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四
張虎生渾身激起一圈雞皮疙瘩,腦海浮現一個念頭,小漢川常常幽靈似的轉山,莫不是這娃兒有靈,老早相中了那塊……那塊墓地?
暗夜,躲躲閃閃的燈光映照幾張幽暗的臉孔,張虎生、小漢川、曾三娃、羅米蘿等人依稀可見。張虎生乘阿西亞不備,趁機從千總府偷了地圖,伙同七八個邊營兵丁,醞釀偷跑回四川。
向西?經恩達、丁青三十九族深入西藏腹地。向南?到邊壩、波密,波密王的部眾向來與碩板多邊營不和,途經彼地自然死路一條。向北?到邦達草原,再轉向東。張虎生肯定地一揮手,“向北,再向東走,不停地走。家,就在那邊!”
一群人趕在馬鄂川和他的部眾們放松警惕的狂歡之夜,前腳后腳溜進了日許河畔濃密的沙棘林子,三三兩兩一匯合,旋即被濃濃的夜色吞沒。
美麗的邦達草原,天高云爽。心情開朗的小漢川學著老牧民的樣子扯起嗓子好一陣子噢吼,不想災難驟然降臨,行至邦達草原玉曲河谷,一群土匪突然劫掠,逃跑的馬軍寡不敵眾。
遭了圍攻的張虎生腦子還算清醒,土匪頭上一束束盤起的英雄結告訴他這伙人肯定來自兇悍的三巖幫。三巖幫,那可是肆虐康巴的藏獒啊,比猛虎還要兇狠,何況搶劫他們的不下三、四十人,個個火槍上樘長刀揮舞來勢兇猛,一旦野性大發(fā)恐怕無人能活著離開。而這些逃跑的馬兵早已厭倦了雪域厭倦了戰(zhàn)爭,心中只有一個愿望,那就是回家。張虎生制止馬兵的沖動,停止反抗,眼睜睜看著土匪搶走了武器和財物。不想禍不單行,危機四伏的五百里長草壩讓他們精疲力竭,一天之內竟遭遇了兩股竄匪,心灰意冷的黃昏,他們又遇到可怕的狼群。
狼!令人絕望的狼!
狂舞的狼蹄飛濺,震得五百里長草壩顫栗不已,而此時馬兵們手握的武器,只是匆忙折斷的根根粗細不一的沙棘木棒。
逃出七個人,一個重傷。當張虎生拼死從狼口中救出小漢川時,小漢川已然血肉模糊,一條肉腿成了惡狼撕扯的美餐。
這是雍正五年深秋的一個夜晚,藏東邦達五里長草壩,空曠而死寂。夜,越來越深,玉曲河谷黑黢黢一片,不時有凄唳的叫聲傳入耳膜滲入骨子里,不由得使人顫抖。打河邊拂送的強勁冷風一個勁地灌,緊挨著靠擠一塊的身體竟然感覺不到熱度,倒是死亡的氣息充斥沙棘林上空。小漢川嗅到了,張虎生嗅到了,墜落到夜的最底層,感到無比絕望。夜,越來越冷,刺骨冷風扯呼呼勁吹,小漢川縮起脖子。一股凄涼與死亡的氣息相夾雜,如瘟疫般散布。
難熬的夜晚。十月的邦達長草壩,在面對一場突兀其來的冰雹襲擊之后,顯得更無生氣。天上的云層壓得低,哆嗦一團的小漢川真想伸出手狠狠勁去撕開那些厚重的云,可是,他喘不過氣,渾身一點兒力氣都沒有,整個一癱泥。不甘心啊。活脫脫一個棒小伙子竟然稀里糊涂躺倒在冰天雪地的長草壩上,或許,人之將逝,最后一次感受冰雹粒子的洗禮?撿拾冰雹粒子,該是多么遙遠的事,此刻清晰地浮現腦際。遙遠的童年是在湖北漢川度過的,有一年夏天,先是黃豆大的冰粒子往下落,接著碗豆大的再接著湯圓般大小的冰雹噼哩啪啦自天而降,砸得那些歡天喜地撿冰雹粒子的小伙伴們嗷嗷直叫喚,小漢川的頭頂凸起好幾個肉包包。慈愛的佬爺幫他揉腦袋瓜時神神秘秘告訴他那是七仙女編織的天幕被天上的他們一般大的搗蛋鬼偷偷撕破了一個大窟窿,就象炒菜鍋破了,所以天上的湯湯圓圓一個勁地往下潑,聽得小漢川和一幫小玩伴直流口水,從此對變幻莫測的七彩天空更加神往了,天天盼著天上能落下點什么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后來佬爺回四川的時候把他帶走了,再后來不滿十五歲的小漢川被招募進了馬鄂川的馬軍。
我叫程昂巴么?不,不,我叫小漢川哩……我的大名叫什么,沒人提起,小漢川就小漢川吧。想起剛到碩板多那陣子,好些半大的姑娘小伙都喜歡他這個眼睛大大的娃娃兵,三天兩頭混熟了便纏著他講碩板多以外的故事。他留心記住了,聽故事的女孩,那個折弄桃花戲弄他的女孩,那個梳一頭細辮子的天真的女孩時不時“漢川哥漢川哥”地叫,親親熱熱的,叫得他心里頭起一圈熱……記牢實了,甜甜的……哦,她叫澤仁拉西,她真的喜歡我么?她送給我韁繩的,女孩說過的,在古老的雪域高原,女孩送男孩子韁繩就把男孩子拴住了,記得她遞給我韁繩時一臉真誠。女孩說,給,拿去拴馬吧,結實著哩,這是我搓的韁繩……
回憶甜甜蜜蜜,腦袋卻越來越沉了,手心里緊緊攥著的半截馬韁繩死死留住小漢川生命里僅存的那點恍惚的意識,他怎么會想家呢?碩板多多好,澤仁拉西對他多好,他卻被惡魔纏了身沒頭沒腦跟在幾個老兵屁股后頭逃跑……受了重傷的小漢川突然記起張虎生說的話了,拼死拽下一截韁繩……困極了,帶上美麗的梅朵姑娘入夢吧,澤仁拉西……我來了,快牢牢拴住我的身子呀,緊緊地拴牢我的手和腳呀,我?guī)еR韁呢,我會老老實實跟你走的……澤仁拉西……我?guī)е阌H手搓的馬韁呢……
……嘿,小漢川,見過么?張虎生神神秘秘地說,小子,見過女人搓韁繩么?男人用的,男人和娃兒放牛牽馬的繩。呵,男人下了馬,馬韁一甩,繩頭準確無誤地落在女人手中啦,那時那景,女人歡天喜地拉過繩頭,那么熟悉的,一綹一綹的,女人一根根搓的,在女人幸福的遐想里,韁繩的另一頭牽著男人的心啊!
……小漢川,等你長大了有女孩兒喜歡啦就自然明白了,女人搓的可不單單是韁繩,知道嗎,那是愛,那是家!男人吆喝著漫山漫坡牽牛牽馬,男人的手牽的,是女人的心思,是男人女人共有的家當!
小漢川累了,神志卻異常清醒,多想翻身下馬,瀟瀟灑灑將馬韁一拋,粗著嗓門大聲喊,嗨,澤仁拉西,我回來了……
小漢川輕飄飄地飛回到碩板多,那是牽掛,那是夢回,那是根,那是守望,那是無法割舍的眷念,那是剪不斷的陰魂……
守望西康
隨日出日落悄悄過往
迷戀格?;ㄩ_醉人的時光
守望西康
守望西康
守望我那牽牽絆絆的第二故鄉(xiāng)
無法遺忘
無法假裝
無法割舍天堂的向往……
風吹草動,顯現生命的蒼勁;然而嗅到的,處處裹敷血腥和死亡的氣息。邦達長草壩的夜色來得快,也突然。太陽剛才明明掛在天上,眨巴幾下沉重的眼,那太陽竟然被什么東西吞食了。張虎生忍不住低低咒一聲“龜兒子”,四周陰沉沉的,昏暗的曠野成了雪的世界。冰冷的勁風中,小漢川的意識漸漸模糊了,幾片雪花落下脖子,就覺得自己恍若江河里隨波濤翻滾的小舟,挺不住了,要散架了,要覆沒了……眼前映現的好似家鄉(xiāng)的小河,幾場暴雨下過,渾濁的河水洶涌瀑長,一波鼓一浪的,隨時都會吞沒河面搖搖擺擺的小舟。
夜幕沉沉的深淵,小漢川感到快窒息了,張虎生他們離自己越來越遠,一個執(zhí)著的意識仍在強迫自己清醒,迷迷糊糊一個勁地嘶聲喊叫,千萬別丟下我呀!求求兄弟們千萬別丟下我呀,草原上的餓狼會把我撕成碎片……小漢川知道自己挺不過,哀求張虎生,把他帶回碩板多,埋在看得見營地的地方,大伙兒出操練兵,他聽得清喊口令的聲音。
看得見營地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那是小漢川最喜歡光顧的壩子呀!
張虎生渾身激起一圈雞皮疙瘩,腦海浮現一個念頭,小漢川常常幽靈似的轉山,莫不是這娃兒有靈,老早相中了那塊……那塊墓地?
陷入絕境的張虎生思量再三,決定中止逃跑行為,返回碩板多。
碩板多,兩百來號馬軍齊刷刷站成幾排。在他們面前,是永遠睡著了的小漢川。
哭紅了眼的澤仁拉西在瓊吉娜珍的攙扶下,悲痛地將一塊印滿經文的白布蓋住了小漢川的臉。
張虎生悔恨不已,一雙手錘打自己的腦袋,跪倒到小漢川的遺體前。羅米蘿還有曾三娃、羅可等幾個逃跑的老兵哀哀地低下頭。
馬鄂川怒火沖天,如同獅子般猛吼,“孬種!別他娘的充好漢,有種的給老子站直了!”血紅的眼一一掃視,射出狼一樣的兇光,刺得在場的邊營馬軍不由心悸,孬種!是你們害死了小漢川!我的好兄弟!
你們,所有人,所有人的耳朵根子,都給老子豎起聽巴實了!這里,碩板多的小山坡,就是大家的葬身之地!
馬鄂川一揮手,幾個兵丁忍住難言的悲痛,用雪白的哈達將小漢川周身裹住,輕輕放進了石棺墓穴。馬鄂川哀傷地看一眼,接過護兵阿喜遞上的鐵鍬鏟了第一坯土,默默站立一旁,不說一句話,獨自往山邊走去。片刻,碩板多邊營的馬軍你一揪我一揪,不一會一座墳頭壘起來。
裊裊的桑煙飛升,“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碩板多古鎮(zhèn)的好些老人虔誠地念經祈禱。碩板多寺的喇嘛也來了,加達老喇嘛口中念念有詞,超度亡靈的經聲旋即彌散。
果果說,老哥得寶、阿喜,我們送送小漢川兄弟吧。果果說著,抽出心愛的笛子,隨即一曲哀傷的調子,遠遠近近,在日許河谷上空漂蕩。
聽著陣陣念經聲,看到壩子上突然壘起的墳頭,張虎生鼻子一酸,內疚不已,要是他不領頭開溜,小漢川的命不會白白丟在邦達……一想到小漢川那張長不大的娃娃臉,鼻子一酸,不由得跪下,竟是左右開弓,狠狠扇自己幾個耳括子。
程火旺觸景生情,想哭,溜到嘴邊的,卻是一句“他娘的小漢川真有福氣,找這么個地方睡大覺!還要老子們一把土一把土的幫他壘個又安穩(wěn)又高大的墳頭窩窩,比他的身板可要壯實多了”!
碩板多寨子新砌的城墻邊,馬鄂川呆呆而立。
傳令兵阿喜遠遠跟著。一級級臺階,順山勢延伸到山頭上的兵站大營。密布在山口的經幡迎風招展,煞是惹眼,也招魂。在外人眼里,如果不是主色調的經幡作為佛化背景,馬鄂川的這支清朝邊營或許戍守的便是內地某處要塞而與邊關小鎮(zhèn)毫無關聯(lián)。
走著走著馬鄂川突然發(fā)狠地連根拔起城墻縫隙生長的一株野草,一點點撕扯莖葉,隨手拋向空中。
阿喜不敢走近,往城墻上靠靠,小漢川的影子清清晰晰晃蕩出來。春上的事,馬千總決定修筑城墻、保家安民,小漢川還忙前忙后的,寨子里的男人女人幾乎全體出動幫這忙那,瓊吉娜珍和澤仁拉西也在其中。澤仁拉西如同一朵盛開的紫梅朵,迷幻了小漢川的眼呢。
千總馬鄂川從山頭大營回到府邸的時候,眼眶起一圈紅。
阿喜傳達千總的命令說,張虎生,喝酒!
阿喜說,千總說的,喝酒,到小漢川的地界,喝酒!
雍正五年晚秋,碩板多邊營千總馬鄂川在雪域藏東第一座漢兵墓前與一幫馬軍喝得昏天黑地。
小漢川墳頭,馬鄂川敞開心扉與部下一次對話。
我馬鄂川從不掖掖藏藏,打開天窗說亮話,我這家底空空落落,今兒個就給大伙抖一抖。進?川亂已久,當地權貴對張芝元總兵余部重重設防,進到哪里都沒好果子吃。退,迂回云南?想那云南蠻子重重關卡,多年的戰(zhàn)亂造成川軍與滇軍水火不相融。何況,退路已斷,這些年東征西伐的,處處結仇結冤,誰都想生吞活剝了咱們。三十九族的人在丁青虎視端端,三巖竄匪幾乎把持了進出康藏的每一個山口,若想出去,必死無疑!
你張虎生不是帶領大伙偷偷逃跑嗎?小漢川慘死了,那么一個壯小伙活生生喂了狼!血的教訓啊兄弟們!流落西康誰不想家?老子回四川也是響當當一方霸主,難道老子不想回成都享清福?可是不成啊,兄弟們,老子可以一走了之,而你們,哼哼嘰嘰又能走到哪里去?今兒個咱把話挑明了,留下來,兄弟們合伙干,發(fā)財!等到咱們也腰纏萬貫,嘿嘿,那時候,再一塊兒入川!
望著一張張熟悉的臉,馬鄂川說到興頭,實話交底吧,天翻地覆,樂得我等逍遙自在。當兵為了什么?吃糧拿餉。阿喜,給大伙算算,這大半年來老子掙了多少份子銀?兄弟們能夠分得多少?哪,人人有份……
阿喜喜滋滋地抱出一個包裹,打開,嘩嘩啦啦落一地餉銀,馬兵人人眼大了眼珠子。阿喜亮了嗓門喊,“果果餉銀20兩,羅可餉銀20兩,羅米蘿餉銀20兩……”樂顛顛從阿喜手中接了銀子,一個個眉開眼笑,程火旺愉快地將手中的銀疙瘩拋向空中,變魔術似的拋一個接一個,連聲“痛快、痛快”嚷嚷不停。
馬鄂川笑了,拍拍程火旺的肩膀,鄭重許諾,“兄弟們,跟了我干,保你們個個富得流油!嘿嘿,想我老馬當了一輩子馬兵,舞了一輩子馬刀,可也窮了一輩子,讓兄弟們跟了受苦遭罪。不過呢,今兒個老子放出一句響當當的話,苦日子要熬過頭了,因為今天老子悟出一條發(fā)財的道道!”
馬鄂川頗為得意,一掃眾人,大聲說道,知道你們腳下的路通向何方嗎?云南來的四川來的拉薩來的,馬幫,那些長年混跡在茶馬道上的馬幫,哪一個不腰纏萬貫?他奶奶的,兄弟們當了一輩子兵,倒頭來卻值不了人家?guī)遵W子的鹽巴!可今兒個呢,老子的隊伍叫清朝邊營!守邊關的,吃皇糧的隊伍,有人有槍那叫保邊關吶,他土匪猖狂不是?茶馬道上的馬鍋頭不求咱們庇護又去求哪個?還有廓爾喀人的虎視眈眈和那兇蠻的三十九族,波密王的部眾也罷強大的準格爾部落也好,沒有兄弟們的保邊安民還不亂成一鍋粥?所以了,兄弟們坐鎮(zhèn)碩板多就是天王老子!哪個不求?哪個不供?
馬鄂川打住話頭,接著說,不過呢,你們這些娃娃兵也太沒志氣了,首先給老子打足了精神,首先得給我找上個可人的梅朵姑娘,可別讓碩板多寨的女人們瞧扁了,記住了,發(fā)財不發(fā)財,都要挺直腰桿做男人!
張虎生拍拍胸脯坦言,千總把大伙發(fā)財的大道道都鋪好了,天底下哪還有這等好事?兄弟們都看到了,這不是白日做夢而是白花花的金山銀山讓我們搬哪!再說了,軍令如山,千總發(fā)了話,我等誓死報效!這里我鐵板釘釘摞下一句話,馬千總是一株頂天立地的大樹我等兄弟就是繞樹而生的藤,從此往后鐵定了心跟著千總,闖他娘的天翻地覆!
程火旺說,大樹底下好乘涼,咱們靠了千總這棵大樹,一輩子乘涼!
果果呵呵一樂,說,我也留下,看兄弟們哪個先娶老婆做娃娃抱崽崽我就先給誰建房子。
得,你果果的這份慈善心腸我們領了,不過你那點花花腸子誰人不知?誰人不曉?還不是為瓊吉娜珍妹子著想,哦,那個皮朋朋的雀雀窩是不是?程火旺快人快語,一席話引得大伙開懷大笑。
果果有些傷感,瓊吉娜珍的心神讓海子牽走了,誰人能知?
五
一個感覺越來越強烈,像打墻時留下的夯印深深嵌入墻體了。是了,這就是印記,西康大地的印記。何為根?何為本?根兒須兒葉兒的,肥沃的碩督的土地就是本,無本之木無異于無土之木,離開碩督的女人,何來生根?
入夜,阿喜遞給馬鄂川一封秘函,內稱:
川亂始料不及,紛爭四突,大勢去矣。恐禍及康,徹底斷我退路,著令你部駐扎碩板多,與察木多、普水、磨爾坎成犄角之勢,互相呼應,扼川康、滇藏交通之咽喉。我西征大軍之血脈,乃芝元興旺之基石也。吾等兄弟切記切記,不可違吾將令……著令你部筑城督兵,屯糧演兵,與藏人親善,不可有誤!切切!芝元手令。
馬鄂川將秘函疊好交給卓瑪拉姆,“收好了,不定哪天還有大用?!?/p>
看著卓瑪拉姆隆起的身子,阿喜知道,馬千總有后了,卓瑪拉姆懷上了碩板多邊營的第一個后代,這是天大的喜事。
藏式門窗、漢式飛檐的構造,顯出千總府的別樣。在碩板多低矮的藏房堆里,果果的杰作使得氣派十足的千總府如鶴立雞群般矗立。即使優(yōu)秀的石匠羅可也不得不翹起大姆指。不過此時羅可的心情卻很沉重,走進寬敞的府邸,羅可向馬鄂川稟明了心愿。
羅可說,我去趟達翁山吧,采回一塊石頭,給小漢川立個碑。
一桿長煙桿斜挎背肩,破舊的衣衫隨風飄擺。羅可走了,馬鄂川注意到,身前身后一群兵,個個無精打彩像霜打蔫了的茄子。馬鄂川暗自尋思,要留住,還得女人。他耳邊響起修城墻時的情景,大伙都朝卓瑪拉姆吵吵嚷嚷要女人,他恍然明白了,只有女人才能鎖住這些浪蕩的男人雙腿,牽動一顆顆躁動的心。女人,那是碩板多邊營扎根的基石,女人!這樣想著,一個感覺越來越強烈,像打墻時留下的夯印深深嵌入墻體了。是了,這就是印記,西康大地的印記。何為根?何為本?根兒須兒葉兒的,肥沃的碩督的土地就是本,無本之木無異于無土之木,離開碩督的女人,何來生根?
哦,“根兒”!那匹靈性的藏獒,不正是這群馬兵兄弟的影子么?
不多日,邊壩一線告急。波密王的人馬越過夏公拉山口直搗而下,肆意搶劫茶馬道上的馬幫,馬鄂川派張虎生和程火旺領兵出擊,與碩板多宗、達宗的兵馬聯(lián)合,一鼓作氣,將波密王的人馬打退。同時派果果和羅可出行,全權代表碩板多邊營與三十九族訂了盟約,幾下里贏得暫時的安寧。
卓瑪拉姆牽線,將碩板多寨子一個名叫德西旺姆的姑娘嫁給張虎生。加達喇嘛選好大吉大利的日子,點燃吉祥的桑煙,念起祈福的經文,一場盛大的藏式婚禮引得老兵們羨慕不已。
良辰吉日今選擇
我作媒人把婚求
求婚首要向天求
求天不枉媒人心
求婚要向下界求
龍王允許方才行
婚酒釀制三年整
壓在灌底三月整
放在瓶里三日整
今日獻上把婚求
父老叔伯請飲下
按藏族婚禮習俗,加達喇嘛邊唱邊跳,一首求婚歌唱出了張虎生的心聲,也唱出了碩板多邊營將士的莫大豪情。
今日我們同聲祝愿
祝愿的種子撒向江河
愿新郎新娘的愛情如江水流長
今日我們同聲祝福
祝福的種子撒向雪山
愿新郎新娘的愛情如雪山晶潔
今日我們同聲祈禱
祈禱的種子撒向藍天
愿人丁興旺事事如意平安吉祥
今日我們同聲歌唱
歌唱的種子撒向心間
愿友愛相伴幸福相隨快樂同享……
婚禮場上,果果喝得酩酊大醉。瓊吉娜珍不忍果果的醉態(tài),心煩意亂地離開,可可姑娘忙前忙后地幫忙擦拭果果衣身上的嘔吐之物……
來年春暖花開,卓瑪拉姆生下一個男孩,取名馬碩達。等到第二年女兒馬德吉誕生,不幸降臨了,遭遇難產奪取了卓瑪拉姆年輕的生命。
沉痛哀悼的日子,馬鄂川時常酩酊大醉,酒醒是在大半年之后。收獲的季節(jié)帶給人們喜悅,幾經磨合,好幾對藏漢通婚的新人為碩板多憑添了無盡的喜氣。受馬鄂川指派,羅可指揮大家接連在千總府周圍修建了好幾幢房子。碩板多鎮(zhèn)一派和樂的景象,那些馬兵個個忙著娶老婆做娃娃,想老家的念頭一時淡了許多,倒是一門心思花在老婆孩子身上,整天樂呵呵的,見了面相互問候幾句,握把手道個好什么的,娶過門的碩板多媳婦遠遠招呼了剛出生不久的娃崽轟天震地哭鬧了,男人多是屁顛屁顛一溜小跑連聲應著去了,哪還顧得身后陣陣哄笑。
果果既而拿出木匠活的看家本領,雕龍畫鳳,竟是隨心所欲。果果另一個絕活是將青稞粉或炒或蒸或煎加以各種調料,用雕制出的各式食品模子,變換出各式精美的點心,最絕的是那梅花點心模具,當真色香味俱全,引得滿寨子老小嘖嘖稱奇。對這一貢獻,碩板多人今天還引以為自豪,若是有幸作客碩板多,家家戶戶都會端出這種傳統(tǒng)的美食招待。
很多年過去了。長大了的德吉,與馬碩達、可可、洛嘎還有拉巴次仁、元根他們玩新娘的游戲。德吉說洛嘎我扮做你的新娘子好不好,洛嘎不愿意,他把一雙小手伸向可可。
德吉撅起嘴巴,嚷嚷說我爸爸是千總,我就要你做新郎官。
洛嘎說我要可可。
可可搖頭,她走向拉巴次仁,輕輕牽住他的小手,“我和拉巴哥玩?!?/p>
可可是沒爹疼愛的苦孩子,有一年多雨的春上,泥石流沖毀了達翁山下的驛道,一隊馬幫在碩板多滯留了好幾個月,馬幫響鈴消失的第二年冬天,可可降生了。一個名叫和立新的納西族馬腳子留在碩板多做了可可的爸爸。一晃六七年過去了,在這個厚厚落雪的寒冬,歡天喜地的片片白雪朵兒在孩子們的眼里攢著勁下了整整五個晚上四個白天,——全村幾乎所有的孩子一碰面即迫不及待告訴對方自己的阿爺阿奶結了五個牛皮繩扣的秘密,結果還在雪花兒漫天飄零的時候,全村所有的孩子都相擁到村西頭洛嘎屋前的平壩玩起堆雪人的游戲。
可可周身裹著厚厚的又長又大的阿爸遺留下的全家唯一值錢的衣袍,頂風孤獨站在自家房頂上,她瞧見那些個堆雪人的小伙伴們好不羨慕,趁病臥在床的阿媽俄果不留意,悄悄溜下獨木架起的樓梯踏一路積雪匆匆跑過去,幾個孩子故意不瞧一邊的可可,反而玩得更開心了,偶爾還孩子氣飄過一句“哼,不要理她……管家老爺說的,給寨子帶來災禍的女人……”那陣子弱小的可可隱隱覺出自己低人一等,聽得頭垂得更低了,眼眶噙滿了委屈的淚。她隱隱約約知道點什么,阿爸和立新被病魔折騰得只剩下一付軀殼時,在阿媽俄果數這個冬天的第二十二顆繩扣的那個晚上吐出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氣。不想天葬師點燃的桑煙撩起老高卻連一只吉祥的禿鷲都不落下來,最后切割了的尸塊與糌粑摻合一塊只得送到好遠的江邊水葬,緊跟著全村傳開了納西人和立新一家子的不祥之兆?!暗満ρ?,碩板多寨子怕要遭災呢……圣靈的禿鷲連尸肉都不吃……”寨子里傳開了,不幾天一場罕見大雪席卷而來,很快將山川大地淹沒。布嘎頭人和碩板多寨子上了年紀的男人女人們著實松了口氣,三十多年前從寨子頭漫過寨子尾的那場溫病在溫死了十多條人命之后也是被三天的大雪埋沒的?!班?,圣潔而靈性的雪啊,撲滅了頭頂的溫疫……嗡嘛呢叭咪吽”,雪花漫天飛舞的時辰,加達喇嘛端坐蒲團念起嘛呢經,神態(tài)安祥。
雪人越堆越大,嬌小的可可忍不住阿爸阿媽留給她的孤單,童心一個勁鼓動她加入孩子群的游戲。機會來了,洛嘎和德吉在堆好的雪人圓溜溜的頭部胡亂東點一下西抹一下很是隨意,可可的眼珠瞪得大大的,再也忍不住,天真地拍起通紅的小手叫道——嘿,雪孩子!得給雪孩子安個紅鼻子呀!還有……亮晶晶的眼睛吶!
伙伴們吃驚地抬起頭,好像可可突然冒出而又不應該出現似的,好一會沒人理她??煽梢浑p小手無助地揪揉著阿爸留下的長長的黑袍子的下襟,晶瑩的淚珠眼看要落下來。這時,拉巴次仁,那一刻,可可牢牢記下了他的名字,這個跟自己一般大的男孩熱心地把她帶進孩子圈。很快投入的可可伸出凍得通紅的小手輕輕撫摸雪人的臉,接著在伙伴們的注視下敞開外袍,用牙使勁咬下花格子小襯衫上的三粒湛藍色的紐扣。孩子們沒有見過的,世世代代的藏民只穿藏袍和氆氌,掖掖藏藏,自是適意的過上一個冬夏。那件花格子襯衫是她阿爸和立新年輕時在玉龍雪山腳下用一小袋蟲草跟布店的老板換的,送給同樣年輕的阿媽俄果之后一直珍藏。可可瞧見昨天阿媽從經堂里取出來時眼睛泛光,后來寶貝似的給她穿上了。
若干年后,當飽滿了青春氣息的可可再次穿上這件缺少三粒扣子的襯衣與心儀的男人相會時,自然有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故事發(fā)生后,女人叮囑男人到遙遠的察木多帶回三粒紐扣,女人羞羞說有了衣扣才能穿出去。那時候那個叫拉巴次仁的男孩子已經走出了可可的視線,而可可心儀的男人的心事卻在別的女孩身上,她知道,不過仍然延續(xù)著她的情思和等待,直到男人生命終結?,F在七歲的可可為雪孩子安裝了寶石般的眼珠和鼻子,圍觀的孩子“噢吼噢吼”發(fā)出陣陣開心的歡叫。
自從訂了盟約之后,丁青三十九族不再擴張,倒是邦達、波密一帶的竄匪不斷,加上搶劫馬幫的土匪搔擾,碩板多邊營馬軍隔三差五少不了外出干上一仗,如此一來死死傷傷成為常事,那些戰(zhàn)死的同伴,順理成章埋葬在小漢川周圍。
小漢川的墳頭草清理得干干凈凈。澤仁拉西修理的,她認定了,小漢川倘若活著,自己肯定是他的人了?;位芜^去八九個年頭,癡情的澤仁拉西固守不嫁,寂寞了,繞到小漢川墳頭轉上幾圈?;鹜鷣砹耍麃砹?,還有阿喜,燒罷紙錢,磕罷幾口旱煙,聊上幾句貼心的話。最多也是最平常一句是,小漢川兄弟,大伙看你來了,大伙都成家了,還發(fā)財了!
少了個把兄弟,多了幾分傷痛,日子卻是有滋有味地過。土匪再厲害也是土匪,多硬朗的角色也當軟柿子捏,碰到邊營馬軍的盡職盡責,哪個不跑得比兔子還快!這不,茶馬古道暢通了,馬鍋頭出手也大方,幾乎月月都有可觀的進項。有了錢等于有了房子,而男人天大的事,是娶媳婦生兒育女,同是邊營的兄弟,你能我不能?攀比上了,一陣子找伴兒相親成了碩板多邊營的時尚。
只是,伴隨茶馬道上交易的紅火,戍守邊營的日子好像平靜許多,獨獨鐘愛狩獵的程火旺感嘆,達翁山周邊的傻兔子幾乎打絕了,可打的土匪也越來越少了。
護衛(wèi)碩板多的城墻坍塌了一角,沒人修補,大家忙著生娃崽,忙著打獵,忙著收割青稞,忙著經營小買賣。老長的火槍,好久不用了,張虎生的馬刀也束之高閣。進門出門整個一副康巴漢子的裝束,大襟、寬腰、長袖、超長、無扣,纏著厚實的腰帶,腰際橫插或斜佩一柄長長的藏刀。更為顯眼的,是腳蹬紅黑相間的毛質氌氌尼靴,頭扎又黑又亮的長發(fā)辮,夾以紅、黑、藍大股絲絨線,盤頭而繞,絲絲縷縷垂落于頭側,顯得揚揚灑灑,威武剽悍。
那惹眼的紅頭穗,馬鄂川點評說那是“英雄穗”,一來二來叫開了,就連布嘎頭人都說好。不過讓一幫邊營兄弟尤為中意的是那套簡便適用的藏裝。用快刀張虎生的話說,“脫了方便,日他娘的!”
趕天上了一趟達翁山,著漢裝的紐扣解了半天,洛嘎三下兩下甩了衣袍,那個利落勁兒,直叫張虎生羨慕。等到回家,便纏著妻子德西旺姆要藏裝,套身上了,很是得意地出門遛達了一圈。德西旺姆沒說什么,張虎生樂得跟戲猴似的,涎著嘴巴一張一合嚷嚷說做娃娃方便,女人一想,就臉熱。那日子開始有了另一種味道,很火。那還是被快刀迷住了心神,在一個正午的陽光曖融融照射的時辰,花一般燦爛的德西旺姆跟張虎生鉆了日許河邊的沙棘老林子,當男人不老實的手抖抖索索摸向德西旺姆翹挺的乳房之時,她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任何抵抗能力,寬松的藏袍里面沒絲沒縷的,男人一摸,酥酥癢癢。
六
果果就這樣勤勤懇懇為自己編了一個又一個夢,癡癡迷迷守候了一個春秋又一個春秋,好夢難圓么?一想到月有陰晴圓缺,心里也便釋然了。
深秋的夕陽映紅了天邊的彩霞,反襯著灰暗的大地,更顯蕭索荒蕪。
玉吉娜珍與海子手拉手靜靜地立在廣漠的天地里,只覺胸臆間一片明朗。一朵嬌柔的格桑梅朵,在海子面前盛開了。
那天海子陪伴瓊吉娜珍到達翁山放牧,山那邊驟然響起一陣悶雷似的狂吼,隨之一團黑球呼嚕嚕滾入牦牛群。牦牛受驚炸了群,四下散開,等牦牛靜下來,那野家伙,那頭兇猛而丑陋的孽種死死趴壓在一頭母牦牛身上瘋狂地發(fā)泄。事后,野牦牛溫情脈脈,伸出舌頭與母牦牛相互親呢地抵磨,母牦牛微微閉起雙眼,享受著來自異類的愛撫。
海子心頭發(fā)熱。瓊吉娜珍緊緊抓住海子的手,嬌弱的她就象一朵開放的格桑梅朵。
海子興奮不已,碩板多的梅朵姑娘個個賽如格?;?,花開花艷,朵朵花兒束在一塊,都及不上她的美麗,男人哪有不滿足的,何況浪跡天崖的聰兵馬腳子。受到感染的海子大膽地把頭朝玉吉娜珍那花兒盛開的臉龐湊去,慌亂中,一把噙住女人的發(fā)髻。
眼里盡是一片清秀,瓊吉娜珍緊緊地抱住海子厚實的腰身,心想,自己不會再孤獨了。一陣愛意濃濃地包裹周身,是了,男人的氣息。瓊吉娜珍緊緊握住男人的手,握住那攪心的熱度,生怕一松開即會冷卻。
風,像一襲薄紗般輕盈的風衣把兩人裹一起,彌散久久的溫柔。
日頭斜了,達翁山升騰一抹迷人的霞霨。四野寧靜。
海子的眼花了,心兒顫抖得厲害,恍惚感到自己燃燒了,火光沖天,一把將女孩兒抱起,一聲嚶嚀,猶如一團發(fā)酵的面團兒,任由一雙大手揉搓。
風,一陣比一陣烈。
走向高潮,走向噴發(fā),走向永恒的瞬間,瞬間的永恒。
果果感到自己很不爭氣,瓊吉娜珍嬌小的身影瞬間越過山嵐,就那么一閃,欣賞者的眼光便很不爭氣地為那飄逸的背影和主體所折服;想像那纏綿不已的溫柔,即使生活在佛化王國的一個虔誠的信徒,瞬間的悟念竟然好長時間回不過味來。想想,其景空靈,自然剝落的,當是有生之年的男人第一次認識女人而不知情為何物的重擊和混沌的湮滅;色空空色色空空么?如然皈依靈魂,自是神韻天成??!
一臉苦愁的果果這才注意到,達翁山上空還有個圓圓的、大大的、瓊漿欲滴的東西,通紅,通紅。夕陽落山了。
果果呆呆地坐在一塊突兀的巖石上,可可來了,可可的歡笑是沖他來的,他能感覺那笑的燦爛,但幻化的卻是瓊吉娜珍的影。隨著可可和姑娘們飛旋的舞姿,眼前恍然出現了一幅畫面:瓊吉娜珍在美麗的日許河畔翩翩起舞,在向他微笑,嬌羞不已向他奔來。他慌忙站起身,翩翩起舞的瓊吉娜珍優(yōu)雅地轉轉個圈又從他身邊滑過去了。又是夢。
果果就這樣勤勤懇懇為自己編了一個又一個夢,癡癡迷迷守候了一個春秋又一個春秋,好夢難圓么?一想到月有陰晴圓缺,心里也便釋然了。
還在等她?可可問到,聲音聽起來有些哀怨。
我在等夢,害怕夢破了。果果說。
哦,你的夢,我知道。可是,你的夢里始終只有娜珍姐姐么?可可揚起臉,審視著果果,為什么只有娜珍姐姐一人呢?
可可,你聽我說,你……還?。?/p>
我還???嘻嘻,我都和你一般高了。
可可,聽我說,拉巴次仁是個好小伙,他會回來的。
果果哥,不提他好嗎?面對果果疑惑的目光,可可說,年前他到察木多去了,察木多那邊他找了女人,他阿媽說的。
果果轉過頭,滿坡的紫梅朵紛紛艷艷地盛開,很秀,卻沒有日許河畔芳芳草草特有的馨香味兒,還有那游魚嬉游的影子。
怎么說呢,可可,你不知道的,我天天…天亮了天黑了都想著她。
可是,她是別人的女人了。
我知道,可可,有些事,你不明白。
可可說,果果哥,你吹的竹笛好聽,我想聽呢。
可可咬著嘴唇,聲音好小,隱隱透一絲幽怨,再一次陷入苦悶的掙扎和徘徊猶豫中。那件事憋得太久,覺得太委屈,很想告訴果果那個海子的花心腸子。當然,瓊吉娜珍不知道,那個馬腳子,用她的話說---那個很壞很壞的馬腳子,根本不值得她去想念的,那個可惡的男人竟然打起她的主意。那天在篝火映照的日許河畔,醉眼熏熏的海子掏出一對漂亮的珊瑚珠硬是往她懷里塞,還指天指地說最喜歡的人是她,當時可可恨不得吐他一臉的口水。不過忍住了,她冷靜地告訴海子自己有了心上。這個人就是果果阿哥。
那天可可到寺廟向加達喇嘛傾吐了埋藏的心思,加達喇嘛點點頭說,“天上只有一個太陽,地上只有一座珠穆朗瑪……不過,可可姑娘,群星雖然沒有太陽耀眼,同樣熠熠生輝;群山雖然沒有珠峰高大,同樣勃勃向上。”加達喇嘛說時深邃的眼光射向高聳入云的達翁山,“遠遠來的,還要遠遠地去,真正能為你留下來的,還是你身邊的影子啊,那才是最值得的。想想,誰會是你身邊的影子?”
誰是我身邊的影子?果果哥?肯定是果果哥了??煽纱蟠蟮难劬鲩W忽閃,笑著問,果果哥,你看,我身邊有你的影子呢,嘻嘻,像一個大怪物。
果果說,哦,那我走到另一邊,看不到影子怪物的地方好不好?
可可眼里閃著光亮,連說不好、不好,我就愛看你的怪影子呢。
果果躲避著,眼光與達翁山頂的雪相融,雪化了,云開了,憂郁的心境豁然開朗。
可可感覺不到果果的影子了,一時變得不自在起來,站起身環(huán)顧四周,看山,看水,忽然指向遠處的沙棘林子,對果果說,娜珍姐在那兒吶,還有那個可惡的馬腳子。
河風輕輕吹拂,河灘上的沙棘林子依依拂擺,好些早起的背水女舀起清清的河水背上身,歡快的歌山如同奔流的河水蕩漾。瓊吉娜珍聽了,情不自禁隨上了背水女孩悠長的小調:
阿妹一朵花
阿哥別采花
阿哥采了花
阿哥別扔花……
阿妹一朵花
阿哥來采花
阿哥采了花
阿哥樂開花……
河邊玩耍的好些個馬腳子聽了,開心得又是一陣子“噢吼”,彼此回應,日許河奔瀉的水流更歡了。
海子卻不高興,唱啥?啥花不花的。
開春曲哩,果果哥編的……
春曲?我看是淫曲!海子說。隨手掐一朵鮮艷的花兒,花瓣兒揉碎了,恨恨拋向空中。
你!
娜珍驚愕地看著這一幕,流下傷心的眼淚。
隔天令人想不到的是海子把老鄉(xiāng)皮朋朋帶走了,跟著還偷偷走了兩個馬兵。皮朋朋后來向果果透露說,海子走的時候曾敲過可可姑娘的門,并試圖再次表達傾慕之意,可可毫不猶豫將其趕走了。遭到拒絕的海子后來也曾在瓊吉娜珍的窗前逗留一陣子,最終連瓊吉娜珍的面都沒見,玉吉娜珍聽說馬幫連夜趕路的消息后,流著淚水爬上了村前的山頭。
果果和可可心急火燎趕到村口,看到那孤單而熟悉的身影,懸起的心才稍稍放寬。
果果說,山頭風大……回吧。
果果說,走了……還會回來的。
果果說,還流淚呢……看,太陽都露出笑臉了。
果果說,真的,馬幫每年都會來的……他,他會來看你的。
果果說,嗨,娜珍妹子,聽我說,羅可大哥有了兒子,真的。
果果沒想到左勸右勸勸到羅可那尚未出生的孩子才湊效??煽烧f娜珍姐姐果果哥在瞎說呢,他怎么知道朵拉懷的是兒子?果果表情很認真,當然是兒子,盼著哩,兒子,那是我們邊營的根。哦,根兒!
可可追問,果果哥你騙人哩,你又不是神仙。
果果說,小丫頭片子,我說兒子就是兒子!
可可不樂意了,一把拉住瓊吉娜珍,姐姐姐姐你得幫我做主,他欺負我!
果果“嘿嘿”直樂,嘴巴卻咬定了,真的,是兒子!
瓊吉娜珍的思緒從村前的小道收回來,朝果果投去疑疑惑惑的目光。果果得意了,更加賣弄玄虛。得,就告訴你倆一個小小的秘密,通往碩督寨子的路口不是有一棵巨柳么,巨柳的的椏叉上不是有一個大鳥窩嗎?那可是神鴉呢,你們不知道吧,千總的大兒子馬碩達出世前,那神鴉連續(xù)好幾個清早都要鬧騰一陣子,可是馬德吉出生前,那神鴉的叫聲改在了晚上,真的,我后來發(fā)現村子里生兒生女的都依了這規(guī)律,你們說神奇不?
說起神奇的烏鴉,可可和瓊吉娜珍好象也曾聽到過那烏鴉的叫聲,還討厭著哩。當路過村頭那棵枝繁葉茂的柳樹下時,兩個女孩還特別盯著那蓬碩大的鳥窩虔誠地念經呢。
而那陣子,果果常常躲在樹后偷偷直樂。他沒想到這騙人的把戲演飾得夠真,更沒想到好幾個日出日落之后羅可的老婆朵拉真的把寶貝兒子羅向東帶到這個鬧哄哄的世上,而善良的玉吉娜珍和可可在羅向東出世的當天就在那棵筑有鳥窩的柳樹周圍掛滿經幡,再后來果果走到樹下也會情不自禁地抬眼,當然,更多的時候,是在柳樹下守候到前來轉經的瓊吉娜珍,即使在果果的謊話被姑娘們戳穿之后。
七
秋去冬來,馬鄂川的生命之光定格在道光十五年十一月,雪夜。碩板多邊營的沖天大樹轟然倒地。
歲月催老,一個老兵,靜靜地坐在屋檐下,暖暖的冬日照耀他那光亮的額頭,微笑著,永遠瞌上了眼睛。
那是一個名叫劉成川的四川兵,臨到極樂世界仍不忘念叨母雞身下小雞樂、父母身邊兒女福,知足了。在碩板多古鎮(zhèn)三十多年里,他置下了好幾處田產,當然,更讓他挺直腰桿的是娶了碩板多寨的女人并留下了六個兒女,最大的叫元根。送葬的時候,元根懂事地跪在墳前為別去的老爹磕了三個響頭。
元根身后一溜戴孝的弟弟妹妹。
馬鄂川領一排老兵,鳴槍為劉成川送行。
雪花飛舞。
送走劉成川的當天晚上,馬鄂川支開了護兵阿喜和女仆阿西亞,獨自借酒消愁,一壺青稞酒不多久灌進肚腹。醉意迷朦的當兒,驟起一陣強勁的夜風,將窗戶掀開,亮起的酥油燈盞呼地熄滅。馬鄂川想起身去關窗,昏沉沉的腦袋使他打消了這個念頭,整個身軀像一攤泥軟軟地癱在地板上,良久緩過勁來,臉色蒼白。
達翁山的石頭,一撥一撥地運。羅可、張虎生的馱隊日益壯大了。洛嘎拜羅可師傅,也叫張虎生“師傅”。
德吉竄得快,與洛嘎一般個頭了。碩板多邊營的后代,元根、旺加,小洛,向東,大大小小加起來好幾十,程火旺每每操練邊營官兵的空閑,都會象模象樣讓馬碩達帶領孩子群喊喊口令什么的。程火旺向馬鄂川煞有其事地報告說,我們這里是軍營,軍營有軍營的氣氛,我們的娃崽長大后也要學學老爹的軍人樣,雄糾糾氣昂昂多么帥氣!
馬鄂川迷縫了眼,連聲說好,末了丟下一句,葉老歸根啊,總有一天,我們的根兒要回去的。
葉落歸根?
程火旺重復著千總的話,心里突然涌出一絲奇怪的感覺。是了,鳥老思窩巢,人老思故鄉(xiāng)……在阿喜的攙扶下,馬千總離去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蒼桑。另一邊,娃崽們打打鬧鬧,忽兒藏語忽兒漢語,吵鬧得碩板多老鎮(zhèn)沒有片刻的安寧。
道光十五年十一月,西康重鎮(zhèn),碩板多。
入夜,日許河谷的凜冽勁風呼拉拉刮得起勁,片片雪花飛飛揚揚,一壺酥油茶下肚的功夫,碩板多老鎮(zhèn)的角角落落已然鋪滿一層厚厚的雪被。
碩板多老鎮(zhèn)背靠的達翁山,裝扮得如同一襲白紗的尊神,由著性子承受這場浩浩蕩蕩的夜襲。在這個風雪交加的夜晚,那護鎮(zhèn)的城墻看起來有些英雄氣短,雖然殘敗垮塌卻也耍起蠻性子,挺起傲骨不屈地抗擊風雪侵蝕,固執(zhí)地顯現泥沙和巖石構筑的原色。
此時此刻,邊營千總的府邸靜得出奇。只有那匹喚作“根兒”的藏獒異常溫順地趴伏在門坎邊上,沒了平日里的暴戾,倒是時不時哀嚎幾聲。狗哭辦喪,不是好兆頭,護兵阿喜的心直往下沉。
女仆阿西亞小心翼翼撥弄酥油燈芯的當兒,幾滴苦澀的淚珠悄然從馬鄂川的眼角沁出。流落到藏地邊營實乃迫不得已,數來數去怎么都有二百多號人馬;一番生死礪煉,囫圇個身子好歹活下來的,哪個不是患難與共的兄弟!寬慰的是不少部屬先后安家生子置下了田產,倒不枉為男人一世。多少年頭了?早年雍正王朝,卓瑪拉姆懷上寶貝兒子,源自雪域圣地的日許河水格外養(yǎng)人,兒子三竄兩竄早竄成墩墩實實的康巴漢了,寶貝女兒也到了待嫁之年……蒼白的老臉生生擠堆出一絲笑容,咳,閉上眼睛,值!
室內溫暖如春。爐火正旺,一盤精美的漢式油炸點心擺在餐桌上,雕花木碗里的酥油茶沒了熱氣,倒了再添。女仆阿西亞心不在焉,斟滿茶,默默垂立一旁。雪花飄得正歡的時辰,布嘎頭人來了,虔誠地為酥油燈盞添上一注燈油,之后,傷感地留下一席話:
瞧見了嗎?瞧見了嗎?天堂的大門敞開了,天堂的神靈招手了……噢,千總大人,我的手足兄弟,看哪,雪蓮花綻放了,我多災多難的朋友,一朵祥云自天而降,魂兒魄兒化作絲絲縷縷幽幽飛升,噢,那是前兆啊那是山水輪回英雄轉世的前兆啊,嗡嘛呢叭咪吽……”
臨出門,布嘎頭人拍拍馬碩達的肩膀,提醒道,去請加達喇嘛吧,念經祈福,盡份孝心。又吩咐阿喜,好好照顧我的兄弟,讓他走得順心。
阿喜心里七上八下,請碩板多寺的加達喇嘛,念經祈福?超度亡靈?喇嘛來了,經聲起了……瞧啊,爐火熄滅了,太陽落山了,鳥兒歸隱了……看到馬碩達和馬德吉茫然無神的樣子,阿喜不覺黯然神傷。
此時的馬鄂川興奮異常,如同囈語的一番話,讓守護的一雙兒女心神不寧?!拔液每旎?,德吉,天堂的大門開啟了,你聽啦,那兩扇大門吱吱呀呀正響著哩……哦,看哪,你的阿媽卓瑪拉姆從天堂走來了。咳,真難為她了,三晃兩晃十多年,九泉之下她肯定等不及了?!?/p>
阿爸,阿爸……
哦,天堂!碩達,德吉,瞧見了嗎……卓瑪拉姆……她來了,我心愛的梅朵卓瑪拉姆,她接我上天堂了,她答應過我的,她會來的……馬鄂川臉色泛光,努力微笑著,臨終之語斷斷續(xù)續(xù)。
一通費力地咳嗽,喘口氣,笑笑,重復女兒馬德吉的話:阿媽,阿媽她在天堂呢。末了,沖兒子馬碩達招招手,發(fā)出生命中最后的指令,“去,叫羅可、老馱張……”
看著兒子墩厚的背影在門邊消失,馬鄂川緩緩收回渾濁的目光,一雙老手抖抖索索伸向卡墊下珍藏的公文。一本發(fā)黃的皇歷,雍正六年往來的幾件公文。
干枯的手指一頁頁翻開,驟然刮起的山風將門窗嘩啦啦吹開,油燈撲滅了,失去控制的身軀沉悶地摔倒在地。等到阿西亞摸索著重新點燃燈盞,“根兒”---那條通人性的藏獒連聲悲戚地嗚咽。阿西亞一聲尖叫,透過幽暗的酥油燈影,馬鄂川,她的主人,曾經那么巍峨壯實的身軀,一動不動趴伏在地板上毫無聲息。在卓瑪拉姆難產生下馬德吉而不幸去世的十八年之后,馬鄂川這盞生命的油燈終于芯枯油燼而熄滅。
死者手握的公文掉到地上。阿喜拾起來,透過酥油燈躲躲閃閃的亮光,幾行字跡清晰地映入眼簾,“……恩威相濟、懷之以德乃吾國策。爾等須根固碩板多筑城善民,不得擅離西康,違令者斬!切記!張芝元手令!”
阿西亞守著死去的馬鄂川默默垂淚……
秋去冬來,馬鄂川的生命之光定格在道光十五年十一月,雪夜。
碩板多邊營的沖天大樹轟然倒地。
雪。紛紛揚揚。
與千總府形成犄角之勢的幾座民房。
驟然驚起的一陣犬吠,擾破了四野里的寂靜。
轉角的一家,溫暖的,女主人朵拉細心擦拭著茶壺。燈下,男人抽著長長的旱煙,一口一口叭嗒,兒子向東調皮地玩弄起男人長長的胡須。
“睡吧,啊?”朵拉擺好擦得锃亮的茶具,摟過兒子,輕輕哼唱一支古老的催眠曲。
男人不應,往常,男人正被柔順的女人侍候,舒舒服服的。那時候酥油燈柔柔和和地閃,男人心神把持不住,一碗接一碗青稞美酒灌下肚,月夜風清燈影柔柔地晃,看女人的眼神漸漸變得格外粘乎,心兒魂兒身兒不是自個的了,很快與女人火火地溶化……
男人磕一下滿是灰燼的煙斗,咳一聲。朵拉知道男人的煙斗空了,很不情愿找來旱煙袋,這當兒,門“哐當”一聲被激蕩的山風刮開,女人和兒子猛一哆嗦,卻聽得男人清晰的聲音,“別關門,馬上有人要來……”
男人伸手掖掖女人包裹兒子的肥大藏袍,愛撫地摸摸兒子的額頭。男人笑了,兒子笑了。女人看看男人又看看兒子也笑。女人心里甜甜的,兒子笑的時候,一對大眼珠子炯炯有神,那是自家男人的根呢。
酥油燈火忽突突閃,男人默默裝上煙絲,伸出長煙桿吧嗒嗒地吸,火星點點。油燈映照下的一雙老手,寫滿蒼桑。
朵拉愛憐地注視男人,這個舞刀弄槍當兵的男人,這個浪蕩到西藏的漢人……那是個雪下得很大很大的冬天,女孩朵拉和碩板多老鎮(zhèn)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要美美的過年了,聽說他們漢人的大年初一和藏歷新年同在一天,于是熱熱鬧鬧的等待,熱熱鬧鬧的瘋癲。二十出頭的朵拉在好多姐妹有意無意嫁給駐守碩板多的精壯漢子之后也渴望著把自己也嫁了,唯一不如意的是找的這個男人笑的時候顯老。好在朵拉正是花開花艷的季節(jié),那個季節(jié)的女孩整天夢里夢外地過,渴望賞花采花的男人,當然更渴望手牽手過一生的男人。
女兒癡迷了,阿爸阿媽跟著稀里糊涂沒了譜,男人大朵朵十多個春天呢,記得那天阿媽興致勃勃地數著阿爸用來記日子的牛皮繩結,從日頭數到日落后鄭重地向全家人宣布,“朵朵,你相中的這個男人,要大你十六個春天哩!”朵拉就笑,與朵拉手牽手膩乎乎的男人也傻傻地樂。還好,樂過了,阿爸阿媽真心真意夸上了這個來自四川的成熟男人,一年上頭的農活幾乎包攬了,用漢人的話說,鞋大腳路寬、夫大妻享福,是過日子的好把式。其實好不好朵拉心里甜甜地藏著掖著,這個名叫羅可的男人火呢,男人硬朗朗的胸膛熱熱火火呢,整個身子一靠上去,軟軟地都溶化了。于是天天掛上笑容,她對阿爸阿媽說了,對最要好的伙伴瓊吉娜珍和澤仁拉西都咬了耳朵說了悄悄話。朵拉說,羅可,這個她嫁的男人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人……一番悄悄話倒惹得瓊吉娜珍和澤仁拉西臉通紅。
頂梁柱一側懸掛著兩把長長的馬刀,其中一把用哈達包裹,早已不曾使用。朵拉知道羅可有一個叫羅華的兄弟,還在進軍西康不久就病死了,羅可說的,羅可說離鄉(xiāng)背井的,弟弟死后的那絲游魂隨哥哥了,當哥哥的有責任把弟弟的魂兒帶回四川老家……男人有一天真的要回四川么?朵拉害怕這個念頭出現卻時常在男人哀愁時忽閃忽閃的。朵拉知道,男人好多次都想著離開碩板多,年輕時的男人有一回甚至成功地逃到幫達草原……男人最終回來了,而男人的好多當兵的同伴說沒就沒了,每個要死的人都苦苦懇求他們的長官和羅可還有那些活著的兄弟千萬不要丟下他們不管。
朵拉橫想豎想想不通了,失去生命的肉身永遠離開這個世界了,還怎么丟下不管?碩板多鎮(zhèn)子里上了年紀的阿爺阿奶沒了,請加達喇嘛虔誠地念上幾天經超渡亡靈,背到神圣的天葬臺,隨一陣吉祥的桑煙裊裊飛升就上天堂了……天堂多好,來世做神仙,而古怪的漢人卻要將死者埋葬在土堆里,一堆土隆起來,一座,又一座,花開了,雪化了,草綠了,看看壘起一排一片。
男人有一天告訴她那是墓地、人去世后的村落,那是男人的兄弟小漢川選中的地方,魂兒魄兒相聚的極樂世界……小漢川……那是一個多么招人喜愛的漢族男孩啊,可憐的澤仁拉西到現在都還記著小漢川的好,可他走了,化作一縷輕煙飛升到了天堂……好象小漢川是他們這伙漢人中最先去天堂的,小漢川沒了,這伙漢人鐵了心都不走了,說什么碩板多是塊難得的風水寶地,好發(fā)財,好逍遙……
不知何時,碩大的雪朵兒變成了點點碎花。
河,潮濕的霧氣疏疏密密織一層幛,沿著日許河谷緩緩鋪展,一壺酥油茶下肚的功夫,已然彌漫了整個碩板多寨子。傳令兵阿喜的眼紅紅的。夜里狂虐的暴風雪減弱了許多,出門,遠遠地看,視線模模糊糊,卻能感受對面山崗一片幽幽的靈光。那是小漢川選中的風水寶地呀,總那么惹人眼,想不去看,可一抬頭的事,只要伸出左腳跨出門坎。抬眼,那片幽幽的靈光,那可是小漢川的召喚?
那兒,前不久,又有幾個朝夕相處的兄弟無疾而終,與小漢川搭上了伴。那片墓地見天竟然形成了規(guī)模,縱橫成列,很有些戍藏邊營行軍布陣的氣勢,時常引得過往馬幫駐足觀望,偶爾聊起其中的某個熟悉的邊營守軍,引得一聲嘆息。
羅可的家門。虛掩。
門開了。一股陰風撲面而來,夾帶片片雪花。
來了?
來了!馬碩達粗粗的聲音。這個流落西康的西征軍第一代繼承人、碩板多邊營出生的娃崽不知不覺凸出了喉結,長成一個敦實的康巴漢,算算,馬鄂川的這支馬軍扎根碩板多多少年頭了……雍正初年到乾隆嘉慶道光……如今道光多少年號……歷史啊,成長的馬碩達身上就是一本歷史,只是遙遠的西康以外的世界究竟什么樣了一無所知。羅可想破腦袋也理不出頭緒,唯有幽幽地嘆息。
上一趟達翁山吧?老叔!馬碩達哀求。
朵拉心里倏然一緊。這些年來伺候自個男人,朵拉早已熟悉上趟達翁山意味什么,除了早先修筑村寨熱熱火火大塊大塊運石頭那陣子,算算男人前后到達翁山采石四十多次,運回四十多塊石碑,每塊石碑一筆一劃都清晰地刻有一個死去的碩板多邊營官兵的名字。
男人說那是靈碑,生生世世的守望。男人的兄弟走了,男人和他仍然活著的兄弟沉痛地忙著挖墓立碑記念,男人說立塊墓碑表示死去的人還活在活著的人們心中,男人說那是一種永遠的紀念。
朵拉就越想越糊涂,明明人死了怎么還活在心里頭呢?難道漢人死后不愿上天堂?
天堂!多令人神往!朵拉知道男人不相信天堂,朵拉知道這次肯定是男人的頭頭馬千總走了,多些天男人的一幫兄弟早晚死氣沉沉的,懶懶的日出日落影響了一寨子的人,連棲息村頭巨柳丫杈上的神鴉也一只只耷拉個腦袋。朵拉尋思,馬千總那絲衰弱的靈魂就要消散的征兆肯定讓靈性的神鴉知曉了,只是不明白馬千總的靈魂會不會永遠活在這數不清的神鴉心中呢……
風勢弱了許多,沒了狗的叫聲,四下里出奇的靜。朵拉一把一把抹著眼淚,馬千總沒了,又要立碑了……看到自己的男人黯然傷神的樣子,心里頭澀澀的不是滋味,緊緊把兒子羅向東摟在懷里。
“根兒”的哀鳴,聽慣了,那樣的凄楚,像飽經風霜的老人的哭。是啊,千總喂養(yǎng)這條藏獒,好像也有二十來個年頭吧,一把子兄弟誰不熟悉?老了,撒手走了,又走了,它總要哀嚎三兩個夜晚,哪個孝子孝孫比它更忠更誠?
風停了,點點雪片飄得零星。
千總府那邊,傳來清晰的哭喪。或許受到霧幔的感染,千總府邸的“根兒”發(fā)出的聲聲哀嚎變成了低低的嗚咽,這條頗通人性的藏驁想是累了,而男人女人的哭喪瞬間驚破了黎明前的碩板多古鎮(zhèn)。天亮了。
清晨,雪源。晶潔的,連小漢川那邊也一片白,倒是幾塊凸兀的石碑,惹眼。
羅可神情凄然步出千總府,帶上洛嘎,一前一后走向那處叫“小漢川”的草壩子,那兒,長眠了數十個清朝邊營的兄弟。說來倒是小漢川選中的風水寶地。小漢川姓什么叫什么沒有幾個記得清,自從踏上這片雪域,馬鄂川部下的馬軍兄弟們一個個都“小漢川小漢川”地叫喚,好象他的祖上也是湖廣填四川時的移民,不然這個兵娃子一到碩板多就相中了與宿營地遙遙相對的一塊豐腴的坡地,歡天喜地逢人便講這塊背山面水的壩子跟老祖上講的漢川縣城老家的地頭一模一樣……想到小漢川生前的情景,羅可不由得苦笑,那塊風水寶地,還真是一處上好的陰宅……
雪,壘起一座座白色的堡壘,守護著這塊神秘的土地。
小漢川的墳前,一堆紙錢。還有隨風翻動的一地的風馬旗。阿喜留意到,一路腳印清晰的,順眼望去,一個女人孤苦的背影,那是澤仁拉西。
嘿嘿,我說小漢川啦,好你個龜兒子,你哪一天寂寞了,這不,你的長官也來陪你了!張虎生說,輕輕的,一陣風,一字不漏灌入羅可的耳朵里,幾雙老眼默默面對。
碩板多邊營的老兵陸陸續(xù)續(xù)向小漢川地頭聚攏,后面相跟一群善良的村民。
程火旺扛一把鐵鍬,在壩子轉一圈,選中了一塊上風地,手心呸一口唾沫搓幾下,狠狠勁鏟下第一鍬土。兄弟們,就這里了!他說。
張虎生跟著下了鎬,邊說,背山面水的寶地,千總睡得安穩(wěn)了。
是咧,剩下的空地夠兄弟們打地鋪了!三三兩兩湊一塊,四川佬也好,陜西佬也罷,臭味相投什么的,打打鬧鬧又是一生……
大家伙說說笑笑,掄起鋤頭,揮動鐵鍬干起來,挖墓穴。好些孩童懵懵懂懂站一邊看,這些娃娃大多是馬鄂川邊營與碩板多及其周邊村寨女子結合的后代,被大人們喚作“崽”。大約看慣了父輩們的活路沒了興致,元根提議“我們打雪仗吧?”不一會,孩子們呼前呼后鬧成一團,一只只小手捏握的雪團兒瞬間將雪地變成了戰(zhàn)場。
八
果果遠遠跟著,看到女孩嬌弱的身影順著城墻根一點點移往山頂,虔誠地掛上一塊印滿經文的白幡,之后,在太陽的余暉里漸漸沒入達翁山的老林子里。
云起云沒,日子過得自在。
達翁山支起清清楚楚的棱角,果果遠遠望去,竟有一只孤狼蹣跚在山脊。
陰暝的天,山風起了,那只孤狼在抖擻的寒風中堅挺,頗似一道風景。果果倒有些羨慕,沒來由地咒一句,狗日的,倒樂得自在逍遙!
晚霞清麗,遠遠一陣響鈴傳過山頭,那匹孤狼豎起耳朵,漸漸在果果的視線里很瀟灑地調轉身子,慢悠悠影入林地。聽得鈴聲,知道又有緊趕慢趕的馬幫來到碩板多。
日許河邊一株株參天巨柳,也不知哪個年代生發(fā)的種子,日久天長粗壯得兩三條漢子都合抱不攏。想必聚集了天地之靈氣,每每黃昏時分,那一樹的烏鴉開始鴰叫,碩板多寨子的人習慣了也不覺什么,往往來來的馬幫卻視為不吉利,鴰鴰吵叫得馬腳子心煩了,倏地一塊石頭拋過去,烏鴉驚飛了,招來的卻是一寨子怒目以視的白眼。手握念珠和轉經筒的老人們出面了,逢人聊上好半天,那是靈鳥呢,碩板多的靈氣,千萬別惹了它們。
歇腳的馬幫來了,瓊吉娜珍都會找個風口望上兩眼,每次都失望而歸。茶馬驛道長著呢,遠來遠去的聰兵馬腳子多得數不清,始終不見海子的身影。
瓊吉娜珍木然站著,看天,看山,看水,也看自己。不時有三五只不知名的野鳥飛臨日許河畔,愜意地覓一處豐腴的草壩或嬉水于淺灘水洼,悠然梳理色彩艷麗的羽毛。遠遠的,達翁山凸起的脊梁漸漸淡了,早沒了夕陽滟滟的色彩??醋詡€兒么?沒了影子,前后左右孤零而立,伴隨一聲幽幽的嘆息,眼角不知不覺沁滿淚水,一河的幽風拂過,竟有幾滴晶瑩的淚珠子悄然滴落,淚花一閃,碎了。
山風驟起,強勁的風勢拍打著路邊的枝條,沙沙作響。在瓊吉娜珍孤獨守望的黃昏,加永達瓦的馬幫吆喝著開進了碩板多。
海子來了,在日許河畔卸了鹽茶馱子,仍然那般自信地走進了瓊吉娜珍的視線。
瓊吉娜珍靜靜地站在柳樹下,近了,近了,男人的腳步,男人的心跳。也不知道為什么,在守望的日子里,茶不釅飯不香,模模糊糊記得海子走的那個清早,山風呼呼地吹,柳樹枝條不停地搖晃,男人走了,連影子都沒留下……可能太匆忙了,她在心里原諒了他,究竟放不下刻骨銘心的那段情。
近到跟前,海子說,娜珍,我想你了。
女孩靜靜地,沒有任何表情。海子說,我來了,娜珍,想你了。
女孩好久應一聲。
海子握住娜珍的手,輕輕搓揉著。女孩有些木然,問,海子哥,你,回來了?
海子就笑,嘿嘿,我的小羊羔羔,我在你跟前呢,我回來了。
女孩聽了,臉上泛起一抹紅潤,漸漸又習慣了男人的撫愛,閉上眼融入了男人寬大的懷抱。過一會,一個攪心的念頭終究放不下,認真地看男人,說,我要嫁給你。
男人就笑,呵呵,小姑娘想嫁人啦?伸手刮一下女孩的鼻子,說聲“我的小羊羔羔,你的鼻子可真好看”。
女孩輕輕拂開男人的手,看著男人的眼,再次認真地揚起臉,“我要嫁給你?!边@一次她的雙眼里多了一層霧靄,語氣里多了一絲期待。
男人笑得不自然了,卻依然笑得爽朗輕脆,呵呵,我的小羊羔羔想有一個家了,好好……
女孩打斷了男人的話頭,說,小羊羔羔想有一個家了。
海子的話語漸漸不再那般游刃有余,“可是……”海子有些蒼白無力,可是……原本想表白什么呢?
說不清。其實,海子在云南中甸早已安家,并養(yǎng)有一雙兒女,一家人和和樂樂;再呢,在鹽井、在拉薩,象馬鍋頭和其他長年奔波在外的聰兵一樣,他私下里也有好幾個相好。路過碩板多,當看到加永達瓦忙著找女人找樂子的時候,他一眼盯住了瓊吉娜珍,一番心思沒有白花,這朵格桑花般的女孩很快投入了他的懷抱。想想多么令人開心的事,而他并不滿足,寂寞的茶馬道上,大伙一路上最開心的莫過于吹乎哪兒哪兒有這世上最美最美的女人哪兒哪兒有屬于自己趕馬落腳的女人窩窩,與別的馬腳子相比,他海子一點都不賴。這次經過碩板多,除了想著如何與瓊吉娜珍重溫春夢之外,他甚至還盼著把可可姑娘也納入懷抱??煽?,那是一個多么乖巧可人的女孩。哦,入夢的女孩!春天的夢,紅紅火火總讓人心氣旺盛而想入非非;瓊吉娜珍呢,更象……秋天的夢,在這樣一個豐收的季節(jié),誰能拒絕香甜可口的果實?沒有絲毫的猶豫,在甘甜的果實面前,張開大口貪婪地吞食了,沒來得及回味,他就為他的囫圇吞食而生出后悔,想不到她竟然決意嫁給他!
無論如何海子沒那個膽。別說中甸的妻子不能容忍他的花心,何況他是漂泊的命,茶馬道上馬幫的規(guī)矩絕不允許帶女人上路,而碩板多的鐵規(guī)更讓人生畏。茶馬道上的漢子哪個不驚羨碩板多女孩的天仙之美,甜言蜜語和小恩小惠之下,三天兩頭粘上子,早先不少女子與馬幫有著脫不了的干系,倒頭來吃虧的多是傷情滿懷的碩板多女子。碩板多的男人被激怒了,攛掇布嘎頭人出面立下死命的寨規(guī),聲稱男女通好自是情理,但碩板多的女子若是一旦相中外來的男子,那么該男子必須與女子安家碩板多,否則輕者被割去那吊惹禍的男根,重者性命不保,只要是女方的人,任誰都有執(zhí)行寨規(guī)的權利!海子的心悸由來已久,一個四川雅安來的馬腳子就在日許河邊的沙棘林子里被碩板多的數條莽漢兇殘地實施了寨規(guī),那個惹事的馬腳子將苦苦相求的與之相好的碩板多女孩無情拋棄,結果被一刀割掉的男根直接丟進歡暢的日許河中喂魚……過去好些年頭了,馬鄂川邊營的幾百條精壯漢子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僅有一個例外,那是被布嘎頭人默許的馬鍋頭加永達瓦……
海子的頭腦十分清醒,若娶了瓊吉娜珍,勢必與數百條邊營漢子為敵,借他一個天王老子也沒那個膽……或者退一步象邊營的傻漢子一樣留在碩板多過日子,一生一世啊,外面的花花世界大著哩,為了一個女人被困在這山溝溝里,他不甘,從來都沒想過!
女孩卻心存美好的憧憬,輕聲懇求男人:別走了,啊?
男人這時表現出了少有的果斷,生硬地說給女孩,馬鍋頭有言在先,明天必須走!
女孩猛然掙脫身子,大聲嚷嚷:你走!你走……
怎么啦?果果幾個大步奔過來,正瞧見瓊吉娜珍眼角的淚,“呵,傻兔子,誰惹你了?”
沒事,果果哥……
呵,淚珠子都連成絲線了,還說沒事?
哦,風……剛剛好大一陣風。
風?
風怪咧,吹瞇了眼。風,沙沙作響的風,遠來遠去不見蹤影的風……瓊吉娜珍說,聲音好小。
果果心里有事,去看那樹,一樹的葉,果然擺擺晃晃的。是咧,風大。他說。
瓊吉娜珍感受身邊男人的溫情。笑笑,一滴淚珠子沒入嘴角,舌尖兒一舔,感覺甜甜的??墒?,那個念頭清晰地印入腦海了,那是無法忘懷的情愁,“海子哥呢?他到哪里去了?”
一聲馬嘶,風一般的蹄撒下一路夕陽未盡的余輝,很快沒入山凹。聽到瓊吉娜珍不停地念叨海子,果果強忍住心中的瘡痛,緩緩取出心愛的竹笛,一曲憂傷的調子柔柔拂送,那是靜默的海呢,那是草尖上露珠托起的青幽幽的夢中草原呢,那是愛的叮嚀,那是心的呼喚。
熱鬧的營房,張虎生程火旺一伙吆五喝六地鬧騰不已,心事重重的果果一頭闖進來,端起桌上的酒碗一口就干,抿抿嘴吧,“好酒!”
嘿嘿,當然是好酒!
果果突然發(fā)現程火旺手中的酒壺十分惹眼,那不是自己珍藏多年的雕花酒壺嗎?不覺驚問,咦,我的酒?
哦,老弟,這酒壺真不賴……還有這酒,嘖嘖!張虎生說著,抓住酒壺就往果果的空碗里倒。
那一罐子酒,正是你果果老叔的啦!洛嘎笑嘻嘻地說。
好小子!看老子不揍扁你!果果突然火起,掄起拳頭就往洛嘎頭上砸。張虎生連忙勸住,邊勸邊端起滿滿一碗酒往果果嘴邊送,好果果,瞪一雙血紅的眼,接過酒碗喝涼水似的又是一口悶灌,那架式讓一幫子目瞪口呆。果果一抹嘴角,沉聲低吼:酒,倒酒!
張虎生反應過來,故意上下晃動酒罐,喏,空了,果果啦,你那一罐子老酒早被兄弟們消滅了……
啥子滅不滅的?酒……拿酒來……今兒個一醉方休……
大家不忍果果的醉態(tài),一陣好勸,果果橫豎愣著勁地要酒。眼看勸不住,洛嘎急中生智,叫道,果果老叔,不就一壺酒么,我也藏有好酒咧,一點也不賴。怎么樣,嘗嘗?
洛嘎邊說邊倒了一碗藏白酒,想那邊營的官兵喝慣了馬幫從云南從四川捎來的老白干,淡而無味的藏白酒幾乎無人問津,不想今兒個的果果酒魔纏身,搶過酒碗,一氣猛灌。想那藏白酒藏著濃烈的酒勁,果果身子東倒西歪眼看撐不住,咂吧咂吧的嘴巴卻生硬,“就這,也配喚作酒……湊合啦!”
張虎生樂了,攙扶果果,一邊故意晃動那只雕花酒壺,忽亂招乎,老弟,這酒壺,送我好不?
老哥喜歡?喜歡……拿去好啦……果果一下癱軟在地,酒碗松手骨碌碌滾出好遠。
醉眼迷蒙中映現瓊吉娜珍的影子……果果說,娜珍,我給你編個花籃好不好?
……果果說,娜珍,看吶,我網了一條好大的魚……嗨,你拿去放生好不好?
……瓊吉娜珍笑了,最喜愛抓魚吃魚的果果哪舍得到嘴的美食飛了!幾乎每天果果都要到日許河邊溜達一趟,三兩壺熱茶下肚的功夫,便掂回一兩條活蹦亂跳的雪魚。碩板多老鎮(zhèn)上的哪個不曉?看到果果手中的魚兒,加達喇嘛不知前前后后念過多少遍經,到后來多顆心眼的果果遠遠瞧見喇嘛和手搖轉經簡的老人就躲。聽到果果主動說放生,瓊吉娜珍裝出無比歡喜的樣子,魚兒?正好昨晚菩薩托了夢呢,我真拿去放生啦!
……果果饒有興致地看著瓊吉娜珍小心翼翼把魚放進日許河,鮮活的魚兒一接觸水面,尾巴一擺,旋即靈活地溜進水里,濺起一陣浪花。瞥眼看到果果懊悔的神態(tài),瓊吉娜珍清朗朗的笑聲也在那浪花里驚起……等到從回憶中蘇醒,夕陽已經半掩在達翁山麓。
酒醒后的果果找到海子,怒睜雙眼火爆爆地逼視,點著海子的鼻子一番狠罵,“你小子昏呢!”
海子說,昏,我昏呢……
果果說,一碗酥油是千滴牛奶打成的,一碗糌粑是萬滴汗水打成的。海子你要珍惜娜珍,一朵艷艷的格桑梅朵呢。
海子說,果果,我知道,她是個好女孩。
你帶她走吧,離開這兒,離開碩板多。
海子搖搖頭說,果果哥,我不能……我不能。
可是,她的心神都跟了你了。
不,果果兄弟,我不能……
好小子,欠揍咋的?你都把她給毀了!
不是我絕情,兄弟……我來了,落個腳。哦,這千里之遙的茶馬道上,加永馬鍋頭有好多個落腳的地方,好些寨子里的女人為他守家。知道嗎?你們碩板多也有一個窩呢,馬鍋頭一來就粘乎。
海子,你昏哩!
沒辦法的,我不能為了娶她而留下或者把她帶走……茶馬道上很多人都有相好,很多的家。我想我自己也有能力的,雖然只是一個馬腳子,雖然到中甸到察木多到拉薩要走好久好久的路,可是,你不知道的,在茶馬道上闖蕩的男人走到哪都有可心的女人愛著,都為他守護一個窩,這就是我們馬幫向往的神仙般生活……
日他娘的,扯淡!女人,哪個女人會忍受住寂寞,為你守那空蕩蕩的家?
果果哥,別生氣。你看,馬鍋頭不提也就罷了,可益西、洛布澤仁他們,哪個不都有好幾個窩窩……
混小子,住嘴!
果果怒氣沖天打斷了海子的話頭,掄起拳頭狠狠砸向那張無恥的臉面。海子倒在地上,掙扎著站起身,唾一口血水,叫道,“打吧,打吧,今兒個讓果果你打個痛快!”果果的拳頭卻是再也沒砸下去,這種男人不配。原以為海子是一只高飛的鷹,原以為海子是個敢做敢當的男人,本來面目露出來了,連草地上蹦來蹦去的麻雀也不如……藏了一肚子的壞水,嬌弱善良的瓊吉娜珍跟了他,哪會有好日子過!
果果放下拳頭,笑了,笑得苦澀,笑得悲哀,為瓊吉娜珍,為他自己。
山野寂寥,一眼望不盡的荒山禿嶺,更顯空曠。
傷透心的瓊吉娜珍決意出家修行。那天山風刮得碩板多后山城墻上的經幡嘩嘩直響。果果遠遠跟著,看到女孩嬌弱的身影順著城墻根一點點移往山頂,虔誠地掛上一塊印滿經文的白幡,之后,在太陽的余暉里漸漸沒入達翁山的老林子里。不知哪年留下的,達翁山的密林深處依山崖搭建了一座簡易木房子,眼看瓊吉娜珍和夕陽的余暉一道融入低矮的門洞,那扇年久失修的木門發(fā)出沉悶的“吱呀”聲。
一只雄鷹張翅飛翔,在山崖前盤旋一圈,轉瞬掠向遠方。
遠遠注視的果果一臉沮喪。他勸過她,她說她的心死了。那么鮮活的心怎么會死呢?
想不通,愁苦的果果忽然冒出一絲奇怪的感覺,他與瓊吉娜珍的距離似乎越來越近了,是了,那扇門,還有那扇破窗,如何抵擋寒冷的山風?她需要他!
炊煙起了,整個寨子彌散了糌粑和酥油茶的香味。早起人的吆喝與狗呀牛呀羊呀什么的鄉(xiāng)野混沌之聲滲合一塊兒,沉靜的山谷開始熱鬧起來。放眼四望,晨曦映照下的那山那水顯得生氣十足。
隱入達翁山修行的瓊吉娜珍卻是一種與世隔絕的心境。果果來了,果果砍木頭釘木框發(fā)出夸張的響聲,她聽不到。手搖轉經簡,嘛呢經念念不停,就這樣,隨日出日落,無聲無息送走了成就感十足而又愁腸百結的果果。
那只蒼健的雄鷹不時映入果果的腦海。想象它是瓊吉娜珍的保護神,而自己,其實更應充當保護神的角色,為什么不呢?自從第一面見到美麗的瓊吉娜珍,他就充當了護花使者的角色。而今,這個角色被天上的雄鷹占據了。
鷹啊,何時落到我的心尖?!
果果哥,那天上的鷹,可曾會停留它飛翔的翅膀?
哦,哪一天累了,鷹也會歇歇的。
可是,阿媽告訴我的,雄鷹是天堂的使者呢……看哪,我們頭頂的那只神鷹正朝著太陽飛去呢,哦,太陽,烈火般的太陽!
鷹?呵呵,那是天上的影呢,留在地上的影,迷幻了你的眼呢。
不,果果哥,為什么你不會飛翔?快去追呀!果果,去追呀。不要停留,不要停留,向著太陽,飛啊……
一番心靈的對話,老兵果果仿佛年輕了十歲。他天天走到尼姑庵近前,如同眷念天空的神鷹,守候著心目中的那一份清靜,那一份感動。他認定了,只要有根,定能生根發(fā)芽,總會開出奇香無比的鮮花。
瓊吉娜珍望向窗外,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某種東西閃電般掠過腦海,心里涼涼的。是哩,閃過的,是流星,馬幫帶來清脆的馬鈴聲帶來了海子的身影也帶來無盡的煩惱和苦澀……
看,太陽升起來了,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太陽升起了,你的心會就熱乎了。
可是,我的身子臟了,那個人……那個可恨的男人……毀了我的花,也毀了我的身子??!
還有我呢。還有我呢,難道忘了?我是護花使者呢,多少年了,我一直在碩板多,在你身邊,在你前后護著呢。
別說了,果果哥……天黑了,雨落了,眼澀了,我的身子淋濕透了,我的心死了……瓊吉娜珍低低的訴說,語氣空靈,猶如來自天國的囈語,引人遐想無邊。
深藏于心的心思,終于忍不住。那天,果果迎在爽朗的風中,一吐為快的感覺十分強烈。
果果說,瓊吉娜珍,嫁給我,好嗎?
果果說,瓊吉娜珍,我會砌房子呢,我會砌碩板多寨子最漂亮的房子。真的,比千總府比布嘎頭人家還要闊氣的房子,有天井,有陽臺,有窗紗,還有鑲上一面銅鏡的梳妝臺呢。
果果說,瓊吉娜珍,嫁給我吧,等春上了,帶上你,跟著加永達瓦的馬幫,不,就我倆,也到茶馬道上闖一闖,說不定哪一天我們也能趕它上百匹馱子哩。
果果說,瓊吉娜珍,等收獲了,我們也帶上好些牦牛馱子,到圣地拉薩,到大昭寺,到圣湖納木措。到圣地了,你許愿我也許愿,一輩子守著你,護著你。
果果說,瓊吉娜珍,我也向往天堂呢,知道嗎?碩板多離天堂最近呢,看那多彩的云朵,看那飛翔的雄鷹,那山那水那飄蕩的牧歌還有你舞動的身影,都是天堂的影子呢……
果果在說,瓊吉娜珍在聽,隔著山,隔著河,隔著墻,隔著一層薄薄的窗紙。
隔著窗戶,果果執(zhí)著的表白清清晰晰傳入瓊吉娜珍的耳鼓。果果吐露的每一句都留心底了,果果不知道,一層薄薄的窗紙隔著一個天地,有那么一時的沖動,瓊吉娜珍差點一腳跨出門坎邁進果果美夢般的天地里了,若是那樣,果果就能實現他宏偉的計劃了,砌房子,做娃娃,還有足以讓一寨子老老少少無比羨慕的朝圣和旅行??墒?,當一抹又一抹晨曦映照尼姑庵前那棵高聳入云的雪松之際,始終只有一聲幽幽的嘆息輕輕傳遞。
……果果說,瓊吉娜珍,我給你編個花籃好不好?
……果果說,瓊吉娜珍,我網了一條特別大的魚,你拿去放生好不好?
……瓊吉娜珍笑了,魚兒?我真拿去放生啦!
……果果饒有興趣看著瓊吉娜珍的一舉一動,鮮活的魚兒一接觸水面,尾巴一擺,旋即靈活地溜進水里,濺起一陣水花,瓊吉娜珍清朗朗的笑聲也在那水花里驚起……
雄鷹翱翔,日頭暖暖地照。
心情舒暢的果果在瓊吉娜珍修行的尼姑庵旁搭建起一座木房子。日子淡淡地過,天冷天暖,傾注那份固執(zhí)的關愛和守候。
不想雨季驟然來臨。大雨傾注,倚山搭建的庵房淹沒在風雨中……
石塊松動的山崖下,渾身濕透的果果費力地支撐一根形將傾斜的木柱……
一陣驚雷隆隆訇響,木板房搖搖欲墜,手持轉經筒念經的瓊吉娜珍猛然一陣悸動。
果果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木板房,拉開木門的瞬間,一陣雷電劃過,那張泥水洗刷的老臉映現一絲欣慰。
暴雨之夜,突然爆發(fā)的泥石流沖垮了果果的棲身之地。天塌地陷,木板房里的油燈永遠地熄滅了。
災難過后的溝谷,果果和他那可憐的木板房消失得無影無蹤。無比凄慘的場景里,瓊吉娜珍無助地用雙手扒拉紛亂的泥石……
瓊吉娜珍跪在泥濘里,悲痛萬分……
天地靜默,萬物沉寂。
天晴了,太陽終于化開濃濃的霧靄,悲痛的傷心的無奈的搖頭嘆息的人們一個個抬起如木頭浸濕般沉重的頭,隨后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天空中懸掛的那輪圓盤,太陽!燦爛的陽光射在頭頂射到身上,這使得連日狂風暴雨遭受洪水重創(chuàng)的人們心里多少有了些許暖意。
日許河上的木橋沖毀了,好幾處房子垮塌了,女人,孩子,連同那強烈的做響當當男人當頂天立地父親的驕傲感覺,面對一場洪水的浩劫而蕩然無存。洪水,足以毀滅一切的洪水!
河邊,一群喇嘛手捻佛珠禱告,天地冥合。
秋風呼嘯,蒼茫無限,一株老樹鬿爪般的枝椏直刺天幕。幾片落葉在滿地荒草之間翻滾呻吟,慘白的月色霧一樣漂浮在泥石流沖毀的亂石崗中,映出幢幢陰影。然而,就在瓊吉娜珍修行的庵房前,赫然盛開了一支格桑梅朵,嬌艷的花朵臨風舞動……
通向達翁山的小道旁,曾經有三座墓地,據說埋葬著果果和他的后人。
碩板多邊營的報告里,果果屬失蹤人員之列。在師爺孫紹賢傳下的日志里,果果的定論乃“因情而亡”,亡得凄切亡得悲蒼亡得詭秘。師爺老了,老了的師爺的雙眸異常明亮,深不可測的眼眸透著無窮智慧,作為智者,當然他的任何一句說道都令人信服。師爺說,果果不是童男子了,那份感天動地的真情敲開了瓊吉娜珍封閉的心門,多年的苦苦守候終于有了回報。也許高興過頭了,想那果果是人精呢,修的房子哪有不牢實的,偏偏到了雨季,一朝得到心愛之人的果果哪里顧得房子的腳基出了問題,要知道果果在尼姑庵前搭建小屋也即立誓等候娜珍一輩子的,結果在那天與瓊吉娜珍相會的暴雨之夜,泥石流來了,死神降臨的一瞬間,果果拼死將他愛過一回的女人推到高處。
這是幻化的英雄救美,可惜,那個暴雨之夜帶給瓊吉娜珍的傷痛無以彌補,從此果果成了有些瘋癡的瓊吉娜珍的影子也成了可可傷痛的影子,天堂的影子。影子虛虛惘惘,孫紹賢所言無從考證。
碩板多邊營的老兵在小漢川之地建了一座空墳,立上果果的石碑。悲痛不已的可可姑娘采一束嬌艷的格?;ú逶诠膲烆^,轉眼看去,那條喚作“根兒”的藏獒正在馬鄂川的墓前蕩游??煽杀亲右凰?,眼眶里的淚水就止不住,“根兒”汪汪叫幾聲,溫順地趴伏可可腳邊,如同衰落的老人一般流露出無盡的憂傷。
只是果果失蹤的那個暴雨之夜,日許河上的木橋被沖毀了,人們來來往往很是不便。加達喇嘛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張牛皮筏子,索朗頓珠自告奮勇充當擺渡人,不想第一次爬上筏子時慌慌的,在岸上助陣的人們發(fā)出驚恐的叫聲里,傾覆的筏子牢牢地將他扣在水中。水流湍急,土生土長的碩板多的人沒一個會水的,幸好羅米蘿和張虎生及時趕到,索朗頓珠得救了,之后再沒人敢登上那張牛皮筏子。
九
羅米蘿生命的盡頭是在“田禾兒”那歡愉的叫聲中結束的。心神蕩漾的瞬間,他三下兩下甩掉身上的衣物,光著身子一頭扎進碧波蕩漾的河水,瀟灑而龐大的身軀激起一陣浪花。
果果失蹤不久,老兵阿喜將馬碩達、馬德吉兄妹帶到了察木多,同行的還有洛嘎和可可。據說阿喜帶了馬碩達干起鐵匠鋪的營生,馬德吉嫁給洛嘎的大喜日子,馬鍋頭加永達瓦被尊為上賓。受加永達瓦之約,好些茶馬驛道上的馬鍋頭趕來捧場,熱鬧的婚宴擺了三天三夜。
察木多是茶馬道上最為繁華的驛站,每每舉辦茶馬互市,在熱鬧的街頭巷尾,說不定就碰上春風得意的海子和皮朋朋,幾句話頭往往引出一聲長嘆。倒是可可不知所往,海子聽說可可來了,連續(xù)幾天把察木多僅有的幾條街巷翻了個遍,遺憾的是連影子也沒見著。
不久皮朋朋退出馬腳子的營生,重操舊藝,在繁華的都多卡開設了察木多老鎮(zhèn)第一家銀匠鋪,叮叮咣咣一天到晚頗有節(jié)奏地響,響徹一個街道,響徹整個老鎮(zhèn)。再聽說某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有個貌似可可的女孩走進了鐵匠鋪,海子曾到皮朋朋那兒找過一回,后來再不見蹤影。
果果的失蹤一度影響了碩板多老鎮(zhèn)的生活,百年不遇的洪災使得老人孩童無不談水色變,很多人忙著把家搬到高處,等安置妥當,手搖轉經簡的老人每天做的第一件大事即是守望,日出日落守望天空、守望遠方、守望親人。祈盼平安的時日,有人提議合建了一座白塔,聊以慰藉的老人孩子自此有了歸宿般的寄托,倒后來日許河畔只剩下幾處孤零零的房子,程火旺對也想搬家的老婆梅朵拉姆說,“搬啥子搬?老子不信那個邪,老子火命。”
神情凄然的瓊吉娜珍回到碩板多,找到果果的空墳頭慟哭不已,人們驚訝地看到,瓊吉娜珍把刻有果果生卒銘文的石碑像呵護孩子似的抱回家中。
瓊吉娜珍自此有些癡呆,塞子里不懷好意的男人調戲她,娜珍妹子,嫁給我好嗎?瓊吉娜珍一臉認真,好呀,你把果果哥找來,他點頭了我就嫁你。
還說,我家的果果答應蓋新房子呢,可以住下好多人的新房。瓊吉娜珍遇見人就抓住手不放,熱心地拉著人家去果果的墳頭看房子,再后來,寨子的人都躲。澤仁拉西和羅可的女人米嘎不忍心,有事沒事與瓊吉娜珍拉扯幾句,日子就有些傷感,那段時日雨也下得勤,漸漸瓊吉娜珍出門少了,寨子里又回復往日的平靜。
醉,當作一種心情。也不知道是不是借酒澆愁,沒有不想喝幾壺的日子,早起晚落都在酒中泡過了。米嘎說,大洛,你喝吧,不就一壺酒么,大老爺的哪有不讒酒的,一日三餐頓頓喝酒都行,只要不離開我,不離開碩板多,不離開我們的娃兒。
米嘎嘮叨得實在,羅米籮聽了,倒也順耳,一碗青稞酒下肚,一張面孔又象西康的天空,變得晴朗燦爛。想通了,其實也沒什么,人都要走的,只不過馬鄂川馬千總還有果果、小漢川他們先走一步。歲月么,你過它過,你不過它照常過,猶如日起日落一日三餐,再怎么傷痛也要一日三餐的過,這就是日子,活著的守望康巴的歲月和日子。
米嘎?lián)氖裁矗课覀兊耐迌?,怎么會離開我們的娃兒?緣何心底里的那份情絲老是剪不斷?都多少年頭了,時不時冒出返鄉(xiāng)的念頭,流落碩板多的頭幾年,哪一天不尋思著逃離?一次兩次三次……結果有一回害死了小漢川。羅米蘿尋思,我跑啥子跑?為了那遙遠的夢幻嗎?遙遠的愛和愛的呼喚?張虎生也跑,后來不跑了。張虎生說葉落歸根,后來不說了。張虎生說我們的根兒須兒深深扎入西康的土堆里了,西康的土好,肥肥沃沃的,好養(yǎng)人,好養(yǎng)我們的娃兒!
噢,我們的娃兒!米嘎和我羅米蘿一塊兒做的娃娃,那可是我羅米籮的根呢,嘿嘿,大洛小洛,米嘎倒想得出。那還是兒子剛出世不久的日子,都好幾天了,米嘎看看男人為兒子取名發(fā)愁的樣子,脫口說,就叫洛洛吧,你們漢人的名字象達翁山腳的騾馬驛道繞來繞去,啥“羅米籮蘿米羅”的拗口哩,念叨十多年了還叫不順,我看“洛洛”挺好的,嘻嘻,掛在嘴上,叫兒子,也叫你呢!
當時羅米籮拍拍不開竅的腦門,“大洛小洛”嘀嘀咕咕好幾遍。當米嘎有一天干脆把羅米籮喊作“大洛”把兒子喊作“小洛”的時候,他懵懵懂懂地應了,不出一天,整個碩板多傳遍了大洛小洛家的趣事,漸漸米嘎家的也改作男人當家的大洛家了。
米嘎釀的青稞酒還真有味,一碗一碗下肚,跟家鄉(xiāng)的高梁酒差不多少,大洛家的青稞酒,碩板多老鎮(zhèn)出了名的,一窩酒出,滿鎮(zhèn)子飄香,
喝了該喝的酒,愛了該愛的人。值。羅米蘿心想我這一輩子挺直了腰桿,如同達翁山上的雪松直直地,伸進云層里了。心里想,那是性格呢。站直的性格,守望的性格。
哦,守望!
……女孩的心思,如萬條柔絲,纏纏綿綿牽拌住了男孩。女孩伸出一根指頭輕輕的刮一下他的鼻子,說,米蘿哥哥,你是貓呢,你是雞呢,你是……狗呢,等長大了,我要嫁了你,嫁給你就當你的新娘子了……女孩說,村東頭的阿婆說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生一世,跟定你了!
兒時過家家的記憶不時在腦海里泛現,哦,山桃花開了,秀發(fā)飄起來,女孩,攪心的女孩,那個小時候放牛娃的玩伴,笑得花一樣燦爛的田禾兒,伸出小小的手指緊緊勾住他的指頭……拉勾上吊一百年,一百年不許變……
羅米蘿說,等長大了,娶你。
田禾兒說,好啊,米蘿哥,我等你。
羅米蘿說,不許你跟別的男孩玩,等長大了,我要你做我的新娘子。
田禾兒說,米蘿哥哥,我倆都訂娃娃親了,我是你的人了。
羅米蘿說,我得送你禮物??墒?,送你……送啥子好呢?
田禾兒說,米蘿哥哥,送我花兒吧,看吶,山桃花開了。
接下來羅米蘿的夢境都被山桃花填充得滿滿的,一天天漲滿了頭腦,睜眼閉眼晃動著田禾兒天真浪漫的影子。他記得那時他是送了田禾兒禮物的,剛滿十二歲的他猴子般靈巧地攀上桃樹折下一截濃艷的花枝……女孩開心地接過鮮花,閉上眼睛,任由男孩將美麗的花瓣撒滿頭頂……男孩醉了,醉了的男孩和女孩一塊沐在春風里,噢,黑發(fā)飄起來,艷艷的花瓣片片飛舞……
美好的時光卻沒能就此鎖住。有那么一天,沒有了意識支撐的羅米蘿拖著沉重的雙腿一路跟上帶兵的把總踏上了前往西康的山路。流落碩板多邊營的日子,他苦苦迷戀上了酒,醉了醒醒了醉,然后選擇逃離,為了他的田禾兒,為了放牛娃“拉勾上吊一百年、一百年不許變”的諾言和美好的夢境而一次次逃離。
春風起了,山桃花綻放了么?
綻放了。山風柔柔爽爽地拂,山桃花羞羞答答地開,來來往往誰不陶醉?醉倒了哼哼嘰嘰來幾句再扯起嗓子吼天吼地,那感覺才象粗獷無比的康巴漢哩。只是,這情這景,沒了田禾兒的映襯倒不完美。仿佛應了男人的心思,對面山上的綠蔭里清清越越飛出一串清韻無比的山歌調調。嗬,牧羊女的歌聲,羅米蘿樂了,嗬嗬,輕柔無比的風哦!
在山歌的余音里,加達喇嘛約了布嘎頭人,候在村口,等著晚歸的羅米蘿和他的羊群經過。加達喇嘛盯著羅米蘿揮動羊鞭的背影,突然說:
小心狼!
狼來了,我躲一躲。羅米蘿說。
小心羊!
不怕,我?guī)Я搜蛉憾阋欢?。羅米蘿說。
小心狼吃羊呢。
不怕,我有刀!羅米蘿說。
聞言,加達喇嘛哈哈大笑,一把扯了布嘎頭人的衣袖,連聲說道,是他了,是他了!
你是說,他有緣?
看到那座山那條河了嗎?加達喇嘛說,手遙遙地指,陰陽兩界都有船筏可渡,一生與水,與佛相伴。
什么?布嘎頭人一頭霧水。
佛理與塵世的某種微妙關系,誰又能弄明白?就當作玄機吧。加達喇嘛微微一笑。
哦,是哩,沒有了引渡人,都好幾年了。
過河,需要一個虔誠的擺渡人。
羅米蘿?
呵呵,命里種下了佛緣。
可是,他是漢人??!
普渡眾生,漢人藏人有區(qū)別嗎?加達笑了,佛法無邊。同樣一道坡,從上往下看,那是下坡,可從下往看,則是上坡。還有那棵桃樹,看到了嗎?水邊寄生的桃樹,船靠岸了,一根凸起的桃枝正好作為下船人的依靠,那斜伸的枝丫,船人靠岸的扶手,你以為那是自然而然么?不,那是天意!上天之意?。∥寺锬匕冗鋮恕?/p>
隨天隨地罷了
萬物生靈皆有緣呀!
布嘎頭人好像悟出點什么,把眼遠眺,兩山夾寺,一只老鷹孤傲地盤旋,展開的翅膀一扇一扇很有些氣勢。整個天空都為老鷹的精氣所占據了。
那時候羅米蘿也抬了頭,他看到了老鷹的眼睛,對他說話呢,他說,它召喚我了,我得去。他對米嘎說,對自己說。
到河邊,撐船。
放心,朵拉,我會水,我是撐般的好把式呢。
“嗡嘛呢叭咪吽”,加達喇嘛微微一笑,對布嘎說,瞧啊,他的眼,他的眼里,藏著清澈無底的湖呢,知道么?日許河上源是那美麗的天湖,天上的仙女,圣潔無比。加達喇嘛說,那是海呢,綠的海,一坡一山的綠,映綠了康巴的原色。
羅米蘿眼里就映現出天湖美景了,雪域圣境深藏的奇景奇幻,該是多么地清秀、多么地圣潔,想象仙湖的美麗,腦子里忽然涌出奇怪的念頭,好想光溜溜身子跳進日許河里,與輕柔的水流融為一體,那時他就能夠感受仙女的召喚了……
男人醉了,醉涌心頭,迷離了心神。
牛皮船緩緩劃動,河水一波一波地漾,漾出窩兒漾出臉兒漾出燦爛的笑。男人驚呆了,看到了什么?一個女孩,撲閃一雙大眼睛的女孩……一頭秀發(fā),秀發(fā)撒滿嬌艷的花瓣,天吶,那是他夢中的天使啊,天使的純真,天使的微笑,還有……天使的幽怨。男人激動不已,男人豁然開朗,男人的手臂舒展開來,像蓬張的鷹的翅膀,呵呵,裸露那雄鷹般火熱的胸膛!相擁吧,我的田禾兒!我終于逃離了碩板多!我回來了!
羅米蘿生命是在“田禾兒”那歡愉的叫聲中結束的。心神蕩漾的瞬間,他三下兩下甩掉身上的衣物,光著身子一頭扎進碧波蕩漾的河水,瀟灑而龐大的身軀激起一陣浪花。一幫邊營老兵和村民七手八腳把死硬死硬的男人拖拉出水面的時候,米嘎注意到那極度擴張的手臂,還有那眼,那平靜的渴望的眼神。米嘎好久沒有感受男人這種熱切的眼神了。那是十多年前的一個妖艷的黃昏,見到一坡青綠中悠然牧羊的米嘎,把持不住的男人急切地把她做了,做成了女人。那一刻,男人的眼神,男人的雙臂,男人的胸膛,男人的呼吸,還有男人的渴望和粗野多么令她神往啊!掀開米嘎的藏袍,起一陣風,羅米蘿順手將自己的袍子丟向風中,風中彌散女孩芬芳的味兒,濃濃的,那是愛呀!十八歲的米嘎迷醉了,怦怦亂跳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忐忑不安地央求阿媽阿爸把她嫁了。
米嘎想哭,守著羅米蘿的遺體,哭個天昏地暗??迚蛄?,頭腦里的問號在一波一漾的河水里清晰地印現。男人,她的男人,在他落水的一瞬間,究竟看到了什么?他想抓住什么?
加達喇嘛聽到布嘎頭人講述羅米蘿溺水而亡的音訊時,一串佛珠正在手指間捻動,良久,一口悠長之氣緩緩送出:哦,走了?
嗡嘛呢叭咪吽……
十
眼窩里沁滿傷心的淚水,一口氣憋得死死的,喃喃不已,老伙計,你贏了,你個老鬼,怎么就把自個兒葬了呢?!
達翁山。雪。
片片落雪,飛舞燃燒的雪。
峨巍的達翁山下,張虎生與羅可相互攙扶。
元根,你去山那邊尋尋,瞧瞧那邊的石頭,聽放牛娃兒說,那邊有些形狀怪異的滑石,不知啥玩意兒。羅可說。
好哩,師傅!元根應著聲。洛嘎與德吉離開碩板多之后,羅可把劉成川的寶貝兒子元根收做徒弟。
嘿,我說老鬼,你不會戀著碩板多終老吧?
這把年紀了,還能回去?
可是,葉老歸根,那年你帶小漢川兄弟逃跑時咋說的?你老小子忘了?
咋能忘呢,回的,回成都,置一房田產種幾畝閑田……可是,根兒須兒與腳下的土地分不開了,走?拍拍屁股也會落下好些塵土呢。再說啦,老啰,拄著拐棍?嘿嘿!
怎么?拄拐棍咋的,動不了身子,叫娃崽們背!
咳,叫娃們背……我說老鬼,太陽要落山了!
太陽落山了,大樹落下根了!張虎生想著自己的心事,不停地念叨。小漢川的寶地,不錯,鬼精靈的小漢川倒會選風水寶地,把爺們一個個都圈進去了,陪他,哈哈,陪他……
只怕,達翁山才是寶地呢!達翁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嘿,要我選擇,哪兒也不去了。羅可說,想起什么似的,又問,老伙計,聽說你會看風水?
嘿嘿,天機,天機不可泄露啦。
幫老哥找找風水咋樣?
干啥子?你我老不動的那一天到了,小漢川不是預備著嗎?
看看,這么多的石頭,可不用立碑了……羅可小聲嘀咕,對張虎生提議,你我以此為界,分頭向東西兩邊找找,看誰找的風水好?
看風水?就這?
要不,等你的乖徒弟元根來評評?保證公平!
羅可衰老的背影一點點模糊,直至消失山凹盡頭。張虎生心下狐疑,邁動步子尋向山凹的另一邊,細心地瞧。好半天的功夫,倒真讓他找著一處水草豐腴之地,不過別看吹得玄乎,其實他對風水寶地一竅不通,下輩子轉世投胎什么的,在他看來自是天成,心下想著,亮開嗓門一聲長長地“噢吼”!
那邊,久久沒有回音。
這老鬼,溜了?
突然一聲山石崩塌的嘩嘩聲,張虎生沒來由繃緊了心神,這老鬼?搞什么名堂?
一溜跑過去,赫然一座新山包。羅可的煙斗,擱在一邊,還有他的衣物,整整齊齊疊放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
那是一座新壘的墳包包呀!張虎生恍然明白了,羅可選中了他的墓地,他娘的,他把自個兒給葬了。他怎么就把自個兒葬了呢?
眼窩里沁滿傷心的淚水,一口氣憋得死死的,喃喃不已,老伙計,你贏了,你個老鬼,怎么就把自個兒葬了呢?!
聞訊趕來的元根一臉迷惘。
他看到了石碑,刻著師傅羅可名字的石碑。
張虎生憂郁地返回,元根抱著羅可的遺物。
朵拉遠遠站在村口。沒見到羅可,他的男人。
師母,師傅他……
朵拉不說話。嗡嘛呢叭咪吽……張虎生和元根跟隨朵拉進入經堂,驟然感到濃濃的天堂的氣息。
朵拉告訴他們,羅可出門說的,老婆朵拉,我不想兒子了,我老了,我走不動了,我就住到達翁山吧,那兒高,能夠看到整個西康呢,西康的山西康的水,還有碩板多邊營……從此不用惦記我了,我住到山上去了,當一輩子的石匠,下一輩子也是石匠,一代一代的,傳下去就是我的碑文。他還說,小漢川是塊風水寶地,卻沒有達翁山靈透,這是他深藏的秘密。
日許河水落了又漲漲了又落,碩板多邊營兵員補充了一批又一批。師爺孫紹賢來的那年夏天,邊營后山上的城墻坍塌了好幾處。時世變了,朝廷沒了西康的顧慮,到道光末年,補充的新兵幾乎跑光,碩板多邊營名存實亡。剩下的老兵平平淡淡過著日子,湊一塊了,抱著娃崽,一桿長煙斗叭嗒叭嗒,相互見了,親熱地問候,張口出口流利的藏語。老兵王德新露出掉了門牙的大嘴巴呵呵直樂,剛學的,老伴曲珍天天在耳根子邊磨蹭著哩,好歹灌進去幾句藏話,也能對付著應承三兩句面子話了。王德新抱著孫子,叫王向巴,一臉地慈祥。王家一脈很有些勁頭,繁衍生子紅紅火火的,根深葉茂。而在成都老家,王家的三個兄弟沒有一個生兒子的,傳來消息,要排行老二的王德新過繼一個娃兒給老大。他答應了。
一張張老臉皮,一條條深深的皺紋,寫滿生活的蒼桑,也延續(xù)了男人旺旺的香火。淡淡的日子一天天過,嚼嚼,很有些滋味。該著曾三娃發(fā)財,一手裁縫活,先是在碩板多鎮(zhèn)出了名,入秋了,也不知哪兒冒出來的老老少少,先是擠在曾三娃邊上看飛刀走線,后來你拉我拽,那是請啊,盛請,娃崽幾個,潔白的哈達,醇濃的青稞酒,風干的牛肉,還有奇貨山珍什么的,只因請的人都帶著老爹老媽的叮囑,有些是要趕做新娘子的,更多的是東村西寨的代表,哦,一村一寨都盼著哩。活路忙得不可開交,曾三娃放出了風聲,老兵哥子們,你們的后代跟了我吧,學個手藝,好吃好喝的,我包了!實際上是走馬燈似的求曾三娃,老兵帶著后生,一口一口師傅親熱地叫,叫多了,曾三娃放出了風聲,說,向東、小洛先跟我吧。于是向東、小洛還有曾三娃自己的娃崽王向巴,在一群半大的孩子眼里,鈴鈴當當走村串寨很是風光。
只是,老了,囑咐兒女,頭朝東方。喪葬時披麻戴孝,清明時節(jié)還得燒一柱香。記住了?記住了!于是咽下最后一口氣,而最后的聲音,很莊重而虔誠的,是“嘿,我來了,小漢川,馬千總,果果兄弟!”
張虎生叮囑兒子張扎西,等老子死了,要戴孝!懂嗎?記著,記一輩子,兒子的兒子,給老子傳下去,你們的根兒須兒葉兒,在四川!在湖北孝感!
程火旺的女人梅朵拉姆一心向佛,天天規(guī)勸男人不要殺生,怎奈不服管的火旺天生殺孽的命,馬千總死后,百夫長程火旺成了老馱,猶然他就是邊營老大,沒了約束,趕早落晚揣了果果留下的雕花酒壺,醉了就去打獵,如此三天兩頭著了魔,干上了獵殺的營生。想那碩板多乃佛化之地,偶爾打打野味嘗嘗鮮也便罷了,豈能容忍殺生的行當!先是梅朵拉姆早晚念經祈禱,后來老婆的阿爹阿婆小舅子小叔子加入進來,加達喇嘛更是虔誠,程火旺殺一次生他念一次經,虔誠地念得天昏地暗,念得火旺煩了,堵口氣離家不返。聽說好些人跟了他,漫山滿川地轉,一個整冬天下來,少不了幾十只甚至上百只肥肥實實的雪豬。再看火旺和他身后的獵人,個個滿面紅光肥頭大耳,日子過得滋味十足。只是寨子里的老人孩子見了,要么念經超度要么瘟疫似的躲避,生怕沾染上了邪氣。想那專干殺生的營生,又是佛化之地,誰會攏過身子親近。結果,好些個大男都光棍一條,見了女人恨不得撲上去,像極了餓狼的本性。
冬去春來,日子過得平靜。與廓爾喀人的戰(zhàn)事漸漸成為老輩們風光的回憶,講給兒女們的故事長得幾乎天天延續(xù)。這其中,果果的故事馬千總的故事很是感人,不過最長的故事是老馱張虎生講給兒子張扎西聽的,老馱張講的時候全寨子的娃崽都蜂擁而至。
講故事的歲月里,日子也像故事一般平淡地流逝,南邊波密王、西邊丁青三十九族、東邊山巖的悍匪也好像安分了許多,幾下里相安無事,倒是四川戰(zhàn)亂不斷,不時有某某熟悉的總兵被殺某某將領逃亡某某村寨被毀人丁死傷殆盡等消息傳到碩板多,老兵們三傳兩傳,莫不搖頭嘆息,嘆息過了,涌上心頭的除了一絲苦澀的悲哀,更多的是身處世外桃園的感慨。
歲月催老,那條喚作“根兒”的藏獒也少了往日的霸氣,每當老兵們輕手扶弄爬伏腳下的“根兒”周身枯老的毛發(fā)時,難免生出一股蒼桑的感覺。不過葉老歸根的念頭永遠掛在嘴上深埋于心底,怎奈自己這棵大樹---用老馱張的話說,無法割舍的愛都留在碩板多這片土地上了,大樹的根兒須兒葉兒隨眼可見,哪還有藏漢之別?到了道光末年,這支清朝邊營將士幾乎完全與當地居民融合,整個一座邊營變?yōu)楹⒆觽兊臉穲@。而孩子的父親,種地的種地,放牧的放牧,靠手藝謀生的挑了擔子四處吆喝四下里走村串寨,日子久了,一口流利的藏語一身的氆氌藏袍,腰間斜掛一把長而鋒利的藏刀,整個一副浪蕩的康巴漢子模樣。
收獲了,日子富足而閑適。隔三差五,張虎生約了曾三娃、王德新幾個老兵,帶些梅花點心、油炸果子、幾腿風干牛肉和幾壺青稞美酒,來到小漢川壩子祭奠那一個個亡靈。逢忌日了,掛綹經幡,燒把紙錢,情節(jié)總是莊重而傷感。
張虎生牽了兒子的手,眺望遠方,遠方埡口的經幡隨風舞動,萬物呈祥,享受上蒼的恩蔭。
這是道光末年的一個冬天,夕陽濃滟,那條喚作“根兒”的藏獒疲疲遢遢相跟在張虎生身后。在兒子張扎西的攙扶下,衣袂飄飄的張虎生口中念念有詞:不能倒下,不能倒下啊……
后 記
阿亞卡老人講,道光末年碩板多老鎮(zhèn)突降天災,一場大火燒毀了碩板多邊營,馬鄂川那座帶天井的千總府化為灰燼。那株百年老柳也未能幸免,僅留一截干枯的軀干,孤獨而執(zhí)拗地憑吊那段悠長的歷史。守候老柳樹好幾冬天之后,老馱張虎生無疾而終。
迄今,碩板多一帶的老百姓延續(xù)著漢族的許多生活習性,如喜食米飯炒菜、擅長腌制臘肉酸菜、遇到紅白喜事往往抽簽打卦、清明節(jié)掃墓、年節(jié)舞龍舞獅等等。尤受孩子們鐘愛的是那模具扣制的精美點心,幾百年過去了,清朝邊營早已灰飛煙滅,講故事的人也越來越少,但那點心的花樣卻是不變的梅花,朵朵梅花栩栩如生十分惹眼而眼讒。
惹眼的還有碩督鎮(zhèn)后山城墻頂上的經幡,臨風招搖。須發(fā)飄雪的阿亞卡老人迎風而立,雙手合攏,“嗡嘛呢叭咪吽”的念經聲隨風而起,遠遠近近彌散在碩板多古鎮(zhèn)上空。
風起風落,日子平平淡淡地過。那歷史,那段悠長的歷史遂成老事。
(作者單位:西藏昌都地區(qū)宣傳部)
責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