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安
1
夏天,成群的蛾子,在路燈下尋求理想主義的結(jié)局。每一處光亮,成了它們殉身理想的戰(zhàn)場,慘烈地熱鬧著。
卑微的小生命,以畢生而有限的力,以孤注一擲的勇氣,沖撞著透光的玻璃窗,沖撞著閃亮的玻璃罩,尋求著微小的空隙,企圖愈越,抵達光亮的起源。
無窮多的蛾,無窮多的慘死,無窮多的百折不回……
有人說這是白蟻,長著透明翅膀的大螞蟻,他們是殘害木材,殘害家具,殘害房屋的昆蟲,應(yīng)該滅絕。但今夜,我卻忽略了那些危害,只為生命孤注一擲的搏擊而感動。
第二天天明,會留下無數(shù)的斷翅,以遍野尸陳寫下最后的宣言:我來過,我奮斗過!
每天清掃斷翅的時候,就像清掃激戰(zhàn)后的戰(zhàn)場,內(nèi)心透著隱隱的悲憐。
它們是令人厭惡的入侵者,還是一群無畏追求理想的生靈?我沉默著,盯著它們,想著生活中無數(shù)卑微的生命,在或者正在追尋理想的路上,悄然消逝。沒有意義的,肉搏似的,義無反顧的奮斗,沒有揭示什么,甚至也沒有留下痕跡。只是奮斗奮斗。
2
小學四五年級,是在鄰村上的學。在學校隔壁,有個女孩子,站不起來,每天蹲著杵個小木凳,一步一步挪著,挪到圩堤上曬谷子,挪到房前屋后曬衣服喂豬,挪到河邊洗衣服……她所干的活,跟村里所有的女人沒有差別。她的臉端莊秀麗,皮膚白皙光潔,眼睛大而亮,頭發(fā)梳理得紋絲不亂,但像一枝美麗的花被攔腰掐斷了,腦袋以下卻令人目不忍睹:鮮艷整潔的衣服里面是細瘦畸形的軀體,好像水泥池底生出的細芽纖弱不堪而扭曲。每天上學,我都能看著她在路上挪動,她挪著艱難,我看著也不輕松,往往忍不住投之以稚嫩的同情。然而,她看我的目光,看我們這些快樂地奔跑來去的小學生的目光,羨慕卻并不自卑。她的目光是坦然無畏的。她有時停下來讓我們跑過去,笑著跟我們打個招呼,再坦然無畏地繼續(xù)向前挪動;她有時跟七姑八姨扎堆,坐在自己的木凳子上,納鞋墊或織毛衣。她的手畸形卻很靈巧,活兒干得忒漂亮。大家都向她討教,她一邊干活,一邊謙和而快樂地跟大家一起嘮家長里短。
她以殘缺之軀,坦蕩地擔待著上帝分配給她的命運。
今年回老家過年,車子路過她的村子,竟然又遇上她,她的臉衍化為一張中年婦人的臉,滄桑但干凈整潔,身子并不見長,還是杵著木凳挪動行進,艱難地,緩緩地,從容地。
小學時代的同學,我基本都印象模糊了,但這個女孩和她的小板凳,卻固執(zhí)地清晰地存留在我的心里。
3
有個人,與我非親非故,我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甚至沒有聽過他的聲音,但我竟一直沒有忘記他。
記憶中的他是一個中年男人。遇上他的時候,他總是在干重體力活——挑著重擔在路上走,在搬石頭,在挖土……他不言不語,挺著有些文弱的身軀像一頭牛一樣悶聲不響地干活,這讓我覺得困惑,他為什么這么好?村子里誰家的重活,都少不了他似的,然而他卻永遠面帶負罪的神情,活得那么低眉順眼,與世無爭。
甚至相反,他不爭,但別人卻不放過他。村子里缺勞力的,別人不愿干的重活,只管叫他白干。誰看他不順眼,誰心里不順,都可以吆喝他,罵上他兩句。
有時候,他正在埋頭干活,廣播突然響起來,村民們陸續(xù)集中在某空地上,把他拉出來,掛上一塊木坂,跪在臺子上,被“批斗”。
父親告訴我他是“地富反壞右分子”。
那時我幼小的心,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人可以這么屈辱地活?為什么人可以這樣無情地踐踏別人?我看他佝僂著跪在地上,任人踐踏,就莫名地想哭。
成年后,想起他的時候,我會想起家里的篾匠活。家里每年都要請篾匠來,或制點新籮筐,或者修補舊什物。篾匠把一根整的竹子剖成一片片,再削得薄薄的,柔得像絲,怎么扭也不斷。
而人,要有怎樣的內(nèi)心,要安置自己于怎樣的境地,才能柔韌如這片薄篾,無限制地擔待命運的不公,忍辱茍活?
那人的生活怎樣,我至今并不知道,只記得每次路過他家的后門,心里就很惶惑。拉斯普京說:惡是強大的,但愛和美更強大。我不知道,他的心里有沒有愛和美。但我想,如果有,那要有怎樣的厚度與深度,才能支撐起他活下去的意志?
隨著年紀的增長,閱歷的增多,我才有點明白了,生活中具有強大支撐功能的,除了信仰與愛,還有求生本能。這往往才是那污垢的現(xiàn)實里的真相。無數(shù)的人,也許最后只留下保命求安的生存本能,并藉此超常地生存下來。
這,是不是很悲哀?
4
不是所有的生命都有意義,不是所有的奮斗都有結(jié)果,然而,還是有矢志不渝堅持著的人生。
前幾年,每回鄉(xiāng)下老家,都會去中學母??赐死稀?/p>
潘老是我的中學語文老師,終生未娶,衣著常常不整潔,但書教得好,對學生像對自己的孩子。在世俗的眼里,他是個特立獨行的人。很多人甚至包括他的學生,都當他是怪人,輕視他,取笑他,疏遠他。
老人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的手臂上,有一大片淤青,聽父親說,文革的時候,老人受的創(chuàng)傷很重,那條手臂的淤印,就是那時留下來的。
經(jīng)歷了諸般磨難的潘老,依然不改初衷,敢說敢為,不慕名利,不肯委曲求全。
對貧寒學子的愛,貫注了潘老的一生。潘老無兒無女,一邊照顧他有點弱智的弟弟,一邊把關(guān)愛傾注在貧寒學生的身上。我上中學時,潘老已經(jīng)快退休了,但桃李滿天下,常常有學生去看望他。這些學生,都是些曾經(jīng)貧困的陪受他關(guān)愛的學子。
事實上,我們這些受過老人照拂的學生,只是偶爾抽空看望一下他,既沒有回報以財物,也沒能在他身邊照顧他一天。
據(jù)說,年輕時的潘老很帥,與一個美麗而高雅的女人相愛,但她最終離開了他,從此他再也沒有結(jié)婚。在學校隔壁,有位整潔的老太太,雖然沒文化,但利索能干,很愿意與潘老共度晚年。潘老卻說:沒有共同語言。當時身為學生的我們,也希望潘老的生活有人照顧,卻反駁不了潘老沒有“共同語言”的說法。
常常不經(jīng)意想起這位滄桑老者,孤獨而滿腔熱情,仁愛而飽受世俗的冷眼,卻依然執(zhí)著于育人,依然堅守真愛的信仰。閱歷越深,越能體會老人堅守的艱難滯重。
老人一輩子住在學校,退休后返聘了好幾年,又教了好幾年的書。聽說晚年帶著弱智的弟弟,境況凄苦。中學座落在昌江邊的小山包葵花嶺上,老師一生便獨居在這個地方。每一次走近他獨居于昌江邊山巖上的房子,心里總是又欠疚又擔憂,那半爿瓦房,像老人一樣,已經(jīng)被歲月蝕盡,搖搖欲墜,在風雨中飄搖掙扎。
那一年年關(guān),我站在潘老的房子前,心情十分憂慮與沉重。房門鎖著,那半爿房子傾斜到難以支撐的程度,幾乎馬上要傾倒了。這樣的房子怎么還能住人呢?我找到一位老師詢問,知道潘老已暫時安身在一間破教室里。來到那里,透過門窗,看見一堆雜物中間,凌亂地散著日常用品,簡直是一個拾荒者的棲所。隔窗望著這破敗的一切,回想恩師的一生,心里升起諸般凄惶。
那次訪而不遇之后,又過了一段時間,偶遇母校的另一位老師,從他口中得知潘老走了。
回家找到恩師最后寄來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笑臉自我陶醉得近乎天真。我還記得附照片來的是一封短信,在信里,他老人家請我?guī)椭牧硪晃回毨ЬY學的學生找份工作。風燭殘年,潘老還在不計回報地替別人打算。
老人的離去,也許并不如我所想的那么凄涼,因為他的內(nèi)心,是一片寧靜廣闊仁愛的天。記得在恩師雜亂的屋子里,一直掛著他自撰的對聯(lián)“云霧本同源居位高低名頓異;濤泉互為本追求互迥勢不同”,橫批是“各得其所”,這正是他對自己一生的注釋吧。他一直活在自己理想的境界里,所以安然。我因此確信他的離去,很安詳。
5
再次想起小時觀摩篾匠做活計:一根粗大的竹子,在篾匠手里,一片一片地削下來,直至變成一束柔韌的細絲,竹絲在篾匠指間飛舞著,造出了各種各樣新的型:籮筐、籃子、篩子……完滿的人生,或許就是這樣,是在經(jīng)歷過諸般劫難與變遷,像這竹成絲,從強硬到柔韌,終于造出新的境界來。
夏夜更深時,一些熟悉而陌生的背影,就這樣隨著飛蛾的撲騰,無聲地從心里滑落,留下些許回憶的瑣屑,像流星劃過夜空,在心靈深處閃亮了幾秒,在心海里泛起幾重漣漪。夜寧靜,心也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