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你好！

現在是8月11日凌晨4點。立秋像刀子一樣，往家鄉(xiāng)身上一扎，熱血就瞬間被釋放了。天氣微冷。此刻，我和剛剛成為你嬸子的女人站在你家鄉(xiāng)的小火車站，等待著回程的列車。我開始瑟瑟發(fā)抖。

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離家了，但每次來到這個三面環(huán)山的火車站時，我總會不經意想起你，我的侄兒，請允許我如此親昵地叫你一次。

就在昨天的雞嶺，在我的婚禮即將開始的時候。你七奶（我母親）簇擁著你四爺家的嬸子對我說：“王成來了、王成來了，你去迎一迎。”我順著她們示意的方向看到你向我走來，十幾年了，你個子似乎沒長多少，臉依舊白皙，只是白凈的嘴唇上多了層毛茸茸的胡子。根據生長規(guī)律，你圓圓的臉盤肯定比十幾年前要大很多，可給我的印象卻是它們十足變小了，它們早沒了那份臟兮兮質樸的怯懦；墨綠色T恤和牛仔褲的搭配也儼然告訴我你也早已變成了一個十足的城市人，一個生活水平比我要好的城市人。按道理說，你身上早已不具備我一直尋找的家鄉(xiāng)的氣息，可我不得不承認，在南方的歲月，我不可避免地會想起你。哪怕從來沒人跟我提到過關于你的消息。

我走上前去，右手臂自然地順著你的后背拍了拍。你客氣地說：“你變白了，我都不認識了。這位該叫小嬸吧？”說著，你臉迎向我媳婦。當時我想，假使我胸前沒戴那只印有“新郎”字樣的花，你肯定認不出我。當然，我也認不出你。

一句小嬸聽上去格外別扭，可能因為你從沒在長輩都不在場的時候叫過我小叔。誰叫我們同齡呢？如果人生能重來的話，我真希望我們能跨越叔侄關系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墒菫楹谓裆鷧s從未做到呢？

我始終記得我們初次見面的場景。

十歲那年暑假的一天中午，我坐在鍋臺前打掃殘余的午餐。這時隔壁院子里傳來了一陣吵鬧的聲音，母親放下碗筷應聲而去。我聽到她在院子里說，這不是王成嘛！

王成是誰？我循聲而去。

母親在柵子這一側招呼你，過來！她說，都來雞嶺了，哪有不來你七爺家的道理。于是，本來在院子里玩得熱火朝天的你被強行拉到了我家吃午飯。

印象中，那時你穿了件淺藍色的布褂子，留著小平頭，白凈的臉上掛著一溜臟兮兮的鼻涕，怯生生的。

你第一次跟著你鄰居家的小伙伴來雞嶺這個地方，去的卻是你鄰居的親戚家。不知道來之前你是否知道他們家和我家做鄰居，或許你爺爺也告訴你雞嶺有個七爺，要你去看看他。但是你太膽小了。那時我們畢竟都只有十歲，況且你內心里對這個七爺是否有一丁點印象呢？或許連你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你并沒打算去看你七爺。但是，你又得讓他發(fā)現你來了雞嶺。于是你在隔壁的院子里制造出了很大的聲響。我猜得對嗎？

后來我領你去了我的學校，領你去認識我的同學，領你去和我鄰居家的小孩玩耍。后來，你回去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見你，大約有兩年吧。

第二次見你，是我們讀五年級的時候了。

一個下著大雨的黃昏，你出現在我家門口，父親把你領進來時，你早已淋成了落湯雞。父親母親對你很熱情，他們在廚房里燒水、做飯，猜測著你可能出現的情況：逃學。你卻少言寡語，和我一起低頭坐在桌前寫作業(yè)。我聽見他們在廚房議論，又覺得那些議論荒唐至極。我想，一個不喜歡讀書的壞小孩怎么可能會躲到我家里來？況且，逃學跑出來寫作業(yè)？

然而我錯了。沒過多久，當你爺爺和你叔叔心急火燎地出現在我家，連晚飯都沒吃就把你帶了回去時，我若有所失。那種感覺很微妙。我突然發(fā)覺冒雨前來的你一定不是想找我一起寫作業(yè)的?？赡銥槭裁床徽f呢？

我印象中，你就是一個不愛說話的孩子，就像在你爺爺的四個兒子中我從未見過的你的父親一樣。你們從來都是默默無聞，似乎都需要有一個特殊的事件誕生，才能讓周圍人發(fā)覺你們的存在。然而這樣的事件，往往都太殘酷了。

我在南岔讀高中的那年，你父親去世了。他是在進山采山貨的時候突發(fā)腦出血走的。很難想象你是怎么熬過來的。好生生的一個健康的人早上還進山賺錢，卻再也沒有回來。聽我父親說，尸體是在三天后找到的，找到時，早已凍得僵硬。

我得知這一消息后腦海里浮現的第一個場景就是默默無語的你跪在父親的棺木前守靈的畫面；第一個念想就是：王成變成孤兒了。

于是，我突然心血來潮，開始聽韓紅的《天亮了》，淚流滿面。那是我第一次提筆給人寫信，我專門買了一本素雅的白色信紙，用一支藝術筆一筆一畫、齊整整地碼了兩頁紙。想著年僅16歲的你，長輩之情躍然紙上，邊寫邊流淚。

你卻沒有回信。

我始終不清楚一直以來你在心里是怎么看我的?；蛟S你早就窺探到我們沒有絲毫共同性這一事實，是緣于性格差異？輩分差別？或者只是簡單地因為你不想回信，你文筆不好，你沒那么多愁善感？或者，你已預感到了你需要面對的那些現實？你是家里的長子，你要照顧妹妹，更要照顧你那只會賭錢不會持家的母親。

轉眼到了2003年，我讀高三。我大大爺（你大爺爺）建議我去加入他們鐵路系統(tǒng)，讓我去考鐵路中專，我那時一心只想考大學，拒絕了他。后來我聽說你輟學去考了，你那時在當地的高中已經是全校的尖子生了。得知那個消息，我突然很為你沒繼續(xù)進行高中學業(yè)感到惋惜?？赡憔挂匀〉诙某煽兛贾辛耍ソ椈瘜W習了一段時間之后你就被分配到了哈爾濱鐵路局，成了一名鐵路技工。

我高考來了南方，畢業(yè)后進了當下的這個國企，做了一名普通的辦公室文員。我從事的是腦力勞動，時常覺得心力交瘁，壓力很大，輕飄飄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每當這時，我會不經意想起你，想起從事體力勞動的你，我覺得那是一份實實在在的工作，很基層，卻能讓人腳踏實地。生活，不就該是由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實實在在的小事拼湊而成的嘛！猛然間，我悟到了我時常想起你的原因。你說，假使當年我選擇了去考鐵路中專我會考上嗎？如果我考上了，我將經歷的是不是就是你現在正在進行著的生活？很慶幸，你選擇了我沒有選擇的那條路。我們之間像隔著一面鏡子，你就是另一個我，是我對人生抉擇感到后悔時的一個標桿，它似乎能讓我醒目地意識到另一個我是那么清晰，那么一目了然。

一直到昨天才再次見你。十多年了，你已身為人父?？粗阍谌巳褐写蠓降卣務撨€在襁褓中的兒子時的那種喜悅，竟像變了一個人。這讓我感覺，我從來也沒真正認識過你。然而那些屬于我們稀薄的童年記憶，它們真的存在過嗎？你還會想起嗎？總覺得有那么多話想說，卻發(fā)現一句都說不出口。開始我以為那種感覺可能會像魯迅和閏土一樣，可我錯了。沒離開故鄉(xiāng)、每天踏實忙碌的你是那么真實，真實得無論物質還是思想都遠比我富有。而我卻是飄的，浮萍一般，時至今日，毫無歸宿感。我想我們沒辦法溝通完全要歸結于時間和空間的距離，時間和空間給了我們截然不同的生活，沒有共通性的生活導致了我們之間話題的匱乏。如果還有其他的，那就一定是可憐的叔侄關系了。我是你叔叔輩中最小的，你卻是你這輩分中最大的。它直接影響了我們的性格，培養(yǎng)了喜歡說教，長于舞文弄墨的我；卻培養(yǎng)了肩挑生活大梁，過早體會現實生活，不善言辭的你。

從這個角度看，誰是真正的成熟，誰更怯懦簡直不言而喻。你繼承了我們家族祖祖輩輩身上的東西，那就是艱難生活的歷練。我的爺爺帶著奶奶、大伯和你爺爺從山東來到了東北，孰知經歷過多少生活的艱辛？你的父親、大伯相繼早逝，一個叔叔常年雙目失明，他們又嘗盡多少生活的無奈？還有你那鐵石心腸的爺爺——在他們七個兄弟中最有個性的男人，一個考慮自己遠多于考慮兒孫的人。有這樣一種人，這輩子他們活出了他們自己，卻把寒冷留給了別人。當他年逾六十，卻不顧親戚們反對，拿著高昂的退休金娶了這輩子的第三任妻子，把自己的晚年過得紅紅火火的時候，又讓你經歷了多少現實的冷淡？

突然覺得，你就是這么成長起來的。我們的祖輩就應該是這么成長起來的。這是我時常想起你的癥結所在。

去年，聽母親說你結婚了。我替你高興。

現在，聽說你兒子都出生了。我更替你高興。

你是該有幸福生活的時候了。

我在火車上給你寫信。此刻，火車已開出了小興安嶺。山溝溝里的小站被我拋在了腦后，我們的童年被我拋在了腦后，那時雖不善言辭但想必一定單純和快樂的你、可以在自己的想法中盡情馳騁的你被我拋在了腦后。接下來火車會經過哈爾濱，會路過你現在生活的城市?？晌覅s想還是不要見你了。我經不起那種尷尬。想說又沒話說，覺得有很多要說卻又不知從哪開始的尷尬。

生活，早已讓我們停不下來。我們缺少一個個開始，一個個結束，缺少那一個個停頓點。

知道你好，一切都好。就像此刻窗外濃濃的綠，依然如舊。

我要做的，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你：一生幸福！

小叔

2012.8.12

責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