仉天聰
被稱為“異端”的李贄,提出了諸多驚世駭俗的思想。這些思想經(jīng)過了當時塵囂的湮沒,最終得以在他離去的兩百年余年后得以為人們所重拾而熠熠生輝,并成為近代啟蒙思想的不竭精神之源。而這種獨樹一幟的思想,亦在文學上得以體現(xiàn)。在李贄生活的時代,商品經(jīng)濟較為發(fā)達,資本主義萌芽在封建主義的摧殘下艱難地存活著。腐敗、混亂,晚明社會一片黑暗。然而世俗化的文學創(chuàng)作趨勢則方興未艾,小說在此時嶄露頭角。但是,在當時小說是為文學大家所不屑甚至不齒的。然而,對于有著獨特見解的李卓吾來說,他對待小說的態(tài)度可謂與當年的主流思想大相徑庭。視其評點《水滸傳》,其文學新思想便可窺一隅。李贄認為《水滸傳》的創(chuàng)作動機承襲的司馬遷“發(fā)憤著書”的觀點,他在其《忠義水滸傳序》中曾寫道:“古之圣賢,不憤則不作矣。不憤而作,譬如不寒而顫,不病而呻吟也,雖作何觀乎?《水滸傳》者,發(fā)憤之作也。” “發(fā)憤著書”,古已有之,而李贄在此基礎上提出了更深一層的思考。其實,無論是司馬遷還是劉勰,以至于韓愈,他們在提出發(fā)憤著述時都是基于作者本身的情懷而言,即內(nèi)心集結不平之氣而要盡情道來。對此,李贄也認為如此: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為文也。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所以告語之處,蓄極積久,是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壘塊;訴心中之不平,感數(shù)奇于千載。既已噴珠吐玉,昭回云漢,為章于天矣,遂亦自負,發(fā)狂大叫,流涕慟哭,不能自止。
李贄認為,正是由于施耐庵命途多舛、飽嘗苦澀,而心中集聚憂憤,故行于外。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李贄為《水滸傳》作序時,冠以“忠義”二字,這說明李贄并不認為落草于梁山的一百零八人是亂臣賊子。相反,他認為天罡地煞乃聚于水泊的真英雄,當為之著述;他們,擔得起“忠義二字。他們?yōu)榭懿⒉皇菫榱它S袍加身貪圖榮華,而是腐敗的官府逼迫他們?yōu)橹?。李贄的分析既解釋了施耐庵的?chuàng)作意圖,同時又是借點評作品的名義對當時社會的揭露與抨擊。從這一點上來說,李贄較之前單純關心作家創(chuàng)作時本人的心境的“發(fā)憤著書”之說有著進一步的豐富。
在小說的審美標準上,李贄沒有沿用古代從是否符合圣人思想的層面上來衡量文學作品意義的做法。他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審美標準在于“趣”。文學作品最重要的要在于能帶給人們愉悅,不然,不可稱之為一部好作品。他提出,“趣”的實現(xiàn)方式,是真實地刻畫人物個性。比如評點《水滸》時,李贄對李逵這個人物形象大加贊美,認為他既真且有趣。其他人物形象,如其表現(xiàn)真性情時,李贄也不吝其稱許之辭。
李贄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真不等同于現(xiàn)實的真,描寫假事的文字,由于描寫內(nèi)容含有真情實感,則盡得妙處:“禿翁曰:《水滸傳》文字原是假的,只為他描寫得真情出,便可與天地相始終?!崩钯椪J為,用藝術的手段把原本不真實的人物描繪成看似真實存在的人物,令之栩栩如生,才是作家的成功。
李贄還提出了“童心說”。“夫童心,假絕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童心即是以最初、最純凈的心靈來感知一切?!巴恼f”也是他對文學的基本認識。在這里,他認為的好的作品,無一不是從“童心”出發(fā)而得的。在當時,封建禮教束縛人性,文學作品多以遵循綱常名教、桎梏人思想的形式存在著;而李贄提出的“童心說”,在當時則是沖決羅網(wǎng)的吶喊之音。這種思想在當時可謂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超前感受,是在更高的層次上還原了文學的本真面目。
在文學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上,李贄也進行了更深入的探索。文學從內(nèi)容上來講,就是要關注身邊的小事、小人物。這與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著重細節(jié)處描寫及以小見大的思想不謀而合。相比于古典文學多是著墨于“經(jīng)國大業(yè)”的作品,李贄提出,對個體的關注及對個體情懷的反映,才是作為文學描寫內(nèi)容是最好題材。他認為,以經(jīng)學道德為主題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無意義的,他所追求的境界,是一種內(nèi)心的袒露,是無世俗羈絆的童心之語,以“我手寫我口”。如有感于一場曠世的愛戀,那還管他什么禮教尊卑的牽絆,定當研墨提筆,一揮而就。這種新開拓,對解除思想的鐐銬,從而接近現(xiàn)代文學的啟迪是頗有裨益的。
另外,李贄并不只停留于對文學內(nèi)容上的革新,他亦主張對文學形式的革新。他認為,文學想要反映普通個體的普通感情,最適合的乃是敘事性的小說。寫大事、要事故能惹人一瞥,然而長此以往,人們司空見慣,也就慢慢失去了對那些與自己生活格格不入之事的趣味。但是普通敘事性小說則不同,普通人的生活給了它源源不斷的新鮮素材;同時,普通人對于日常生活的認同感也使人們不會失去對它的興趣。十九世紀俄國著名文藝批評家杜勃羅留波夫曾在文學的“人民性”中提出相似看法:“文學要表現(xiàn)人民的生活,人民的愿望”?!拔膶W要真實地反映出人民的生活狀況,寫出他們的貧窮和煩憂?!本臀膶W需反映普通生活這一方面來看,這兩種說法是有相通之處的。李贄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應立足于普通人,這一點是十分值得肯定的,并是古典文學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代文學的標志性特點。
李贄的新開拓,使文學從創(chuàng)作意圖、內(nèi)容、形式以至于文學批評層面都向現(xiàn)代文學邁出了一大步。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對小說的重視,改變了時人對小說的看法。此后創(chuàng)作與閱讀小說都成為了一件名正言順的事情,小說的價值也得到承認。這與近代歐洲在《失樂園》后小說代替史詩而成為資產(chǎn)階級新的“史詩”的趨勢是相同的,可以說,李贄在文學上的新開拓是應給予充分肯定的。
參考文獻:
[1]《容與堂本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回評》,第十回
[2]《李氏焚書》卷三
[3]《杜勃羅留波夫選集》第二卷(辛未艾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59年版
[4]《西方文論史》(第三版)馬新國主編
[5]付秋濤:《李卓吾傳》,湖南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