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陸機初次入洛時間,歷來為學界討論的焦點?,F(xiàn)代研究者多支持陸機在太康元年被俘入洛說。重新排比史料并結合陸機、陸云贈答詩的自述,可以考知:這種觀點實際上是不可信的。
關鍵詞: 陸機;贈答詩;被俘入洛
中圖分類號: K237.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4-7387(2012)04-0142-06
陸機,被詩論家鐘嶸譽為“太康之英”[1],是西晉文學的代表人物,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但是,長期以來,陸機生平事跡的考訂爭議頗大。尤其是陸機入洛的問題,更是學界爭論的焦點。而其中又以陸機初次入洛問題最受學者們關注。很多研究者在排比史料的同時,結合陸機陸云的贈答詩得出了陸機在太康元年吳滅后被俘入洛的結論。筆者不揣淺陋,通過認真考察陸機作品及相關史籍,對此問題重新考辨,認為這種說法實際上并不準確。陸機于太康元年被俘入洛說是不能成立的。
一、陸機太康元年被俘入洛說的提出
關于陸機在太康元年晉吳戰(zhàn)爭之后的行跡,史書記載,語焉不詳。據(jù)唐修《晉書》記載:
(機)年二十而吳滅,退居舊里,閉門勤學,積有十年?!撂的?,與弟云俱入洛,造太常張華。[2]
《文選》卷十七陸機《文賦》李善注引臧榮緒的《晉書》與此說稍有出入,曰:
機年二十而吳滅,退居舊里,與弟云勤學積十一年。[3]
上述兩說雖然尚存在爭議,但在陸機吳滅后“退居舊里,閉門勤學”這件事上,似為共識。史傳中可支持此說的材料尚有《世說新語·尤悔》劉孝標注引的《八王故事》:
華亭,吳由拳縣郊外墅也,有清泉茂林。吳平后,陸機兄弟共游于此十余年。[4]
據(jù)此,我們可知,陸機在吳滅之后是“退居舊里”了,至于是否有被俘入洛之事,并沒有明確的記載。早期的研究者中,劉汝霖先生的《漢晉學術編年》[5]、陸侃如先生的《中古文學系年》[6]和姜亮夫先生的《陸平原年譜》[7]即據(jù)此來勾勒陸機行跡。但正史的這種傳統(tǒng)說法,只是模糊的概而論之,并沒有得到近現(xiàn)代研究者的廣泛認同。學者們紛紛對此提出異議。最先提出不同看法的是朱東潤先生的《陸機年表》[8]以及日本學者高橋和巳的《陸機的生平及其文學》[9]。他們都據(jù)陸機兄弟的贈答詩推論陸機初次入洛是在吳滅后的太康元年可能被俘而解送洛陽。嗣后,傅剛先生[10]、陳莊先生[11]、姜劍云先生[12]、俞士玲先生[13]等都先后撰文對此觀點表示贊同,認為陸機在吳滅之后曾經(jīng)被擄至洛陽,然后由于晉武帝的仁慈而赦免放還。以傅剛先生為代表就說:
(陸機)這首四言詩分十章,其序說:“余夙年早孤,與弟士龍銜恤喪庭,續(xù)忝末緒,墨絰即戎,時并縈發(fā),悼心告別,漸蹈八載?!睌⑵涓杆朗?。史載陸抗卒于鳳凰三年(公元二七四年),八年之后即太康二年(公元二八一年)?!缎颉酚终f:“家邦顛覆,凡厥同生,凋落殆半。收跡之日,感物興哀。而士龍又先在西,時迫當祖送二昆,不容逍遙。銜痛東徂,遺情慘愴。故作是詩,以寄其哀苦?!薄凹野睢睅拙鋵憱|吳滅亡,陸家慘遭兵禍,宗族傾覆之事;“祖載二昆”,寫其奉兄柩車東歸,也是他這次行動的主要目的。正因為如此,與其弟相見,匆匆即別。陸機的《序》與《詩》只字不提自己戰(zhàn)敗被俘之事,似有隱痛,不愿明說。陸云答詩為我們提供了這一寶貴的材料:“開元迄茲,天迭興微。震風苦駭,海水群飛。王旅南征,闡耀靈威。予昆乃播,爰集朔土。載離永久,其毒太苦。上帝休命,駕言其歸。多我遘愍,振蕩朔垂。羈系殊俗,初愿用違?!薄坝枥ツ瞬?,爰集朔土”八字正說明陸機戰(zhàn)敗被俘至洛陽的經(jīng)歷。后來,也許朝廷憐其遭遇,才獲釋南歸。[14]
由此,陸機在太康元年被俘入洛的說法似乎是從贈答詩中找到了內(nèi)證。看來,要弄清這一問題,恐怕首先要解決的是對陸機、陸云這組贈答詩的寫作時間及其背景的理解。
二、從陸機兄弟贈答詩考陸機被俘入洛說
我們來看機云兄弟的這組四言贈答詩。金濤聲點校本《陸機集》收陸機贈弟陸云詩題曰《贈弟士龍詩十首并序》,《陸士龍集》三題作《兄平原贈》,《藝文類聚》二十一作《與弟云詩》,《文館詞林》一百五十二作《與弟清河云》。按,據(jù)《晉書·陸機傳》,成都王穎表機為平原內(nèi)史,云為清河太守,事在永寧二年。序文中有“墨絰即戎,時并縈發(fā),悼心告別”以及“漸蹈八載,家邦顛覆”的記載。據(jù)《三國志·吳書·陸抗傳》,陸抗病逝是在吳鳳凰三年,即晉泰始十年(274),其后:“晏及弟景、玄、機、云,分領抗兵?!盵15]由“漸蹈八載”計算,該詩的作年當在太康二年??芍婎}中“清河、平原”的說法顯為后世選家所加,不足為據(jù),當以陸機本詩的序言為準。但是,這首贈答詩的寫作背景到底是什么樣的呢?如前所論,前人多認為這組詩是在陸機被擄至洛陽一年后(即太康二年)放還,回家匆匆安葬“二昆”時所作。但細讀陸機詩可知,此說并不可靠。這組詩的寫作,當是在安葬“二昆”一年以后的祭奠之日。機、云相約回鄉(xiāng)祭奠,陸機于返鄉(xiāng)途中,回想兄弟的喪亡,以及自己當年安葬“二昆”的情形,因此而作此詩以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愁苦。理由如下:
其一、陸機贈詩中自敘其在晉吳戰(zhàn)爭中的行跡曰:
有命自天,崇替靡常。王師乘運,席卷江湘。雖備官守,守從武臣。守局下列,譬彼飛塵。洪波電擊,與眾同泯。顛跋西夏,收跡舊京。俯慚堂構,仰懵先靈。孰云忍愧,寄之我情。[16]
從以上的詩句中我們可以看到陸機言及西晉伐吳之戰(zhàn)時,言自己“雖備官守,守從武臣。守局下列,譬彼飛塵”。據(jù)《晉書·陸機傳》:“抗卒,領父兵為牙門將?!盵17]陸抗病逝的晉泰始十年(274),陸機才十四歲。雖然他在父親死后與其他的兄弟一樣“分領父兵”,但年齡尚幼,所擔任的職務僅是“牙門將”。 我們再看贈詩中“顛跋西夏,收跡舊京”兩句,“顛跋”通“蹎跋”,即顛仆,傾覆,當指自己戰(zhàn)爭顛沛流離的生活?!拔飨摹?,指荊楚之地,據(jù)《資治通鑒·宋紀》中胡三省注:“江左六朝以荊楚為西夏”。[18]《晉書·何充傳》中何充在永和元年提議由桓溫擔任荊州刺史時說:“桓溫英略過人,有文武識度,西夏之任,無出溫者” [19]即是明證。
那陸機所謂的“舊京”指的是哪里呢?以前的研究者多將其解釋為“洛陽”,其實不然。試想,當時“洛陽”正是西晉首都,陸機何以會將其稱為“舊京”呢?結合史實和陸機當時的心情,“舊京”最合理的解釋應該是東吳的首都“建鄴”。那陸機在晉吳之戰(zhàn)后不久為什么回到了建鄴呢?考唐許嵩《建康實錄》云:“越王筑城江上鎮(zhèn)。案:越范蠡所筑城,東南角近故城望國門橋,西北即吳牙門將軍陸機宅。故陸入晉作《懷舊賦》曰:‘望東城之紆徐’,即此城?!盵20]宋張敦頤《六朝事跡編類》卷七“陸機宅”條:“《建康實錄》云:‘陸機入洛作《懷舊賦》曰:望東城之紆徐,邈吾廬之延佇。’李太白《題王處士水亭》云:‘齊朝南苑是陸機宅?!湓娫唬骸碧靡娒髟?,更憶陸平原’”。[21]據(jù)此,陸氏家族在建鄴當有舊宅,陸機是自述自己戰(zhàn)后順利回到了建鄴的家中?!岸ァ标戧?、陸景在此次戰(zhàn)爭中為國捐軀,陸機回到建鄴家中的目的,應該就是要歸葬兄長。再來看本詩序文:
余夙年早孤,與弟士龍銜恤喪庭,續(xù)忝末緒,墨絰即戎,時并縈發(fā),悼心告別。漸蹈八載,家邦顛覆。凡厥同生,凋落殆半。收跡之日,感物興哀。而士龍又先在西,時迫當祖載二昆,不容逍遙。銜痛東徂,遺情慘愴。故作是詩,以寄其哀苦焉。[22]
陸機的自述中,并沒有言及自己被帶到了洛陽,相反稱自己回到了建鄴的家中。其時陸云在荊州前線由于種種原因,未能趕回,只有自己一人安葬“二昆”,于是才說“士龍又先在西”。再將《詩》、《序》兩相對照,仔細揣摩“收跡之日,感物興哀”及“時迫當祖送二昆,不容逍遙”中“先”字,“時”字,當是士衡回憶當時自己孤苦無依,一個人歸葬“二昆”之事,完全是追敘的口吻。
其二、我們來看贈答詩中陸機、陸云分別關于歸葬“二昆”的描述。陸機的《贈弟士龍詩》中,言及自己獨自安葬“二昆”時的情形。詩曰:“企佇朔路,言送爾歸。心存言宴,目想容輝。迫彼窀穸,載驅東路。繼其桑梓,肆力丘墓。”“企佇朔路,言送爾歸”,“朔路”,指的是士衡扶送二昆的靈柩歸父祖的陵墓所在地安葬。而“朔”多指考妣之廟所在,故士衡望之。按,《儀禮·士昏禮》:“席于廟奧,東面,右?guī)?。席于北方,南面。”鄭玄注:“廟,考妣之廟,北方,墉下?!盵23]這句言自己銜痛東歸,一步一望父祖之廟的方向,護送“二昆”歸葬?!捌缺笋格?,載驅東路”言自己一步步迫近故鄉(xiāng),而“繼其桑梓,肆力丘墓”,則是言已經(jīng)將“二昆”安葬,詩句之沉痛令人為之動容。從陸云的《答兄機詩》中“既至既覲,滯思曠年。曠年殊域,覲未浹辰”的記載,可知陸云詩作于二陸見面之后,但我們在陸云詩中找不到任何歸葬“二昆”的描述,僅有的只是對“二昆”功績的贊頌。雖然陸機是由于時間緊迫而匆匆安葬了乃兄。但陸云詩若作于安葬“二昆”后不久,詩中也當有沉痛哀悼之辭,才與當時情境合拍。因此,合理的解釋應該是太康元年在戰(zhàn)爭結束之后,陸機就只身安葬了“二昆”,時隔一年之后,機云兄弟相約祭奠兄長。此時陸機因為親歷其事,于是尚在回想中觸境生情,哀傷不已,與序文“收跡之日,感物興哀”相符。而陸云則當時不預其事,此時回鄉(xiāng)祭奠,悲傷之情已漸淡漠,因此多為贊頌之辭。
其三、陸機、陸云的“二昆”陸晏和陸景死于太康元年西晉滅吳的戰(zhàn)役中。據(jù)《三國志·吳書·陸抗傳》載:
晏為裨將、夷道監(jiān)。天紀四年(280年,即晉太康元年),晉軍伐吳,龍驤將軍王浚順流東下,所至輒克……。二月壬戌,晏為王浚別軍所殺。癸亥,景亦遇害,時年三十一。[24]
據(jù)此可知,太康元年的二月,陸晏和陸景已經(jīng)戰(zhàn)死沙場,如果到太康二年才去將其尸體運回東吳的故鄉(xiāng)安葬。首先,戰(zhàn)亂之中,一年之久的時間,恐怕尸骨無存,陸機不知要到何處覓得“二昆”遺骸。其次,荊楚之地氣候濕熱,一年之后恐怕即使尸體得以保存,也早已腐爛不堪,于理不合。如若真是這樣,恐怕以陸機敏感的性格,在對“二昆”的描述中多少還會寫得更慘烈些。
其四、陸云的詩作中有“王旅南征,闡耀靈威。予昆乃播,爰集朔土。載離永久,其毒太苦?!钡脑?,前輩的研究者主張陸機在吳滅以后被擄至洛陽,多以此處的“予昆”視作陸云稱其兄陸機。其實不然,“昆”為吳地方言,多指第三人稱的兄長,而并不用來指代對方。前論陸機兄弟五人分領父兵而到荊州前線,陸晏、陸景已經(jīng)戰(zhàn)死,可以被陸云此時稱為第三人稱“昆”的,應當是其三哥陸玄。于此,我們也可以從陸機、陸云的贈答詩對照中得到佐證。陸機詩中有“於穆予宗,稟精東獄?!币约啊昂V生三昆,克明克俊。遵涂結轍,承風襲問?!敝Z,陸氏兄弟感情篤深,當此之時,追敘父祖顯赫事跡。陸機還不忘將同輩中的三位兄長征戰(zhàn)沙場而繼承祖先事業(yè)的功績贊頌一番,而與此形成對比的是自己的“嗟予人斯,胡德之微。闕彼遺軌,則此頑違……今予小子,繆尋末緒?!毖约暗艿荜懺苿t是:“伊我俊弟,咨爾士龍。懷襲瑰瑋,播殖清風。非德莫勤,非道莫弘。垂翼東畿,耀穎名邦?!盵25]在陸機的詩作中我們看到,他在自己的詩歌中敘及的對象有自己的父祖,還有三位兄長,以及自己和弟弟陸云。相應地,陸云的答詩中自然也全部敘及父祖及四位兄長,并就兄陸機在贈詩中對自己提出的期望作答。陸云詩歌的一開頭:“伊我世族,太極降精” [26]是開始敘述自己的父祖功績,“爰育二昆,誕豐岐嶷”則是對戰(zhàn)死的兩位兄長的功績的贊頌,這是符合當時祭奠之日的情境的。而“予昆乃播,爰集朔土”,則是對戰(zhàn)爭中被擄到洛陽的兄長陸玄事跡的專門交代,主要是為了突出陸玄在這場改朝換代的大變革中,作為陸氏家族的代表受到了最嚴重的處理,“其毒太苦”。“咨予頑曚,蕞爾弱才。沈耀玄渚,挹庇云淇”則是對乃兄期望所答的自謙之辭。“淳仁氾愛,賜予好音”一章,是對兄長陸機贈詩的深情答謝。自此,兄弟倆一贈一答,詩歌環(huán)環(huán)相扣,方為合理。如果將陸云詩中“予昆乃播”的“予昆”解為陸機,那陸云何以會不言及兄長陸玄?因此,我們認為,正是因為作為三兄的陸玄被擄到了洛陽,歸葬“二昆”的重任也就必然落到了身為老四的陸機身上。
其五、另外可作佐證的一個理由是,從陸機、陸云詩中所言的景物來看,當時百草豐茂的春季,“二昆”戰(zhàn)死于二月,時在春季。二陸當是因祭奠兄長而聚。陸機詩中:“蓐食警駕,夙興宵馳。濛雨之陰,炤月之輝。陵陵峻坂,川越洪漪?!盵27]“濛雨之陰,炤月之輝”正是春季煙雨濛濛時節(jié)。而陸云詩中:“嚴駕東征,肅邁林野。……雖有豐草,匪釋奔駟。雖有重陰,匪遑假寐。”[28]“豐草、林野”恐也是春季景物。
由此,我們認為,二陸贈答詩的寫作背景是在安葬“二昆”一年后的太康二年的祭奠之時。進而可推斷陸機在吳滅后的行跡是,在戰(zhàn)亂中并沒有在荊州戰(zhàn)場上為東吳王朝殉國難。而是在戰(zhàn)爭結束后不久,即匆匆的護送戰(zhàn)死沙場的“二昆”的靈柩回到建鄴的家中草草安葬。
另外,我們還必須注意的是陸機本人在這組贈答詩中只字未提自己被俘入洛的事。關于此問題,傅剛先生的意見是:“陸機的《序》與《詩》只字不提自己戰(zhàn)敗被俘之事,似有隱痛,不愿明說?!盵29]其實,這樣的解釋恐難成立。研究者們在慶幸陸云答詩保留了所謂珍貴的陸機行跡線索的同時,是否想到這種說法在邏輯上本身就是前后矛盾的呢?陸機陸云的這組贈答詩,明顯是陸機贈詩在前,陸云答詩在后,既然陸機不愿提及自己的隱痛,以陸氏兄弟的感情與默契,陸云對此能沒有察覺?難道陸云明知乃兄不愿提及卻還故意要去揭兄長的傷疤?因此,我們從陸機兄弟詩中找到的內(nèi)證恰好說明,陸機在太康元年吳滅后被俘入洛的說法是不可信的。
三、從西晉統(tǒng)治者戰(zhàn)后對東吳郡望政策辨陸機被俘入洛說
太康元年西晉滅吳之后,西晉王朝的統(tǒng)治者為了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開始了對東吳郡望大姓的善后處理。據(jù)《晉書·武帝紀》:
(太康元年)五月辛亥,封孫皓為歸命侯,拜其太子為中郎,諸子為郎中。吳之郡望,隨才擢敘。孫氏大將戰(zhàn)亡之家徙于壽陽,將吏渡江復十年,百姓及百工復二十年。[30]
從這則材料我們還可以佐證前論陸機未在吳滅后入洛。從以上所引晉武帝對東吳郡望大家的處理政策看,陸機的命運只有兩個:一是被當作大族士子“隨才擢敘”;二是被當成戰(zhàn)亡之家而徙于壽陽。
先來看第一種情況,按陸機的出生,其祖輩、父輩皆是東吳著名的文臣武將,在朝者“二相五侯,將軍十余人” [31],是當時東吳著名的望族。就其自身來看,《晉書》本傳言:“機身長七尺,其聲如鐘。少有異才,文章冠世,伏膺儒術,非禮不動” [32],其當是受到“擢敘”之才。何以在太康二年所作的贈弟詩中還對自己的一事無成表現(xiàn)的慚愧內(nèi)疚而將振興門庭的重任寄希望于弟弟陸云呢?顯然,陸機并沒有那么好的運氣被授官。從陸機的贈答詩中同樣可以找到他的自述來作為佐證:
天步多艱,性命難誓。常懼隕斃,孤魂殊裔。存不阜物,沒不增壤。生若朝風,死猶絕景。視彼蜉蝣,方之喬客。眷此黃壚,譬之斃宅。匪身是吝,亮會伊惜。其惜伊何,言紆其思。其思伊何,悲彼曠載。[33]
可見,草草歸葬完“二昆”之后,陸機的日子也并沒有好過。在西晉的這一次對東吳望族的處理中,陸機并沒有被“隨才擢敘”,而是被視作“孫氏大將戰(zhàn)亡之家”而“徙于壽陽”。這樣的觀點,實際上沈玉成先生早就提出:“吳平,陸氏全家自在被徙之列?!盵34]先生的觀點可惜并沒有引起研究者的注意。
從當時的政治形勢和地理位置來看,西晉王朝將東吳的這些將門子弟遷徙到壽春,實在是為了隔斷他們與東吳故土的聯(lián)系,同時也避免他們聚集起來發(fā)生叛亂。據(jù)俞士玲先生的考證,西晉的揚州治所在太康二年以前,正好就在壽春。另據(jù)《通典》卷一八一:“壽春,漢舊縣。東晉以鄭皇后諱,改為壽陽。宜春為宜陽,富春為富陽。凡名‘春’者皆改之?!盵35]按《晉書·地理志下》:
(孫吳方面)揚州統(tǒng)丹陽、吳、會稽、吳興、新都、東陽、臨海、建安、豫章、鄱陽、臨川、安成、廬陵、南部十四郡,江西廬江、九江之地,自合肥之北至壽春悉屬魏。及晉平吳……揚州合統(tǒng)郡十八,縣一百七十三,戶三十一萬一千四百。[36]
另外據(jù)《晉書·周浚傳》:
浚既濟江,與渾共行吳城壘,綏撫新附,以功進封武成侯,食邑六千戶,賜絹六千匹。明年移鎮(zhèn)秣陵。時吳初平,屢有逃亡者,頻討平之。賓禮故老,搜求俊,甚有威德,吳人悅服。[37]
又據(jù)《晉書》周浚本傳,周浚時為揚州刺史,從上引材料中可知:西晉統(tǒng)治者雖然在太康二年的行政區(qū)域重新劃分中將吳郡等地劃分到揚州刺史的統(tǒng)轄范圍之下,但是在初平吳的太康元年,還是將這些東吳將門之后遷移到西晉的舊有轄區(qū)壽春為妥。事實也證明了西晉統(tǒng)治者的決策是對的,“屢有逃亡者”正說明當時反抗西晉之事時有發(fā)生。前代的研究者之所以不愿相信這一點,除了主觀上先有了陸機被擄至北方的觀念之外,恐怕就是因為在機、云的贈答詩中有“自我不見,邈哉八齡” [38]的說法。其實,陸機和陸云八年未見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根據(jù)前面的考述,陸機是由“舊京”建鄴而徙至壽春,而陸云是從當時的荊州前線被徙至壽春。考慮當時的政治形勢,正因為他們是東吳著名的將門之后,西晉的統(tǒng)治者把他們分開監(jiān)管起來正是再合理不過的事情。我們倒不必拘于此說,而否認合理的推測。
太康二年春,在臨近“二昆”的祭日之時,陸機趁機提出了回鄉(xiāng)祭奠兄長的請求。大概是由于陸機良好的表現(xiàn),當局統(tǒng)治者同意了他的請求,并停止了對他的監(jiān)管。陸機回到建鄴的舊居,觸景傷懷,于是寫詩歌來向即將相聚的弟弟陸云抒發(fā)自己的情懷。而陸云這時也受到了揚州刺史周浚的禮遇而被辟為從事,得以有機會回鄉(xiāng)與兄長陸機相聚并共同祭奠“二昆”。自此分別后不久,陸云即隨周浚移鎮(zhèn)建鄴(即今南京),而陸機則回自己的舊里閉門勤學,期待出仕機遇的到來。關于陸機的“舊里”所在,前引《八王故事》言其在華亭,但這里的華亭并不是所謂的“吳由拳縣郊外墅也,有清泉茂林”之地,應該是吳郡吳縣(即今蘇州),此說劉運好先生有詳細的辯證[39],此不贅述??赡苷且驗榇藭r建鄴和吳縣相隔較近,陸云得以經(jīng)?;氐健芭f里”探望乃兄并討論一些學術問題,后人才會有“與弟云勤學積十一年”的說法。而實際上,閉門勤學者只有陸機自己。
最后,需要順便辨明的還有兩點,一是前人在論及陸機可能在太康元年被俘入洛時征引的史料還有《晉書·杜預傳》中:“凡所斬及生獲吳都督、監(jiān)軍十四,牙門、郡守百二十余人?!盵40]又言:“王浚先列上得孫歆頭,預后生送歆,洛中以為大笑?!盵41]于是研究者就將這兩條材料結合來臆測陸機可能就是這些所俘的“牙門將”中的一員,從而被帶到了洛陽。其實,這樣的說法也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試想,杜預所俘一地“牙門將”至有百人有余,可見其地位低下,在軍隊中并不屬于高級官員。將他們?nèi)繋У铰尻枺瑢嵲谑且患]有必要的事情。
第二,持陸機太康初年被俘入洛的研究者似乎還有一條理由就是左思《三都賦》的撰年。而左思《三都賦》的撰年牽扯到為《三都賦》作序的皇甫謐的卒年問題?!稌x書·皇甫謐》傳明言皇甫謐卒于太康三年,那么既然皇甫謐為《三都賦》作序之事已經(jīng)多數(shù)學者證明為實,那么似乎可以證明其作年必然在太康三年以前。另據(jù)《晉書·左思傳》載:“初,陸機入洛,欲為此賦,聞思作之,撫掌而笑,與弟云書曰:‘此間有傖父,欲作《三都賦》,須其成,當以覆酒甕耳。’”[42]照此記載,似乎陸機一定要在太康三年以前到過洛陽,而持陸機太康元年被俘入洛說的研究者也得到了旁證。但是我們認為,首先,陸機《三都賦》作年問題本來就存在很大的爭議,是不能作為陸機太康元年被俘入洛的旁證的。其二,皇甫謐的卒年經(jīng)徐傳武先生的考證,當為“元康元年”誤為“太康元年” [43],先生論證確鑿,可從。其三,即使假定太康元年陸機被俘入洛,《晉書》記陸機太康末入洛與左思太康三年前作《三都賦》的記載就相左,李善在注《文選》時,一定會注意到,但是李善并沒有說,那解釋也只有一種,就是徐傳武先生所說的皇甫謐卒年“太康”必為“元康”之誤。這樣,左思《三都賦》作年是不足作為陸機太康元年被俘入洛說的旁證的。
綜上所述,我們無論從陸機兄弟的贈答詩本身,還是從當時的西晉王朝的戰(zhàn)爭善后政策來看,陸機在吳滅后的太康元年被俘入洛的說法都是不足為信的。至于陸機初次入洛的時間為何時,還需要另文再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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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日)高橋和巳:《陸機的生平及其文學》,《京都大學學報》1959年第11、12期。
[10][14][29]傅剛:《陸機初次赴洛時間考辨》,《上海師范大學學報》1986年第02期,第55-57、57、57 頁。
[11]陳莊:《陸機生平三考》,《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3年第04期。
[12]姜劍云:《陸機入洛疑案新斷》,《洛陽大學學報》2003年第01期,第14頁。
[13]俞士玲:《陸機陸云年譜》,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0、35-36頁。
[15][24]陳壽:《三國志》,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360、1360頁。
[16][22][25][27][33]陸機著、金濤聲點校:《陸機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54、154、154、156、156頁。
[18]司馬光、胡三省注:《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3907頁。
[20]許嵩撰、張忱石點校:《建康實錄》,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2頁。
[21]張敦頤撰、王進珊校點:《六朝事跡編類》,南京出版社1989年版,第64頁。
[23]鄭玄注、賈公彥疏:《儀禮注疏》,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93頁。
[26][28][38]陸云撰、黃葵點校:《陸云集》,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47、48、48頁。
[34]沈玉成:《〈張華年譜〉、〈陸平原年譜〉中的幾個問題》,《文學遺產(chǎn)》1992年第03期。
[35]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4806頁。
[39]陸機著、劉運好校注:《陸士衡文集校注》,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3-7頁。
[42]徐傳武:《左思左芬研究》,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9年版,第1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