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通過解讀有關(guān)文獻并結(jié)合當時的歷史背景和文化語境,梳理了王船山的評詩觀,其主要內(nèi)容是:重視“興、觀、群、怨”的辯證統(tǒng)一;提出如何評詩的雙重標準;闡明文本讀者的互動關(guān)系;實現(xiàn)造就君子的價值目標。從中可以學(xué)習(xí)借鑒其頗具個性的文藝思想。
關(guān)鍵詞: 王船山;評詩;統(tǒng)一;標準;關(guān)系;目標
孔子對于詩歌功能的評述:“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鳥獸草木之名?!保鬃印墩撜Z·陽貨》)后人對此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是結(jié)合當時的歷史文化背景可以看出,孔子認為詩歌的功能主要有三方面:修身、溝通交往與政治。王船山推崇和繼承了孔子的“興觀群怨”說,并且推陳出新,提出了許多頗具啟發(fā)意義的獨特見解,發(fā)掘他這方面的思想貢獻,有助于我們領(lǐng)略他的文藝思想。
一、重視“興、觀、群、怨”的辯證理解
王船山在《詩譯》中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钡谝?,何謂“興、觀、群、怨”呢?“詩之泳游以體情,可以興矣;褒刺以立義,可以觀矣;出其情以相示,可以群矣;含其情而不盡于言,可以怨矣?!保ā端臅?xùn)義·論陽貨第十七》)在此,“興”是“泳游以體情”;“觀”是“褒刺以立義”;“群”是“出其情以相示”;“怨”是“含其情而不盡于言”。第二,“興、觀、群、怨”既相互聯(lián)系,又相互促進與相互轉(zhuǎn)化。“興、觀、群、怨,詩盡于是矣,經(jīng)生家析《鹿鳴》、《嘉魚》為群,《柏舟》、《小弁》為怨,小人一往之喜怒耳,何足以詩?‘可以’云者,隨所‘以’而皆可也。《詩三百篇》而下,唯《十九首》能然。李杜亦仿佛遇之,然其能俾人隨觸而皆可,亦不數(shù)數(shù)也。又下或一可焉,或無一可者。故許渾允為惡詩,王僧孺、庚肩吾及宋人皆爾?!保ā督S詩話箋注》卷二)“……小子學(xué)之,其可興者即其可觀,勸善之中而是非著;可群者即其可怨,得之樂則失之哀,失之哀則得之愈樂?!∽訉W(xué)之,可以興觀者即可以群怨,哀樂之外無是非;可以興觀群怨者,即可以事君﹑父?!保ā端臅?xùn)義·論陽貨第十七》)其一,王船山認為興中有觀,群里有怨,興觀群怨互為一體,難舍難分?!盁o端無委,如全匹成熟錦,首末一色,惟此故令讀者可以其所感之端委為端委,而興、觀、群、怨生焉。”(《古詩評選》卷五,袁彖《游仙》評)他還認為,“興、觀、群、怨”不但是作者表情達意的基本方法和方式,作品“能俾人隨觸而皆可”,而且也是讀者鑒賞詩歌的基本規(guī)律,“隨所‘以’而皆‘可’”。
其二,王船山提出以“情”統(tǒng)攝“興、觀、群、怨”?!俺鲇谒那橹?,以生起四情;遨于四情之中,情無所窒?!保ā对娮g》)即“興、觀、群、怨”同源于情,又是“情”的客觀內(nèi)容和表現(xiàn)方式?!拔ù朔惙悡u搖之中有一切真情在內(nèi),可興、可觀、可群、可怨,是以有取于詩?!保?]說明了在詩歌的創(chuàng)作或者鑒賞中,人們正是借助興、觀、群、怨四種不同且彼此相互會通的方式,以表達出內(nèi)心之情感。
其三,“興、觀、群、怨”可以相互轉(zhuǎn)化。例如,“故《關(guān)雎》,興也;康王宴朝,而即為冰鑒。”(《詩譯》)此乃“興而可觀”。但是,“‘訏謨定命,遠猷辰告’,觀也;謝安欣賞,而增其遐心?!保ā对娮g》)這是“觀而可興”。而且,“怨”與“群” 亦可相互轉(zhuǎn)化,“方在群而不忘夫怨,然而其怨也旁寓而不觸,則方怨而固不失其群,于是其群也深植也不昧。夫怨而可以群,群而可以怨。”(《詩廣傳·大雅》二○)另外,“興、觀、群、怨”相互促進。“于所興而可觀,其興也深;于所觀而可興,其觀也審。以其群者而怨, 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摯?!保ā对娮g》)亦即只有當“興”中蘊含啟迪人們現(xiàn)實的思想即“觀”,“興”才深厚;也唯有借助詩中鮮明的形象展示,方能從中獲得全新的認識即“觀”。同時詩歌還應(yīng)有“群”——引起情感共鳴和交流,才能“怨愈不忘”。通過對社會諷喻或?qū)€人批評的“怨”,從而增強人們彼此之間的思想與情感上的交流。
其四,“興、觀、群、怨”之中,王船山并非一視同仁,而是主次有別。他著重強調(diào)“興”和“群”,而對“怨”則持“節(jié)”。譬如,他說:“詩言志,歌永言,非志即為詩,言即為歌也?;蚩梢耘d,或不可以興,其樞機在此?!保ā短圃娫u選》卷一)“興”緣何最重要?這是由王船山的儒者身份所決定的,“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他時刻不忘為人的心靈立法——塑造理想人格與實現(xiàn)道德境界。對于“怨”,王船山主張“哀而不傷,怨而不怒”、“含其情而不盡于言”、“旁寓而不觸”、“怨而不失其群”等。例如他在評論《題應(yīng)圣觀》時說:“句帶諷刺,俱令人以意得之,可云‘誹而不傷’?!保?]“貞于情者怨而不傷,慕而不暱,誹而不以其矜氣,思而不以其私恩也。”(《詩廣傳》卷一)但是,他對宜家利國之“怨”卻持肯定態(tài)度。如:“道在安身以衛(wèi)主,身不安而怨,雖怨利祿之失可矣,道在固好以宜家,好不固而懟,雖懷床第之歡可矣?!保ā对姀V傳》卷一)一方面反映了王船山所繼承儒家“中庸之為道”的處事原則以及“中和之為美”的審美原則。例如,子曰:“《關(guān)睢》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孔子《論語·八佾》)另一方面也與王船山的政治立場有關(guān),他希望不同階層的人能和睦、有序地生活在一個社會共同體中,防止“以怨損群”——尤其應(yīng)避免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矛盾的激化。
因而,王船山注重詩歌的禮教作用,強調(diào)詩歌應(yīng)為統(tǒng)治階級利益服務(wù),他念念不忘宣揚封建“忠孝”倫理——“可以興觀群怨者,即可以事君父——忠孝,善惡之本,而歆于善惡以定其情,子臣之極致也?!保ā端臅?xùn)義》卷二十一)他希望通過“詩教”的“興觀群怨”,人們能夠“溫柔敦厚”。《禮記·經(jīng)解》云:“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保?]
二、提出如何評詩的雙重標準
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上的講話》認為,“文藝標準有兩個標準,一個是政治標準,一個是藝術(shù)標準。……這兩者的關(guān)系是怎么樣呢?……任何階級社會中的任何階級,總是以政治標準放在第一位,以藝術(shù)標準放在第二位的?!保?]其實,王船山老早就提出了類似的評詩的雙重標準:政治標準與藝術(shù)標準,或者更加通俗地講,是意識形態(tài)(階級)標準與審美標準。“‘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盡矣,辨漢、魏、唐、宋之雅俗得失以此,讀三百篇者必此也。”(《姜齋詩話箋注》)但毛、王在境界上有天壤之別:毛澤東是基于人民大眾的立場,把無產(chǎn)階級道義論與功利論統(tǒng)一起來;王船山是站在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立場,以維護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根本利益為旨歸。王船山所處的明末清初,“今天下無一伯夷,而奸人不絕世?!保?]因為詩“陶冶性情,別有風(fēng)旨?!保ā对娮g》)具體地說,從藝術(shù)標準看,詩應(yīng)“含情而能達,會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保ā断μ糜廊站w論·內(nèi)編》)“可興,可觀,可群,可怨,是以有取于詩。然因此而詩,則又往往緣景,緣事,緣以往,緣未來,終年苦吟而不能自道。以追光躡景之筆,寫通天盡人之懷,是詩家正法眼藏。”[6]例如,“柳葉開時任好風(fēng)”、“風(fēng)正一帆懸”、“君家住何處?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等。從政治標準看,詩是用來“言”情和“達”情的?!笆枪饰恼?,白也,圣人之以自白而白天下也。匿天下之情,則將勸天下以匿情也?!保弧吧喜恢?,下怨其上;下不知上,上怒其下。怒以報怨,怨以益怒,始於不相知,而上下之交絕矣。夫詩以言情也,胥天下之情于怨怒之中,而流不可反矣,奚其情哉!且唯其相知也,是以雖怨怒而當其情實。如其不相知也,則怨不知所怨,怒不知所怒,無已而被之以惡名?!保ā对姀V傳》卷一)
面對當時人倫價值觀喪失與對社會狀況的憂慮與關(guān)切,作為大明遺民的王船山寄希望于通過重新整合人們的思想,造就“滿街圣人”,溝通各方關(guān)系(主要是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的關(guān)系),以形成一種良好的社會政治秩序,從中亦可管窺其烏托邦精神。依據(jù)評詩的雙重標準,在評價杜甫的詩時,王船山認為杜甫是“甘死不辱之乞人”,認為《詩經(jīng)》教導(dǎo)人“裕于情”,而杜甫偏偏“淫于情”,例如“朱門酒肉臭, 路有凍死骨”。他說:“嗚呼!甫之誕于言志也,將以為游乞之津也,則其詩曰“竊比稷與契”;迨其欲之迫而哀以鳴也,則其詩曰“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是唐、虞之廷有悲辛杯炙之稷、契,曾不如嘑蹴之下有甘死不辱之乞人也?!保ā对姀V傳·邶風(fēng)》九)他還對《遣詩四首》提出批評:“結(jié)撰不淫,只此寄哀已足。何用‘人少虎狼多’、‘ 癡女饑咬我’、‘ 呻呤更流血’而后為悲哉?且彼諸惡悰語,又豈能出此圈繢邪?”(《唐詩評選》)
但是,王船山對杜甫也并非全盤否定。例如,他認為,“情語能以轉(zhuǎn)折為含蓄者,唯杜陵居勝?!保ā断μ糜廊站w論·內(nèi)編》)對杜甫的《野望》:“清秋望不極,迢遞起層陰。遠水兼天凈,孤城隱霧深。葉稀風(fēng)更落,山迴日初沉。獨鶴歸何晚,昏鴉已滿林?!蓖醮秸J為,“如此作自是野望絕佳寫景詩,只詠得現(xiàn)量分明,則以之怡神,以之寄怨,無所不可,方是攝興、觀、群、怨于一爐錘,為風(fēng)雅之合調(diào)?!保ā短圃娫u選》卷三)同樣,王船山認為韓愈和蘇軾的詩詞是背離了詩歌的政治功能,有違“溫柔敦厚”之“的”。“韓蘇诐淫之詞,但以外面浮李浮情誘人樂動之心,而早報之以成功。憚于自守者,不為其蠱鮮矣。太史雋才深致,且為河間挑許,況未逮太史者乎?伊川言學(xué)者于佛氏當如淫聲美色以遠之,韓、蘇亦然。無他,唯其佻達引人,夙多狐媚也?!保?]總之,王船山認為,好詩的標準應(yīng)是含情、寓理——“原立于博通四達之途,以一性一情同人情物理之變?!保ā端臅?xùn)義·論語陽貨第十七》)可以看出,王船山評詩的雙重標準實現(xiàn)了內(nèi)外兼顧,即提出了詩的社會政治意義與詩本身的藝術(shù)審美價值之結(jié)合,具有一定的科學(xué)性。
三、闡明文本讀者的互動關(guān)系
以往儒家傳統(tǒng)的“興、觀、群、怨”里面,往往未脫文本—讀者二分的窠臼。王船山從文本與讀者的互動關(guān)系出發(fā),闡明了兩者辯證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他認為詩不僅“道”作者的性情,也“道”讀者之性情。例如,“出于四情之外,以生起四情;遨于四情之中,情無所窒?!保ā对娮g》)其一,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王船山認為,“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詩譯》)說明了“作者”的“一致之思”與“讀者”的“各以其情而自得”的“得”是密切相關(guān)的。那么,究竟應(yīng)該如何理解詩歌的意義呢?王船山提出“以意得之”之法,“王者以之感人心于和平,貞士以之觀天化以養(yǎng)德,一而已矣?!保ā对姀V傳·大雅》一七)“故善誦《詩》者,……即其詞,審其風(fēng),核其政,知其世,彼善于此而蔑以大愈,可以意得之矣。”(《詩廣傳·大雅》四二)
雖然詩的作者是抒發(fā)個人之感受,但是可以使闡釋者有不同的理解,這強調(diào)了闡釋者的主體地位。社會生活的復(fù)雜多樣,人之情感的紛繁豐富,因此誦詩是“各以其情遇”的過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有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各以其情”的“情”相當于伽達默爾的“前見”或者海德格爾的“前理解”——指在闡釋前的主觀因素。此外,王船山還認為“詩無達志”,指明了闡釋者不同的歷史文化背景及其不同的闡釋個性?!靶制綌⑷?,可以廣通諸情。故曰:詩無達志?!保ā短圃娫u選》卷四·楊巨源《長安春游》評語)“志”是指詩人所要表達的意義,其與古人所說的“詩無達詁”乃同一個道理,并非指詩歌無確定的主題思想,而是表明闡釋者的主體地位與闡釋的主觀性?!叭饲橹我矡o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貴于有詩?!保ā对娮g》)“各以其情遇”乃指讀者接受時的情感激活與對詩情的主觀體驗,“貴于有詩”,則是說向人家學(xué)習(xí)良好之品德,將其創(chuàng)造的精神意義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的精神價值,學(xué)習(xí)詩人們的生命體悟與生存智慧,讀詩就猶如同詩人進行深層心靈溝通與情感交流。從更深的層次考量,可用“同構(gòu)”原理,“君子之心,有與天地同情者,有與禽魚草木同情者?!保ā对姀V傳》卷一,《召南》三)即天(景、境)人(情、意)的對應(yīng)相融——“人同此心,物同此理”來解釋王船山的“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的內(nèi)在機理:闡釋者從所處的闡釋語境(如歷史語境、文化語境等)出發(fā),帶著自身的意識、經(jīng)驗、修養(yǎng)、目的,在“涵泳體味”中,“隨處‘以’而皆‘可’”,以實現(xiàn)自己與詩人之間在“志”或“意”方面的溝通,“洞明世事,練達人情”,進而體證天道、涵養(yǎng)心身。
其二,既不仰視,也不俯視,即不對人家妄加褒貶,而是“維有定質(zhì)”。王船山并不一味強調(diào)發(fā)揮闡釋者(讀者)的主體作用,他同時強調(diào)詩本身的解釋的客觀性,即符合詩人的本意,當然也不能拘泥和停留于詩歌文本固定含義的解讀層次上。王船山強調(diào)“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中的“可以”是“隨所以而皆可”?!八浴逼鋵嵤亲髌纷掷镄虚g所呈現(xiàn)的文化語境及其價值意蘊?!翱伞?,意指豐富多樣性?!啊梢浴?,可以此而又可以彼也,不當分貼《詩》篇?!保ā端臅{解》卷四)他說:“蓋意伏象外,隨所至而與俱流,雖令尋行墨者不測其緒,要非如蘇子瞻所云:‘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也。維有定質(zhì),故可無定文?!保ā豆旁娫u選》卷一《秋胡行》評語)其中,“意伏象外”指詩的言說方式的特殊性——“入幽而不慚,出明而不叛,幽其明而明不倚器,明其幽而幽不棲鬼。”(《詩廣傳·周頌》六)詩人的本質(zhì)往往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我們要通過“體認”(理解加認同),“朝向事物本身”,把詩人當作與自己平等的精神主體,方能理解詩人弦外之音的深層意蘊?!白x書當還他本旨,分外增入,話雖可觀,必有所泥也?!保ā蹲x四書大全說·孟子梁惠王上篇》七)同理,讀詩也須做到“還他本旨”。王船山認為應(yīng)該像孟子一樣“知人論世”?!懊献诱撌乐f,真讀書者第一入門法?!保ā蹲x四書大全說·大學(xué)傳第十章》一)即讀者要“設(shè)身處地”,盡可能地回到創(chuàng)作者的“創(chuàng)作場景”,以獲得創(chuàng)作者的原意,用伽達默爾的話來說就是“視域融合”——把蘊涵于詩中的創(chuàng)作者的“初始的視界”與今天讀者的“現(xiàn)在的視界”融合起來,從而超越它們,以達到新的更高視界“歷史的視界”。此時,詩歌與作者、詩歌與讀者之間都進行了精神對話。例如,“古人絕唱句多景語,如“高臺多悲風(fēng)”,“蝴蝶飛南園”,“池塘生春草”,“亭皋木葉下”,“芙蓉雨下落”,皆是也,而情寓其中矣。”(《姜齋詩話箋注·夕堂永日緒論內(nèi)編》)在此,詩人借助藝術(shù)作品來彰顯其真實情感,“高臺多悲風(fēng)”,“蝴蝶飛南園”,詩歌與作者之間進行了思想互動。由于詩歌本身存在著“召喚結(jié)構(gòu)”,所以讀者能夠通過解讀從而賦予詩歌本真的意義,即讀者與詩歌也進行著精神對話?!捌淝檎嬲咂溲詯?,其志婉者其意悲,則不期白其懷來,而依慕君父,怨悱合離之意致自溢出而莫圉,故為文即事,順理詮定,不取形似舛戾之說,亦令讀者泳失以遇于意言之表,得其低徊沈郁之心焉?!保?]而“維有定質(zhì)”則指闡釋者應(yīng)在“意”的范圍內(nèi)進行理解與想象,避免隨意性和盲目性。由此觀之,王船山在強調(diào)闡釋者的主體性“詩無達志”的同時,也強調(diào)了文本的制約性,“蓋詩立風(fēng)旨以生議論,故說詩者于興觀群怨而皆可。若先為之論,則言未窮而意竭,而欲以生人之心必不任矣。”[9]“自得”是有限制與有范圍的,并不是天馬行空,任所馳騁,或者穿鑿附會,而是“維有定質(zhì)”。
四、實現(xiàn)造就君子的價值目標
王船山以“六經(jīng)責(zé)我開生面”的學(xué)術(shù)抱負,幾十年如一日,毫不松弛﹑孜孜不倦地重釋和弘揚儒家傳統(tǒng)。通過對儒家詩教的“興觀群怨”說之改造,突破了以前僅著眼于“教化之德”的樊籬,融詩的政治功能與藝術(shù)功能于一體,以實現(xiàn)造就君子的價值目標?!叭绻拿鞑荒苜x予社會以道德的實質(zhì)與形式的話,那么它對社會便毫無貢獻可言?!保?0]由于詩歌作為文明“賦予社會以道德的實質(zhì)與形式”,王船山認為:“《詩》之教,導(dǎo)人于清貞而蠲其頑鄙,施及小人而廉隅未刓,其亦效也?!保ā对姀V傳》)“興、觀、群、怨”的作用就是實現(xiàn)“事父、事君”?!笆赂讣纯墒戮瑹o已之情一也;事君即以事父,不懈之敬均也。鳥獸草木并育不害,萬物之情統(tǒng)于合矣?!梢耘d觀群怨者,即可以事君、父。”(《四書訓(xùn)義·論陽貨第十七》)
其一,詩言志?!霸娧灾?,非言意也;詩達情,非達欲也。心之所期為者,志也;念之所覬得者,意也;發(fā)乎其不得已者,情也;動焉而不自持者,欲也。意有公,欲有大,大欲通乎志,公意準乎情。但言意,則私而已;但言欲,則小而已。人即無以自貞,意封于私,欲限于小,厭然不敢自暴,猶有愧怍存焉,則奈之何長言嗟嘆,以緣飾而為文章之乎?”(《詩廣傳》)這段話中,王船山道明了“志”“意”之別?!爸尽笔恰靶闹跒檎摺?,“意”乃“念之所覬得者”?!爸尽迸c“意” 相異還在于:“意者,乍隨物感而起也;志者,事所自立而不可易者也?!保ā稄堊诱勺ⅰ肪砹┐送?,王船山認為“志”為“身之所主”,“故曰“心者身之所主”,主乎視聽言動者也,則唯志而已矣。”(《讀四書大全說》卷一)“志”乃“人之為人”的根本,“人之所以異于禽者,唯志而已矣。不守其志,不充其量,則人何以異與禽哉?”(《讀四書大全說》卷八)依據(jù)“志”“意”之別,王船山把人分為四等:庸人﹑中人﹑君子﹑圣人?!坝谷擞幸舛鵁o志,中人志立而意亂之,君子持其志以慎其意,圣人純乎志以成德而無意。蓋志一而已,意則無定而不可紀。故善教人者,示以至善以亟正其志,志正,則意雖不定,可因事而裁之。不然,待其意之已發(fā),或趨于善而過獎之,或趨于不善而亟絕之,賢無所就而不肖者無所懲,教之所以不行也。”,“故志正而后可治其意,無志而唯意之所為,雖善不固,惡則無不為矣。”(《張子正蒙注》卷四)
其二,詩達情?!对娊?jīng)》通過“情”來感動人家,理寓于情,從而實現(xiàn)其教化之目的。王船山認為,“君子與君子言,情無嫌于相示也。君子與小人言,非情而無以感之也。小人與君子言,不能自匿其情者也。將欲與之言,因其情而盡之,不得其情,不可盡也;將欲與之言,匡其情而正之,茍非其情,非所匡也。言之而欲其聽,不以其情,嫌于不相知而置之也;言之而為可聽,不自以其情,彼將謂我之有別情而相媢也。故曰:“詩達情”。達人之情,必先自達其情,與之為相知,而無別情之可疑,則甘有與甘,苦有與苦,我不甘人之苦而苦人之甘,人亦不得而苦之矣。”(《詩廣傳·齊風(fēng)》一)詩以道情,但此“情”與日常生活中的情感不同,兩者本質(zhì)區(qū)別為公私對立。前者乃“發(fā)乎其不自已者”、“公意”、“大欲”。大欲通乎志,公意準乎情。王船山認為個體之情應(yīng)統(tǒng)攝于“詩情”,方能超越“一已得失窮通之情”,實現(xiàn)“通天下之志而無蔽”。例如,在《雜詩四首》之四中:“悲風(fēng)動中夜,邊馬嘶且驚。壯士匣中刀,猶作風(fēng)雨鳴。飛將不見期,蕭條陰北征。關(guān)河空杳靄,煙草轉(zhuǎn)縱橫。披衣視良夜,河漢已西傾。國憂今未釋,何用慰平生?!保ā督S五十自定稿》一卷)此詩表達了王船山自己壯志未酬,報國無門的憂忿之情,已超越了“小我”,追求“大我”之境界。
其三、“志”“情”同一。王船山認為:“心統(tǒng)性情者,自其所含之原而言之也,乃性之凝也,其形見則身也,其密藏則心也。是心雖統(tǒng)性,而其自為體也,則性之所生,與五官百骸并生而為之君主,常在人胸臆之中,而有為者則據(jù)之以為志?!保ā蹲x四書大全說》)同時,“情受于性,性其藏也,乃迨其為情,而情亦自為藏矣。藏者必性生而情乃生欲,故情上受性,下授欲?!保ā对姀V傳》)其意表明,“志”“情”皆生于“心”且受“性”之規(guī)約,所以兩者之間是相互交融的。由于君子“持其志以慎其意”,所以其意乃“公意”,其情乃“大欲”,兩者均符合于性情。因此,“志”、“情”達到了內(nèi)在同一,或者說“詩言志”就是“詩達情”。
因此,王船山強調(diào)“詩言志”、“詩達情”、“志”“情”同一的根本目的——通過“詩教”以培養(yǎng)和造就“心憂天下”并且“個個心中都有仲尼”的君子,從而最終實現(xiàn)社會和諧。
綜上所述,王船山的評詩觀重視“興、觀、群、怨”的辯證統(tǒng)一,提出如何評詩的雙重標準,闡明文本讀者的互動關(guān)系,實現(xiàn)造就君子的價值目標,融傳承與創(chuàng)新于一體,富有現(xiàn)實啟迪作用與指導(dǎo)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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