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是中國近代史學的泰斗、偉大的教育家,被毛澤東譽為“國寶”;一位是蜚聲文史界的書畫大師、著名教育家,終身自謙為“副教授”。一對名師高徒,兩代國學大師,陳垣與啟功交往給人以溫情,令人肅然起敬。
教書也是抗戰(zhàn)
1923年起,陳垣開始在燕京大學任教,初為講師,1927年升為教授。他同時在北京大學、北平師范大學等校任教。1929年,因王國維、梁啟超相繼逝世,陳寅恪向清華大學推薦陳垣為國學研究院導師,陳垣以“不足繼梁、王二先生之后”為詞懇辭。其時陳垣已在輔仁大學任職。
抗戰(zhàn)期間,輔仁大學是淪陷區(qū)北平的“孤島”,成為不肯就職于偽大學(日偽利用原址繼續(xù)開辦的大學,被稱偽大學,如“偽北大”)的學人的凈土,一些志士也以輔仁大學為基地,秘密從事地下工作。輔仁大學雖未停辦,但師生被日偽當局逮捕卻是常有的,每一次陳垣都要親自積極營救。
陳垣曾語重心長地對啟功說:“一個民族的消亡,是從民族文化開始的,沒聽說,民族文化不消亡,民族可以消亡。我們要做的是,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保住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化,把這個繼承下去。你我要堅守教書陣地,只管好好備課,教書,這也是抗戰(zhàn)!”陳垣先生的這種品質(zhì),對啟功產(chǎn)生了莫大的影響。
有一次,他和幾位知心的師生在輔仁三樓看書畫展,偶在樓欄處往下望,只見日軍趾高氣揚走過。陳垣沉默不語,后來低吟“登臨獨恨非吾土,不為城關(guān)畫角悲”,語畢眼含淚水,師生們將他扶下樓來。其實陳垣也不是沒有考慮過離開古都,但是幾千師生的期望,使他實在下不得狠心。1943年底,他的學生柴德賡有扶師南行的密謀。陳垣也同意南下,但被輔仁校務長雷冕神父察覺,長談數(shù)晚,曉以利害,認為陳垣留在北平反而有利于輔仁,有利于師生。校長一走,輔仁難以為繼,很快就會被日偽當局接收或關(guān)閉,幾千師生頓失依靠,將難以就職和求學。最后雷冕竟大哭不走,真情挽留。陳垣百感交集,反復思考,終未成行。
就在這樣的家國危難之中,陳垣閉門謝客,唯授課著書,以寄托他的民族氣節(jié)與愛國情懷。這也是啟功在紀念陳垣的文章中所說的:“對中華民族歷史文化的一片丹誠。”
啟功初識陳垣
一個人的人生走向和成就,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年少時遇到的老師,受到了怎樣的教育和影響。
啟功1912年7月26日生于北京一個沒落衰敗的滿清皇族支系,小時候和寡母及未出嫁的姑姑相依為命,生活困難,且時常處在時勢干擾的恐懼之中。啟功高中未畢業(yè),便因援助的來源斷絕而輟學,只好以臨時教館和賣畫來度過窮苦困難的日子。
啟功對國學、書畫藝術(shù)極有天賦。初從戴姜福學古文,師從吳鏡汀學畫,師從溥心畬學詩。
1933年,21歲的啟功筆下的書畫文章,已有了佼佼之色。祖父的老世交、藏書家傅增湘拿著啟功的作品,找到了當時輔仁大學的校長陳垣,意在為啟功找一個謀生的機會。傅增湘回來后,高興地告訴啟功:“陳校長說你寫作俱佳,他對你的印象不錯??梢匀ヒ娝瑹o論能否得到工作安排,你只要多向陳先生請教,學到做學問的門徑,這比得到一個聘書還重要,一生是用不盡的?!边@是啟功與陳垣的結(jié)緣。
初次見面,啟功看到陳垣肅穆,不由得產(chǎn)生一些懼意,但陳垣校長覺得這個青年人很聰明、很可愛,拉著他的手叫他坐下來,很和藹地對他說:“你的祖父和我的叔父(陳簡墀)都是同年(光緒二十年)的進士,我們還算是通家之好?!币痪湓?,化解了啟功的拘謹,拉近了兩人的心理距離。陳垣告訴啟功,“現(xiàn)在看書先要看《書目答問》”。這是陳垣讀書治學的經(jīng)驗之談,陳垣13歲時就系統(tǒng)閱讀《書目答問》,并根據(jù)書中的提示買書、讀書。晚年啟功回憶起這一幕,動情地說道:“我從21歲起得識陳垣先生,直到他去世。受陳先生教導,經(jīng)歷近40年。”
老師夸得啟功“毛骨悚然”
1933年秋季開學后,陳垣幫啟功找到了在輔仁大學附屬中學教國文的職位。開始幾年,陳垣幾乎是手把手地把自己作為一名大學老師的經(jīng)驗,一一教給了他。啟功曾總結(jié)了9條陳垣從實踐中揣摩出來的“上課須知”,如:要愛學生;不偏不向,不譏誚學生;以鼓勵夸獎為主等等。陳垣對啟功的教誨,從上課板書這樣的細節(jié)可見一斑。“板書每行四五字,絕不寫到黑板下框處,怕后邊坐的學生看不見。”
啟功毫無疑問能勝任這一教職,甚至比其他同事都強,然而卻遭遇不測風云。分管附中的一位院長以啟功“中學還未畢業(yè)就教中學不合制度”為由,將他辭退了。陳垣很關(guān)心地對啟功說:“既然中學教師當不成,也不要灰心,今后出路一定會有的?!?/p>
1935年,陳垣校長又找到機會,安排啟功到輔仁大學美術(shù)系任助教??墒鞘虑檎娌磺?,一年多以后,以前辭退他的那位院長又來分管美術(shù)系了,借口啟功“學歷不夠”,再次把他辭退了。盡管如此,陳垣校長堅持認為,像啟功這樣的人才不應該被埋沒。1938年秋季開學時,陳垣請啟功回輔仁大學,聘任他為國文系講師,專門講授大學的普通國文課。啟功在輔仁大學期間,善于向前輩專家學習。輔仁大學有一位教授英千里,在抗戰(zhàn)勝利后出任北平市的教育局長,想讓啟功去管一個室。啟功去向陳垣先生請教。老師問:“你自己覺得怎樣?”啟功說:“我少無宦情?!崩蠋熉犃斯笮Γ骸凹热荒銦o宦情,我可以告訴你學校送給你的是聘書,你是老師,是賓客;衙門發(fā)給你的是委任狀,你是委員,是官員。”啟功明白了,立刻告辭回家,寫了一封信,表示感謝英千里對他的重視,又婉言辭謝了他的委派。啟功拿著這封信去請陳垣先生過目。恰好陳垣剛買了一副章學誠的手札,掛在墻上。章學誠的字很難得,30塊錢買的。陳垣看了啟功用花箋寫的婉拒信函,沒說別的話,只說:這信也值30元。這“30元”是對啟功莫大的鼓勵,但啟功的感受,實在“毛骨悚然”,他覺得老師對自己書法的贊賞,和章學誠相提并論,自然是不敢當。
1946年,啟功被晉升為北京輔仁大學副教授,從此他逐漸有了名聲,不久又被北京大學聘為美術(shù)系的兼職副教授。
啟功不負師望,博學精進,一心教書治學,遂成為著名的教育家、國學大師、古典文獻學家、書畫家、文物鑒定家、詩人。
成就兩代國學大師
1963年,啟功有一篇發(fā)表過的舊論文,由于讀者反應較好,修改補充后,將出版。啟功找老師陳垣題簽。陳垣非常高興,問啟功:“你曾有專書出版過嗎?”啟功說:“這是第一本。”陳垣問了此書的一些情況后,忽然問啟功多大歲數(shù)了,得到啟功51歲的回答后,陳垣就歷數(shù)戴東原只(活了)54歲,全謝山50歲,然后說:“你好好努力??!”啟功突然聽到這幾句跳躍性的話,立刻懵了。稍微一想,幾乎掉下淚來?!袄先诉@時竟像一個孩子,看到自己澆過水的一棵小草,結(jié)了粒籽,便喊人來看,說要結(jié)桃李了?!?/p>
1970年,陳垣身體日衰。1971年6月21日,在京逝世。陳垣逝世后,按照他的遺囑,家屬將他的稿費4萬元交作黨費,將他珍藏的4萬余冊圖書和幾百件文物全部捐獻給國家。
獲知恩師陳垣駕鶴遠行,啟功十分悲痛,為恩師寫一副挽聯(lián):
依函丈卅九年,信有師生同父子;刊習作二三冊,痛余文字譽陶甄。
啟功為報師恩,耄耋之年,嘔心瀝血伏案3年,創(chuàng)作了上百幅書畫作品。在陳垣先生誕生120周年之際,他以在香港義賣所得的163萬元人民幣設(shè)立了“北京師范大學勵耘獎學助學基金”。基金以“勵耘”命名,以慰老師于九泉。啟功說:“老校長教導我的樣子,我現(xiàn)在蘸著眼淚也能畫出來?!?/p>
北京師范大學著名教授童慶炳說:“啟功對整個世界充滿了博大的愛,特別讓我感動的是他對陳垣先生的愛,那真是一朝從師,終生感恩?!?/p>
(摘自華文出版社《浪淘盡:百年中國的名師高徒》 作者:劉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