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 呂碧城在佛學方面的貢獻一是積極倡導戒殺護生、保護動物,二是用英語翻譯佛典,促進了中國佛教的國際化以及中國佛學思想與西方文化的交流。作為一個佛教詩人,她的高明之處或者說特殊之處在于她能夠把佛教的理念同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結(jié)合起來加以表現(xiàn)。
關鍵詞 呂碧城 佛學貢獻 佛教詩詞
〔中圖分類號〕I207.9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2)01-0072-08
晚清以來,詩詞的創(chuàng)作曾有幾度中興氣象,佛教文學在這些中興現(xiàn)象中曾起到比較重要的作用。不過,就詞學而言,這種體裁與佛教文學的關系似乎遠不如詩歌那樣緊密。不僅后世能傳下的佛教詞人太少,而且那些有很高成就的佛教文學家往往也不介入詞壇。這大概是因為在傳統(tǒng)的意義上,詞是用來寫情的,用語綺麗,造境緋惻,因而不受佛教文學家的重視。20世紀初,一顆耀眼的新星在荒蕪的詞壇升起,不僅為衰微的中國詞壇續(xù)寫了一章輝煌的歷史,而且由于這顆新星后來與佛教的密切關系,也極大地提升了詞這種文學體裁在佛教文學中的地位。這顆新星就是生在清末而成名在民國的女詞人呂碧城。民國初期,馳騁于新聞界的呂碧城不僅筆掃千軍,不讓須眉,而且在眾社會名流的支持下大興教育,開辦女學,成為現(xiàn)代中國女子教育的先驅(qū)者,在當時的女界享有很高的聲譽。尤其是在其盛年之時,突然皈依佛教,而且其志之篤,用力之深,頗為僧俗兩界敬重,時人將其與釋門碩德弘一法師相比擬。杰出的詞作,傳奇的人生,兩者交相輝映,構(gòu)成了一道現(xiàn)代佛教文學的亮麗景觀。
一
呂碧城并非佛教學者,也不像中國大多數(shù)傳統(tǒng)知識分子那樣,修習佛學主要是為自己的心靈尋找一個寄托,或者是對佛學的博大精微感到好奇。呂碧城修習佛學不僅是為自己在當世確立一個安身立命之所,而且也是期待來世福報,希望往生凈土。因此她茹素念佛,篤信凈土,學佛只在修身,并不以學問研究為念。她一生著述甚多,但與佛學相關的著述只有專著《觀經(jīng)釋論》和《梵海蠡測》等寥寥幾篇文章,而且其目的大都是對經(jīng)論內(nèi)容的闡發(fā),并不特別表出自己的觀點。但呂碧城對佛學的理解和闡述有一些特點也是值得指出的。
首先,呂碧城特別重視戒殺護生。佛教五大戒第一戒就是不殺生,這一大戒不僅體現(xiàn)著佛的悲憫仁心,而且與佛教的眾生平等觀聯(lián)系在一起。呂碧城宅心仁厚,少年時期就不忍殺生。她曾說自己“髫齡寓京,見滬報紀伍廷芳氏之‘蔬食衛(wèi)生會’,即函陳衛(wèi)生義屬利己,應標明戒殺,以宏仁恕之旨。伍公復函,謂原蘊此義,惟恐世俗斥為迷信佛學,故讬衛(wèi)生之說,以利進行云云。予頻年役形塵網(wǎng),計劃屢輟,主義未遷”。(呂碧城:《謀創(chuàng)中國保護動物會之緣起》,《呂碧城詩文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37頁。)從這段話可以看到,呂碧城對于戒殺之旨,不僅立志甚早,而且篤行堅守,終身不渝。20年代后呂碧城游歷歐美,更是受到西方環(huán)保主義的影響,同歐美動物保護組織也有較多的交往。1928年冬,呂碧城在瑞士看到《泰晤士報》上刊載有“皇家禁止虐待牲畜會”的函件,心中砰然一動,立即馳書與之討論,并且下決心要效法西方,在國內(nèi)謀創(chuàng)“保護動物會”的組織。西方保護動物主義者受基督教文化之制約,對動物雖禁虐待,但不戒殺戮,在呂碧城看來,這是西方文化的局限。但她也贊許“禁止虐待牲畜會”“以禁止虐待為消極,以增進一切仁慈為積極,刊行書籍,散布傳單,尤注重學校教育,改造青年對待禽獸之意見”等等有益社會的措施。不過她也說:“ 予今謀創(chuàng)之會,則更進一步,以禁止虐待及鼓吹戒殺同時并行,倡言無諱,為根本之挽救?!彼^“為根本之挽救”,就是說呂碧城認為戒殺動物,可以增進仁心與慈悲,從而去除人類自身之間的相互殺戮,增進世間和平。所以,呂碧城堅定地表示:“英國禁止虐待牲畜會,有百年之運動,始微著成效,吾人欲謀范圍較廣之組織,應預為千年之運動。吾生有涯,世變無極,惟以繼續(xù)之生命,爭此最后之文明,莊嚴凈土,未必不現(xiàn)于人間。雖目睹無期,而精神不死,一息尚存,此志罔替?!?
其次,呂碧城常年旅居歐美,與西方文化界人士接觸頻繁,對西方文化有親身體驗和深入了解,再加上她本人喜歡質(zhì)疑與獨立思考的性格,因而她與一般學佛者和一般國學深厚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不一樣,她能夠以一種比較文化的視野來觀察和闡發(fā)宗教文化之間的同異。呂碧城曾在巴黎木蘭如吉(Moulin Rouge)音樂劇場看過一場宗教劇的演出,看完后大為贊嘆,稱其“涉想高遐,化妝奇妙,嘆為觀止?!眳伪坛钦J為劇中所布置的場景,演員們所著的裝飾,甚至演員們的動作與神態(tài),都與自己過去所寫的《小游仙詩》恰合,由此可見人同此心,人類無論東西種族,對于神的想象是基本相似的。不過,呂碧城更喜歡談論的是東西宗教之間的差異。譬如她認為中國的儒與釋,雖然有入世與出世之別,但都是良心宗,只管人的精神心性的修養(yǎng)和人格的形成,而基督教、伊斯蘭教等則是神權宗,宗教與政治權力結(jié)合得很緊密,這樣就有可能造成像歐洲中世紀十字軍東征這樣的宗教殺戮事件。又如她在戒殺方面多次將佛學與基督教教義、佛教與基督教之間進行比較,指出“耶教主博愛而不戒殺,殊為缺憾。甚至變本加厲,因護教而有十字軍二百年之慘殺,數(shù)百萬生命之死亡,且被帝國主義者利用為侵略之具。假使當時行于歐洲者為佛教而非耶教,則此奇禍可免?!保▍伪坛牵骸杜c西女士談話感想》,《呂碧城詩文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60頁。)宗教所以立教,在于教徒對于教主的信仰,起信對于宗教徒而言乃是第一重要的事情。但在如何起信、如何處理個人信仰方面,基督教和佛教也各有特點?;浇桃蠼掏奖仨毾嘈派系鄣拇嬖冢嘈乓d的復活,所以圣物、禱告、洗禮等儀式在教會生活中是極其重要的。而佛教是強調(diào)個人覺悟的宗教,覺悟了即是佛,為了覺悟可以疑佛、謗佛,佛陀甚至說如果盡信佛則不如無佛。
在這方面,呂碧城也多次將耶教和佛教作比較,認為佛教較之基督教勝出一籌,她認為“耶教不以善惡為標準,但以信仰與否為條件”,這就好像一個主人有兩個仆人,甲仆工作惟謹而不頌贊主人,乙仆則善頌善禱而不盡職,主人則親乙而疏甲,天下斷無此理。當然,佛教流派眾多,也有如凈土宗者宣揚一個人不論善惡只要誠心念阿彌陀佛的名號就能往生凈土。呂碧城學佛志在凈土,但她并不盲信這一點,她認為“彌陀經(jīng)言善男子,善女人,是以善為條件,惡業(yè)不應往生?!薄扒曳鸱ㄖ匾蚬?,其律應至嚴。佛力不得變易之惡人,恃佛力往生,是因果力失效也。”所以她對凈土宗宣揚一個人不論善惡只要誠心念阿彌陀佛的名號就能往生凈土、而且“生品之高低,全在持名之深淺”的說法深感懷疑,在向常惺和王小徐請益時還專門談到這一問題。對此,呂碧城倒是贊同禪宗的意旨。呂碧城在歐洲曾與一友人談論宗教問題,該友人詢問呂碧城理想中之上帝體相何似,呂碧城答以“無體無相,有體相則權力有限,無體相則權力無窮”。這種“無相”觀其實就是中國禪宗的真髓?!敖饎偨?jīng)有不應以三十二相觀如來,若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彼J為這才是真正體現(xiàn)了佛教重視心性覺悟的智慧,“世人斥信佛為佞佛,佛固以無權自居,而不求佞。即此一端,已見誠明之德,為決不誘人盲從之證。”(③呂碧城:《佛教在歐洲之發(fā)展》,《海潮音》第11卷1930年第5期。)所以1930年佛誕日,呂碧城參加倫敦佛學愛好者的集會,發(fā)表演講的主旨就是比較宗教,得出的結(jié)論就是:“佛教之人,仗自力而不仗他力,耶、回、猶等教皆主一尊,不論善惡,但憑信仰,求之則賞,違之則罰,此所以不及佛教之可貴?!保▍伪坛牵骸吨峦跣⌒炀邮繒?,《海潮音》第12卷1931年第3期。)
呂碧城生活的時代是人類歷史上少有的多災多難的時代,在中國,雖然專制解體,共和興起,但內(nèi)政腐敗,外敵環(huán)伺,戰(zhàn)爭頻仍,民不聊生;在世界,則數(shù)十年間連續(xù)兩次世界大戰(zhàn),科技與工業(yè)發(fā)展的成果都被用到了戰(zhàn)爭之中,弱肉強食,人間淪為地獄。而且這個時代也是文明轉(zhuǎn)型的時代,舊的應去未去,新的方生未生,整個世界文明籠罩在悲觀與頹靡的氛圍中。呂碧城早年即熱衷于女子教育和創(chuàng)辦新學等社會活動,晚年雖然多在國外游歷,但對社會文化的關注一如既往。當然,作為一介女流,她終究不可能親身走上社會變革的第一線,但她自從皈依佛法之后,就一直以自己的方式來關注中國社會乃至全人類的世道人心的改進與變革。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面對一個道德淪喪、價值失范的文明頹靡時代,面對人類你爭我奪、互相殺戮的悲慘局面,呂碧城深深感覺到了佛教信仰對人類精神修養(yǎng)與文明重振的重要性與切實性。人類的爭奪殺戮,都是缺乏慈悲之心,人類的道德淪喪,都是因為缺乏自尊自信,而這些恰恰都是佛教能夠給予的。佛陀不僅倡言眾生平等,戒殺護生,而且“佛訓吾人獨立自尊,無依賴性,故趙孟可使人貴賤,祭師可代人祈福贖罪,而釋迦如來不能使人成佛消劫,蓋佛教專重自修,自造因果,佛無能為也。”鑒此,呂碧城直言呼吁當局定佛法為國教:“中國丁世運之巨變,民生涂炭久矣。亟應定佛法為國教,而以孔教輔之。其信仰他教者,概與自由。儒釋二教,體用皆極契合,中外時賢,早有論列,惟佛法更為貫徹圓滿耳。歐族尚欲借此自救,吾人亟應返納故軌,否則前途杌隉,雖再閱百年,亦不能定?!豹劢詠恚P于中國文化的發(fā)展與轉(zhuǎn)型應向何處去的問題,曾經(jīng)有不少先覺者在尋找它的答案,以宗教救國也曾經(jīng)是知識分子提出的選項之一,如世紀初年章太炎為拯救國民道德,曾提出建立“無我宗”,而后來的周作人在談到重建中國人的禮樂生活時,也曾提出過以原始儒家為主,以釋補儒的觀點。所以,呂碧城直言將佛教立為國教,以孔儒精神輔之,并非莽撞沖動之言,自是個人的愿望,也多少體現(xiàn)了這個時代知識分子在宗教問題上的精神傾向。
呂碧城不僅呼吁將佛教立為中國的國教,而且對佛教將在西方文明自我拯救中能夠產(chǎn)生的作用也有所思考和期望。在歷史上,西方基督教勢力十分強大,東方佛教文化的影響是極其邊緣與微弱的。但一戰(zhàn)以后,一些西方的文化大師在為西方文化尋找出路,開始注意到佛教文化所體現(xiàn)的東方智慧,佛教的活動在西方世界也逐漸頻繁起來。呂碧城在與西方宗教界人士的交往中關注到了這一現(xiàn)象,她曾撰文《佛教在歐洲之發(fā)展》,向中國讀者比較詳細地介紹了英、法、德等國佛教會的工作,其中包括發(fā)展會員聯(lián)絡、創(chuàng)辦佛學刊物、舉行佛學演講會、翻譯出版佛學經(jīng)典等等。作為一個佛教信徒,看到西方人如此評價佛教在解決人生問題上的重要意義,呂碧城當然深有同感,而且為佛教在西方的中興大受鼓舞:“世變亟矣,惟佛教可以弭兵于人心,立和平之根本,否則國際聯(lián)盟非戰(zhàn)條約皆狙公賦芋,詭譎外交,殊渺實效也。人事繁劇,理論紛詉,然千端萬緒皆以文明為目標,惟真文明而后有真安樂。何謂真文明?即吾儒仁恕之道,推己及人、仁民愛物之心,及佛教人我眾生平等之旨,使世界人類物類皆得保護,不遭傷害。茍臻此境,則人世無異天堂,脫苦惱而享安樂,地球之空氣為之一變,詎不快哉!”(呂碧城:《與西女士談話感想》,《呂碧城詩文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461頁。)魏晉時期,佛教在中國廣泛傳播開來,首先要得益于佛經(jīng)的大量翻譯。而要讓歐美國家人們了解佛法真義,首要也應大量地向歐美譯述佛教的經(jīng)典。尤其是佛教在印度早已衰亡,而佛教的文化以及佛教的法理近千年來一直是在中國得以發(fā)揚光大,因而向西方傳播佛教文化,中國佛徒更是責無旁貸。在這種心情的激勵下,呂碧城一方面不斷地向國內(nèi)佛學界介紹佛教在西方世界的發(fā)展情況,一方面也發(fā)大誓愿要以英語向西方世界譯述佛教經(jīng)典。將近十年的努力,呂碧城英譯的佛經(jīng)有《行愿品》、《普門品》、《彌陀經(jīng)》、《十善業(yè)道經(jīng)》等若干種,這些佛經(jīng)在英美兩國皆有發(fā)售。毫無疑問,這是呂碧城對中國佛教的國際化所做的重要貢獻。在20世紀上半葉,中國佛教界向西方傳播佛教文化者寥寥無幾,太虛與呂碧城兩人都是難能可貴、具有大勇大識的先驅(qū)者。太虛在20年代末曾赴歐美弘法,開了中國僧人向歐美布道的先河,而呂碧城用英文翻譯佛經(jīng),“獨能于龐大難舉之譯事,先以己力抽象為之”,雖然只是邁出了一小步,但對中國佛教的國際化、對中國佛學思想與西方文化的交流,其意義卻是十分深遠的。
二
呂碧城的詩詞創(chuàng)作大致可以1930年劃界分為前后兩期。前期呂碧城的詩詞創(chuàng)作內(nèi)容是相當豐富的,一方面,她的詩詞繼承了中國詩歌的言志傳統(tǒng),抒發(fā)個人命途多舛之慨,家族倫常慘變之悲。“寒意透云幬,寶篆煙浮。夜深聽雨小紅樓。姹紫嫣紅零落否,人替花愁。臨遠怕凝眸,離思難收,一身多病苦淹留。來日送春兼送別,花替人愁。”(《浪淘沙#8226;寒意透云幬》)人替花愁,這是移情,自古詞人送春多說此語,但殘春將去,落英闌珊,花不自愁反替人愁,一句“花替人愁”,看似輕淡,卻極寫了詞人家庭劇變,骨肉分離的孤苦無告。另一方面,“風雨關山杜宇哀,回首神州盡塵?!薄ⅰ皯n國漫拋兒女淚,濟時端賴棟梁材?!保ā逗丸F花館主見贈韻》),作為一個年輕的社會活動家,呂碧城“生作紅顏志未灰”,其詩詞也表達了強烈的現(xiàn)實關注。如袁世凱政府與日本簽訂“二十一條和約”,喪權辱國,天下震驚。呂碧城雖然在創(chuàng)辦女學方面得到袁世凱的賞識和支持,與袁世凱的私人關系也較為密切,但面對如此賣國行徑,呂碧城也極為憤怒。詩人此時恰出居庸關而游長城,撫今追昔,感慨良多?!暗檬珣{籌措間,有關不守嗟何益。只今重譯盡交通,抉盡藩籬一紙中。金湯枉說天然險,地下千年哭祖龍?!保ā冻鼍佑龟P登萬里長城》)。確實,長城自古就是中華民族保衛(wèi)國土山河的決心與氣概的象征,但現(xiàn)在政府有關不守,有險不依,縱使長城固若金湯又有何用?當然,作為一個女性詞人,呂碧城并不喜歡“言語必系蒼生,思想不離廊廟”的做派。針對世間關于女性寫作“大抵裁紅刻翠,寫怨言情,千篇一律,不脫閨人口吻”的批評,她曾寫《女界近況雜談》一文為女子寫怨言情而辯護,而且她自己也身體力行來提升現(xiàn)代女性書寫的水平。她早年的創(chuàng)作無疑還是更多地側(cè)重于言情,更多地關注于女性的閨閣生活,她認為這是女子“寫其本色”,“各如其分”。對于好詩妙詞,她的標準是“格律雋雅,性情真切”,無論寫情還是寫實,都有意義,只要能夠推陳出新,不落窠臼就是佳作。
30年代后,呂碧城的詩詞無論主題和風格開始發(fā)生明顯的變化。從她自己的闡述中可以大致將這種變化歸為兩點,一是她的詩詞開始由發(fā)露性情轉(zhuǎn)向揭示佛理,她在《曉珠詞跋》中曾說自己過去的舊作是“麗情讬制,大抵寓言,寫重瀛花月,故國滄桑之感”,而“年來十洲浪跡,環(huán)奇山水,涉覽略遍,故于詞境漸厭橫拓,而耽直陡,多出世之想。”而且她還明確地指出《曉珠詞》集中,“卷尾若干闕,乃今夏寢疾醫(yī)舍無聊之作,遣懷兼以學道,反映前塵,夢幻泡影,無非般若,播梵音于樂苑,此其先聲,儻亦士林慧業(yè)之一助歟!”在這里,不惟學道,乃是佛家之道,即使所謂遣懷,也是色空之懷了,可見“播梵音于樂苑”,成了她的詞作的重要主題。二是呂碧城在文藝觀上已經(jīng)自覺地將詩詞看做了游戲文字,她在編訂《曉珠詞》后竟表示自己要“從今擱筆”了,因為她“深慨浮生有限,學道未成,移情奪境,以詞為最。風皺池水,狎而玩之,終必沉溺,凜乎其不可留也?!边@兩者當然是互為因果的。呂碧城詞《夜飛鵲#8226;春魂殆塵網(wǎng)》題下有一個小注,注曰:“英國詩圣雪蕾(通譯雪萊——引者注)思想繁化,出入人天,多遺失之作。女詩人儒斯諦(Chrisna Rossetti)慣以宗教之語入詩,奇情壯采,涵被萬有,皆于騷壇別開勝景。茲仿其例,闡揚佛法,勉成數(shù)闕,未能暢微旨也”。從這個小注可以看出,呂碧城的創(chuàng)作與佛學之間的關系可以分為兩種形式,一種形式是同許多受到佛學影響的作家一樣,往往性情的真實流露,便成佛理,因為她的性情本來已經(jīng)深受佛理的浸潤。而另一種形式則是像西方許多宗教詩人那樣自覺意識地去創(chuàng)造宗教文學。這后一種形式終于使得呂碧城從一個盛名遐邇但有出世之想的俗世女詞人轉(zhuǎn)變成為現(xiàn)代中國著名的佛教文學家。
當然,呂碧城“播梵音于樂苑”,并非一般意義上的引佛語入詩詞,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宣講佛理。作為一個佛教文學家,她的高明之處或者說特殊之處在于她能夠把佛教的理念同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結(jié)合起來加以表現(xiàn)。在呂碧城的詩詞中,有兩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佛語,一個是“劫”,另一個是 “幻”。這兩個詞語凡學佛者無不知曉,凡佛教文學家無不廣泛使用,但從呂碧城對這兩個詞語的使用上就可以看到她對佛學的理解的深刻以及這種深刻理解的女性表達?!敖佟痹诜鸾讨惺且粋€特殊的時間概念,法華經(jīng)《化成喻品》說:“磨一三千大千世界所有之物而為墨,每經(jīng)一三千大千世界,下一點,竟其墨,而其所經(jīng)過之世界悉碎為微塵,記其一塵為一劫”。這段著名的經(jīng)語,一方面是形容宇宙空間之大,一方面也是在說時間之無限。在佛經(jīng)中,一世為一劫,劫與危難始終聯(lián)系在一起,雖然磨難未必就是劫,但劫往往就是通過磨難的方式來體現(xiàn)的。而且對眾生來說,業(yè)力不斷,劫難不斷,生生在劫,無可逃遁。只有通過對劫的慧悟與超越,才能在劫火中獲得涅槃,所謂劫后重生就是這個意思。呂碧城對“劫”難一事是有親身感受的,而且這種感受之強烈、之深切,遠遠超出了常人所謂的感同身受。父親遽逝、家產(chǎn)被占、婚事遭變,這一切都在突然之間集中地打擊著一個未成年的女性,使得她的命運陡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似的變化。這種打擊的突如其來、不可思議以及它的累積性與徹底性,就與所謂劫難相關。所以劫這個觀念才會成為呂碧城的人格陰影,成為她精神深處的無意識固結(jié),不斷地在呂碧城的創(chuàng)作中予以呈現(xiàn)。如“人天小劫同淪落,群玉山頭又一逢”(《鄧尉探梅十首》)、“金輪轉(zhuǎn)劫知難盡,碧海量愁未覺寬”(《瓊樓》)、“塵劫未消慚后死,俊游愁過墓門前”(《西泠過秋女俠祠次寒云韻》)、“長安慣見浮云變,又為殘紅賦劫灰”(《崇效寺探牡丹已謝》)、“茫茫塵劫諸天黯,女弱 女弱 秋風萬水波”(《由京師寄和廉南湖》)、“無量河沙無量劫,阿誰捷足上慈航”(《寫懷》)、“微顰世外成千劫,一睇人間抵萬歡”(《小游仙》)、“東瞻華夏西歐美,劫余未見天心悔”(《蒄山賞雪歌》)等等。對這種現(xiàn)象,呂碧城詩詞的箋注者李保民先生曾指出,“在呂碧城的詩中很難說塵劫有具體明確的意象所指,但是透過字里行間的描述,依然可以判斷它的含義”。這是正確的,但他進一步又說呂碧城的詩詞“無論是塵劫還是劫灰,都脫離不了社會現(xiàn)實,表現(xiàn)出對國家命運的深深憂慮?!保ɡ畋C瘢骸秴伪坛窃娢墓{注#8226;前言》,見《呂碧城詩文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頁。)這一判斷卻難免有貼金之嫌。呂碧城早年積極投身女權運動和社會教育改革,后來又常年居住海外,難去懷鄉(xiāng)之悲。這些詩句當然都包含著對國家命運的憂慮,但是也要注意到,一個真正的佛教徒心中有國家,卻并不惟國家。佛教徒觀察世間,思考生死,都是以蒼桑為念,以眾生為旨歸的,并沒有特別的民族、國家乃至生物種類之分。呂碧城身遭世變,銘心刻骨。劫后之人特別能夠推己及人,哀憫天下,何況后來還誠心向佛,更是慈心深宏,悲愿廣大了。所以,呂碧城談劫,在時間上才會有所謂“無量”,在空間上才會有所謂“東瞻華夏西歐美”了。
在古代僧詩或者一些佛化文學中,幻與空乃是一個常見的詞語,一個常用的意象。因為在佛經(jīng)中,“幻”就是佛家著名的十喻之一。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點,這一喻形容世事無常,瞬間變化。在呂碧城的詩詞中,同樣可以看到這一詞語和意象的頻頻使用。如“浮生同此轉(zhuǎn)飚輪,是紅塵,戀紅塵,如夢鶯花,添個夢中人”(《江神子#8226;催花風雨弄陰晴》)、“傷春不在銀屏里,在浮云幻影,逝水廻波”(《高陽臺#8226;題人海微瀾》)、“韶華回首了無痕,行云空弔夢,殘夢又如云”(《臨江仙#8226;滄海成塵渾見慣》)、“依約鬘天何許,彈指無端,幻空成色”(《丹鳳吟#8226;依約鬘天何許》)、“觀遍色空曇艷,幻影更何心,往返人天?;厥嘴喨f劫,紅酣翠膴,銷與云煙”(《夜飛鵲#8226;春魂殆塵網(wǎng)》,等等。確實,父親在世前與父親去世后,呂碧城的家境發(fā)生了巨變。家道中落的迅速,由快樂幸福向災難轉(zhuǎn)變的突然,這讓呂碧城真正體會到了富貴如浮云,風吹即逝,快樂如泡影,針戳就破。有著這樣的身世,諸如此類的句子在呂碧城的詩詞里俯拾皆是,當然是很自然的了。不過,應該注意到的是,呂碧城同文學史上那些說空言幻的士大夫詩人們略有不同的是,那些士大夫們的空與幻大多是宦海浮沉之感,或是英雄末路,或是歷史云煙,誰說功名蓋世,滾滾長江,浪淘盡多少英雄人物,誰說強大無敵,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而呂碧城寫詩填詞,盡得是女子本色,所以其空與幻也是陰柔如水,嘆春光易逝,殘夢如云,體現(xiàn)出了現(xiàn)代佛教文學對于佛教義理的女性表達。尤其要注意到的是,當呂碧城歸心向佛之后,她對于空幻的表達又有了更高層次的理解。其實,佛教言空,有真俗二諦。真諦之空是一切皆空,不僅空有,而且空空。俗諦之空,則是真空假有,雖然有必須假觀,但還是承認有的存在,事實上真俗二諦也就是為佛教徒相信還有涅槃的存在提供了理論基礎。呂碧城晚年習佛,虔心凈土,發(fā)愿往生,無疑是相信有一佛界所在。 “跏趺漸定,禪觀十六參遍。素襟如水,冷入蓮環(huán)秋艷。華藏莊嚴是信愿。非幻。綠房珠證圓滿。”(《隔浦蓮近#8226;心香一瓣結(jié)念》),“一發(fā)瑤京橫天末,慣費妍波流睇。待長跪,妙蓮深際。眾圣諸天齊翹首,看如來授我菩提配。平昔愿,不虛矣?!保ā顿R新郎#8226;佳氣西來麗》)并不是呂碧城不再感受到佛說的空與幻,而是當已經(jīng)能夠用空來觀照萬物,能夠從有中看到無,從無中證實有,那么,在這樣的境界里,空不異色,色不異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佛界既“非幻”,檀幫亦“不虛”,所以在她的晚年詞作中,尤其是她的自覺宣揚佛理的詞作中,可以辨別到她的心境的清朗與篤定。
在呂碧城的后期詞作中,有一些詞描繪了詞人自己心目中的佛國凈土。如《法駕引#8226;素華誰探》,“素華”是梵文Sukhavati的音譯,通譯素華諦,中文意為極樂國,也就是阿彌陀佛國。呂碧城在這首詞中,一開篇就設問“素華誰探”,這當然不用回答,詞人寫的就是自己神游佛國的感受。蓮房綻開,金身騰焰,曼陀羅花飄香,茜雨斜吹,法筵座滿,佛光絢爛等等,這都是佛經(jīng)中佛國描寫的主要的景致。詞人“到此際”,流連在這樣廣大宏遠、萬般皆變的佛景中,“煩憂齊解,舊情休戀?!彪y怪“試回首,微茫下界。笑淮安,蟻游倦”,只感到今是昨非了。有些詞則寫佛國物事,如《菩薩蠻#8226;照空花網(wǎng)如星月》寫佛國之琉璃地:“照空花網(wǎng)如星月,樓臺五億生光纈。仙樂響琤琮,隨風說苦空?,摫宄旱祝厥橇鹆?。此想若成時,檀邦得概窺。”《菩薩蠻#8226;毗楞寶樹千尋起》寫佛國寶樹:“毗楞寶樹千尋起,行行葉葉皆相對。世界等微塵,隔花見寫真。十方諸佛事,了了窺無窮。列子漫乘風,神游一霎中?!边@兩首詞寫佛國物事,都有出典。前首“琉璃水“出自《觀無量壽佛經(jīng)》第二觀:“次作水想,見水澄清,亦令明了,無分散意。既見水已,當起冰想,見冰映徹,作琉璃想。此想成已,見琉璃地內(nèi)外映徹,下有金剛七寶金幢,擎琉璃地?!焙笫住皩殬洹钡涑觥队^無量壽佛經(jīng)》第四觀:“觀寶樹者,一一觀之,作七重行樹想。一一樹高八千由旬,其諸寶樹,七寶華葉,無不具足。一一華葉,作異寶色。”“此諸寶樹,行行相當,葉葉相次,于眾葉間,生諸妙華,華上自然有七寶果。一一樹葉,縱廣正等二十五由旬,其葉千色,有百種畫,如天瓔珞?!睆倪@些出典中可以看到,呂碧城寫佛國物事其實就是在寫自己的體證過程,因為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種種法滅,《觀無量壽佛經(jīng)》的觀要求人凝神聚念,將心意集中向一個方向生發(fā)匯聚,這樣久而久之,反復觀之,就會在意念上有所見,有所得。
呂碧城在體證的過程中是否能得天啟,有所見,有所得,似乎無法判斷。因為她既說過“神游一霎間”,似乎有所見,但也說過“此想若成時”,似乎又尚未成想。但無論如何,她的修證的潛心與定念則是從詞中可以體會到的。正是因為潛心定念,長期如此,就容易形成無意識,往往通過夢境來實現(xiàn)心智所期盼的事情。所以,呂碧城的晚期詞作也有以夢境寫佛境的。如《水龍吟#8226;千環(huán)捲入秋毫》,“千環(huán)捲入秋毫,一花一葉華嚴界。影聯(lián)珠網(wǎng),香飄金粟,寶王朝罷。曼蕊吹潮,紺云邀夢,法身將化。認長庚明處,徑登初地,親證領,無生話。”這里所謂“初地”即佛教徒修十信進而住于佛地的第一階位,“法身將化”,“徑登初地”,就是點明詞人在潛修中恍然入夢,來到了第一階位的佛地。也正是因為有了“初地”的“親證領,無生話”,所以才有后闕的“待回頭記取,夕陽竚盡,小欄低亞”之句。至于《喜遷鶯#8226;紺云西邁》,寫“碩朵扶輪,重臺涌剎,依約萬蓮傾蓋?!薄霸骄W(wǎng)拗絲,吳蠶穿繭,小試法身無礙。已聞宙光飛練,還眩神光飛綵。指歸路,在通明一色,莊嚴金界”,這里所寫,作者自己曾注明,就是“紀辛未年十一月十七日之夢?!闭鹑A法師曾贊呂碧城對佛教“信仰堅固,不屈不饒,翹心凈土,禮念無間,”(震華:《佛教世界學者呂碧城女士逝世感言》,《覺有情》第15卷-16卷合刊。)從呂碧城的以夢境寫佛境的詞作中,于此就可以得到佐證了。
三
呂碧城的詞刊行后,當代名家多有唱和與評論,其中儼然有文壇領袖身份的樊增祥對呂詞最為推重,《信芳詞》刊行時,樊增祥曾逐首評點,盛贊其詞是“南唐二主之遺”,“松于梅溪,細于龍洲,”、“陳君衡所不能到”,“稼軒‘寶釵分,桃葉渡’,不能專美于前,”“清新蒼秀,不減樊榭山房”;現(xiàn)代詞人與學者錢仲聯(lián)也稱其為“近代女詞人中第一”,由此可見其在詞創(chuàng)作上的成就以及她在現(xiàn)代詞壇上的地位及影響。當然,她在詞壇的盛名與她傳奇獨特的身世經(jīng)歷有一定關系,但是,她在詞作上的貢獻在同時代的女性中無人比擬,即使與當時詞壇耆宿們比較也毫不遜色,這首先還是因為她的詩詞在藝術上確有其獨步之處。
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女性書寫在總體風格上都不免偏于陰柔,其中原因首先是女性書寫的內(nèi)容本身多是閨閣之事,其次也是由于女性作家的創(chuàng)作長期以來被男性中心話語所引導,自覺或者不自覺地按照男性話語的要求刻意地把自己裝扮成陰柔雅麗。呂碧城雖然在為女子寫作辯護的時候,堅稱女子寫作應盡女子本色,反對像男性那樣出言必系蒼生,下筆不離廊廟,但是她畢竟是中國女性運動的先驅(qū)者,是中國女子教育的最早提倡者,她對女子的人格尊嚴、自由權利與當下困境有深度的了解,而且在女性解放方面她更是身體力行,所以她能夠在寫作中采取一種自由的姿態(tài),超越于男性權利話語之外。她因詞名而與當代許多名宿大儒交往,既不以自己是女性而自卑,也不以自己是女性而自矜,更不以自己女性的身份去博取男性的賞識與青睞。她以自由、平等的身份與心態(tài)躋身于當時男性中心的文學場域,反而贏得了男性作家的真正的尊重與贊揚。正是有了這樣的心態(tài)與氣度,她的性情自然就會有一種英氣生發(fā),(鄭孝胥曾賦詩說呂碧城是“花在春風紅間白,命如霜月素憐青。天然眉目含英氣,到處湖山養(yǎng)性情?!保┒鴧伪坛菍懺~最推重的就是真性情的流露,所以在她的詞作里,哪怕與一般的女性作家一樣,寫的也是風月之韻,取的也是閨閣之材,但其英峻之氣,豪邁之思自然地生發(fā)其中而與眾不同。 如錢鐘聯(lián)贊賞的《玲瓏玉#8226;阿爾伯士雪山游者多乘雪橇飛越高山,其疾如風,雅戲也》:“誰斗寒姿,正青素,乍試輕盈。飛雪溜屟,朔風逥舞流霙。羞擬臨波步弱,任長空奔電,恣汝縱橫。崢嶸。詫瑤峰,時自送迎。 望極山河幕縞,警梅魂初返,鶴夢頻驚。悄碾銀沙,只飛瓊,慣履堅冰。休愁人間途險,有仙掌,為調(diào)玉髓,迤邐填平。悵歸晚,又譙樓,紅燦凍檠”。此詞寫阿爾卑斯雪山風情與歐洲人愛好的滑雪運動,可以說為中國詞壇帶來了從來沒有過的新鮮意象,最可喜得是作者也參與其中,親歷了滑雪的快意,“羞擬凌波步弱,任長空奔電,恣汝縱橫”,這種描寫一掃了東方女子凌波微步、婀娜裊裊的纖細之美,從速度與空間上體現(xiàn)出一代自由女性的舒展與崢嶸。
南社詩人余其鏘夫人胡淑娟聰穎善詩,夫唱婦隨,成為當時文壇佳事,但胡不幸早夭,余其鏘集龔自珍詩成《神傷集》以為悼念。呂碧城《祝英臺近#8226;為余十眉題神傷集》詞即為《神傷集》所題,寫的無非是男女之情,閨閣之意,古代詩詞中這種傷悼之作也不計其數(shù),但呂碧城“秋影瘦荀倩”、“人共素波遠”等句能夠推陳出新,不同一般女兒言語,而“瓣香待卜他生,慈云乞取”,引佛法慈悲,其胸襟之廣遠,氣度之超拔,更不是一般詞人能夠達到。所以,鄭孝胥曾評此詞“句法善于伸縮,的是填詞能手。世間無數(shù)鈍漢,自命夢窗,縱使嘔心十二萬年,不能道其只字?!闭沁@種女性的英氣和俊朗以及能與男兒爭短長的那份胸襟與氣度,折服了同時代的詞評家們。清末民初詞壇時賢不少,但有的辭俊有余而意新不足,有的長于輕巧而失之不能雄深,有的雖然清逸而少追琢之功,有的矜練者又無渾融之妙,所以詞評家對呂碧城的镕新入舊,妙造自然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有的詞評家甚至將呂碧城同李清照相提并論,不惜以李清照之短來襯呂碧城之長。如孤云《評呂碧城女士信芳集》指出,“碧城風標絕世之概與易安相同者也。然亦殊有異。蓋《信芳集》之詞境,其艷冶凄馨之處,雖為易安所可頡頏,然碧城則生于海通之世,游跂及于瀛環(huán),以視易安,廣狹不可同年而語,詞中奇麗之觀,皆非易安時代所能夢見。雖云易地皆然,而惜之生乎不晚,此碧城環(huán)境、時代優(yōu)于易安者,一也。易安之詞,類皆閨幨之音,故‘綠肥紅瘦’、‘人比黃花’之語,為千古絕唱。然詠嘆低回,不出思婦之外。至若碧城,則以靈慧之才,負磊落之氣,下筆為文章,無論賦景寫懷,皆豪縱感激,多亢墜之聲。其英姿奇抱超軼不羈,散見于辭句者,幾于無處無之,而所謂豪縱感激者,又非荊卿歌、漸離筑可比,乃純乎女子之本色,如荊十三娘、公孫大娘之流,以此知其英俠之風出于天性,非曰貌為。遂覺晶光劍氣發(fā)于香口檀心而蔚為異彩,尤于蒼涼雄邁之處,讀之使人起舞焉。易安純乎陰柔,碧城則兼有剛氣,此碧城個性強于易安,二也?!边@種對比無疑是有眼光的,而評者也看到了時代不同而造成的差異,其知人論世也是實事求是的。
呂碧城久居歐洲,其詞寫歐洲見聞以及風物,所開意境,為那些從未涉足過歐美的詞壇耄宿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在海通之后新潮迭起的時代,呂碧城镕新入舊,讓舊文學的保守者們看到了詩詞舊體同樣可以述新,這當然會使得同時代的詞人們十分的振奮。這一點也可證之于佛教文學的創(chuàng)作。在呂碧城的詩詞中也有一些作品寫到她和歐美佛教人士或動物保護主義者的交往。如《丹鳳吟#8226;依約鬘天何許》一詞,紀巴黎佛化美術家羅伊塞#8226;建寧(Louise Janin)女士以所繪《慧劍斷情魔圖》見贈一事。羅伊塞#8226;建寧女士以繪事宣揚佛法,在法國聲名卓著,藝林獲其零柬片紙,無不珍如拱壁。呂碧城得到她的贈畫后,不僅刊之于報紙公諸同道,而且乘興做詞以記此佛法之難得因緣?!胺ㄉ頍o礙,不是等閑標格。何必殊名繙異籍,早荃言忘得?!边@四句承前闕描寫羅伊塞#8226;建寧女士所畫而來,指出佛說廣遠圓通,不是一般的知識,只要真正理解了佛的學說,也就不在乎有什么語言翻譯上的差別了?!兑癸w鵲#8226;春魂殆塵網(wǎng)》記載詞人受女詩人克瑞斯納#8226;羅塞諦(Christina Rosseti)慣以宗教之語入詩的啟發(fā),開始以詩闡揚佛法之事;《齊天樂#8226;綠箋長斷西州訊》寫詞人與美國《蔬食月刊》主編奧爾伯特夫人的友誼;《摸魚兒#8226;繞孤丘》和元遺山雁丘詩而想起美國詹姆斯#8226;麥克唐納夫人所寫的《鹿 詩》,指出這兩首詩作可以媲美,是人類戒殺之佳作,并祈求普世廢屠,以湔人類之恥辱。這些詩歌可以與呂碧城的《歐美之光》、《鴻雪因緣》等著譯互相參照,不僅是呂碧城詞作中的上乘佳品,而且是中國現(xiàn)代佛教史上可以用來以詩證史的珍貴文獻。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楊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