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微閉著眼睛蜷曲在老青牛的寬闊脊背上,獨自行進在關(guān)西綿延起伏的山路上。在夕陽余暉的映照下,人們可以看到,老子果然如他的稱號一樣, 已經(jīng)非常蒼老了,一張紅潤的面龐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皺紋,猶如刀刻斧鑿一般,似乎每一道皺紋中,都浸滿了漫長歲月的痕跡,也飽含了深邃的思想和博大的智慧。也許是經(jīng)過年來的長途跋涉和饑餐露宿,老子的表情雖仍安詳快樂而神態(tài)中卻不無疲憊之色;身上穿的一襲沒有任何玉器裝飾品的麻布長衫也早巳陳舊破敗,難御風(fēng)寒了;長長的白發(fā)沒有束冠亦沒有扎起,在晚風(fēng)中飄灑開來,好像一團迎風(fēng)飛舞的柳絮。西去的路,真的是越走越荒蕪,暮色蒼茫中,老青牛仍然踱步悠悠,好像一大塊悄悄滾動著的黑色礁石;老子則依舊神情恬適,猶如一名剛剛從酣睡中醒來的嬰兒??此?它)們那種很陶醉的樣子,哪里像是遠行在深山叢林的渺無人煙處,分明是漫步在鳥語花香、鋪滿錦繡的花園小徑上。他(它)們極隨意地使自己融合進自然之中,也就使自己化作了大自然中的一個景物,對于這樣一個景物來說, 當然是無須顧忌或懼怕其他景物的。這是公元前六世紀末的一個炎熱夏日。當這一人一牛終于來到了函谷關(guān)十字路口時,老青牛就停下了腳步,把一雙昏花的老眼定定地投向了老子。老子警覺地睜開了眼,發(fā)現(xiàn)一個年青人站在面前。這就是關(guān)尹喜。這是一次人生的意外,卻成就了東方文化的神話。這是一次恬淡的對話,卻揭開了東方文明最偉大的智慧。這是一次偶遇,卻成為縹緲在江湖的布道傳奇。天色已是黃昏,天空的色彩卻是斑斕絢麗。關(guān)尹喜說: 喜本亦中原宋國之殷商后裔,先祖為了避內(nèi)地之戰(zhàn)亂而舉家西來,迄今已逾三世矣。然喜故國之情思卻未嘗一日或減。喜雖為了謀生,不得不居此庸俗之位,然生平之志豈在此焉?只是舉目天下,烽火狼煙、刀兵遍野、虎狼當?shù)馈⒐眵葯M行,哪里會有一片凈土可供吾輩存身?夫子所言不差,一個人如果手里持著一個盛滿水的杯子,就不能不小心翼翼,與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努力維持著一種豐滿欲傾的處境,實不如迅速結(jié)束這種狀態(tài);一個人如果總是使自己身上隱藏著一件鋒利的兵器,怎么可能保持長久?在這樣的亂世里,一個人即使掙得了金玉滿堂、富可抵國,其實也是沒有辦法保留下來的,即使不出現(xiàn)其他任何意外,至少生命的最終消失便否定了這種占有的合理性。而且,只要富貴了,就免不了有些驕傲的言行,也免不了要引起周圍人的嫉恨,這樣,就等于自己給自己留下了當下的禍咎。然如何能夠從這種窘境中脫身出來?望夫子有以教我。 老子聞言,望定了關(guān)尹喜,緩緩而言道: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老子說完,看了看尹喜,又接著說: 人類的所有活動,都是力爭在人道和世道上有與眾不同的表現(xiàn),實際上也就是在人生道路上獲得成功,但這種所謂成功的本質(zhì)是什么呢?其實不過是一些私心的實現(xiàn),是一些欲望的一時滿足,這些東西說到底可以歸結(jié)為財富、權(quán)力和名聲而已,其中沒有一樣?xùn)|西對于生命本質(zhì)的改善具有真實的價值。而且,由于這些東西已經(jīng)成為當今時代人人追逐的目標,任何一個人的過多或過分占有,都將威脅和影響到其他人的切身利益,所以,占有的過程固然難免要引起劇烈的爭奪以至相互殘殺,僥幸獲得了勝利的人也根本不可能把一種占有的成功保持到底。諸位試想,在舉世滔滔之中,能夠真正獲得成功的能有幾人?大部分人都不過是圍繞著成功和失敗的路線飛快地奔跑了一圈而已。 所以,老夫始終認為,在生命存在和為了維護生命利益的道路上,人類之中很少有真正的成功者。然則,大家可以看看上天,它始終默默無言,始終在運行,始終在進行著那樣巨大的事業(yè),但它居然能夠保持長久,這是為什么?就因為它把持了一條符合自己性情的運行規(guī)律,也就是擁有自己進行活動的正確道路。人如果在人道上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就應(yīng)該盡快放棄它而去效法天道。所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關(guān)尹喜囁囁道: 蒼天高遠、天意渺渺,我等人世俗物,如何能夠無緣而聆天音,無助而知天意,無階而達天庭。今喜得聞夫子教誨,喜聞曰: “朝聞道,夕死可也?!毕苍嘎勌煜抡酪匝持?。
(節(jié)選自作者鄒牧倫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