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學的青蔥年代,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剛剛離開父母,離開師友,出外求學,飲食不適應,語言不通,無依無靠,記得當時唯一的快樂就是下午6點左右到學校大門口的信報箱去看有沒有自己的信件??吹搅司蜁芸鞓罚沧套潭?;看不到也沒關系,第二天再來。那時候,沒有手機,沒有電話,更沒有網(wǎng)絡,信箋是通往世界的唯一窗口。
記得那是深秋,微雨后的一個黃昏,空氣中彌散著不知名的花草氣息,等在信報箱邊的我,看送信的阿姨將一捆信報從綠皮自行車后袋里拿出來,一沓一沓分好,再一封封碼進平信木格子里,她一邊碼還一邊念叨收信人的姓名。這時,我聽到我的名字,這時我看見一個稍大些的鼓鼓的白色信封,我說阿姨這封是我的,于是她直接給了我,一邊給我一邊手指遲疑地捏了捏信封,嘟囔了一句:“這寄的什么呀,軟乎乎的,還挺香?!?/p>
是的,這是一封比較特殊的信,拿在手里,有些軟,有些凹凸,還有些破舊,因為信封上有斑斑點點的痕跡,像是蜂蜜或果汁的汁液。剛剛打開一個角,就有一股清香撲面而來。手指伸進去,摸出軟塌塌的一個花團,碎碎的米粒一樣淡金色的小花,歷經(jīng)幾天幾夜的跋山涉水,蔫耷耷地黏在一起,已凋萎干癟得不成樣子,根本說不上什么好看或不好看,只知道香氣是從這里來的。再掏,是薄薄的一紙,字里行間更是斑斑點點的痕跡,甚至個別字的字跡也被暈染開來,半看半猜方知就里:“這是武漢桂子山的桂花,正是盛放期,花小而樸素,卻清香無比,暗合著你的名字和品質(zhì),但愿好友喜歡?!边@是寄信人短短的留言。這時我才知,原來這是滿滿的一箋桂花,一封清香四溢的桂花箋。
寫信人叫劉海燕,不僅是我初中、高中6年的同窗,還是同座、上下鋪。那年,她向南,去了武漢;我向北,來在了石家莊。兩個同吃、同住、同學、形影不離的好友第一次勞燕分飛,鴻雁傳書自然也是最頻繁的。我們在這些書信里,不但交流學習心得、讀書體會,也談及生活中的種種快樂、苦悶,精神上的追求、迷茫,以及情竇初開時的惶恐與喜悅。但只要到了8月,桂花盛開的時候,她給我的信里就會多一份禮物:桂花。有時是三兩串,有時是五六枚,隨手夾在那些悄悄話里,雖然沒有第一封那么多,那么濃烈,倒也別有一番情趣。自然,那時等信看信也就成了最快樂的事情,收到香噴噴的桂花箋,也是我毫不掩飾的快樂和驕傲,惹來同學們的一片羨慕和調(diào)侃聲。真正見到桂花,是在1986年秋的北京,頤和園門口,遠遠聞見一種濃烈的熟悉的氣息,同游的好友汪波說,那就是桂花,并帶我一起去看。終在幾棵一人多高的樹上,看到一簇一簇、一串一串、小米粒一樣大小的嫩黃的花蕊……更直觀地驚訝于桂花的羞小、樸素,卻散發(fā)攝人魂魄的馨香。
從此,愛上桂花,年年桂花盛開的時節(jié),我都會像一只貪婪的蜜蜂,找遍小城的角角落落,追逐桂花的香息,并將之拍了又拍,寫了又寫,釀成蜜,釀成詩,滋養(yǎng)凡俗平淡的生活。
但那封桂花信箋,卻在一次搬家時和一箱子書一起,被搬家的師傅誤當做碎紙拉走了。追攆了半天,無果。
生活總是這樣,在一次次給的過程中,也在不停地拿去,看似無意,卻別有玄機。只要你稍稍用點心,多點心,細節(jié)就出來了,詩意也出來了。寫詩的過程是把生活細節(jié)化,感受細節(jié)化。反過來亦然:只要你有一顆詩意的心,隨時隨地都可以將詩意生活化,習慣化。這是生活的一種能力,心靈素養(yǎng)的體現(xiàn)。無疑,海燕是具有這種能力和素養(yǎng)的一個女子,所以,她之后著書立說,在文學領域小有建樹是很自然的事情。
作為一個老郵政人,我自然對信件、郵件這些散發(fā)著墨香的文化載體情有獨鐘。幾十年過去,經(jīng)自己的手寫過、回復過、收寄過、處理過、用文字報道過、用詩句贊美過的信件不計其數(shù),猶如汪洋,但只有1984年深秋的那一封,獨獨令我魂牽夢繞。美,有時候就是一種魔力,讓你欲罷不能。
去年,我搬了新居,在庭前院后栽了十幾棵桂花樹。馬上又是深秋,又是桂花盛放的時節(jié),到時候,我也要采集足夠的桂花來,裝在信封里,寄給那個坐在時光深處拈花微笑的女子。
責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