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之胃
1973年,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一批珍貴的帛書,其中有四篇,專家認(rèn)定,就是黃老學(xué)派久已失傳的重要典籍《黃帝四經(jīng)》。四經(jīng)中的《十大經(jīng)》,內(nèi)有《正亂》一篇,敘述了黃帝與蚩尤大戰(zhàn)的全部過程,是到目前為止關(guān)于這一歷史傳聞的最翔實的資料。
《正亂》里說:黃帝大敗蚩尤,將其生擒,剝下他的皮做成箭靶讓人射,射中多的人有賞;剪下他的頭發(fā)裝飾旗子,稱為蚩尤旗;把他的骨肉剁碎,混入加了苦菜的肉醬,讓天下人都來嘗。最讓后人感興趣的是,黃帝還把蚩尤的胃挑出來,里面掏空,塞進毛發(fā),做成一只球,讓大家來踢,進球得分最多的人,也有獎賞:“充其胃以為鞠,使人執(zhí)之,多中者賞?!边@里的“執(zhí)”,陳鼓應(yīng)先生說,讀為蹋,蹋就是踢的意思。
2004年,世界足聯(lián)正式認(rèn)可,足球運動發(fā)源于中國。踢足球,古人叫做蹴鞠。鞠字從革,說明球是獸皮縫成的??p好的球,塞進毛發(fā)使它鼓起來,比賽的時候,將球踢進坑里。坑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球門。
書上說,蹴鞠是黃帝發(fā)明的。這個說法難以證實,但蹴鞠的由來很早,是毫無問題的,至晚在春秋時期已經(jīng)有了。
唐朝以后,球內(nèi)填充毛發(fā)改為充氣,這是一大進步。不久,又發(fā)明了打氣的工具,代替過去的用嘴吹。充氣的鞠,當(dāng)時也稱為氣球。明人小說中多有描寫。
帛書四經(jīng)的發(fā)現(xiàn),是很晚近的事。如果《正亂篇》的記載可靠,那么,叛亂者蚩尤先生的胃,便是人類的第一只足球,一只血腥的球。
帛書之前,有關(guān)黃帝戰(zhàn)蚩尤的記載多為神話。比如說蚩尤兄弟八十一人,獸身人語,銅頭鐵額;蚩尤興風(fēng)作雨,皇帝請來旱魃相助;蚩尤戴的枷鎖,在他死后化為楓樹,等等。反觀帛書的記敘,並無神怪成分,像是實錄。至于黃帝殺蚩尤,拿他的身體玩種種花樣,並不表明黃帝殘酷到變態(tài)。一方面,涉及到當(dāng)時的忌諱,不把蚩尤這樣的惡人的身軀毀壞,他會變?yōu)閰柟砝^續(xù)為害。另一方面,勝利的一方,要借此宣示天下,耀武揚威。
周武王是孔子贊揚的圣人,但我們看《逸周書》,紂王兵敗自焚,武王進宮,看見紂王的尸身,先連射三箭,再“擊之以輕呂(劍名),斬之以黃鉞”,把頭掛在旗桿上。紂的兩位夫人,已經(jīng)自縊而死,也受到同樣待遇,只不過砍頭的斧子由黃的換成了黑的,因為他們地位不一樣。
再聯(lián)想到后世英雄們對待敵人的種種匪夷所思的手段,黃帝的這一套儀式實在算不上多么聳人聽聞。盡管從現(xiàn)在看來,不管有多少理由,它確實是野蠻和殘酷的。
九華真妃
道教的末流,對女性的態(tài)度很不健康,民間淫邪之輩的陰陽采補,尤為不堪。唐朝皇帝召道士入朝,和漢武帝一樣,不過服丹求長生。明朝道士進奉皇帝的,則一墮落而為采紅丹煉秋石。朱元璋的子孫們,大約知道神仙的虛妄,對道教感興趣的地方,只有一點房中術(shù)。我們看民間傳說,秦皇漢武乃至唐明皇,生前求仙熱切,死后都成了神異人物,連身邊的東方朔、張果、葉法善也都位列仙班。而明朝的皇帝呢,最膾炙人口的,卻是正德調(diào)戲李鳳姐。
南北朝時期,至少在上清派那里,女人的地位還是尊崇的,這也是女仙最風(fēng)光得時期。但那尊崇里頭,外面散射著天界的霞暉,內(nèi)里還是強烈的凡世煙火氣。道士們喜談神女下降,似乎這是道成飛升最簡捷的路徑,既是一種貴盛無比的儀式,象征著被仙界認(rèn)可和接受——女神們自是來自靈霄的接引使者,還有美學(xué)的愉悅,因為這些女仙無不年輕美麗,衣飾容貌和儀態(tài),都非人間所能有。
從《搜神記》直到數(shù)不清的唐人小說,女仙下降是說不厭的話題。奇妙的是,很多受到女仙青睞的男子,和道教本來毫無瓜葛。喜事天降,要么因為他們有宿緣,或有親戚在天上,位高權(quán)重,托渡人以積功德的晚輩順便照顧一下,要么他們骨格清奇,天生當(dāng)神仙的料。在《真誥》里,陶弘景一上來就講述了楊曦的故事。楊曦得到女仙的光降,是多年虔心修道的“自然”結(jié)果,然而太清真妃和他,也要講宿緣,否則,楊曦如何能說服自己,也就是說,陶弘景如何能說服他的讀者,世上真可能有這樣的好事。
陶弘景描寫女仙,同時代的小說,包括著名的劉阮天臺故事,直至唐人的遇仙小說,都不如他華美和細(xì)致。陶先生的意思,是要營造逼真的現(xiàn)場感,這樣才有說服力。否則,一句“容色姝麗”,哪個不會說。
紫清上宮九華真妃,名郁嬪,字靈簫,她的形象是這樣的:
神女著云錦襡,上丹下青,文彩光鮮,腰中有綠繡帶,帶系十余小鈴,鈴青色黃色更相參差;左帶玉佩,佩亦如世間佩,但幾小耳。衣服儵儵有光,照朗室內(nèi)如日中映視云母形也。云發(fā)鬒鬢,整頓絕倫,作髻乃在頂中。又垂余發(fā)至腰許,指著金環(huán),白珠約臂,視之年可十三四許。二侍女年可堪十七八許,整飾非常。神女及侍者顏容瑩朗,鮮徹如玉,五香馥芬,如燒香嬰氣者也。
這一段描寫,假如但丁有緣得見,《神曲》里或許能多幾十行美妙的詩句吧。而腰間掛一串小鈴鐺的設(shè)想,說明陶老先生頗有童心。
得寵遇者受寵若驚,然而施恩者卻有一套言辭,讓他受之坦然。真妃對楊曦說:“非不能采擇上室,訪搜紫童,求王宮之良儔,偶高靈而為雙。接玄引奇,友於帝郎矣!直是我推機任會,應(yīng)度歷數(shù),俯景塵沫,參龍下邁。招冥求之雄,追得匹之黨耳。自因宿命相與,乃有墨會定名,素契玉鄉(xiāng),齊理二慶,攜雁而行,匏爵分味,醮衾結(jié)裳,顧儔中饋,內(nèi)藏真方也。推此而往,已定分冥簡,青書上元。是故善鄙之心,亦已齊矣。對景之好,亦已域矣。得愿而遊,歡兼昔旨,豈不冥乎自然?”又說:“蓋是妾求氏族於明君耳,非有邪也。今可謂得志懷真,情已如一。方當(dāng)相與,結(jié)駟玉虛,偶行北玄。同掇絳實于玉圃,並采丹華于閬園。分飲于紫川之水,齊濯于碧河之濱。紫華毛帔,日冕蓉冠。逍遙上清,俱朝三元,八景出落,鳳扉云關(guān)。仰漱金髓,詠歌玉玄,浮空寢晏,高會太晨。四鈞朗唱,香母奏煙。齊首偶觀,攜帶交裙,不亦樂乎?不亦得志乎!明君其順運隨會,妾必?zé)o辭。且亦自不得背實反冥,茍任胸懷矣!”
所以這一段話,準(zhǔn)備娶柳如是的錢謙益,讀了就特別會心。“不是我非不能采擇上室,訪搜紫童,而是和你有天定的良緣”。因此,年齡、地位,一切差別都不存在了。
錢謙益學(xué)問深厚,能領(lǐng)略《真誥》的旨趣。龔自珍狂逸,《己亥雜詩》里寫到他愛的妓女,名字恰好也叫靈簫。但唐人似乎太老實,一說人神姻緣,便想到窮書生娶得宰相家的小姐,豪宅兩棟,嫁妝幾十牛車,而這小姐還難得的漂亮。如此奇遇,他們也形容為一步登天,事情就這樣鬧混了。
縞夜炫晝
荊公《寄蔡氏女子二首》之一:“建業(yè)東郭,望城西堠。千嶂承宇,百泉繞霤。青遙遙兮纚屬,綠宛宛兮橫逗。積李兮縞夜,崇桃兮炫晝。蘭馥兮眾植,竹娟兮常茂。柳薦綿兮含姿,松偃蹇兮獻秀。鳥跂兮下上,魚跳兮左右。顧我兮適我,有斑兮伏獸。感時物兮念汝,遲汝歸兮攜幼?!睋?jù)《西清詩話》:元豐中,王文公在金陵。東坡自黃北遷,日與公游,盡論古昔文字,閑即俱味禪說。又在蔣山時,以近制示東坡,東坡云:“若‘積李兮縞夜,崇桃兮炫晝’,自屈宋沒世,曠千余年,無復(fù)離騷句法,乃今見之。”荊公曰:“非子瞻見諛,自負(fù)亦如此,然未嘗為俗子道也?!?/p>
“炫晝縞夜”系從韓愈寫李花的詩句熔鑄而成。韓詩說,“江陵城西二月尾,花不見桃惟見李。風(fēng)揉雨練雪羞比,波濤翻空杳無涘。君知此處花何似?白花倒?fàn)T天夜明,群雞驚鳴官吏起”。楊萬里《讀退之李花詩》小序云:“桃李歲歲同時并開,而退之有‘花不見桃惟見李’之句,殊不可解。因晚登碧落堂,望隔江桃李,桃皆暗而李獨明,乃悟其妙。蓋‘炫晝縞夜’云。”
詩用離騷句法,第二首亦同。發(fā)端四句,甚為奇特,不是詩法,乃是文的作法,具體而言,是銘的作法。這里正好又有一個與蘇軾相關(guān)的故事,見洪邁《容齋隨筆》:“唐小說薛用弱《集異記》載蔡少霞夢人召去,令書碑,題云《蒼龍溪新宮銘》,紫陽真人山玄卿撰。其詞三十八句。玄卿之文,嚴(yán)整高妙,非神仙中人嵇叔夜、李太白之流不能作。今紀(jì)于此,云:‘良常西麓,源澤東泄。新宮宏宏,崇軒巘巘。雕珉盤礎(chǔ),鏤檀竦楶。碧瓦鱗差,瑤階肪截。閣凝瑞霧,樓橫祥霓?!辈浑y看出,荊公的詩句與《蒼龍溪新宮銘》有親密的血緣關(guān)系,尤其是開頭兩句。東坡游羅浮山,作詩示兒子叔黨,引用了《集異記》的這一典故,并在自注中特別標(biāo)出宮銘的前四句。唐人傳奇中多有一流的詩文,如沈亞之的詩差不多都出自他的小說,這一篇顯然也是東坡為之傾心的。不知為何他在稱贊桃李之句時,沒有順便提及,也許是時人漏記了吧。
清人如袁枚等論詩,說到王安石,不是罵他“性情刻酷”,就是說他沒有感情。荊公二女,一嫁吳安持,一嫁蔡卞,集中多有寫給兩個女兒的詩,讀來均極感人。他的弟妹眾多,寄贈之作也很不少,寄大妹長安君的那首七律,“草草杯盤共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為人熟知。《送和甫至龍安微雨因寄吳氏女子》:“荒煙涼雨助人悲,淚染衣巾不自知。除卻春風(fēng)沙際綠,一如看汝過江時?!睂懜赣H惦念和憐惜女兒,讀來令人情不自禁,古詩中亦不多見。還有悼念王逢原的幾首,是選本不會遺漏的。論者說宋人詩歌大體矜持,個人情感輕易不表露,或表露也很節(jié)制。相比之下,王詩和蘇詩還是特重情感的。王安石為國家重臣,自負(fù)極高,晚年之作,有不說破的孤傲在里頭,這不是缺點,乃是品格。說王安石“若論詩,則終身在門外”,豈不可笑。
石濤畫語錄
苦瓜和尚《畫語錄·變化章第三》:“又曰:至人無法。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凡事有經(jīng)必有權(quán),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經(jīng),必變其權(quán)。一知其法,即功于化。夫畫,天下變通之大法也。”《一畫章第一》:“太古無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畫。一畫者,眾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于神,藏用于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眾法。”老子說,“樸散則為器,圣人用之,則為官長,故大制不割。”《易傳》:“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碧珮闵⒍?,則所謂法者,亦是道之體用。法立于一畫,一畫為法之根基。法之根基者,道也。然則石濤和尚之所謂一畫,便等同于“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之“一”,故曰眾有之本,萬象之根。法為器,用而已,故可無,因無本身也是用。一畫為本體,化生萬法。然而形而上者不可說,可說者,體用也。故畫語錄下列各章,分論筆墨變化,山川林木、皴法境界等等。
關(guān)于無法而法,題畫有一則云:“古人立一法非空閑者,公閑時拈一個虛靈只字,莫作真識想,如鏡中取影。山水真趣,須是入野看山時,見他或真或幻,皆是我筆頭靈氣。下手時他人尋起止不可得,此真大家也,不必論古今矣?!薄皩て鹬共豢傻谩?,便是知其妙,而無痕跡可尋。故學(xué)古人,不在揣摩其法,而在師其心:“古人未立法之前,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來,遂使今之人,不能出一頭地也。師古人之跡而不師古人之心,宜其不能出一頭地也,冤哉!”師心在涵養(yǎng)氣質(zhì):“畫法關(guān)通書法津,蒼蒼茫茫率天真。不然試問張顛老,解處何觀舞劍人?”
鄭燮說:“石濤善畫,善有萬種,蘭竹其余事也。板橋?qū).嬏m竹,五十余年,不畫他物?!奔词谷绱?,石濤畫竹,仍讓他嘆服:“石濤畫竹好野戰(zhàn),略無紀(jì)律,而紀(jì)律自在其中。燮為江君穎長作此大幅,極力仿之,橫涂豎抹要自筆筆在法中,未能一筆逾于法外,甚矣石公之不可及也?!辈豢杉爸?,還是在法度上。要知法之極致,在羚羊掛角,若有若無,明明法度森嚴(yán),卻又澄澈空明,自由無羈。無法而法四句話,年輕時牢記在心,影響一輩子。法度,在彼或為束縛,為牢籠;在我則為工具,為利器。物物而不物于物,是也。
《孔老二》
據(jù)網(wǎng)上資料,此書為上海市盧灣區(qū)教師進修學(xué)院《孔老二》編寫組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3月初版,插圖為張樂平和吳儆蘆,裝幀署名詹同渲,據(jù)說即漫畫家詹同。
《孔老二》出版時,我用自己的零花錢買了一本。書不厚,土灰色的封面上,摳出一塊,畫上一個哭天搶地、滿臉悲戚的老頭,雖極端丑化而亦傳神。讀來想必是很喜歡吧,不久還買了它的“續(xù)書”,《孔家店二老板孟軻》,基本沒留下印象?!犊桌隙纷鳛橐槐救枇R性地介紹孔子生平和思想的通俗讀物,編寫水平還不錯,文字好,故事生動。盡管政治傾向鮮明,講孔子的事跡,卻都有出處,處處歪曲,卻非瞎編,顯見執(zhí)筆者的學(xué)問和文學(xué)功底,還有做學(xué)問的認(rèn)真勁兒。
想來書是給兒童讀的,文字引人入勝,插圖精彩,字體大,紙是厚而軟的新聞紙,摸著舒服,不那么白,不會反光照花眼睛,字也不會透到背面去,而且好翻。一百多頁,幾萬字,教給人簡明的關(guān)于中國歷史、先秦思想、孔子及其周圍的人物,乃至春秋時期社會生活和習(xí)俗的知識,這都是課堂上學(xué)不到的。
殺少正卯,子路之死,和孔子最后的老病孤獨,是記憶最深的幾個片斷。我在網(wǎng)上找到原文,孔子之死的描寫,今天讀來,覺得悲涼,不知道十二歲時的反復(fù)閱讀,對此是什么樣的感覺:
過了幾天,孔老二勉強掙扎著起床,拄了一根拐杖,昏昏沉沉地倚在門口。
太陽落山了,一群烏鴉呱呱呱地亂噪。子貢來看他了。
“子貢啊,你怎么來得這樣遲?”
“我有點事,你近來怎樣?”子貢說。
“昨天夜里我做了個夢?!?/p>
“那一定夢見周公了?!?/p>
“不,我夢見自己坐在大廳當(dāng)中、兩柱之間,按照殷族的禮節(jié),這是死后停放棺材的地方。我是殷人的后代呀?!弊迂暵犃?,趕忙扯開:“老師總是念念不忘自己高貴的出身。”
孔老二沒有理會子貢的話:“我今年七十三歲了,這幾天毛病更重了,我一生追求的周公之道完了,唉,完了?!?/p>
說完,長嘆一聲,嗚嗚咽咽地哼起了自己的“挽歌”:
泰山就要倒了,梁柱快要斷了。
我啊,也要象草木一樣枯萎了!
七天以后,孔老二走完了他“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的窮途末路,帶著他的花崗巖腦袋,去見周公了。
夢奠兩楹,見《禮記·檀弓上》:“孔子蚤作,負(fù)手曳杖,消搖于門,歌曰:‘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當(dāng)戶而坐,子貢聞之,曰:‘泰山其頹,則吾將安仰?梁木其壞、哲人其萎,則吾將安放?夫子殆將病也。’遂趨而入,夫子曰:‘賜,爾來何遲也?夏后氏殯于東階之上,則猶在阼也,殷人殯于兩楹之間,則與賓主夾之也,周人殯于西階之上,則猶賓之也。而丘也殷人也,予疇昔之夜,夢坐奠于兩楹之間,夫明王不興,而天下其孰能宗予,予殆將死也!’蓋寢疾七日而歿?!碧菩谠姡骸胺蜃雍螢檎??棲棲一代中。地猶鄹氏邑,宅即魯王宮。嘆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今看兩楹奠,當(dāng)與夢時同?!奔丛伌耸?。言簡意賅,字字發(fā)自肺腑,讀之令人低回不已。
巴金在“文革”期間,以蕭甘為筆名,無奈奉命,親自操筆寫《孔老二罪惡的一生》,關(guān)于孔子之死,文字如下:“公元前479年春天,在孔家店的陰暗角落里,七十三歲的孔老二已病入膏肓,不可救藥。這天清晨,他掙扎著起床,昏昏沉沉地拄著拐杖倚在門口。大地陽光普照,他卻覺得眼前一片漆黑?!薄捌咛煲院?,孔老二終于咽下最后一口氣,帶著他的花崗巖腦袋進了棺材?!陛^之前書,文字干枯,顯有應(yīng)付差事之嫌。
《意大利童話》
卡爾維諾是從一開始就欣賞的,盡管他的大部分作品是到了紐約以后才從英文讀到,但《分成兩半的子爵》再加上幾篇短篇故事,這就夠了。對了,還有《阿根廷螞蟻》和一篇叫做《在空墓周圍》的選段——出自《冬夜旅人》。
我買齊了白色封面、書名字母細(xì)如柳腰的卡爾維諾小說英譯本。除了《冬夜旅人》,大半是薄薄的一本。讀《宇宙奇趣》(Cosmicomics,該是宇宙漫畫?),驚訝其中兩只恐龍的愛情故事,更忘不了一群人劃著小船趁漲潮時攀上月亮,搶舀滿地的牛奶——誰讓月光乳白像是給地球潑了一層牛奶呢?想不到他可以天真到這個程度。我一邊讀,腦子里把讀到的英文轉(zhuǎn)化為中文,這樣我才可以盡情品味,可以大笑出聲。想到中文的卡爾維諾,里頭的人名讓人犯愁:那位講故事的老頭兒,Qfwfq,怎么念?怎么寫成中文?若干年后,看到中譯本出版的消息,Qfwfq的譯名,是老夸父!捧腹半晌,不服不行。
《宇宙奇趣》說是科幻或玄幻背景的童話也行。而童話在大學(xué)期間,我算是讀得多的,受了一位同學(xué)的影響,從本土的張?zhí)煲淼疆?dāng)代意大利的羅大里,中國少數(shù)民族的民間故事也可歸于這一類。讀多了,咂出點滋味,在看似幼稚的故事里,發(fā)現(xiàn)大智慧的內(nèi)容——也許是因為暗示,也許是因為聯(lián)想。
后現(xiàn)代主義的卡爾維諾居然親自執(zhí)筆,整理出厚厚兩冊本國童話。沒見到書之前,我自由暢想:民間流傳了幾百年幾千年的類型豐富的故事,加上大作家結(jié)構(gòu)主義和寓言指向的意義重輸,會是什么結(jié)果?像梅特林克重新解釋藍(lán)胡子?還有格林童話里那些險惡陰暗的深層含義。
事實上,《意大利童話》一點也不是這樣。它是本分的記錄,保持著民間的質(zhì)樸;質(zhì)樸還在,一個民族的心理以及來自神話原型的看似簡單實際古老的內(nèi)蘊,就不會因藝術(shù)加工而喪失。卡爾維諾給了我們無比純凈的語言,這是尋常記錄者不易達(dá)到的境界。如果說書中打上了大作家的印記,就是這幾乎看不見的純凈。
錢譯海涅詩歌集
上大學(xué)之前,我讀到的新詩,就是報紙副刊上的那些。后來知道有一種雜志叫《詩刊》,立即去郵局訂閱。那時《詩刊》還是小開本,不厚,讀了幾期,覺得失望,因為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好。
進大學(xué),我在生物系,算是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西方的詩人,僅僅知道拜倫、雪萊、歌德、海涅這幾位。去圖書館找書雖然目錄卡片上很多,最后找出來的書,只有幾本,其中一種是海涅的《詩歌集》,很厚很實在的一本,“文革”前的老版;書舊而不破,紙張柔軟,雖然有些發(fā)黃,還是結(jié)結(jié)實實,經(jīng)得起翻看。我攜了書,漫山遍野閑逛閑讀,這是接觸到的第一本詩集,讀著的時候就想,新詩原來是這樣的,全是愛情,全是小夜曲,好花好鳥,體態(tài)輕盈的好女子,生活的意義也就在于花前月下,隔著花叢和月光相望,在人家窗戶底下彈琴,或整天等一封信?!对姼杓分辽儆袔装偈自姲?,多是短短的,四行一節(jié),隔句押韻,一律的清婉柔美。錢春綺先生譯海涅的這類小詩,肯定比后來翻譯歌德拿手。中國人心目中的海涅,其風(fēng)韻是錢先生一手打造的。
等到后來讀到其他詩人,我才明白,其實當(dāng)初我對海涅,在喜歡之余,是有些遺憾和保留的,原因就在于他的簡單。幾百首詩,完全一樣的風(fēng)格,區(qū)別只在于這一首里他比較高興些,因為所愛的女子應(yīng)允了他的要求;那一首里他比較悲哀,因為擔(dān)心失去所愛,或久久不得見對方的面孔。錢先生譯文的圓熟加劇了這種感覺,或許海涅確乎是如此圓熟而簡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