其可笑。
從文化心理來看,西方奉行基督教文化。基督教認為,在上帝面前,人人有罪,都需要得到上帝的救贖。遍及到社會中,人人都以上帝的使者自居,都有著救贖他人的潛在心理和愿望。而在社會行為規(guī)范上,基督教宣揚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博愛,倡導對弱者的同情和幫助。這些,使西方文化普遍存在著一個救贖主義情結。從文化等級秩序來看,長期以來,西方以文化中心位置自居,自認為理性和文明;相反,在他們眼中,東方則是非理性和蒙昧的。因此,以理性來引導非理性,以文明來開啟蒙昧,這也就成為西方人一種自然而然的心理定勢。顯然,這是一種文化自大癥。正如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這種救贖的背后必然附帶有種種的條件和目的,其深度和力度相應也是有限的。
事實上,西方人也并不是全部對移民弱勢群體加以白眼和污辱。他們中的一部分,也確實在一定程度上給移民以幫助,讓他們在異國他鄉(xiāng)得以最基本的立足。他們與中國女人們之間,也不乏真正的感情,在《無出路咖啡館》中,“我”的未婚夫安德烈真心地愛著“我”,為“我”找工作而奔波;房東為保護“我”而向FBI撒謊,為幫“我”渡過難關向教友募款;在《扶桑》中,上流社會出身、家教森嚴的白人少年克里斯,冒著背叛家庭的重責和生命的風險,迷戀扶桑,一心想把其救出妓院火坑;《魔旦》中,票友奧古斯特對于男旦阿玫如醉如癡,有著粉絲般的忠心;《粟色頭發(fā)》中,英俊又富有的工程師“粟色頭發(fā)”在“我”落難時,對“我”有著誠懇的幫助和執(zhí)著的追求,等等。但政治地位的不對等、經(jīng)濟的懸殊、文化背景的差異,使他們的這種不乏善意的救贖行為,難免都帶上一種居高臨下的、救世主般的施舍意味。而這對移民而言,是難以接受的。
嚴歌苓從物質和精神的雙重角度打量了這種來自西方人的救贖。物質方面,作為世界上最強大、最富裕的國家,美國享受著高度的物質文明,處處顯示出物質過剩的痕跡。相比之下,那些移民的中國女性則赤貧寒酸。《無出路咖啡館》中,F(xiàn)BI理查在審訊“我”時抱怨審訊室“冬天比夏天熱。夏天這屋里非常冷,豪華的冷,奢侈的冷?!倍拔摇眳s終日食不果腹,飽受貧困創(chuàng)傷:“從昨天中午到現(xiàn)在,我是第一次進食,似乎咀嚼和吞咽這套動作都已生疏,第一口吞咽在我食道劃下傷口般清晰的軌跡。過分的饑餓使豐富的早餐不那么美味,有些殘酷。”這種極度的貧富對比,令西方人感到震驚,從而激發(fā)起他們那種沖動式的救贖的熱情?!拔摇钡姆繓|牧師太太認為,“我”是個“被放在籮筐里的孩子,大水把她沖到我們的岸”,能來到美國對“我”來說,簡直是太幸運了。既然“我”有幸來到美國,那么作為主人的他們就有救贖和幫助“我”的義務。為此,牧師太太為“我”向教友們募款,但為了增加效果,博得他們的同情,“我”必須在教堂講述自己在中國的悲慘的童年遭遇,靠這種不無造作的煽情的悲劇故事來滿足他們的好奇心理,擠出他們的偉大的同情心,從而換取一張張三十、五十的憐憫的支票。募款雖然大獲成功,但“我”的心里卻羞辱不盡?!凹词埂⒐麡洹俏艺鎸嵉耐旯适拢译y道必須要依仗這類故事——帶有荒誕創(chuàng)傷意味的、濫情而不免有幾分賣情感的故事去乞討善良的美國人民五十元、三十元的同情嗎?”在作品中,主人公如同露天乞丐,當眾展示自己傷口。獲得救贖是要有代價的,那就是必須承認自己的低微和卑賤,讓自己的人格和自尊心任由別人踐踏。不如此,如何能夠滿足救贖者的心理快感呢?嚴歌苓說:“像加繆那樣站在局外,這樣比較容易看出社會中荒誕的東西。在寫作的時候我再把心里的感覺告訴別人,寫出來的東西就是荒誕的,有游離于所有主流生活的感覺?!保?]嚴歌苓以其深刻的洞察力和感悟力,剖析了這種救贖和被救贖者的不平等的心理,可謂入木三分。
既然物質救贖會給人帶來卑賤感,那么精神救贖呢?嚴歌苓小說中的那些來自西方人的精神救贖給人帶來的往往都是一種精神上的被否定感?!拔液慰嘁獝勰隳??”在《粟色頭發(fā)》中,富有的白人工程師“粟色頭發(fā)”愛上了來自中國的女孩“我”,為“我”身上的東方風情所迷戀,但卻不能接受他眼中的“我”的背后的中國文明:隨地吐痰、不愛洗澡、不愛刷牙、會“因為沒肉吃而一夜之間打死了七百多萬條狗”。最后,他決定把“我”作為一個特例從中國種族中擇出來,加以改造,“興致勃勃地談起他將怎樣幫我擺脫中國人不整潔、不禮貌、不文明的居住環(huán)境?!彼麚碛薪^對的心理優(yōu)勢,對于自己的“恩賜”充滿信心。因此他在“我”面前毫不掩飾地詆毀和貶斥中國人,對“我”的每一次夸獎都伴隨著對中國人的蔑視和否定,對“我”的每一次幫助似乎都在提醒“我”的幸運和對他們的感激。顯然,這種企圖將個人從族群和其文化背景中剝離出來的救贖是荒謬的、霸道的。道理很簡單,人都是文化的結晶,沒有能夠脫離其文化而獨立存在的人。更何況,“誰能擔保我僅獲民族美德而斷凈民族缺陷呢?”[7]因此,這種附帶條件的精神救贖,其實質就是一種粗暴的文化否定。
嚴歌苓還指出了這種救贖在現(xiàn)實面前的軟弱無力。由于西方文明與東方文明的異質性,西方人在進行救贖時往往會有一種文化上的錯位感、荒誕感和無所適從感。這種文化上的差異使他們經(jīng)常在現(xiàn)實面前茫然失措,從而也就削弱了他們救贖的現(xiàn)實力量?!斗錾!分?,白人們要用法律與秩序來規(guī)范華人的生活,但一切都是徒勞。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唐人街在“和諧的自相奴役互相殺戮中,膨脹、壯大”,那里“產(chǎn)生和消化一切罪孽,自生再自食,沿一種不可理喻的規(guī)律循環(huán)?!睂ξ鞣饺硕裕袊幕褪且粋€謎,中國人更是怪物,不可思議,這讓他們的救贖不知道從哪里下手?!斗錾!分羞€有一個場面,表現(xiàn)東、西方文明的差異,及這種差異對他們救贖的嘲弄。拯救會的修女們偷偷將唐人街的華人妓女救出來,然而唐人街黑社會又將其中的一位綁架走了,賣給一個老瘸子,“如果再晚些來,拯救會的兩個女干事會遠遠看見陳瘸子的楊木扁擔一頭挑蝦,一頭挑著那個大肚子女人,那女人會安詳?shù)乜幸桓收幔瑑蓚€一心拯救她的女干事會那樣瞪著那大肚子女人一路吐著甘蔗渣被擔上進城的公路,她倆將在一副扁擔兩只筐的幾何構圖上看到一種超越她們理解的平衡與穩(wěn)固?!保?]這種“平衡與穩(wěn)固”就是中國文化的極致境界。西方的修女們站在現(xiàn)代文明的角度,來拯救這些她們眼中的可憐的中國妓女;而這些中國妓女們卻習慣了這種買賣婚姻的生活,在其中找到了民族文化認同感,并由此產(chǎn)生出“家”的溫暖感覺。在文化差異面前,西方人的神圣的救贖行為以如此荒謬的方式收場,如同一出鬧劇,只能讓他們“從各種固有的道德中不求甚解地逃脫出來。 ”[2]45
既然來自西方人的救贖是如此的苛刻和無力,那么,要想在美國生根立足,必須依靠自己,也就是自我救贖。這個道理不僅是對海外中國女性,對任何人都是如此,用中國那句老話來說就是“求人不如求己”。作為一名上過對越作戰(zhàn)前線的軍人,嚴歌苓身上具備“士可殺不可辱”的中國式的血性。這種氣質投射到她筆下的人物身上,往往顯得剛烈而有骨氣。任何的救贖都源于憐憫,而這對于救贖對象而言,有意無意間都會造成一種心理上的傷害。對于自尊心極強的人而言,這種傷害遠勝于物質和精神的困頓,更不用說那種來自西方人的救贖,本身就先天性地包含輕蔑和歧視。嚴歌苓筆下的海外中國女性,無論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還是處于社會最底層的妓女,都深深地明白這一點。在與西方文化的抗爭共存中,她們都用自己的方式,捍衛(wèi)心靈的自由。陳凱歌曾這樣評價嚴歌苓的作品:“她的小說中潛在的,或是隱形的一個關于自由的概念,特別引人注目,我覺得,那就是個人自由?!保?]為了自由,她們可以在所不惜。
嚴歌苓作品中的海外中國女性,大多外表柔弱、經(jīng)濟拮據(jù)、地位低下,但都內(nèi)心強悍,在遭受現(xiàn)實的逼迫或侮辱時,都會選擇心靈自由那一面,寧可拋棄安穩(wěn)和享受,也不茍且度日。半自傳體小說《無出路咖啡館》中,“我”因被老板污蔑偷吃東西,憤然辭去工作,不顧即將面臨的生活困境。同樣的“我”,因無法忍受長期的被憐憫從而滿足西方人救贖快感的窘迫處境,憤然離開了心儀于己的安德烈,拒絕了未來的上流社會的生活?!端谏^發(fā)》中,“我”寧可繼續(xù)當保姆,也要離開富有的白人工程師,因為無法忍受對方一貫的對中國人不敬的口吻?!都s會》中,老丈夫禁止五娟的兒子來家里,讓她長期生活在和兒子偷偷摸摸在外面相見的恥辱感之中,最后,她毅然選擇了離開,哪怕向來強悍的老丈夫對她認錯,挽留她,“誠意得像腳下的泥土”。嚴歌苓筆下的海外中國女性,大多生活壓抑、郁悶,但內(nèi)里都有一顆向往自由的心。嚴歌苓曾說:“我?guī)缀踉诿恳粋€中國人的寓所見到一幅裱得精致、掛得顯眼的‘忍’。我從來沒敢問這個字是什么意思。有次我在一個四十歲的留學生墻上也看見它,我半晌不敢轉臉,怕它的主人看到我眼中的不敬。我想這空虛的字被寫得如此夸大、造作,我當然就不懂它與生俱有的意思了。 ”[2]73與“忍”相對的是“不忍”,“不忍”就是不壓抑自己,換句話說,就是心靈自由。這段話,既是嚴歌苓的自我袒露,也是她筆下那些女性的心聲。
嚴歌苓小說中,全面表達這種自由精神、極具文化震撼力的是長篇小說《扶?!?。《扶?!肥菄栏柢邔M庵袊宰非笞杂傻男蜗蠡脑忈專且徊繓|方化的海外中國女性生存寓言。在中國文化概念中,“扶?!北緛硎且环N嬌弱嫵媚的花,是女性陰柔美的象征。在西方人眼中,“扶?!眲t成為中國女性美的化身,當然是一種弱不禁風的病態(tài)的畸形的美,如同“三寸金蓮”一樣,是一種變態(tài)的審美觀照。在《扶?!分校瑏碜灾袊募伺胺錾!鄙砭呶幕c性別的雙重低賤,低到基本上不屬于“人”,而屬于“被物化的人格”,用欺壓奴役她的惡棍大勇的眼光來看,她的位置等同于他的“狗和鸚鵡”,屬于會“含笑斟茶的一只珍奇牲畜”。在西方人眼中,她則是一個供人糟踐的女奴,是中國女性美的極致,柔美而神秘。美而低賤,顯然更能滿足西方獵奇者的心理,或踐踏,或欣賞。也正是因此,既有大批的白人蹂躪她,也有像克里斯這樣的白人少年對她如醉如癡,并展開了瘋狂的騎士般的救贖,不顧當?shù)胤傻慕詈图彝サ姆磳?,要與她結婚,甚至建議和她私奔。但扶桑最終拒絕了浪漫的克里斯,卻選擇了兇惡的大勇,和他舉行了刑場上的婚禮,并送對方的骨灰回鄉(xiāng)。
在作品中,嚴歌苓的這種表現(xiàn)是很有文化意味和心理學色彩的。扶桑為什么這樣做呢?作者沒有直說,我們只能從作品留下的空白來揣測主人公的心理。從文化角度而言,扶桑不可能不知道,在美國白人和有色人種通婚不但在很多州被法律明文禁止,而且在事實上有著很多文化上的障礙。兩種文明的不對等以及西方人對中國人的固有的歧視,使他們不可能幸福,更不可能讓她獲得自由。何況,少年人的沖動式的騎士般的熱情,到底能夠持續(xù)多久?一旦熱情消褪,現(xiàn)實勢必會更加殘酷。因此扶桑雖然也愛克里斯,卻拒絕了克里斯的救助。她最后承認惡棍大勇是自己的丈夫,在刑場上與他成親,并送他的骨灰回鄉(xiāng)。在現(xiàn)實層面上,很難令人接受,因為大勇歷來蹂躪她,從不把她當人。但從文化的角度,卻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她在與大勇的交往過程中,她已經(jīng)覺察到了大勇就是她的未謀過面的未婚夫。她雖然沒有接受大勇,但卻在他死后,遵從中國文化的指使,抱著他的骨灰成親,盡了一個未婚妻的責任,因為在中國文化規(guī)范里,她和大勇訂過婚,已經(jīng)是大勇的女人。在完成自我使命的同時,她也救贖了大勇的靈魂,讓他實現(xiàn)了“骨灰回鄉(xiāng),完整做人”的夙愿。
從心理學角度來看,無論是來自西方文明的克里斯,還是來自本族群體的大勇,扶桑都予以拒絕,顯然還有一種深層的原因,那就是她不愿意被任何人救贖。因為任何的救贖最后都會對人形成一種限制,而扶桑并不愿意受到任何限制。她以拒絕保全自尊,以微笑面對苦難,守護住內(nèi)心的那一片個人化的自由。對她而言,她的肉體是她苦難的溫床,可以任人糟踐,但精神是她自己的,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屬于她自己的東西,她不想讓任何人侵犯它。因此,當克里斯有機會殺大勇,試圖把扶桑救出來的時候,扶桑“看著他和刀,沒有慫恿和阻撓”,仿佛這與她無關;當大勇試探性的把銀手鐲給她確認她的身份時,扶桑已察覺出他就是自己訂過親的未婚夫,因為她也有一只同樣的手鐲,但她也沒告訴他。她不想受到關系認定之后的限制和奴役,“因為她心里實際上有一片自由,絕不是解放和拯救所能給予的,絕不是任何人能收回或給予的。”她讓自己不屬于任何人,哪怕是深愛她的克里斯,因為,“愛情是真正使她失去自由的東西,她肉體上那片無限的自由是被愛情侵擾了,于是她剪開了它,自己解放了自己。”正是這種自由,使扶桑超越了現(xiàn)實苦難,靈魂升華,成為唐人街活得最長久的一名中國妓女。
那么,海外中國女性的自由之路在何方?嚴歌苓對此也是上下求索,作為一名作家,她不可能也無法給出救世良方,她只能以自己的個性化體驗,予以積極探討。
首先,嚴歌苓呼喚一種強者抗爭意識。嚴歌苓對她筆下的海外中國女性,同情之中不乏批判。在《扶?!分?,1840年唐人街的中國妓女們的牙齒經(jīng)常是殘缺不全的,因為“酒之后經(jīng)常是毆打、行兇,然后是一個破爛不堪的女人”,她們19歲就有被“養(yǎng)老送終”的資格,20歲就已經(jīng)是太老的年紀了。作品里那個被掐死的女嬰就是她們命運的縮影:為躲避警察搜查,唐人街妓院掐死了一個嬰兒,因為害怕她的哭聲暴露大家?!暗谌?,被掐死的女嬰已化成一抔土,那曾有過一點咬人企圖的兩顆乳齒仍齜在泥土下,咬著春花秋草的根莖。僅僅在洋人一百年后的史書中它得到了一行如此記載:‘被賣到此地的中國妓女最年幼的一位,僅五個月?!保?]這是對海外中國女性悲慘命運的控訴。而當代的那些移民女性,大多身處生存壓力、學業(yè)壓力、文化沖突等多重窘境,從物質到精神都瀕于崩潰。但在同情之余,嚴歌苓卻批判了她們身上的國民性弱點,特別是性格軟弱,這是嚴歌苓最無法忍受的。在作者看來,這是她們受人欺侮的一個重要原因。她形容扶桑有著“母牛似的溫厚、任人宰割的溫柔”,甚至會發(fā)出“刀下的羊那種突發(fā)的無知覺的傻笑”。這樣的女性形象在她的其它的作品中還有許多,比如小漁、伊娃、多鶴、王葡萄等。她們貌似無知無覺,少根筋式的溫厚、善良,但也因此軟弱無力、任人宰割。她把這種人物的特性解釋成“佛性”:我全部接受你們的所作所為,允許所有惡的存在,這種接納的姿態(tài)就是一種佛性的立場。[9]這種佛性是中國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相混合的結晶,是中國人膽小軟弱、缺乏與現(xiàn)實抗爭勇氣而自我保護的精神屏障。嚴歌苓贊美這種佛性的包容與強大的同化能力,但又唾棄它的軟弱和易被傷害。嚴歌苓說:“我很矛盾,愛著善良柔弱的人,又羨慕不善而剛強的人?!保?0]這其實是弱者被逼迫之中的極端化的念頭。作為這種思想的體現(xiàn),她的筆下也出現(xiàn)了一個與傳統(tǒng)中國人形象截然不同的強者——“惡霸英雄”大勇。這是一個梳著長辮子腰藏飛鏢的中國惡棍,他本領高強、心狠手辣、無惡不作,不僅華人畏懼他,白人對他也聞風喪膽,尤其害怕他的飛鏢。嚴歌苓對他的憎恨和厭惡溢于言表,但同時又掩飾不住對他的贊美:形容他是“生著獸鬢的俊美男子。像一頭站立的豹子?!卑兹藗冊谂c大勇對抗時,“第一次意識到男性梳長辮竟顯得如此兇險而英武”。這個充滿力量的海外中國男性形象表明了作者的立場:與其讓人欺侮,不如讓人畏懼。
與這種強者意識相一致,嚴歌苓號召海外中國女性自強自立,這是女性自由的必由之路。嚴歌苓自身在海外的拼搏經(jīng)歷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嚴歌苓30歲才開始學外語,32歲移民美國。雖然移民前在國內(nèi)已經(jīng)小有名氣,但來到美國后卻只能一切從頭開始。雖然有一個姑媽早年就來到美國,但她不愿寄人籬下,依靠自我打拼,終于擁有一片自己的天空。她形容自己是“對自己非常法西斯”的人,成功來自嚴格的律己?!奥斆魇琼斂坎蛔〉臇|西。一個人最優(yōu)越的素質是頑強、堅韌。只有頑強和堅韌將如數(shù)報償你所付出的一切:時間,精力,辛苦而枯索的整整一段青春?!保?1]她的作品中有不少像她一樣的奮斗型的女性形象,《無出路咖啡館》中的大齡留學生“我”,其實就是嚴歌苓自傳式的化身,為了生存,為了學業(yè),每天輾轉奔波,一口氣跑十幾個街區(qū),從餐館直奔學校;不睡覺也要把作業(yè)做好,以博得外籍教師的認可。最終,“我”的勤奮與努力贏得了白人的尊重。這種自傳性的書寫,是嚴歌苓對女性自強自立精神的最好闡釋。
在嚴歌苓筆下,海外中國女性的自強自立還有一層意思,那就是重建文化自信心。作為中華兒女,無論身在何方,都無法回避自身的文化根性。作為移民,她們必然會遭受異族文化的沖擊,有著文化上的困惑、壓抑和迷茫。但要想在海外立住根基、找到自我、獲得自由,則必須要回歸文化母體,重建文化自信。嚴歌苓筆下的海外中國女性歷經(jīng)文化困惑和失落之后,都走上了文化回歸之路。如《扶?!分蟹錾7艞壛藧鬯奈鞣降目死锼?,最終選擇了同一族群的大勇;《花兒與少年》中徐晚江漂洋過海嫁給老翰夫瑞,但始終與中國前夫暗中交往;《魔旦》中的男旦阿玫雖然與奧古斯特打得火熱,但情感卻留在中國女人芬芬這邊;《無出路咖啡館》中“我”最終離開了安德烈,選擇了華裔里昂。對這些海外中國女性,西方文化是她們生存所必須面對的,而中國文化則是她們精神所必需的。只有在文化母體的懷抱中,這些流浪的海外游子們才能感到溫暖、慰藉和自由。
最后,要想獲得自由,還必須要獲得政治上的強有力的保障,那就是祖國的強大。這是一個從20世紀初一直延續(xù)到今天的話題,是每一個海外中華兒女心中念念不忘的夢想。嚴歌苓所有的海外中國女性書寫中,可以說都潛藏著這種政治渴望。這很自然地讓人想到20世紀初郁達夫小說《沉淪》結尾主人公跳海自殺時的絕望呼喊:“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苣憧旄黄饋?!強起來罷!\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這種痛切的呼喊響徹近一個世紀,直到今天,對無數(shù)的中國人,特別是海外的中國人,聲猶在耳,如同警鐘。所幸的是,隨著中國國力的增強和國際影響力的提升,今天,這種愿望正在逐步變成現(xiàn)實。
[1]愛德華·賽義德.東方學[M].王宇根,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9:9.
[2]嚴歌苓.扶桑[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9.
[3]嚴歌苓.無出路咖啡館[M].西安:陜西師大出版社,2008:1.
[4]倪立秋.新移民小說研究[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0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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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沿華.嚴歌苓:在寫作中保持高貴[N].中國文化報,2003-07-17.
[7]嚴歌苓.粟色頭發(fā)[M]//吳川是個黃女孩.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208.
[8]何映宇.嚴歌苓:只在文字中“緊張”[N].新民周刊,2010-03-05.
[9]王娜.2006,我們閱讀嚴歌苓[N].新聞晨報,2006-03-18.
[10]嚴歌苓.寫在少女小漁獲獎之后[M]//波西米亞樓.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98.
[11]畫眉.嚴歌苓:我是對自己很法西斯的人[J].GOOD 好主婦,2002(5).
The Characterizing of Overseas Chinese Women in Yan Geling’s Novels
XIONG Xiu-yu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Yan Geling’s novels abound with the characterization of overseas Chinese women.That shows her concern over and sympathy for overseas Chinese women on the one hand,and on the other these females are used to reexamine and contemplate western culture.The overseas women of her novels, living a hard life in crevices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are put in a historical context of “watching” and “being watched”.While passively redeemed by westerners,they keep an eye on examining their redeemers; they are full of desire of freedom by being self-supporting and improving.Redemption and freedom are two basic perspectives from which Yan examines overseas Chinese women.She subverts the westerner’s self-opinionated myth of redemption and from her personal experience,investigates the means and possibilities of freedom-seeking on the part of overseas Chinese women.
Yan Geling; overseas Chinese women; redemption; freedom
I207.4
A
1001-4225(2012)01-0012-07
2011-01-14
熊修雨(1973-),男,江西九江人,文學博士,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李金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