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敏 張祝平

（南通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通 226019）

一、《水滸傳》鐘惺批本與二刻《英雄譜》概述

我國是世界上最早出現(xiàn)版畫的國家，版畫歷史源遠流長。明代，隨著通俗文學(xué)的極大發(fā)展，小說插圖日益普遍，并逐漸成為版畫的主流。萬歷至崇禎年間，小說版畫呈現(xiàn)出全面繁榮的氣象。自坊間刊行以來，《水滸傳》便被競相刊刻，據(jù)統(tǒng)計，可知的《水滸傳》明代刊本多達三十幾種，插圖本19種，其中包含天啟年間的鐘惺批本（全稱《鐘伯敬先生批評水滸忠義傳》）與崇禎末年的二刻英雄譜本①（全稱《二刻名公批點合刻三國水滸全傳英雄譜》）。

（一）鐘惺批本《水滸傳》概況。

對于《水滸傳》鐘惺批本，孫楷第的《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中有著詳細的著錄，在此基礎(chǔ)上，馬蹄疾的《水滸書錄》又指出鐘惺批本有積慶堂本與四知館本之分。值得注意的是，孫先生推斷鐘惺批本的刊刻時間為“天啟乙丑丁卯間”，即天啟五年至七年，這在劉世德《鐘批本〈水滸傳〉的刊行年代和版本問題——〈水滸傳〉版本探索之一》一文中得到修正——刊刻時間為天啟四年至五年（1624—1625）。此外，劉先生又論證了四知館本是利用積慶堂舊本重印的，現(xiàn)存的鐘惺批本《水滸傳》均為四知館刊本。

然而，鐘惺批本的插圖在多數(shù)資料中描述不多，如鄭振鐸《〈忠義水滸傳插圖〉跋》僅介紹“其插圖別開生面，另有作風(fēng)，也同樣顯得虎虎有生氣”②；侯宏玉《古本小說插圖研究》一文將該本插圖形式劃歸為人物繡像型一類的第三種：人物繡像背面有題詞，又指出該本插圖共39幅，“本書的第一幅圖和最后一幅圖均無贊語，其余三十七幅圖有贊”③。

（二）《水滸傳》二刻英雄譜本概況。

對于《水滸傳》二刻英雄譜本，孫先生在《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中著錄其出自明雄飛館所刊的《三國》與《水滸》的合刻本，“前有圖百葉，頗精”，“《水滸》圖自六十三葉至百葉止。圖后半葉為題詠，句旁有圈點及評，皆用朱墨”④；馬蹄疾《水滸書錄》記載該本全稱為《二刻名公批點合刻三國水滸全傳英雄譜》，有“插圖和圖贊⑤一百葉，正面圖，背面贊。《三國》插圖圖贊六十二葉，《水滸》插圖圖贊三十八葉。 ”⑥。

二、《水滸傳》二刻英雄譜本插圖對鐘惺批本插圖的摹刻與超越

（一）二刻英雄譜本對鐘惺批本插圖的摹刻

根據(jù)對兩種本子的著錄可知：1.鐘惺批本刊刻在前，二刻英雄譜本在后；2.二者不僅都有插圖，且數(shù)量僅相差一葉；3.在插圖后，二者都有題詠。在此基礎(chǔ)上對比二者可以發(fā)現(xiàn)，除去在版刻風(fēng)格、細節(jié)處理等方面的微小差異外，無論是插圖內(nèi)容，還是插圖標(biāo)題，抑或是題詠形式，兩種版本都存在著較大的相似性。由此，筆者推斷——《水滸傳》二刻英雄譜本插圖是對此前鐘惺批本插圖的摹刻。

1.插圖內(nèi)容

對比鐘惺批本與二刻英雄譜本相互對應(yīng)的38葉插圖，會發(fā)現(xiàn)兩者的插圖內(nèi)容極為相似，以圖1中的兩組插圖為例：

圖1-1 鐘惺批本

圖1-1 二刻英雄譜本

圖1-2 鐘惺批本

圖1-2 二刻英雄譜本

兩組插圖分別是對文本“智深（怒）打鎮(zhèn)關(guān)西”及“汴京城楊志賣刀”的各自闡釋。顯然，撇開之間微小的差異：圖1-1中，二刻英雄譜本在插圖左側(cè)標(biāo)有“劉玉明刻”四個字，左下角對景物的刻畫與鐘惺批本不同；1-2中，二刻英雄譜本省略鐘惺批本橋梁上的雕花；二刻英雄譜本中的人物形象略為豐滿些，插圖其他方面，無論是人物的動作定格，還是環(huán)境設(shè)置，二者幾乎一模一樣。

值得注意的是，小說插圖的繪圖刊刻者首先是文本的閱讀者，而后在自身理解的基礎(chǔ)上繪圖，因此，插圖過程實為對文本的第二次創(chuàng)作，眾多插圖傳遞給讀者的乃是加工后的文本信息。插圖的內(nèi)容、形式、筆調(diào)、風(fēng)格等都從不同方面體現(xiàn)了插圖者對文本的接受，是其思想傾向的表達和宣揚。從這個意義上說，即便是針對同一文本情節(jié)，不同年代、不同地域、不同刻工作出相同闡釋的概率幾乎為零。因此，造成二者如此相似的原因必為二刻英雄譜本對鐘惺批本的摹刻。

2.插圖標(biāo)題

在插圖同時，兩種本子均在插圖一旁附有標(biāo)題（鐘惺批本第一葉與最后一葉、二刻英雄譜本最后一葉除外）。對比二者相互對應(yīng)的插圖標(biāo)題，并參照各自的回目，可以得出⑦：

（1）二刻英譜本與鐘惺批本插圖標(biāo)題完全相同者多達23，若加上“混江龍?zhí)〗Y(jié)義”與最后一葉，相同者數(shù)高達25，占據(jù)了二刻英雄譜本插圖總數(shù)的一大半。

（2）二刻英雄譜本中，插圖標(biāo)題與小說回目不同者有23⑧，在此其中：

①與鐘惺批本相同者多達16（包括插圖“混江龍?zhí)〗Y(jié)義”）。

②與鐘惺批本不同者數(shù)為7，然差異均表現(xiàn)在細微之處：或為人物姓氏的增與減，如第14葉與插圖“（魯）智深夜渡益津關(guān)”，或為修飾語的全與缺，如第19、21、26葉；第8葉改鐘批本的“汴梁”為“汴京”；劉世德認為鐘惺批本第27葉插圖有標(biāo)題，然未指出具體內(nèi)容，故不便妄自比較。

③在此其中，尤為值得注意的是插圖第19葉“梁山好漢劫法場”、第23葉“宋江大破連環(huán)馬”、第35葉“混江龍?zhí)〗Y(jié)義”與第36葉“魯智深夜渡益津關(guān)”——插圖標(biāo)題在二刻英雄譜本的文本回目中未有絲毫表現(xiàn)：或無此回目——第19、23、35葉，或注明缺回目——第36葉，而這些卻存在于鐘惺批本插圖標(biāo)題與文本回目中（鐘惺批本文本回目為“宋公明夜度益津關(guān)”）。筆者推測，造成這一結(jié)果的原因很可能是在摹刻過程中，二刻英雄譜本的刊刻者未多加留意自身文本而直接承襲了鐘惺批本插圖標(biāo)題。

由此可見，在插圖標(biāo)題上，相較于自身文本回目，二刻英雄譜本與鐘惺批本的彼此對應(yīng)度更高，完全相同者占絕大部分，甚至在文本回目未有表現(xiàn)時，依然追隨鐘惺批本。插圖標(biāo)題的巨大相似性乃是二刻英雄譜本插圖摹刻鐘惺批本的一大力證。

3.摹刻的另兩點證據(jù)

①根據(jù)兩種本子的著錄文獻可知，二者分屬文繁事簡、文簡事繁兩大版本系統(tǒng)，后者多梁山好漢征田虎、王慶的故事。然而，這兩段故事在二刻英雄譜本插圖中未有任何表現(xiàn)，全部插圖僅僅局限于文繁事簡本故事的闡釋。筆者推測，這應(yīng)是在摹刻過程中，二刻英雄譜本的刊刻者未曾根據(jù)自身文本內(nèi)容進行補充再加工的結(jié)果。

②若仔細對照鐘惺批本的插圖與文本會發(fā)現(xiàn)，插圖第36與37葉的順序顛倒了，“張順夜伏金山寺”應(yīng)位于“混江龍?zhí)〗Y(jié)義”之前，這一點曾被劉世德指出。二刻英雄譜本中，插圖順序顛倒這一現(xiàn)象同樣存在，但情況有所不同——并非是第36與37兩葉插圖，而是第35、36、37三葉插圖次序混亂，36、37均應(yīng)位于35之前。筆者推測，在二刻英雄譜本刊刻過程中，刊刻者已經(jīng)察覺到摹刻對象鐘惺批本存在插圖順序顛倒的錯誤，并在潛意識中提醒自己避免相同的錯誤。然而，或是刊刻者一時的粗心，又或是刊刻時間的緊迫，第36葉插圖誤被當(dāng)做第37葉插圖提前，造成35、36、37三葉插圖次序顛倒，而這成為了該本摹刻鐘惺批本的又一力證。

（二）二刻英雄譜本對鐘惺批本的超越。

通過上述分析，二刻英雄譜本插圖對鐘惺批本的摹刻是毋庸置疑的。盡管如此，刻工劉玉明依舊費盡心力，避免簡單的復(fù)制或翻刻，力求在完善鐘惺批本的同時，展現(xiàn)出自己獨特的個性。

1.插圖標(biāo)題位置的整齊劃一

雖然兩種本子插圖標(biāo)題的內(nèi)容相差無幾，然而，在具體排列上卻截然不同：鐘惺批本插圖標(biāo)題的排列毫無規(guī)律，或在插圖左側(cè)，如插圖“潯陽樓宋江題反詩”，或在右側(cè)，如插圖“智深怒打鎮(zhèn)關(guān)西”；或在插圖上部分，如“汴梁城楊志賣刀”；或在下部分，如“智深怒打鎮(zhèn)關(guān)西”，又或在中間，如“豹子頭誤入白虎堂”；文字或為一列，如“潯陽樓宋江題反詩”，或為兩列，如“汴梁城楊志賣刀”?？梢姡摫静鍒D標(biāo)題排列較為隨意，顯得有些雜亂無章，有的甚至藏匿在畫面中（如插圖“豹子頭誤入白虎堂”），這就提高了辨認的難度，一定程度上也降低了美感，整體性隨之弱化。然而，這種弊病在二刻英雄譜本中消失了——除最后一葉插圖無標(biāo)題外，其余37葉插圖標(biāo)題均位于左側(cè)，且絕大部分居畫面左上方，文字均作一列（如圖1中二刻英雄譜本插圖），這一改進使得二刻英雄譜本更為整齊規(guī)范，整體感隨之增強。

2.對文本闡釋的完善

與此同時，劉玉明并未忽視鐘惺批本插圖對文本的闡釋漏洞，在摹刻過程中盡力彌補這些缺憾，試以各自對“豹子頭誤入白虎堂”的刻畫為例：文本中此處的描寫為“林沖心疑，探頭入廉看時，只見檐前額上有四個青字，寫道‘白虎節(jié)堂’。”然細看鐘惺批本，插圖并未將“白虎節(jié)堂”這一特殊地點標(biāo)示出來，造成對文本闡釋的不足。不僅如此，地點的不明甚至?xí)l(fā)讀者的誤會——插圖是對縣官審問林沖場面的表現(xiàn)。二刻英雄譜本中，除去在插圖左上角多刻畫了一棵樹外，上方的門匾上清楚地標(biāo)明四個大字：白虎節(jié)堂，從而成功彌補了鐘惺批本插圖對文本闡釋的不足，讀者的誤會亦得以消除。

三、摹刻原因的分析

崇禎末年的二刻英雄譜本《水滸傳》之所以對天啟年間的鐘惺批本進行摹刻，是由諸多原因造成的。

（一）明末對救世英雄的共同呼喚。

明朝后期，政治腐朽，仕宦淫奢，百姓痛苦，社會階級矛盾極為尖銳。自萬歷開始，多處地區(qū)爆發(fā)農(nóng)民起義，極大地動搖了明王朝的統(tǒng)治根基。與此同時，北方的后金民族迅速崛起，并在與明王朝的戰(zhàn)爭中逐漸掌握主動權(quán)，迫使明王朝陷于內(nèi)外交困的水深火熱中。天啟年間，這種危機進一步加重——明王朝既需抵抗“哈赤”帶領(lǐng)的后金民族的侵擾，又面臨土司“蜀”地奢崇明、安邦彥等擁兵反抗的威脅，動蕩不安的社會背景下，渴望并呼喚救世英雄成為民眾的普遍心聲，是當(dāng)時的社會心理，而這亦融入了鐘惺批本插圖的繪制刊刻中，這在開頭署名“楚景陵伯敬鐘惺”序文的最后便可窺見一二：

噫！世無李逵、吳用，令哈赤猖獗遷東。每誦秋風(fēng)思猛士，為之狂呼叫絕，安得張、韓、岳、劉五六輩，掃清遷蜀妖氛，剪滅此而后朝食也?、?/p>

最后一句“安得張、韓、岳、劉五六輩，掃清遷蜀妖氛，剪滅此而后朝食也！”便是對救世英雄的高聲呼喚。顯然，凸顯英雄、呼喚英雄即是該本的刊刻主題與特色。

崇禎時期，明王朝瀕臨滅亡，統(tǒng)治危機空前嚴重，整個社會都被“浮躁激憤、動蕩不安的社會情緒”⑩籠罩著，呼喚英雄仍然是當(dāng)時的社會心理，《水滸傳》英雄譜本便誕生在這一背景下。一方面是有感于時事，另一方面亦是對社會心理的關(guān)照，刊刻者將《三國》與《水滸》二書合刻，激勵并呼喚人們像書中的英雄人物那樣，出來拯救國家。崇禎末年，這種呼喚更為強烈，這從刊刻者重訂時將書后表現(xiàn)明末社會狀態(tài)、流露刊刻目的的附文（包括熊飛的《英雄譜弁言》、楊明瑯的《敘〈英雄譜〉》等）置于正文前這一舉動中便可感受到。由此可見，正是由于朝代末世的特殊背景所賦予了與鐘惺批本相同的刊刻主題與特色——凸顯英雄、呼喚英雄，促使二刻英雄譜本的刊刻者對鐘惺批本插圖進行摹刻。

（二）對鐘惺批本插圖中文本內(nèi)容與英雄選擇的認同。

在明刻《水滸傳》的19種插圖本中，鐘惺批本插圖數(shù)量較少，僅略多于二刻英雄譜本，然這38葉插圖均是對文本中最精彩內(nèi)容的再現(xiàn)，充分詮釋了梁山好漢的英雄形象。觀其插圖，刻畫宋江與吳用者最多，各為五葉，其次為林沖、魯智深、燕青，各三葉，再次為武松、李逵與柴進，各兩葉?？梢姡娦逝緦⒉鍒D焦點凝聚在《水滸傳》核心人物上，著力突顯他們的英雄事跡，這完全符合以“英雄”為號召的二刻英雄譜本的選擇標(biāo)準(zhǔn)，促使二刻英雄譜本摹刻鐘惺批本插圖。

（三）其他

此外，朝代末世的動亂、刊刻時間的緊促、資金的缺乏、鐘惺批本原刊本的喪失，以及與《三國》插圖總數(shù)合計達到一百的意圖，均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二刻英雄譜本插圖對鐘惺批本的摹刻。

四、結(jié)語

崇禎末年的二刻英雄譜本《水滸傳》插圖是對天啟年間鐘惺批本插圖的摹刻，二者在諸多方面均存在著相似性，這是特殊時代背景下的產(chǎn)物：一方面，相似的刊刻背景以及對世人心理的共同關(guān)照賦予了二刻英雄譜本與鐘惺批本相同的刊刻主題——對救世英雄的渴望與呼喚。另一方面，對鐘惺批本插圖中文本內(nèi)容與英雄選擇的認同，以及其他原因的彼此交融，造成了摹刻鐘惺批本插圖的二刻英雄譜本《水滸傳》的誕生。

注釋：

①根據(jù)《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明代的二刻英雄譜本《水滸傳》分為兩種，一種內(nèi)封題《二刻英雄譜》，無圖；另一種內(nèi)封題“英雄譜”，欄外題“二刻重訂無訛”字樣，正文行款與前一種相同，但將原書后附文置于正文前，且多出《水滸傳英雄姓氏》、《三國英雄譜帝后臣僚姓氏》以及《三國》、《水滸》插圖共計100幅。而馬蹄疾先生稱第一種乃是《水滸傳》初刻《英雄譜》。本文中的二刻英雄譜本指的是后一種。

②鄭振鐸.《〈忠義水滸傳插圖〉跋》，《鄭振鐸全集》第十四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285.

③侯宏玉.《古本小說插圖研究》，碩士學(xué)位論文，蘭州大學(xué)中國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2008年，第18頁。

④孫楷第.《日本東京所見小說書目》，朱一玄編《古典小說版本資料選編》，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144.

⑤此處的“圖贊”即為孫楷第先生所指的“題詠”.

⑥馬蹄疾.《水滸書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04.

⑦為了便于二者的對比分析，特將二刻英雄譜本的葉數(shù)逐次向后推移一葉，如文中所指第2葉實是第1葉。

⑧不包括第2葉“誤走妖魔”對應(yīng)回目“洪太尉誤走妖魔”，第3葉“智深打鎮(zhèn)關(guān)西”對應(yīng)“魯智深打鎮(zhèn)關(guān)西”，第17葉“血濺鴛鴦樓”對應(yīng)“張都監(jiān)血濺鴛鴦樓”。

⑨劉世德.《鐘批本〈水滸傳〉的刊行年代和版本問題—〈水滸傳〉版本探索之一》：33.

⑩傅惠生.《宋明之際的社會心理與小說》，北京：東方出版社，1997：191.

［1］ 李茂增.宋元明清的版畫藝術(shù).葉朗審定.［M］.鄭州：大象出版社，2000.

［2］ 陳鐸.建本與建安版畫［M］.福州：福建美術(shù)出版社，2006.

［3］ 薛冰.插圖本.任繼愈主編.［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