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今年的教師節(jié)與以往幾屆鮮花掌聲載歌載舞的盛況略有不同,報紙與新媒體多了一些體制與改革方面的檢討,暴露了些許不正之風。正視現(xiàn)實,檢討失誤,這是社會的進步。
在中國的綱常秩序中,老師的地位很高,超過父母兄弟,僅次于國君。老師對學生也親如己出,悉心栽培,授業(yè)傳道,嚴加管束,塑造人格,卓有成就者即招至麾下,列為同黨,在晚清社會大變局的背景下尤其如此,六君子或武昌首義,都看得到師生并肩赴難的身影。更有無數(shù)純真而崇高的師生關系,作為中國傳統(tǒng)道德的情節(jié)支撐,一直溫暖著被一具具羸弱軀體包裹著的赤子之心。事情從哪天開始悄悄起變化的?
今天我愿貢獻自己的記憶,請讀者朋友分享。在我的學生時代,師生關系的親疏好惡,與狂飆突起的政治運動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但即便如此,仍有溫情讓我感動。
讀小學一兩年級時,班主任是個老太太,姓祁,教語文,我因為有點美術方面的天資,圖畫課不得五角星也難,結果被她發(fā)現(xiàn),遂令我指揮幾個同學布置墻報,花花綠綠很是扎眼。還有出黑板報,這事得一人包圓,無需七手八腳。通常是放學后,我留校,在辦公室里支一兩塊黑板,幾個老師悶頭批改作業(yè),辦公室里只聽得到粉筆在黑板上走過的吱吱聲。每遇此,我的作業(yè)都能得到滿分,若有差錯,祁老師會叫我過去,讓我訂正,如此,焉能不得五角星?天色將暗,黑板報既成,祁老師摸出五分錢,囑我去買一包五香豆。去附近南貨店一個來回,她分我十幾粒,再拍去我身上的粉筆灰,送我出校門,她要等作業(yè)批改完畢才回家,而且她有嚼五香豆的嗜好。
祁老師家訪時得知我二哥將去新疆建設兵團,媽媽正在為他準備簡陋的行裝,而祁老師的兒子也是農一師的,兩人說著說著就相對而泣,叫我不知所措。后來兩個兵團戰(zhàn)士的母親來往勤了,互通信息,交換布鞋與肩墊的式樣等。二哥去了新疆,凡寄來的家書,第二天媽媽必讓我?guī)プ屍罾蠋熆?,她兒子的家書也常讓我們分享。從這層意義上說,我也成了她的小兒子。有時媽媽買菜回來會跟我說:我正在買豆腐,祁老師來插隊,哈哈。
但是“文革”一來,一切就亂了,祁老師家庭出身不好,學校里貼出了她的大字報。我們家也被抄了,雙方不再來往,而且她也不再擔任我們的班主任了。不過祁老師人緣好,不像另一個老師,平時管束學生極嚴,現(xiàn)在輪到她倒霉了,我親眼看到有人從煤球店搶來手臂粗的毛竹杠猛擊跪在領袖像前的她,直至口噴鮮血。最后她實在擋不住了,結繩自裁。
進了中學,有一英語老師也因為出身不好,在作業(yè)本里偷偷夾張小鈔票籠絡幾個學生干部,當然被小將告發(fā),工宣隊和軍代表將她一頓狠嗑,好一段日子灰頭土臉。不久,某機關干部下放,來了幾位老師,本是李代桃僵,但他們將運動思路帶到學校,煽風點火,大鬧派性,老師隊伍分作好幾個山頭,許多學生也因此分成好幾派。甚至有個別女同學甘愿放倒鉤去陷害某個老師,結局就像人肉炸彈,兩敗俱傷。
還有一位政治老師最逗,也是家庭婦女式的慈祥溫柔,但打起派仗戰(zhàn)斗性極強,經常請我去她班級里及學工的車間里布置墻報,并買點心給我吃。她知道我最煩政治課,考試前就將考試題目告訴我,并關照:“小鬼,不要考得太快??!”
但我在中學的最后一年碰到一個有政治偏見、又慣于積極表現(xiàn)的老師,有一次我的一篇配合工農兵學哲學的作文被文匯報記者發(fā)現(xiàn),準備選登,后因為她的攪局就黃了。影響更大的是后面,當時畢業(yè)分配按相關政策實行,但班主任的意見也有相當分量,所以我畢業(yè)分配的單位就很差。
我們這一代人做學生時,環(huán)境老是不太平,甚至是很糟很亂的,所以我模仿馬爾克斯的書名,戲稱為“霍亂時期”。這樣的環(huán)境下,能讓學生記住老師的種種好來,真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