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本文從俄國平民知識分子的構成入手,剖析了尼康宗教改革和彼得宗教改革后僧侶階層的尷尬局面,受教育程度高而就業(yè)渠道狹窄,既不被統(tǒng)治集團信任,又要背負罵名,嚴重的自洽結構與封閉性更加速了該階層的迅速沒落。僧侶子弟成長過程中受的這種“夾板氣”鑄就了他們的復仇欲望和心理焦慮狀態(tài)。在他們登上歷史舞臺后,持一種極端偏執(zhí)的行為方式和革命崇拜理論,從而造成了俄國思想界“60年代人反對40年代人”的時代斷裂。
關鍵詞 激進主義 僧侶階層 平民知識分子
〔中圖分類號〕K51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2)01-0114-09
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俄國19世紀60年代的“平民知識分子”與政治“激進主義”之間的關聯(lián)。眾所周知,激進主義便意味著摒棄漸進改革,反對妥協(xié)讓步,強調與過去“決裂”,對現(xiàn)存秩序社會制度持強烈否定態(tài)度,急切地希望對社會進行根本性的變革,最常見的就是以革命暴力方式徹底顛覆舊的國家體制。俄國激進主義(Радикализм)在19世紀60年代涌起,那時思想界認為俄國文化已經(jīng)和統(tǒng)治階級話語霸權綁在一起,只能以批判否定作為武器,于是激進地提出“不要調和!”“不要改革!”隨后在俄國興起了一股平民階層掃蕩一切的“旋風效應”,他們相信只要激進地用革命推翻了舊制度,再以理性規(guī)劃社會生活,人類就會有一種“空前燦爛,基礎全新而且堅不可摧”的美妙生活。(赫爾岑:《往事與隨想》上冊,譯林出版社,2009年,第10頁。)被稱為“一元論先驅”的皮薩列夫就說過:“能打碎的就打碎,經(jīng)得起打碎的就是好的,打碎了的則是一堆廢物,不管怎樣要大打一場,這不會有害處,也不可能有害處”。(德#8226;伊#8226;皮薩列夫:《皮薩列夫文集》第1卷,莫斯科,1955年,第135頁。Д.И,Писарев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енений.М.,1955,с.135.)這種激進主義思潮導致了俄國知識界的大分裂,催生了民粹主義,“又換了一種形式進入到列寧主義中來”,(別爾嘉耶夫:《俄國共產(chǎn)主義起源及其涵義》莫斯科,1990年,第100-120頁。Н.А,Бердяев Истоки и смысл русского коммуизма.М.,1990,с.100-120.)最后在蘇聯(lián)模式的快速追趕潮流中斷送了70多年的社會主義制度,因此反思“激進主義”成為近年來俄羅斯學術界談論最多的話題。
而在60年代登上歷史舞臺的“新生代”平民知識分子,幾乎顛覆了40年代貴族知識分子的一切方面,他們表現(xiàn)出來的橫掃一切的虛無主義、好斗的社會革命熱情、道德為目的服務、人民崇拜、灌輸論者、實用主義的功利化傾向都與此前溫文爾雅“書卷化”的“傷感主義”和“純思辨”的貴族知識分子有很大的不同。這些被稱為“著了魔”的“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新一代人”,對上一個階段即40年代貴族知識分子的“矯枉過正”跨越幅度之大幾乎顛覆掉了他們前輩所有的積累,這二者之間的價值觀、思維模式差別之大,可以說達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不但如此,平民知識分子還對40年代的貴族知識分子抱有強烈的義憤。他們不是把貴族知識分子稱為“啟蒙運動的朋友”、“同一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而是叫他們“不祥的烏鴉”、“丑角們、空談家、吹牛皮的傻瓜、上層利益的維護者”,(②赫爾岑:《往事與隨想》中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523、639-340頁。)并自稱與貴族知識分子毫無共同之處,是兩個相互敵對的團體,有時經(jīng)常發(fā)展到“短兵相接的地步”。②為什么俄國知識界會有這種時間斷裂和階層仇恨呢?我們還需要從頭談起。
平民知識分子的宗教背景
要知道“什么是平民知識分子”,就首先要了解什么是俄國的“平民階層”。
對這個詞不能從漢語的角度來望文生義。俄國意義上的“平民(разночинец)”既不是指城市的第三等級,也不是家境貧寒者,而是指納稅等級和特權等級之間的過渡階層,是在人口統(tǒng)計時還沒有加入其他等級的人,也就是從法律上講是處在過渡狀態(tài)的人。他們暫時不屬于俄國傳統(tǒng)等級社會四大等級(貴族、僧侶、市民、農(nóng)民)中的任何一個等級,具體指那些在人口調查時既不是農(nóng)民也不是貴族、也不是商人或神職的人,所以在人口統(tǒng)計上這類人的比重和數(shù)量有時很大,有時很小,并不固定。可以說他們是下等階層的后備軍。有些譯文直接把統(tǒng)計資料上的“平民”干脆譯為“平民知識分子”就更不準確了,這可能是由于“平民”中原來出身于僧侶階層的人較多,而僧侶一般是有文化的,才會出現(xiàn)這樣的翻譯。實際上,那些不符合已有的等級框框的人都可以暫時稱為“平民”,這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從上一個等級滑落到下一個等級的人,因此他們也就是社會上最不穩(wěn)定、心理最不平衡的階層。在傳統(tǒng)俄國,等級權利只有貴族和農(nóng)民是可以世襲的,僧侶等級和商人等級與上述二者不同,他們是一個只可以向下流動階層。商人的后裔只有在能夠買到同業(yè)公會證書的時候才可以繼續(xù)被稱為商人,否則就被列入平民等級,僧侶也是如此,不愿意走父輩老路或者無法謀到教職的僧侶子弟基本上是“平民階層”的主力軍。
與40年代“貴族知識分子”的一個很大的區(qū)別是“平民知識分子”的“不同成分”(別爾嘉耶夫:《俄羅斯思想》,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26頁。)和家庭背景。前者幾乎是清一色的貴族,后者則都是非貴族的平民出身,而在這些“平民”中,神職人員家庭出身又占了絕大部分。平民知識分子的三個代表人物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都是神職家庭出身,被特卡喬夫稱為“典型的我們現(xiàn)代青年的代表”的涅恰耶夫也是宗教學校教員。而誰都知道,這些僧侶后代“對19世紀平民知識分子的形成起了很大的作用”。(布爾加科娃:《1825-1850年的俄國知識分子》,列寧格勒,1983年,第53-56頁。БурдяковаЛ.А,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 вРоссии1825-1850гг.Л.,1983,с.53-60.)正如普列漢諾夫所說的,在平民知識分子中,“正教中學出身的人”曾經(jīng)起了最卓越最激進的作用。(普列漢諾夫:《普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第4卷,三聯(lián)書店,1974年,第14頁。)關于俄國知識界的階層劃分特點,別林斯基就曾指出過,“在我們知識界的鼻祖當中,卻完全沒有看到有人出生于商人和小市民,在其后的兩個世紀里,商人和小市民雖曾有代表自身與知識界的行列,但直到19世紀60年代出現(xiàn)非貴族知識分子時,他們在知識界只占少數(shù),這就是俄國知識界同法國知識界的差別,我們以后就會看到,俄國知識界社會成分的相對特殊性,怎樣影響了俄國社會思想以后的發(fā)展過程”。(普列漢諾夫:《俄國社會思想史》第1卷,商務印書館,1988年,第302-303頁。)很多研究者都注意到,僧侶家庭出身與激進的平民知識分子之間是有某種關聯(lián)的。
有趣的是,僧侶子弟容易走極端不僅見于“左翼”,“極右”也有類似的源頭。有人研究證明,沙皇政權中的極端分子也多是下層僧侶子弟,與阿拉克切耶夫一起唱雙簧的大主教福季(1792-1838)是鄉(xiāng)村教堂下級牧師的兒子,他的“右翼”極端主義狂熱與車爾尼雪夫斯基的“左翼”激進主義恰好構成了一“左”一“右”的兩個“極為相似”的側面,正應了梅尼日科夫斯基那句話,“反基督在一切方面都與基督相似”。(梅尼日科夫斯基:《重病的俄羅斯》,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90頁。)表面上看兩者之間差距很大,實際上都是承認很多高于個人的東西,都是期待著救世主的降臨,轉換起來并不困難。“戰(zhàn)斗的無神論在自己的哲學中仍然是宗教的,……是同一種東西引導他們走向革命和宗教”。(別爾嘉耶夫:《思想自傳》,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97、107頁。)所以俄國歷史上有很多從“政府至上論者”突然轉向無政府主義的人,或亦反之。就象赫爾岑所評論的,在這類人身上,“社會主義或專制主義,兩者必居其一”,(赫爾岑:《往事與隨想》中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166頁。)這種從“極左”跳到“極右”以及反向跳躍的例子在俄國的政治史上并不罕見。
僧侶出身的人分流到革命隊伍中的現(xiàn)象在19世紀70年代達到頂峰,1861年改革后僧侶同貴族一樣失去了等級特征,但是貴族由于具有莊園經(jīng)濟的獨立性,不但沒有受到?jīng)_擊,反而因為“割地”而獲利。而神職人員的特權則大大削弱,本來就狹窄的向上的通道也被阻塞,所以“失落感”格外突出。在民粹主義者中有22%是僧侶的后代,而且他們還是極有代表性的人物,可僧侶僅占當時人口的0.9%。此后僧侶子弟對革命運動的貢獻也相當突出。俄國社會學大師米羅諾夫說,直到現(xiàn)在研究者們也難以解釋,為什么僧侶中會出現(xiàn)大量的激進知識分子?(⑤米羅諾夫:《俄國社會史》上卷,山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95頁。)東正教都主教葉弗洛基認為,大量神職人員涌入革命隊伍現(xiàn)象是因為“父輩們的倍受折磨和地位低下激起了孩子們的反抗精神”。別爾嘉耶夫則認為:“這一現(xiàn)象有著雙重原因,青年在宗教學校受到了清心寡欲的世界觀教育,但心中卻充滿對19世紀日益衰落的東正教的反抗精神,他們反對宗教刻板的生活方式,反對學校沉悶的氣氛,學生們開始追求教育解放的思想,對現(xiàn)形體制充滿了憤慨,但卻以‘俄國式’的方式,即極端主義、虛無主義的方式體現(xiàn)出來”。(別爾嘉耶夫:《俄國共產(chǎn)主義起源及其含義》莫斯科,1990年,第40頁。Н.А,Бердяев Истоки и смысл русского коммуизма,М.,1990,с.40.)他們崇拜雅各賓黨人,把革命當作“復活節(jié)”,熱衷于斗爭哲學,熱衷于用暴力把“愚鈍”的人們引向幸福,熱衷于看到流血,因為在這些人看來,這和他們以前忍受的苦難和屈辱相比,一切都算不了什么。
僧侶階層在俄國變革時期的社會、文化和經(jīng)濟方面的矛盾性、邊緣性以及尷尬處境,使其成為一種文化和社會的共生體,而這個階層在改革中的整體受損,與其他等級的差異不是越來越小而是越來越大,使得上述后果成為可能。具體地說,僧侶階層的家庭背景與他們的政治傾向的聯(lián)系,這個階層的“叛逆性”和憤世嫉俗主要是由于下列原因造成的。
神職系統(tǒng)的封閉性和等級沒落
首先,僧侶階層子弟成為平民知識分子的骨干是和俄國神職人員的形成機制有關的。這一階層因為其政治審查嚴格使其成為一個封閉的行業(yè),使原來的職業(yè)選擇的多樣性變得“封閉化”。本來,17世紀尼康宗教改革以前俄國的教會有很大的獨立性和自治性,神職人員也是一個具有流動性的社會集團。他們的任職實行的是選拔推舉制,是由教民推選、主教考察和教區(qū)認可的一種選拔機制,相對而言是比較開放和多元的。尼康的宗教改革導致民間教派與官方教派的分裂,政府為防范分裂教徒進入僧侶階層,開始實行封閉式選拔,對候選人“政審”要求提高。1667年宗教會議規(guī)定,明令禁止非僧侶的后代擔任神職,要求各教區(qū)在推選候選人時以“家庭世襲”的擁護官方東正教的人員為首選,非到萬不得已不能推舉非僧侶家庭的人選,這種職業(yè)的封閉性與當時的農(nóng)奴化過程的整個社會背景的凝固性是一致的,但是由于宗教改革導致的社會對立情緒,它的自洽結構與封閉性仍超過其他的社會集團。這樣就使僧侶階層變成一個職業(yè)封閉性很強的“自我內循環(huán)”系統(tǒng),外人進不來,本行業(yè)人也出不去,造成了這個行業(yè)內有無法排解的“極度絕望的孤獨”。
形成這種狀況除了“政審”把關以外,還存在一些客觀條件:首先,農(nóng)民和工商業(yè)者文化水平很低,不能擔任神職。17世紀末他們當中的識字者只占總人口的3%,1904年在47743個司祭中,只有0.3%的人是世俗人士。⑤貴族中受教育的人數(shù)雖多,但他們所受的外國工科應用教育與神職教育相差很遠,宗教的精神性和應用型知識無法通約,而政府也禁止服役軍人流向其他階層,久而久之形成的慣例,使得到貴族解放以后,退役的軍人寧肯閑居在家也不愿意當僧侶。貴族一直認為擔任司祭降低了自己的身份,就更別說擔任教堂服務人員。而神職向來是“狼多肉少”,本行業(yè)內人還不夠分的,就更輪不到其他等級的人前來插足了。為了不減少納稅人的數(shù)量,政府也極力反對農(nóng)民和工商業(yè)者擔任僧侶。18世紀上半葉,還有少量農(nóng)民和工商業(yè)者加入僧侶隊伍,到后來就逐漸受到世俗政權的限制,1774年,參政院的規(guī)定正式禁止納稅階層進入僧侶行列,于是僧侶的社會結構單一化便難以逆轉,在18世紀30年代,僧侶中世俗家庭出身的人還占3%,60年代是2%,80年代就只有0.8%了。(Freeze,G.L.,The Russian Leuitis.p.196、198、200.)而且由于行業(yè)教育的“內卷化”,教區(qū)在推選候選人時偏愛本行業(yè)人的后代,在國家限制其他等級的人擔任教職以后,司祭和助祭的職位基本上都是父子相承的,后來就連教堂的看門人都不能落到其他階層的人手中。同時政府禁止僧侶自由退出本等級,這樣使得僧侶階層的人員無法流動而不斷膨脹,導致神職行業(yè)人浮于事,一位難求。
第二,教會的自我定位與國家定位之間存在著很大落差。教會人士認為自己是在分裂運動中的所有社會等級中最堅定地支持沙皇宗教改革的階層,理應得到沙皇政府的嘉獎。而且教會是享有“布道權”和“話語霸權”的特權等級,是壟斷了闡釋基督思想的集團,是掌管人間靈魂和思想的牧師,是高于市民和農(nóng)民的等級,應該取得和貴族一樣的社會地位。但是在沙皇政權看來,出家修行只不過是弄虛作假的行為和不勞而獲的寄生生活,這些不事勞動只掌管意識形態(tài)的人員不過是“穿僧袍的警察”,自然無法和為帝國開疆拓土的服役軍人即軍功貴族平起平坐,只能處于從屬的地位。彼得大帝以來俄國官僚系統(tǒng)中的骨干是軍功貴族,事務化的文官歷來低于征戰(zhàn)的武官,而神職人員的政治地位還在文官之下。1767年的法律規(guī)定把僧侶和手工業(yè)者列為同等的亞等級。(Freeze,G.L.(ed.),From Supplication: A Documentary Social History of Russia,New York,1988,pp.37-44.)這一在神職人員看來有辱身份的“降級”法令遭到正教公會的一致抗議,他們表示拒絕接受這樣的政治待遇。僧侶們要求通過法律確認自己的特權等級特征,并像服役人員那樣有晉升階梯,比如教會的大主教應當與元帥平級,相當于《官秩表》上的二級,主教和中將平級,等于三級,依次類推,修道院長相當于少將,司祭相當于中尉,擁有相應的級別就可以和校官以上或者文官8級以上一樣,可得到世襲貴族的身份,白神品獲得獎勵也可以作為躋身貴族的條件,以及同時享有四輪轎車、佩飾和著裝上的特權。這些要求當時并沒有得到滿足。在神職人員不懈地努力下,18世紀末僧侶上層終于表面上取得了與終身貴族相等的法律地位,但實際上兩者的職務薪酬相差很遠,仍然無法享受同等待遇,以18世紀70年代為例,9-14級官吏的年薪為100-400盧布,而城市上層僧侶的年收入僅為30-80盧布,鄉(xiāng)村上層僧侶更低,只有25-40盧布,教堂服務人員則很低,只有10-20盧布。(特羅伊茨基:《18世紀俄國的專制制度和貴族的形成》,莫斯科,1974年,第257頁,ТроицкийС.М. Русский абсолютизм и дворянство в18в.М.,1974,с.257.)僧侶和貴族在俄國所占的人口比例大體差不多,但作為社會力量,前者卻是微不足道的。(普列漢諾夫:《俄國社會思想史》,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1卷,第129頁。)
然而僧侶與其他等級相比還擁有一些法定的特權,從社會地位和政治上來說,這一等級低于貴族,但高于其他階層。首都的著名神甫生活水平基本相當于貴族,但是外省的僧侶的經(jīng)濟狀況就差很多。一般來講教士的收入靠三部分組成:首先,靠宗教儀式和教民的饋贈,這部分收入沒有保障。其次,每個教堂根據(jù)當?shù)貤l件可以允許神職人員擁有一定的土地,這種土地可以繼承、可以在主教批準下在教區(qū)內買賣,但要繳納實物和貨幣地租,擁有土地的教堂服務人員和納稅等級一樣要承擔所有的賦役,實際上與國家農(nóng)民狀況差不多。1764年以后國家規(guī)定,僧侶有權占有土地,但無權占有農(nóng)奴,100萬教會農(nóng)民被收歸國有變成“經(jīng)濟農(nóng)民”后,教堂用地的權限交還村社所有。另外,國家發(fā)給無地寺院一定的貨幣薪酬??傊瑥慕?jīng)濟上宗教界致富的渠道狹窄,所受的限制較多。19世紀以后隨著貨幣流通的增大,各等級的收入都有所增多,但僧侶的收入反而下降,不但趕不上貴族,甚至趕不上有的商人和手工業(yè)者。從1700-1917年這200多年里僧侶一直無權從事任何賺取利潤的商業(yè)和企業(yè)活動,無權占有工廠和其他生產(chǎn)資料,這種限制是僧侶階層整體貧困的重要原因。這一條非常重要,尤其是在19世紀上半葉俄國資本主義經(jīng)濟日趨明顯的時候,如果僧侶能夠經(jīng)商或辦實業(yè)的話,這個階層經(jīng)濟狀況便能得到徹底改變。與參與工商業(yè)活動的貴族打破的封閉性和分裂派中大批的人從事工商業(yè)發(fā)了財相反,俄國市場化步伐加快以后,僧侶成為四大等級中最沒落的階層。
僧侶比貴族晚一些擺脫國家農(nóng)奴的奴役地位,1764年全體教士被免除了代役租和“主教賦役”。1767年正教公會禁止對祭司進行體罰,1771年這一命令擴展到助祭,1849年僧侶被免除了受訓義務,此前該階層因為肩負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宣傳角色,每年要定時集體培訓。1876年教堂服務人員及其子女被宗教和世俗法庭免除體罰。19世紀中葉以后國家改變了教會從業(yè)人員的“封閉性”,禁止教職繼承和家族性,僧侶可以自由還俗,力圖把僧侶變成一個自由的職業(yè)階層,為了打破行業(yè)“內卷化”傾向,開始從其他行業(yè)人員中補充“新鮮血液”,模糊原有的等級特征,但因為神職工作繁重、要求專業(yè)難度大、政治地位不高、報酬又低,因此世俗階層的人普遍對從事宗教職業(yè)不感興趣。僧侶階層等級之沒落、職業(yè)缺乏吸引力的狀況可見一斑。
就業(yè)難題下的“叛逆性”
教會壟斷了教育資源,但無法控制就業(yè)渠道。農(nóng)奴制時代俄國讀書識字的人不外乎兩個階層:貴族和僧侶,貴族受教育的人數(shù)雖多,但仍沒有超過僧侶,因為職業(yè)要求,長期以來神職人員一直是俄國時代受教育人數(shù)比例最高的階層,貴族因為出征的流動性不會去做神職人員。1857年9歲以上認字的貴族比例是77%,僧侶是72%,1897年這兩者的比例分別是86%和89%,(МироновБ.Н, История в цифрах,Л-1991,с.85.)僧侶已經(jīng)超過貴族。因為貴族教育都是軍事應用型的,他們所受的“歐化”教育和“軍事”教育,既不適合俄國傳統(tǒng)文化氛圍,又有很強的專業(yè)性,可以說對本國文化的了解僧侶普遍高于貴族。18世紀以前修道院、宗教學校一直是俄羅斯非貴族文化生活的中心。受專門的宗教教育是成為僧侶的特權,因為俄國對僧侶的文化要求甚至比14級別的文官任職的條件還要重要,19世紀50年代俄國高層官僚有61%的人受過高等或中等教育,而同等教育水平的司祭則達83%。(Зайончковский О.А, Правительственный аппарат самодержавной России вⅩⅨ в.М.,1978,с.138-166.)17世紀上半葉以前,俄國的僧侶職業(yè)教育是由家庭傳承的,一般都是教區(qū)的主教在家里給其子弟開設宗教禮儀和歷史文化課。從1722年起政府要求擔任教職的人必須受過專門的宗教教育。17世紀因為教會傳統(tǒng)上對教育資源的控制,世俗學校數(shù)量少,仍有一些其他等級的子弟到宗教學校學習,從18世紀下半葉進入宗教學校就變得越來越困難。1722-1740年宗教學校的學生中仍有29%不是僧侶子弟,到1808年僅為8%。(④⑤米羅諾夫:《俄國社會史》上冊,山東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8、202、95、88頁。)宗教學校的封閉性極大的促進了僧侶等級的世襲化。
可以說僧侶壟斷了俄國的文化資源。從1687年俄國第一所神學院成立,到1808年發(fā)展到36個,與當時的主教轄區(qū)恰好一致。宗教學校的在校學生1766年有4700人,到1808年達2.9萬人。1880-1914年在宗教職業(yè)的封閉政策被解除以后,日常宗教執(zhí)事培訓班里的學員中世俗階層的比例從8%提高到16.4%,教會學校的世俗學生從8%提高到25.3%,但是世俗階層最終從事教會職業(yè)的人數(shù)僅從0.08提高到1.5%,④世俗人員去宗教學校讀書并不是為了求職,只是因為世俗學校太少而不得已去宗教學校讀書的。在自治局工作者興辦非宗教類學校之前,教會基本上控制了整個的中小學教育,據(jù)統(tǒng)計直到20世紀初仍有約40%的小學是教會辦的。
但是,壟斷著教育資源的這個階層卻并不能控制俄國的就業(yè)資源,他們在這種資源中只有很小的份額。僧侶子弟受教育程度高而就業(yè)面狹窄是一個非常突出的社會問題。一方面俄國僧侶階層的人口出生率高于貴族,“他們很小就結婚,并且宗教教義禁止以任何方式節(jié)育”。⑤1756年結婚的僧侶占38%,1870年達到79%,(РостиславД.И,Оправославном белом и черном духовенстве,т.2,с25.)神職家庭自然增長率比貴族高一倍還要多。但是教職職位是限定死的,無法滿足大量的宗教學校學生的就業(yè)需求。1678年僧侶男性家庭成員為4萬人,1719年為14萬人,1795為21.6萬人,1897年為24萬人,而教會所有的職位最多只能容納十萬人。(伊#8226;科#8226;斯莫里奇:《俄國教會史》第8卷,第1分冊,莫斯科,1996年,第665-666頁。СмоличИ.К,Исторя русской церкви. Книга8,части1.М.,1996,с.665-666.)到10月革命前國家登記發(fā)放薪水的“白神品”只有5萬人的職位,狹窄的就業(yè)渠道對神職后代的心靈造成很大的壓力和精神創(chuàng)傷。1719年俄國法律明確免除僧侶交納直接稅的義務,1724-1725年又免除了服兵役的義務,教階中的“黑神品”(俄國的僧侶有兩種,修道院僧侶和教堂僧侶,修道院僧侶是不結婚的“黑神品”,他們約占僧侶總數(shù)的1/10,這些人是教會思想的創(chuàng)造者和不介入社會服務的“精品”,他們沒有家庭很少有財富,身份不能繼承,1711年人口調查以后修道院僧侶便被限定在所注冊的修道院,失去了自由和變更場所的自由,而且其人數(shù)、加入和退出都受到嚴格的限制,所以進入這個行列就意味著終身的奉獻。)的薪酬和國家官員一樣是由國家財政全額撥款。另外絕大部分是教堂僧侶或者叫社區(qū)僧侶,他們是為百姓的日?;閱始奕?、禮拜彌撒服務的,彼得時期規(guī)定,基本上按每100-150戶有一個小教堂配有一個司祭和兩名下級服務人員統(tǒng)計定編,凡是不被編入的多余人員統(tǒng)統(tǒng)被轉入納稅登記,如在登記時不在現(xiàn)場的人,就被革職到納稅等級或者從軍服兵役,1719年他們也和修道院僧侶一樣被凝固化,失去了各種自由:禁止遷徙、禁止從事工商業(yè)、禁止參加世俗會議、干涉社會事務、禁止去劇院、禁止公開場合的娛樂活動、禁止剃須剪發(fā)、禁止穿教會規(guī)定以外的服裝。由于教區(qū)和教堂輔助的僧錄人員的數(shù)目是嚴格規(guī)定死的,神職人員職位遞補十分困難。葉卡特琳娜時期大量壓縮合并修道院,只有大約1/5的修道院得以保留。
這個等級自我膨脹快于職業(yè)需求,教會任職基本上都是終身制,一個蘿卜一個坑,只能等待自然退出的“補缺”,大量的中下層人員按正常渠道進入不了應有的職位,為了遞補導致行業(yè)內腐敗盛行,黑暗無比。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父親就是以娶已故大司祭的女兒為條件才謀到了神甫的職位。這種“不合理”的職業(yè)設置和只能向下流動的局面,往往令神職人員家庭出身的人,面臨著宗教感破滅的危機,作為牧師他們原本是為了解決他人的精神世界的問題,可現(xiàn)在卻無法面對自己的生存困境,宣揚天堂和諧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黑暗形成極大的反差,怎么能不激起他們的仇恨和復仇心理呢?杜勃羅留波夫說:“我好像陷進了可怕的沼澤,……圍在我四周的親兄弟、親姐妹,都陷進了泥污里,我竭力幫助他們,然而每一個動作卻使他們更加往下沉,……沒有一個人伸出手來援助我,有的人不愿意,有的人雖然愿意,但卻不知道如何接近沼澤,又害怕沾污了自己的腳,我們心中滿杯的痛苦已經(jīng)溢出了它邊緣?!保ā抖挪_留波夫選集》第1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第12頁。)這些法律狀態(tài)的“平民”從這種痛苦中造就了“仇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陰暗、悲哀和無能為力,使他們整個心理結構的反轉,把積壓起來的怨恨都投入到正面的搏斗中去。別爾嘉耶夫就認為,這些從小就受到宗教熏陶的僧侶子弟能夠轉向無神論的唯物主義的“主要動力就是絕望?!保▌e爾嘉耶夫:《自我認識——思想自傳》,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86頁。)
上述這些原因,加之東正教的平等觀念使僧侶子弟對社會上的不公平現(xiàn)象極為敏感,所以神職學校學生的思想比世俗學校學生更激進在19世紀的俄國是一個普遍規(guī)律。中下層僧侶子弟對前途毫無把握的失落感嚴重,使出人頭地的欲望和叛逆意識更強烈。在沒有別的出路、惟有傳統(tǒng)的教育優(yōu)勢的情況下,他們只有希望通過讀書改變人生。到19世紀50年代,各大學里擠滿了來自教會中學的學生?!捌矫裰R分子”這一名稱的形成就是和60年代俄國大學的成長同步的。1855年,沙皇亞歷山大二世廢除了他的前任尼古拉一世大學入學限制,使社會下層的平民階層得以進入大學,1835-1854年俄國在校大學生中只有不到20%的人出身是非貴族,到1875年大學生總數(shù)的46%都是由神職人員的子弟構成的。(С.М.利姆斯基:《19世紀60-70年代的教會改革》見《祖國歷史》1995年第2期。//Отечественная история. №.2.)19世紀中葉以后有大量的拿不到神職的僧侶子弟進入大學。這些人與貴族青年的思維方式有很大的區(qū)別,他們扎根于俄國的習俗與傳統(tǒng),較少受到國外家庭教師和國外旅行的影響,而且受到上下兩層的“夾板氣”,憤世嫉俗者極多。正是在這些受過教育的神職人員后代中崛起了有別于“歐化”貴族知識分子的“憤青一代”。
宗教學校的教育是修道院式的封閉禁欲教育。從杜勃羅留波夫的《日記》中和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么辦?》中我們都可以看到,他們接受的是呆板的壓抑人性的苛刻的東正教教育。因為東正教被稱為是“痛苦之宗教”、“體驗之宗教”,所以除了大量枯燥的神學課程外,禁欲主義的氛圍籠罩著整個宗教學校的教育體系中,學校以追求殘酷自虐方式來培養(yǎng)學生的虔敬之心。長時間的清規(guī)戒律和隱遁苦修,導致杜勃留波夫一生都具有強烈的“享受”罪惡感并因此經(jīng)常懺悔,他甚至不能原諒自己吃了太多的果醬和睡覺時間過長。車爾尼雪夫斯基小說中的主人公拉赫美托夫睡“釘子床”,薇拉與羅普霍夫的“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從這些細節(jié)中都可以窺見到宗教學?!敖逃钡暮圹E。
由于神職人員子弟與貴族青年人生經(jīng)歷有很大的差別,他們時刻牢記惟有拋去浮化的物欲,才能獲得解脫,他們的這種清心寡欲的禁欲主義生活觀在大學階段與奢靡享受的貴族生活觀遭遇以后,形成很大的沖擊力,便觸發(fā)了他們對現(xiàn)有的生活秩序進行革命性的顛覆的決心。平民知識分子與貴族知識分子不只是“40年代人”和“60年代人”《父與子》兩代人的差距,而是兩個階級的仇恨。神職子弟認為,造成等級差異的主要原因在于貴族,服役貴族害怕減少自己等級的實力與財富,一直阻撓沙皇變更法律程序使僧侶階層上升。在“貴族血統(tǒng)論”的“排他性”的等級意識支配下,這個階層中人充滿了“舊家世族貴族階級偏見”的炫耀(高爾基:《俄國文學史》,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年,第144頁。)和具有“歐洲教育”背景的自負,他們總是居高臨下的俯瞰其他階層,把沒有受過歐洲教育的平民知識分子叫做“半知識分子”、“失意的人”或具有“病態(tài)自尊心”的人,他們談論俄國“知識階層”的時候,往往強調必須是“貴族的”,必須是具有“歐洲教育”,必須是有哲學修養(yǎng)的,所有這些都令平民知識分子感到強烈的義憤和不公平,他們說,當年貴族把我們踩在腳下,把我們列入下等階層,現(xiàn)在我們成長起來了,登上歷史的舞臺了,我們要建立起自己的秩序,要向這些“外國化”的貴族復仇,人們都知道,狼總是吃羊的,現(xiàn)在該輪到羊吃狼了。車爾尼雪夫斯基就對僧侶以上的等級抱有一種強烈敵視和否定態(tài)度,他對貴族懷有極大的怒氣和與此相拼毫不退讓的勇氣。勃洛克在提到與貴族的分歧時說,我們“自然而然的仇視你們、疏遠你們,我們的精神與你們的精神不能相互接近,你們可以為所欲為,我們必須服從,這就是我們與你們不能親近起來的一堵不可跨越的墻”。(亞#8226;勃洛克:《知識分子與革命》,東方出版社,2000年,第53頁。)
從這種痛苦中鑄就他們的“仇恨”意識,現(xiàn)實生活中的陰暗、悲哀,使他們的異教徒心理萌發(fā),從此他們對宗教王國的尋找方向發(fā)生逆轉,他們的創(chuàng)造性覺醒轉向無神論,從一開始他們就與貴族知識分子的文化性、思想性反其道而行之。杜勃羅留波夫說:當年我經(jīng)歷了刻骨銘心的悲慘遭遇,我就決心要復仇,“這樣的毀滅是痛苦的、深重的,當時我就決心這樣做,假如命中注定我要毀滅,那我決不平白無故的從這個世界上毀滅!”(《杜勃羅留波夫選集》第1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3年,第12頁。)到19世紀50-60年代宗教學校的學生面對的是已經(jīng)衰落的東正教,他們不但對“黑暗的精神王國”發(fā)出質疑,對神學院的蒙昧氛圍具有激烈的反抗傾向,更加激發(fā)了他們按照俄國式的、極端主義的、虛無主義的方式去思考社會問題。他們憎恨歐洲文化、憎恨貴族身份以及與此有關的一切,這些都是他們想要鏟除的東西。這是“失意知識分子”的一個共同點。后來他們在穿“灰色皮襖”的農(nóng)民集體中和公社土地所有制中看到了社會主義的希望,使他們成為了民粹主義的先驅。
受盡“夾板氣”的階層
僧侶階層受到來自不同方向的“夾板氣”,使他們更易憤世嫉俗。17世紀以前教會曾具有與政府同等的權利,甚至在精神領域高于世俗權力,在經(jīng)濟上也幾乎可以說是“國中之國”,修道院的自治和不允許政府染指,是國家政策“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和“文化孤島”。(澤利亞諾夫:《19世紀至20世紀初的俄國修道院和修道院僧侶》,莫斯科,1999年,第145-155頁,轉引自張廣翔:《18-19世紀俄國城市化研究》,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44頁。)彼得一世對宗教界一直心存芥蒂,認為教會是他推行歐化政策的反對者。從尼康改革以后,官方教會被置于一種“兩頭不討好”的境地,一方面替沙皇背黑鍋在民間遭罵名,另外又處處被沙皇視為異己力量而不被信任。所以政府要經(jīng)常組織僧侶進行“義務學習”,領會世俗政權的精神,另外,“最有代表性的是禁止修道士們從事書寫和文字工作,在修道院的修行規(guī)定中,沒有修道院院長的親自監(jiān)督,修道士在單居修道室不能書寫任何文字,無論是抄錄書籍、還是書寫私人信件、均要處于殘酷的體罰”。(格奧爾基#8226;弗羅洛夫斯基:《俄羅斯宗教哲學之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5年,第147頁。)宗教改革以后,宗教會議則從1700年最后一位總主教去世后便名存實亡。1721年宗教會議的權力被正教公會所取代,教會對國家的監(jiān)控權被取締,(П.В,Верховский Учреждение Духовной коллегии и духовный регламент,Т1,с684-686.)正教公會在行政上受制于沙皇領導。
正教公會原則上是由各等級僧侶組成,原來是具有一定自治權力的東正教立法、司法、行政機構,彼得宗教改革后設立宗教事務管理局,其首席檢察官是由沙皇任命的世俗官吏,相當于沙皇派駐教會的欽差大臣,是正教公會一切決定審批權的最后決定者。從此教會的自治權力逐漸被削弱,成為官僚體制上的一個國家機關。17世紀的分裂運動一方面造成了官方和民間教會的分裂,另一方面也導致政府對教會的防范和不信任,教會在被國家“收編”以后,有些學者甚至將僧侶視為“國家官吏的一種”(ЗольниковаН,Д.Сословные проблемы во взаимоотношениях церви и государства в Сибири ⅩⅤⅢв. Новосибирск.,1981,с180. )或國家管理方式的補充,但是僧侶不論其政治與經(jīng)濟地位又無法與貴族與官僚相提并論,既背負著“秘密警察”的罵名,又享受不到相應的政治經(jīng)濟待遇。由于教會內部獨立傾向和自治管理的呼聲從沒有消失過,沙皇一直是站在“凱撒”的世俗國家的立場上對待教會的,不同階段的扶持和利用都是從“為我所用”著眼,國家從來沒有放松對教會的警惕,對它的戒備之心始終存在。從18世紀到19世紀30年代沙皇政權多次清理宗教階層、甄別“僧侶隊伍”。
官方東正教會對皇權的依附性在政治上直接導致了宗教警察化,教會在某種程度上承擔了民事警察和文化警察的功能。從彼得以后“牧師”一詞幾乎等同于秘密警察,它的工作包括維護行政治安,監(jiān)督思想,編寫出生、死亡、結婚登記,與分裂派分子作斗爭,給不識字的人講解沙皇的法令,調查匯報不服兵役者和逃稅者,記錄不參加懺悔儀式和圣餐儀式者,并把名單交給警察當局,由世俗政權對這些人進行處罰,向當局匯報分裂派的動向和宗教傳播情況,所有這些內容絕大部分都和宗教沒有關系。政府出臺的許多舉措不是緩解社會上對宗教界的敵對情緒,而是增加互相的對立和怨恨,以至于農(nóng)民認為在路上碰見神甫是一種不祥的征兆。宗教分裂運動和彼得改革以后神職階層失去了原來所有等級對他們的尊敬和愛戴,整個等級都遭到了社會的責問和不滿。民眾敵視是因為民間宗教的多元、清廉、向下等特點頗得好評,與官方宗教形成一個對比;而世俗當局則認為,僧侶沒有起到社會秩序維護者的作用。亞歷山大三世時代根據(jù)波別多諾斯采夫的建議,讓教會扮演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輿論宣傳工具,但是它在民間的口碑越來越差。在平民中享有很高威信的分裂運動和在特權階層有影響力的共濟會的活動,使得官方東正教的權威處處受到質疑,民間和貴族都反對官方教會,前者認為他們是古老東正教的敵人,是“古風時代”的叛逆者;后者認為他們是近代文化的敵人,是人類進步的絆腳石和智慧的束縛者,是保守勢力的集大成者。他們認為俄國的宗教界有“宗教專制主義的”傾向,伊#8226;阿克薩科夫說:“教會是國家的奴仆”,(索洛維約夫等:《俄羅斯思想》,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70-171頁。)梅尼日科夫斯基指出,“宗教界至今被視為最反動的俄國社會的一部分”,“僅僅是專制制度的政權借以統(tǒng)治的武器、杠桿”,是“隱藏在假面具下的教會”。(梅尼日科夫斯基:《重病的俄羅斯》,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6、37、49頁。)
教會人員的依附關系除了國家之外另疊加一層就是主教,僧侶對主教的依附關系比對國家的要更強一些,因為主教是轄區(qū)的全權領導,他有很大的權限,通過考試審查僧侶的專業(yè)技能、資格審查、任命職位、評定教職,主教可以每年從教區(qū)的各教堂收取一定的代役租形式的“主教賦役”。主教具有人事權,可以任意免除教區(qū)內的僧侶職務而轉給另一個人,教區(qū)內所有的機構:宗教事務所、教會學校、宗教法庭、宗教會議都必須服從主教的意愿。“教會是世俗社會的一面鏡子,主教是僧侶的王公,僧侶是主教的臣民”。(Freeze G.L,The Russian Levities,P46. )這是一種與國家農(nóng)民類似的集體農(nóng)奴制,而不同于貴族的私人農(nóng)奴制。
在俄國,貴族的流動是雙向的,貴族等級內部的流動性較大,任何軍階的人,只要獲得一枚勛章便可以成為世襲貴族,其他社會群體也可以向貴族等級滲透,19世紀中葉57%的人、20世紀初66%的人都補充進來成為“新貴族”。但是新貴族不可能來自僧侶子弟。由于神職限制過多,流向貴族的人員都是僧侶階層以外的人員。貴族退役以后可以有多種選擇,進入政府從事文職還要挑三揀四,最不濟的退回領地當?shù)刂?,仍然可以過得逍遙自在。而僧侶的流動是單向的,只出不進,而僧侶的后代就只能向下,很難向上發(fā)展,所以成為向下其他等級的補充來源,為了生計他們歷盡人間滄桑。19世紀中葉以前,世俗政府對教會所做的一項工作量很大的事情就是甄別和清理“多余人員”,把大量沒有教職的僧侶強征入伍或轉入納稅等級,只有少數(shù)有文化者被安置到國家機關當辦事員。(Ласкин В.Н, Учебник истории рукого права периода империи.СБп.,1909,с164.)1861年農(nóng)奴制改革后,神父和教堂執(zhí)事的數(shù)量削減了1/10,僧侶同貴族一樣失去了等級特征,這個階層心理“失落感”比其他階層更為突出。原來的特權消失,進入不到教會俸祿階層的人只好另謀出路,其中一部分人在法律上轉變?yōu)樽诮搪殬I(yè)者,一部分人則成為失業(yè)知識分子或其他下等職業(yè)者,到1858年僧侶總數(shù)應為155萬,而該階層的實際人數(shù)比登記造冊的少了90萬人。1882年在莫斯科6319個僧侶后代中,只有40%的人仍以主持宗教儀式為職業(yè),其他的人則成為下級文秘人員、醫(yī)生、教師和演員,450人從事雇傭勞動,356個醫(yī)院和養(yǎng)老院工作,134人成為無職業(yè)者。(Нифонтов А.С, Формирование классов буржуазново общества в русском городе ⅩⅨв.//ИЗ.1955,Т.54,с.248.)他們普遍有一種“被遺棄”的憤慨。
1861年改革以后,大量的中下神職人員的經(jīng)濟狀況從原來尚有保障的等級中滑落下來,很多人必須要從事其他他們原來不熟悉的職業(yè)養(yǎng)家糊口,成為改革中受損最大的階層。由于就業(yè)資源稀缺,教會上層的腐敗使中下層教會子弟與教會學校的學生觀念發(fā)生變化,受家庭環(huán)境的影響,他們原來認為,父輩的神甫職位在所在地區(qū)是受人尊敬的,然而等他們到城里去求學,卻發(fā)現(xiàn)不論是在政治上還是在經(jīng)濟上都與這個等級實際應該具有地位相差很遠,對他們的心理承受能力造成很大的打擊。國家的不信任、貴族的蔑視和百姓對民間教派的同情對他們都有很大的觸動。神職階層幾乎失去了所有等級對他們的尊敬和愛戴,整個等級都陷入了不知何去何從的尷尬境地,東正教的平等觀念被他們用來批判這一切,乃至批判東正教本身。以至于后來發(fā)展到從俄國平民知識分子成長起來的民主主義對從貴族知識分子中產(chǎn)生的自由主義恨的要死,政治上的俄國社會主義與浪漫的貴族自由主義格格不入,形成了俄國“民主主義”與“自由主義”分道揚鑣的局面,最后發(fā)展出來的俄國社會主義是站在“宗教大法官”的旗幟下進行的,這種革命極有可能把“對自由的敵人的仇視可能變成對他人自由的侵犯”。(別爾嘉耶夫:《思想自傳》,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26頁。)
這些原因使得神職人員的后代在反體制、反貴族的斗爭中充當先鋒,但是他們打造的“新世界”是與他們成長過程極為類似的僧侶型的封閉世界體系,狹隘的復仇意識阻礙了他們的政治眼界,這些因素都對俄國革命民主主義的發(fā)展歷程打上深深的烙印,這又是另一個話題的內容了。
作者單位:中國政法大學
責任編輯:心 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