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西湖邊上的人，那淡漠的眼神、慵懶的舉止、悠然的表情，外來人是裝不出來的。西湖是西湖人自家的，就像人家院里的一座水塘而已。而外地人到這里來，是要把西湖裝在腦子里帶回去的。

一日，傍晚將至，我特意抽空來到西湖邊上的一涼亭中，面對西湖坐下來，想獨自欣賞一下抑或是享受一下夕陽余暉中的湖光山色。待我剛剛坐定，便走進來一位老者，乍一看上去有80歲左右的年紀(jì)，舉止很是利落，氣色亦不錯，是一位很健康的老人。他向我這邊看了看，用很和善的眼光打量了我一下，我則禮貌地向他點頭示意。他老人家擇了背向西湖的一個拐角處坐下，身子稍向后輕輕靠在亭柱子上。我為了使自己更悠閑些，也想把“天堂人”當(dāng)?shù)酶兇庖稽c，便欲與其搭訕，但還未等我開口，那老者先看了我一眼說：“這個地方看西湖還是不錯的，全方位，正面角度?！蔽覄傄貞?yīng)，他又問：“不曉得你是從哪里來的??？”杭州人說話的那種特有的柔聲細(xì)氣和尾音，我還是比較聽得出來的。我暗想，盡管我也是一身休閑裝束，更沒有左顧右盼，但他卻能一眼便斷定出我是從外地來的，我不免心生詫異，不過我還是趕緊回應(yīng)：“您看呢？”“噢，北方人，從東北來？”疑問中分明是帶著肯定的口氣?！澳峡吹谜鏈?zhǔn)，好眼力、好聽力！可我才只說了三個字呀！” “哪里，哪里，看得多了、聽得多了?！薄澳悄弦欢ㄊ俏焕虾贾荨⒗衔骱?？” “7歲時從富陽搬來杭州，78年哩！”我斷定，這位老者會獨自一人來此小坐，應(yīng)該就住在這附近?！澳虾苡懈庋剑錾诟淮航?，家又住在西子湖邊，天堂人士??！”“河坊街口。”老人淡淡地笑著，抬手向東指了指。那河坊街口恰好正對著西湖的“柳浪聞鶯”處。

此時，又走進亭子里七八個人，顯然是一道來看西湖的外地人。老者環(huán)顧了一下，主人似的說：“大家坐、大家坐！”邊說邊向我點頭打了個招呼，便起身走出亭子。我見狀也不由得跟了出來?！澳阕粫?，‘雷峰夕照’也是一大景觀，還可聽‘南屏晚鐘’?！薄白咭蛔咭埠茫鷩Z嗑很有意思。我還想向您討教一下這游覽西湖的自然之道哪?！薄安桓?、不敢。游者么，各有各的興趣、角度，隨心所欲、興之所至嘍！或近或遠(yuǎn)、或低或高、或晝或夜，各不相同，難說啥是最佳方式。” “那您老喜歡什么方式??？”老人家見我追問不舍，便停下來轉(zhuǎn)過身看著我的眼睛。我敢肯定這眼神是友善的，那難以名狀的笑容已堆滿了他光滑且有些紅潤的臉，極具慈祥智慧的樣子。我卻有些不好意思，恐有失當(dāng)，便一直真誠地微笑著。只聽他緩緩地、似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嘛，如果非要說成是什么方式的話，那就權(quán)作‘實景神游式’吧。”我未搭話，靜待他說下去。他見我這樣，就又笑了笑。我很自信，他顯然也感覺到我還是懂得一點交流的技巧和默契。接下來他肯定會自解“實景神游式”的。善于傾聽或者表現(xiàn)得樂于傾聽，是開啟話語之門的鑰匙！“我常與外地游人閑聊，今天我倆挺投機的嘍?！薄芭c您老聊，我受益匪淺哪！”“相互的，雙贏嘛！哈哈。”他老人家第一次笑出了聲。這讓我很感動，此時我已全然忘記周邊的景致了。他停頓了一下，欲言又止。這時我看見前邊有兩個青年從坐著的石凳上起身走了，于是我便先走前一步請老人家坐下，而他又用手示意我坐。老人瞇起眼睛，抬頭向天上望去，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不論在什么地方，看在眼里的是物化的景色，印在腦海里的是模糊的影像，而留在心里邊的卻是文字的東西。你說是不是？”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了想法，但并未開口，眼睛直直地看著他，仍然靜待他說下去?！拔淖值臇|西才是最終的東西，也是最好的東西，比美景更美，它能讓你記住，記住了文字便能回憶起來，于是模糊的影像清晰了，而且經(jīng)久不衰……”我此時已經(jīng)是邊聆聽邊思考了。老人家說的，我似曾想到過，現(xiàn)在卻被老人家提煉出來了。真乃師者也！可傳道解惑也！于是我便想，這西湖的景點說無數(shù)也有數(shù)，西湖的詩詞歌賦說有數(shù)也無數(shù)。每一處都有相應(yīng)的名家詩聯(lián)辭章，你盡可以腳順著小路，心隨著詩行游走在物化和文化之間，眼睛閱覽景色的優(yōu)美，心里感受著詩意的滋潤。

聽著聽著，想著想著，忽然一個念頭涌上我的心頭，這老天賜給杭州人一個西湖，這靈性便充溢了這個城市，難道它也會滋養(yǎng)著每一個人，并滲透到他們的血脈之中嗎？自古以來在常人們的眼里，杭州是人間天堂，杭州人風(fēng)流倜儻，多出江南才子，我今天竟然如此巧逢機緣？不覺間，他又說了許多，抓一個段落間隙，我忽然忍不住問老人家：“您這樣游西湖，心得一定很多、很深，寫了不少西湖的文章吧？”他老人家的話能讓我記住許多，而這個問題的回答不僅讓我記憶清晰而且觸動深刻：“名家先賢已登峰造極，我等好好體會便是。感受到了，我們也進入最高境界啦！”如此之論果然振聾發(fā)聵！

回想起前幾次到杭州西湖的事，完全是因為這次老先生的幾句話觸到了短處，觸到了羞處?，F(xiàn)在仔細(xì)想來，每到一地游覽觀賞都不很得法，想記下游程寫點什么往往是若明若暗，雖說還算有些感覺，但罕有深思，不得美景之獨旨；亦絕少究源，未解掌故之要義。此次聞道得一高法：以詩為引。從物化的視界引入到文化的境界，知詩以陶性；以史為導(dǎo)。從景物的靜態(tài)導(dǎo)入到人物的動態(tài)，明史以益智?？芍^隨高人進入高境界，向智者學(xué)到大智慧。

此時的西湖已亮起些許燈光，遠(yuǎn)處的山形也漸漸隱去。月色朦朧、湖山朦朧，吾心亦朦朧，索性閉上眼，整個身心都融入到這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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