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詩濤
從《羅莎》和《二手煙》看大屠殺后遺癥
闕詩濤
二戰(zhàn)中納粹德國針對猶太人的大屠殺是猶太民族史上難以撫平的一道傷疤。許多幸存者在戰(zhàn)后仍然掙扎于大屠殺的痛苦記憶中,他們和他們的后代均飽受大屠殺后遺癥的困擾。美國猶太作家奧齊克和羅森鮑姆分別在他們各自的作品《羅莎》和《二手煙》中刻畫了兩代大屠殺后遺癥患者的形象,并不約而同地安排了救贖的結(jié)局,揭示出往往為人們忽略的一點:對于親歷大屠殺的猶太人及其家庭來說,選擇忘卻傷痛也不失為一種自我救贖的方式。
大屠殺;大屠殺后遺癥;忘卻;自我救贖
在浩瀚的人類歷史長河中,獨具特色的猶太民族扮演著特殊的角色。作為上帝的選民,他們?yōu)槿祟愇拿鞯陌l(fā)展做出過舉世矚目的貢獻。然而,猶太民族的歷史可謂多災多難: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里,他們沒有自己的國家,忍受著顛沛流離的散居生活。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納粹德國對猶太人的大屠殺更使數(shù)十萬計的猶太家庭流離失所,數(shù)百萬計的猶太人死于非命。這不僅是猶太民族史上空前的劫難,也是人類歷史上慘絕人寰的悲劇。在眾人眼中,在納粹集中營中飽受摧殘而死的猶太人是不幸的,而九死一生幸存下來的猶太人則頗受幸運女神的青睞,成為勇敢與堅韌的化身。不過,從某種意義上看,大屠殺的幸存者比罹難者更為不幸。當他們歷盡艱辛熬到重見天日之時,卻不得不面對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殘酷現(xiàn)實。他們努力嘗試融入新世界,過正常人的生活,卻往往難以擺脫集中營恐怖回憶的夢魘,這就是所謂的大屠殺后遺癥。美國猶太文學中許多涉及大屠殺題材的作品都無法回避這一現(xiàn)實。猶太主人公們無不徘徊在銘記創(chuàng)傷與仇恨和嘗試卻難以忘卻傷痛的兩難境地,陷入后大屠殺時代的精神困境中難以自拔。本文通過剖析《羅莎》中女主人公大屠殺幸存者羅莎的心路歷程,以及《二手煙》中猶太幸存者后代一對兄弟之間迥然不同的人生軌跡,揭示出人們在反復強調(diào)永遠銘記大屠殺的慘痛歷史教訓時往往忽略的一點:對于親身經(jīng)歷過這次噩夢的猶太人及其家庭來說,選擇忘卻是一種更好的自我救贖。
中篇小說《羅莎》是猶太女作家辛西婭·奧齊克(Cynthia Ozick)著名的短篇小說《大披巾》的續(xù)篇。與《大披巾》的白描手法以及大多數(shù)大屠殺題材小說嚴肅的風格有所不同的是,《羅莎》是以一種混雜了“報復性和復元性”[1]的詼諧筆調(diào)寫成的。書中的女主人公羅莎是典型的大屠殺后遺癥患者。導致她陷入瘋狂的原因則是當年在集中營中親眼目睹幼女瑪格達慘遭納粹毒手卻無力反抗的痛苦記憶。二戰(zhàn)勝利后,和許多幸存者一樣,羅莎遷往大洋彼岸的美國。她一直痛苦地幸存在“失去愛女的無限悲痛和深深自責之中”。[2]羅莎機械地把人生按大屠殺為分水嶺分為三個階段──大屠殺前的生活“已如夢幻”,[3]大屠殺后的生活不過是“一則玩笑”,[3]只有大屠殺揮之不去,永遠縈繞在幸存者身邊。
遠離傷心地不僅沒能撫平羅莎的創(chuàng)傷,使她走出夢魘,反而促使她質(zhì)疑并否認過往事實,蜷縮進自己幻想編織成的“現(xiàn)實”中茍且偷生。羅莎對早已死去的女兒瑪格達的幻想是她大屠殺后遺癥最集中的表現(xiàn)。在羅莎的幻想中,瑪格達先后以女醫(yī)生,哥倫比亞大學希臘哲學教授和純潔的少女示人。這一系列形象一方面證實羅莎已經(jīng)精神錯亂,另一方面也從一個側(cè)面映襯出因大屠殺這場災難而支離破碎的羅莎的理想人生圖景。勞倫斯·弗里曼(Lawrence S.Friedman)評論羅莎的幻想時指出:“這種龜縮進對過往的理想化和凈化的想象是值得同情而不是譴責的”。[4]然而,對過往的凈化或理想化都不能使羅莎擺脫大屠殺的魔影,反而使她“心理上始終蝸居于過往的創(chuàng)傷中”。[4]失去了面對現(xiàn)實和未來生活的勇氣。
如果奧齊克僅停留在對羅莎癲狂生活的刻畫上,那么《羅莎》將成為又一部普通的控訴大屠殺給幸存者帶來的巨大精神創(chuàng)傷的小說。然而,作者在將“死亡與重生的斗爭貫穿整部小說”[4]的同時,巧妙地為故事安排了一個“驅(qū)魔式”的結(jié)局,成為本書的一大亮點。而幫助驅(qū)逐折磨羅莎大半生心魔的人卻是一位并未經(jīng)受大屠殺“洗禮”的美國猶太移民帕斯基。在生活陷入絕境時,羅莎與帕斯基的邂逅成為了改變她生活軌跡的契機。相比羅莎的“怒氣沖沖”“自我憎恨”,[1]帕斯基則顯得熱情、自信且謙和。對于羅莎尖酸刻薄的苛責,帕斯基也總能以幽默的方式化解。帕斯基對待生活所表現(xiàn)出的輕松樂觀的心態(tài),以及他對猶太民族身份的認同感,正是以羅莎為代表的大屠殺后遺癥患者們被剝奪的精神遺產(chǎn),也是他們急需的良方。
在整部小說中,帕斯基是以羅莎的“醫(yī)生”[1]和“母親”[1]般的形象示人的。在帕斯基的開導下,羅莎逐漸意識到自己行為的古怪,從而避免了“周而復始的扮演大屠殺受害者的角色”。[1]同時,帕斯基的關懷喚醒了羅莎血液中的猶太身份認同感,終于使她“不僅承認自己與大屠殺死難猶太人之間的共性,而且意識到與活著的猶太人之間的聯(lián)系”。[4]帕斯基告誡羅莎不能“總生活在過去”。[3]面對羅莎“忘記過去就是背叛”式的質(zhì)問,他睿智的回應:“生命是如此短暫,以致每個人都不得不時常欺騙自己”。[3]的確,對于廣大大屠殺幸存者來說,他們的身心已經(jīng)受到過一次極度的摧殘。如果在戰(zhàn)后依舊長期沉湎于痛苦的回憶中,無疑是自我進行的又一次摧殘,是對延續(xù)生命的一種褻瀆。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提倡抹殺大屠殺的記憶,而是像奧齊克處理《羅莎》時那樣,在大屠殺悲劇中加入“有見地的富有喜劇色彩的解脫感”,[1]從而起到“暫時緩解難以舒緩的絕望”[1]的功效,以實現(xiàn)幸存者們的自我救贖。小說結(jié)尾處羅莎接受帕斯基的好意標志著她從自我封閉的虛幻精神世界中走出,迎接后大屠殺時代的新生活。她最終摒棄了對逝者痛苦回憶的“盲目崇拜”,[4]選擇“將大屠殺存入猶太受難者的集體回憶中去”。[4]
大屠殺給猶太幸存者所帶來的難以愈合的精神創(chuàng)傷不僅停留在他們個人身上,而且勢必蔓延至整個幸存者家庭之中,給他們的下一代帶來巨大的精神負擔。這些被艾倫·伯格(Alan L.Berger)稱為“第二代目擊者”的幸存者后代同樣受到大屠殺慘痛記憶的折磨。雖然他們基本是以被動灌輸?shù)姆绞綇母改改抢铽@得對大屠殺的認知,但是由于從孩提起就不間斷地目睹父母所受精神折磨的慘狀,受到被父母內(nèi)化了的大屠殺恐怖記憶的侵蝕,他們成年后的世界觀及許多價值取向都無形間打上了大屠殺的烙印。新生代猶太作家西恩·羅森鮑姆(Thane Rosenbaum)的小說《二手煙》就是“關于大屠殺對后代的影響問題以及它在后大屠殺時代投射在人類身上的陰暗與遺忘的巨大陰影的”[5]的一部小說。作者在書中通過對比一對大屠殺幸存者后代兄弟之間截然不同的成長史,反映出“來自奧斯維辛集中營煙囪中噴涌著的未過濾的火焰”[6]的毒煙對“第二代目擊者”的戕害。在“以癱瘓與哀悼開始,繼而轉(zhuǎn)向憤怒”[5]之后,羅森鮑姆最終也不約而同地為小說安排了一個“復蘇與救贖”[5]的結(jié)尾,這從一個側(cè)面印證了奧齊克在《羅莎》結(jié)尾處所傳達的訊息:對于大屠殺后遺癥患者來說,選擇忘卻創(chuàng)傷也是一種自我救贖的形式。
《二手煙》的主人公之一鄧肯是受大屠殺記憶困擾的幸存者后代的代表。作為“創(chuàng)傷之子”,[7]他無法改變父母作為納粹集中營幸存者的身份和經(jīng)歷,從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繼承“一筆他寧愿放棄的財產(chǎn)”[7]──“支離破碎的大屠殺記憶”[7]將像噩夢一樣纏繞他的前半生。鄧肯成長于由“被大屠殺暴行奪去生命活力”[7]的父親和因大屠殺而“徹底喪失母性”[7]的母親所構(gòu)建的家庭,從小就擁有叛逆甚至帶有暴力的性格。米拉將自己幸存于集中營的經(jīng)驗和在集中營中遭受的苦難不容分說的強加在鄧肯身上,“在她兒子靈魂中烙上深深的傷疤”[7]的同時,將鄧肯鍛造成復仇的工具。鄧肯的童年沒有母愛的溫暖、同齡孩子的陪伴,只有一成不變的空手道訓練,以訓練生存能力為“理由”的街頭斗毆。他因此逐漸淪為了大屠殺后遺癥的患者。在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個兄弟存在之前,鄧肯在精神上已飽受折磨,處于“垂死”[5]的狀態(tài)。在工作中,他因復仇心切,不惜通過偽證的手段試圖將前納粹分子繩之以法,結(jié)果因此被停職;在家庭中,他對大屠殺念念不忘,時常遷怒于溫柔體貼的妻子,導致他們最終分道揚鑣。然而,得知兄弟的存在并毅然踏上前往波蘭的尋親之路,“給了他修復自己,獲得重生的機會”,[5]并由此徹底“改變了他絕望的狀態(tài)”。[5]
羅森鮑姆在訪談錄中談及《二手煙》時曾明確指出:“這種氣體一樣的煙霧是美國造的……他(鄧肯)所吸食的二手煙源自他的母親,大屠殺幸存者,但是他母親是在美國吸入的這種氣體”。[5]大洋彼岸的美國不但沒能成為平息怨恨的心靈港灣,反而成為了滋生痛苦、憤怒與復仇的溫床。鄧肯與伊薩這對兄弟的相聚可謂一次大屠殺后遺癥患者與心靈醫(yī)師之間的對話。過早的失去母愛并沒有阻礙伊薩心智的發(fā)育,成長在波蘭這片大屠殺的土地也并沒有使伊薩“內(nèi)化任何仇恨與痛苦”。[7]相反,孤獨平靜的人生使他更容易學會悲憫、寬恕和忘卻。它不僅成為備受波蘭人敬仰的瑜伽大師,而且當年母親在他手臂上留下的納粹集中營的紋身也戲劇性地為他戴上了大屠殺幸存兒的神圣光環(huán)。在相聚之時,兄弟倆“一個是充滿睿智的人,另一個則更像是一臺過了保修期的機器”。[7]
在伊薩的指引下,鄧肯逐漸開始學會調(diào)和心中的怒火,呼吸沒有“二手煙”的空氣。而小說的高潮──兄弟倆具有魔幻現(xiàn)實主義色彩的集中營之旅最終驅(qū)散了鄧肯靈魂中的煙塵。面對新納粹分子的挑釁,鄧肯終其大半生所鍛造的鋼鐵之軀轟然倒下。在黑暗中無助哀號的鄧肯終于看清自己在因復仇怒火而膨脹的軀殼下飽受“二手煙”污染的脆弱的心。鄧肯的失態(tài)進一步映襯出伊薩在險境中始終保持著的沉著。伊薩之所以能平靜的接受這一切是因為他早已和大屠殺為他人生帶來的缺憾做了一個妥協(xié)。正如他安慰鄧肯的話那樣:“學會悲憫吧,爭斗早已結(jié)束,沒有人是勝利者”。[7]伊薩正是通過對大屠殺死難者的集體悲憫來達到忘卻個人傷痛的目的,從而獲得救贖的。這也為包括鄧肯在內(nèi)的諸多大屠殺后遺癥患者提供了有力的借鑒。
大屠殺是猶太民族史上難以撫平的一道傷疤,它一度將整個猶太民族推向信仰危機的邊緣。在巨大的肉體和精神創(chuàng)傷面前,許多猶太人開始質(zhì)疑自己上帝選民的身份。邁克爾·戈德保(Michael Goldberg)在分析大屠殺在猶太民族史上的意義時指出:“如果說猶太人出埃及時的經(jīng)歷顯示了上帝在人間的偉大存在的話,那么他們在大屠殺中所遭受的苦難則印證了上帝的無能或不存在”。[8]出埃及時通過彰顯民族身份而逾越死神的猶太民族在兩千多年后卻因自己特殊的民族身份而被關入集中營。被猶太人尊為神圣標志的何烈山的烽火與煙柱也悲劇性的“不再證明上帝的存在,而是成為死神的象征”。[8]
大屠殺對猶太民族的影響是如此深遠以致時至今日仍有許多大屠殺受害家庭飽受創(chuàng)傷的折磨。在后大屠殺時代里,世人不會也不應忘記這一歷史教訓,因為集體的忘卻意味著對死難者的背叛。然而,作為大屠殺后遺癥的患者,他們則需要更多的通過忘卻創(chuàng)傷以實現(xiàn)心情的平復和靈魂的救贖,從而面對嶄新的人生。這不僅需要全體猶太同胞的努力互助,而且也需要全體非猶太人對這段歷史給予足夠的尊重。值得欣喜的是,以反映猶太民族心聲著稱的奧齊克和作為“大屠殺記憶的保護者”[5]的羅森鮑姆不約而同地在作品中為大屠殺后遺癥患者開啟了一扇拯救之門。在帕斯基母親般的呵護下,羅莎選擇走出喪失女兒的陰影;在伊薩兄弟情誼的感召下,鄧肯選擇同以母親為化身的復仇怒火和解:他們都以不同的方式忘卻大屠殺的苦難,并將這種苦難的記憶封存入對死難者集體的回憶中,最終完成了自我救贖。其實,大屠殺的陰影并非永遠揮之不去,正如伊薩頗具哲理的一句話:“我們踏上探求內(nèi)心平靜的旅程,卻時常發(fā)現(xiàn)自己無須邁步即能獲得所求之物”。[7]
[1]Cohen,Sarah Blacher.Cynthia Ozick’s Comic Art:From Levity to Liturgy[M].Bloomington and Indianapolis: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94:160-165.
[2]杜春燕.羅莎,一個不幸的幸存者[J].吉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6):70-72.
[3]Ozick,Cynthia.The Shawl[M].New York:Vintage,1983:58,23,56.
[4]Friedman,Lawrence S.Understanding Cynthia Ozick[M].Columbia: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 Press,1991:117-120.
[5]Rosenbaum,Thane,and Derek Parker Royal.“An Interview with Thane Rosenbaum”[J].Contemporary Literature XLVIII(2007):1-28.
[6]Rosenbaum,Thane.“Smoked Out”[J].Tikkun,2000(2):79.
[7]Rosenbaum,Thane.Second Hand Smoke[M].New York:St.Martin’s Griffin,1999:1,2,32,263,209,272,213.
[8]Goldberg,Michael.Why Should Jews Survive?Looking past the Holocaust toward a Jewish Future[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5:13-16.
An Analysis of the Holocaust Aftermath in Rosa and Second Hand Smoke
Que Shitao
The Holocaust has made such a great impact on the Jewish history that many survivors and their families struggle with its shadow after the war.Jewish American writers Cynthia Ozick and Thane Rosenbaum have portrayed the archetypal images of two generations of Jewish sufferers of the Holocaust aftermath in their respective works Rosa and Second Hand Smoke.While faithfully restoring the picture of Jewish survivors’mental predicament in the post-Holocaust era,they happened to come up with the same redemptive closure for their works,which reveals a point easily neglected by the masses who have repeatedly emphasized the importance of always remembering the lesson of the Holocaust:for the surviving Jews and their families,forgetting the trauma can serve as a better way of self-redemption.
the Holocaust;holocaust aftermath;forgetting;self-redemption
I712.074
A
1672-6758(2012)04-0100-3
闕詩濤,碩士,助教,閩江學院海峽學院,福建·福州。郵政編碼:350108
Class No.:I712.074Document Mark:A
(責任編輯:宋瑞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