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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與醉

        2012-04-29 00:00:00梁曉聲
        散文選刊·下半月 2012年11期

        對于飲酒,我從沒喜歡過,不論何種酒,不論多么名貴的酒;中國的也罷,外國的也罷。至今,我也無法理解喜歡飲酒的人們飲酒時的快樂。

        然而我竟大醉過幾次。那特別痛苦的感受,至今心有余悸。一次在1967年,“文革”第二年,我下鄉(xiāng)前一年,冬季里的一天。我18歲了,已經(jīng)于1966年初中畢業(yè),但報考哈爾濱師范學(xué)院的大理想破滅了。所謂人生理想之于我,在當(dāng)年,確乎的也就是先成為哈爾濱師范學(xué)院的一名學(xué)生,三年后成為哈爾濱一所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罷了。那理想之于我不消說是非常理性的。父親身為支援“大三線”建設(shè)的建筑工人,遠在四川。每月五十幾元工資,最多也只能寄給家里40元;而母親和我們五個兒女,僅靠那40元維持生活,日子過得真是不容易啊。何況,考上了大學(xué)的哥哥,因家境貧窮,明擺著供不起他讀完大學(xué)的,竟于四年前患了精神病,使我家貧窮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了。而我自初一下學(xué)期起,由于18平方米的一個小小的破敗的家里,終日還被患精神病的哥哥鬧騰得幾無片刻安寧,學(xué)習(xí)成績直線下降,以那等令我羞愧不已的成績考高中是肯定考不上。幸而,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我的語文成績一向是優(yōu)良,考上哈爾濱師范學(xué)院的語文系我還是頗有幾分信心的。受那信心的鼓舞,我在填報考志愿前到師范學(xué)院去過幾次。在當(dāng)年的哈爾濱,師范學(xué)院地處郊區(qū),校園不大,五六幢老舊的三層樓而已,主樓也是。我在校園里獨自“參觀”,想象著以后將成為那里的一名學(xué)生,憂愁之心多少獲得了點兒慰藉?,F(xiàn)今的人們也許會說,既然家境貧窮,為什么還要考師范學(xué)院呢?不是已經(jīng)18歲了嗎?直接參加工作不是能更早地替家庭掙份工資嗎?可在當(dāng)年,一名初中畢業(yè)生居然想要找到一份工作,倘無特別特別硬的后門,則便等于是癡心妄想,連掃馬路或運送垃圾之類的工作,哪怕是臨時的,沒有任何后門可走的人家的孩子,也是休想輪到機會的啊。而我的家,正是一個完全沒有任何后門可走的人家。

        所以,考入哈師院,不但是我唯一的理想,而且是我唯一的理性選擇。

        記得十分清楚,當(dāng)年那份報考志愿表有三檔,三檔里我填的都是哈爾濱師范學(xué)院。即使畢業(yè)后分配到了郊縣的一所小學(xué)那也心滿意足,無怨無悔。在初中畢業(yè)后的一年多里,我因自己都18歲了還不能為家里掙一分錢,又眼見母親的臉終日愁云密布,而羞愧難當(dāng),心燃急火。我已經(jīng)扒過樹皮了;我已經(jīng)撿過煤渣了;我腳上穿的,已是從鄰居收回來的破爛堆里挑出來的破鞋子了!但樹皮不是錢,煤渣也不是錢,并且不是天天都可以扒到撿到的?。”M管能為家里省下幾角錢,但那對于貧窮的生活又有什么實際的改變意義呢?即使我終日光著腳,根本不穿鞋子,貧窮的日子還不是照樣貧窮嗎?

        畢業(yè)后那一年半里,我經(jīng)常做兩種夢。

        一種夢境是撿錢——扭頭四望,前后左右遍地錢。說遍地,也不是多到可以用手捧,而是像收割過的莊稼地,這里那里都可望見掉落的麥穗、谷穗與豆莢。我在夢境中撿錢,如同早年農(nóng)村的孩子在秋收后的莊稼地里拾麥穗、谷穗或豆莢。也挺奇怪,夢境中地上的錢,從沒出現(xiàn)過一元以上的紙鈔,更多見的是硬幣,壹分的、貳分的、伍分的。當(dāng)年沒有壹角錢的硬幣。我夢境中也出現(xiàn)過角鈔,壹角的、貳角的、伍角的。出現(xiàn)過貳角錢或伍角錢的時候極少,然而確曾是出現(xiàn)過的。

        我的理想是那么的理性,真叫是理性之想呵。

        我的夢也是那么的理性,連在夢里撿錢都不敢奢望能撿到一元的,真叫是理性之夢呵。

        由那些撿錢的夢,我在青年時就形成了一種對夢的認識:倘人對生活的希望是特現(xiàn)實,特理性的,那么他的夢境也斷不會超現(xiàn)實到哪兒去。正如賈大斷不會在夢中與林妹妹幽會。寶玉與襲人共赴巫山、纏綿云雨的夢,賈大也肯定是做不來的。也正如阿Q們的“革命”理想,只不過是在鄉(xiāng)紳趙老爺家與吳媽“困覺”。但我終究讀了不少文學(xué)書籍,已是一名文學(xué)青年了。故我的夢境有時也特浪漫——在某幾場夢中,硬幣已不是出現(xiàn)在地上,而是生長在花枝上了。并且呢,由幾枚硬幣,組成為花朵。五瓣的、六瓣的、多層花瓣的;壹角、貳角、伍角的角鈔,則像花葉一般生長在花枝上!

        多美好的夢呵!多浪漫的夢呵!

        夢中的我,不必一次次彎下腰了,直著腰就可以前后左右地“采”到“花兒”,不,采到錢了!

        請想想吧,如果一朵“花兒”是由伍分的硬幣組成的,而且是六瓣的,多層的,手到采下,那一大朵便是多少錢呵!還有是角鈔的葉子呢!所以夢中的我,不但像南方小女子摘采茉莉那般快速麻利地采錢,還一把一把地大抓角鈔。

        當(dāng)然地,再大朵的一朵銀光閃閃的硬幣茉莉,那也不比一片伍角錢的“葉子”能錢多到哪兒去。奇怪的是,當(dāng)年夢中的我,卻一向是先采“花兒”后抓“葉”。多年以后我也沒想明白,那究竟意味著什么。

        是的,在我18歲那一年,在中國的1967年,經(jīng)常做以上那么一種特美好、特浪漫、特現(xiàn)實,也特“中國特色”的夢。經(jīng)常做撿錢之夢,夢境中卻從沒出現(xiàn)過面值一元以上的錢鈔,這樣的夢還不夠現(xiàn)實嗎?簡直還很自律呢,是吧?

        按說,18歲的年齡,正是開始做每個男人大抵總會做過幾次的性夢的年齡,好羞愧啊,18歲的我經(jīng)常所做的竟是撿錢的夢,低俗的夢。是的,如今想來,當(dāng)年的我如果經(jīng)常做性夢,那也比經(jīng)常做撿錢的夢更正常呵!而且還不是撿成捆成捆的錢,撿的盡是硬幣和角鈔,還從沒打算往失物招領(lǐng)處交!不但低俗,簡直鄙俗。

        如果說我做的第一種夢是荒誕浪漫主義之夢,那么我做的第二種夢便是理想現(xiàn)實主義之夢了——夢的場景自然是哈爾濱師范學(xué)校。我成為它的學(xué)生,胸前戴著它的?;眨诮淌依锫犂蠋熤v課;在圖書館自習(xí)或閱讀一部什么小說;考試……每次考試起初都挺順利,大致看一番卷子,從沒覺得哪一道題會難住我,但接著就會發(fā)生令人徒喚奈何的事了,不是鋼筆帽怎么也擰不下來,最終將鋼筆弄斷,便是鋼筆突然滴水兒,雖然只不過是不大不小的一滴墨水兒滴在卷面上了,但不知怎么一來,我會將那滴墨水兒搞得滿卷面都是。已經(jīng)答過的題完全看不到答案了,沒做的題也污染了。總之,就像憨豆先生打了一個噴嚏,濺到名畫上一小點兒口水星兒,想要從名畫上抹去而最終將名畫揩抹得一派狼藉那樣。這其實還不算多么糟糕,最糟糕,不,最令我無地自容的是,原本一切都挺順利,簡直也可以說感覺良好,明媚的陽光灑滿教室,也照耀著我的課桌面,我的筆下水兒流利,我從容不迫寫下的字跡工工整整,仿佛印刷字……可是忽然間,天啊,怎么會發(fā)生那樣的事!——忽然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沒穿褲子就坐在教室里了!說沒穿褲子是不確切的。確切地說是連短褲也沒穿!我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竟會完全赤裸下身地坐在教室里參加考試!在夢境中我本能的反應(yīng)必然是而且只能是暗暗地、用力地拉扯我上衣的下邊兒,希望拉扯到超過大腿根兒的長度,而那當(dāng)然是徒勞無益根本做不到的。而且適得其反,越拉扯越短!又不知怎么一來,上衣竟變成了兜兜!同時我自己變成了一個光腚小孩兒在課桌上爬,同桌的女生大聲呵斥我,而我聽到監(jiān)考老師大喊我的姓名……

        我說這種夢是理想兼現(xiàn)實主義之夢,乃因在夢境之中我畢竟成為了師范學(xué)校的一名學(xué)生,確實有著理想主義的成分。為什么又說是現(xiàn)實主義的呢?因為在1967年,記不清是哪一個月份的事了,北京傳來了所謂“中央文革領(lǐng)導(dǎo)小組”的號召:全國一切中學(xué)大學(xué)的革命學(xué)生,都要將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當(dāng)成一場長期的、持久的政治運動來進行,不獲全勝,絕不收兵!資產(chǎn)階級教育部已被砸爛,今后初中生考高中、考中等技術(shù)學(xué)校、師范學(xué)校,高中生考大學(xué)的升學(xué)方式永遠取消。一切學(xué)生有無進一步升學(xué)的資格,首先要視其在“文革”中的政治表現(xiàn)如何。

        我的天性中并不具有熱衷于勇猛地革別人之命的精神。當(dāng)我的眼看到了,我的耳聽到了一件又一件幾乎天天都發(fā)生幾件的冷酷無情地革別人命的事件,而所謂“勇猛”其實只不過是殘暴的另一種說法,并且獲得堂而皇之的革命口號煽動,和所謂“紅色司令部”的慫恿?xí)r,我所讀過的一切書中的一切可敬的人物,不管是虛構(gòu)的還是真實的人物,似乎每天都在諄諄告誡于我:那是不對的。真的革命者不應(yīng)該是那樣的一些人,真的革命也不應(yīng)是那么進行的!不要信那一套,遠離之,遠離之……

        1967年是我自從出生以來做夢次數(shù)最多的一年,比1960年至1963年間“饑餓年代”所做的夢的總和還要多。在后三年中,我的夢境內(nèi)容相對單純,經(jīng)常夢到的是過年過節(jié)飽吃美餐的情形。至于那美餐呢,不過就是大米飯、饅頭、豬肉燉粉條之類。也夢到過撿東西,撿到的幾乎無一例外是可當(dāng)即便吃的東西,比如一個不知從哪兒滾到馬路邊的大西紅柿,或一出校門發(fā)現(xiàn)某處有個由紙繩捆扎的紙包,打開來驚喜而見竟是一包粗糧細做的“實驗點心”,甚或會是一塊人造肉?!皩嶒烖c心”大抵是用包谷面和高粱米面做的,而人造肉則是用淘米水沉淀后收集在一起的淀粉做的。也有夢著過撿到了糧票的時候。但從沒做過撿錢的夢。因為那三年的實際情況是,只有錢沒糧票幾乎不管去到哪兒,哪兒都吃不成一頓飯。那三年我才是小學(xué)生,根本不會做和哈爾濱師范學(xué)院有關(guān)的夢。雖然整天挨餓,卻從沒做過噩夢。但1967年,我不但經(jīng)常做撿錢的夢、與師范學(xué)院有關(guān)的夢,也每做噩夢。白天看到方式極盡凌辱之能事的批斗情形,夜里的夢境中便會出現(xiàn)那一情形。而且,特悲哀的是,看到被批斗的人正是我的父親?;虬滋炻犝f,一個什么什么人,因不堪忍受凌辱和折磨,以死抗議,爬上工廠極高的濃煙正升騰著的煙囪,一頭栽將進去。結(jié)果是,以后那情形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了,那一頭栽入高大煙囪的人變成了我自己!

        是的,1967年,我不斷做撿錢的夢、在考場上發(fā)現(xiàn)自己竟赤裸著下身的夢,以及種種驚出一身冷汗的噩夢。已經(jīng)18歲的我,“饑餓年代”之后不再臉色青黃(我想那是由于嚴重營養(yǎng)不良造成的吧)皮包骨頭,逐漸胖了一點兒的我,一年之內(nèi)又因睡眠不足瘦回了原形。嚴重失眠對我身體的負面影響并不比嚴重的營養(yǎng)不良對我身體的危害小些。18歲的我整天昏頭漲腦無精打采,而且目光憂郁,表情呆滯,臉上陰云籠罩。當(dāng)然我因夢缺眠也不僅僅是由于一心想要為家里早點兒掙一份錢而等于癡心妄想,還因為我的哥哥經(jīng)常在深更半夜非出家門不可。他說特務(wù)們正用遙控器折磨他的頭腦,他要偵察出來他們潛伏在什么地方。跟隨他深更半夜幽靈似的到處瞎轉(zhuǎn)的主要是母親。往往地,我太心疼母親于是也自己跟隨。

        12月下旬的一天,母親袖著手回到了家,臉凍紅了,鼻尖上凍住著一滴鼻涕。她一進家門就把我叫到桌前,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紙包,讓我找個小空瓶,將里邊的東西裝瓶里。我看出母親雙眼也紅紅的,分明哭過。紙包里是一手心那么多紫紅色的結(jié)晶物,有指甲那么大,更多是米粒那么大的。我知道,那些東西便是所謂“朱砂”了。

        母親不知聽誰說的,朱砂是可以治好哥哥的病的,于是四處借錢,求一位有門路的街坊給買到了。

        那些東西究竟是不是朱砂,我至今也不得而知。但母親卻對那些東西是朱砂深信不疑。她為買那一小包東西居然花了20多元!而20多元是一家人半個月的生活費,而那20多元還是借的!而全家人的生活僅靠父親一個人寄回家的錢維持!而父親再多一元錢也沒能力往家寄了!

        我埋怨地問:“媽,不過了?”

        母親淡淡地說:“過日子的事不用你操心?!?/p>

        不用我操心?哥哥瘋了,我就是家里實際上的長子了呀!不用我操心我就不操心了么?!盡管操心那也是白操心。我一邊往一個空了的小藥瓶里裝那些所謂的朱砂,一邊生母親的氣。

        對于哥哥的病,我和母親有不同的想法。母親聽人說,精神病院是根本治不好精神病人的,只不過是替家屬管理精神病人的地方罷了。我承認這基本上是事實,但我更知道這世界上根本沒有能治好精神病的藥,而這一點基本上也是事實。那么,我認為就完全不必為買藥而借錢而白花錢了。但凡能湊足一筆錢的話,以求人將哥哥送去住院為好。若能那樣,全家人起碼可過一兩個月消停的日子。如果不這么想問題,說不定哪一天家里會被哥哥鬧騰出第二個瘋子來,而且那第二個也許是我。

        1967年,在我和母親之間,經(jīng)常發(fā)生兩種思想、兩條路線的斗爭。而實際上哪一種思想哪一條路線都同樣不能使哥哥的瘋病好起來,只不過是兩種都無可奈何的思想和路線的斗爭罷了,也可以說是本質(zhì)上毫無意義的思想和路線的斗爭。

        我還沒將朱砂全部裝入小瓶里呢,母親又從抽屜里翻出了一張酒票,給了我?guī)自X,命我去買回一瓶成瓶的酒來。我賭氣將小瓶往桌上一扔,小瓶滾落地上,朱砂撒了出來。母親吃一驚。趁她彎腰撿時,我沖出了家門。

        1967年冬季的那一天,干冷干冷,估計超過零下30度了。當(dāng)年的哈爾濱,每戶每月發(fā)一張酒票一張煙票。一張酒票可買一瓶酒,一張煙票可買兩條普通煙。沒有票只能在黑市上買,而在黑市上買煙酒是投機倒把,破壞社會主義市場,不論買方還是賣方,被抓住了輕則被送入思想教育學(xué)習(xí)班,重則要被勞改。我家的煙酒票一向是送人的,是母親的公關(guān)成本。母親經(jīng)常向街坊鄰居借錢,不維系良好的公共關(guān)系是不行的。對于母親,也只能付出那么一點兒象征性的成本。年底年初也就是春節(jié)前的酒票,可以買到一瓶好酒。而所謂好酒,也不過就是一瓶酒濃度較純,水成分少點兒的酒而已。我曾聽母親說過,那樣的一瓶好酒,是要親自送給替我家買到朱砂的街坊的,以謝人家的費心。我買到酒往家走時,心里不禁產(chǎn)生了這么一種想法:好酒,好酒,我寧肯自己喝光了它,而讓母親送不成人!誰知那朱砂是真的假的,就那點兒值不值二十幾元?就算是真的,就算確值二十幾元,想要靠那點兒朱砂治好哥哥的瘋病,明擺著是愚蠢的嘛!母親,母親,明明我的思想才是正確的思想,我主張的路線才是正確的路線,為什么就是不聽我的呢?!

        那好,我要將這瓶好酒喝光!

        心里這么想著,張口就咬瓶蓋。當(dāng)年牙也結(jié)實,輕易就將瓶蓋咬了下來。還沒喝呢,濃烈的酒味已通過鼻孔刺激出了兩行眼淚。但我意已決,不肯作罷,用衣袖揩去眼淚,閉著雙眼,咕嘟喝了一大口!

        那是60度的烈性酒。我才18歲,此前一滴酒也沒沾過。我父親從不飲酒,似乎連聞到酒味都會微醉起來。我分明繼承了父親的基因,注定是個酒精過敏的男人。

        但當(dāng)時我豁出去了。

        一大口酒咽下,胃里像頓時燃起了熊熊大火,仿佛要從嗓子里冒出一股濃煙似的,連眼窩里都感覺被煙火烤熱了。我趕緊抓起一把雪塞入口中。

        往家走的一路上,我左手握著酒瓶的細脖子,右手攥一團雪,不時地仰頭咕嘟灌一大口酒,緊接著吞一口雪。

        那時是下午三點多鐘,中午吃的一個窩頭已被胃腸消化掉了,腹中空空如也,烈酒對胃腸的刺激是那么的兇猛,好像每一口咽下的都是鏹水兒。倘不一口一口地吞雪,第一口酒后我是絕不會再喝第二口的。冰涼的雪麻痹了我的口腔和胃腸,使酒精的刺激似乎暫時變得還可以忍受。

        那對于我純粹是一種自虐。

        如果說喝下第一口第二口時,我還沒喪失理智,只不過企圖通過那種自虐般的方式對母親的“錯誤思想”、“錯誤路線”表示抗議,那么第三口第四口酒喝下去之后,我的理智漸漸喪失了。我不僅想一醉方休,還進而想醉死拉倒。并且,我的抗議心理,由起先只不過是對于母親而轉(zhuǎn)向?qū)τ谪毟F對于“文革”年代了。18歲的我當(dāng)時已在中學(xué)時期參加過幾次下鄉(xiāng)勞動了。從城市到農(nóng)村,我的眼見到了許許多多的貧窮現(xiàn)象。僅以我家住的那一條臟街為例,如果不是由于我的哥哥瘋了,我家的生活還算不上最困難的呢。我的男同學(xué)中,有人不享受幾元錢助學(xué)金是根本上不起學(xué)的。街頭街尾有的人家的屋子,簡直就形同土坯壘的一個窩。而在農(nóng)村,廣大農(nóng)民每個工分才合幾分錢,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反倒欠下生產(chǎn)隊的錢,那是一點兒也不稀奇的事。有的農(nóng)民家,窮得十幾年換不起一領(lǐng)新炕席,每年發(fā)的布票那根本就是白發(fā),因為窮得沒錢買新布!

        是的,在1967年,我不但對治好我哥哥的瘋病絕望了,對我們這個國家也幾乎徹底絕望了:它十幾年沒給我的父親漲工資了;它使我哥哥之復(fù)學(xué)成為破滅的幻想;它使我既升不了學(xué)也找不到一份哪怕只能掙少得可憐的錢的工作;它使從城市到農(nóng)村貧窮景象隨處可見;現(xiàn)在它又使工廠停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遭到人為干擾,一部分人將另一部分人置于死地而后快……

        那會兒,喪失了理智的我,竟心生決絕一念,想要通過一瓶烈性的酒與它了斷一切關(guān)系,我想到了“魚死網(wǎng)破”四個字。

        “階級斗爭是個綱,綱舉目張。”“綱”就是網(wǎng)綱;“目”就是網(wǎng)眼。好大的一張網(wǎng),那網(wǎng)眼又是那么的細密!而18歲的、對個人命運完全尋找不到方向的我,僅從年齡說是一條不大不小的“魚”。我對于那張將我收入其中的巨網(wǎng)是無可奈何的。既然不能破網(wǎng)而由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那么我這一條不大不小的魚起碼還可以選擇死!

        我不知我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總之我趴在炕上,頭耷拉在炕沿前嘔吐不止。腹中空空,吐出來的只不過是一大口一大口的胃水。后來吐出的胃水發(fā)綠了,那是因為連膽汁也在吐著了。

        哥哥事不關(guān)己地依舊喃喃著瘋話。

        弟弟妹妹們嚇哭了。

        母親淚流滿面卻不知所措。

        來了幾位好鄰居,往我口中灌積酸菜的水,用雪擦我前胸后背……

        我第二天醒來時已近中午,弟弟妹妹們一個也不在家,只有服了安眠藥的哥哥睡在炕另一邊,發(fā)出輕微的鼾聲。還有母親,她斜蜷雙腿坐在我和哥哥之間,面朝我,背對哥哥。

        母親臉上毫無表情,一夜之間她更瘦了,幾無血色。以后,母親當(dāng)時那張臉,深深地刻印在我記憶中了。

        母親說:“我將你弟弟妹妹打發(fā)到鄰居家去了,單等著你醒過來?!?/p>

        我閉上了眼睛。

        “紹生,你想怎樣?”

        母親的聲音很小,但是在我聽來,似乎被擴音器擴大了一百倍,以至于我的耳膜都被震得起了回聲似的。

        良久,我才訥訥地說:“想死?!?/p>

        我的聲音也很小,由自己聽來,如同一千里之外的老舊電話中的耳語,伴著某種雜音——我的中耳炎被烈酒燒得復(fù)發(fā)了。又良久,我聽到母親一字一句地說:“大兒子那樣,二兒子這樣,你父親又遠在幾千里之外,半夜的時候,我也起過想死的念頭。”我的心咯噔一下。

        母親語調(diào)冰冷地問:“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怎么打算?”我眼角淌下淚來,信誓旦旦地說:“那我就挑起咱們這個家的擔(dān)子,照料哥哥,帶大弟弟妹妹?!?/p>

        “聽你這話的意思是,我死了對于咱們這個家也不要緊啦?”是生氣的口吻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蔽覂?nèi)心產(chǎn)生了莫大的冤屈。

        “知道我為什么改變了想死的念頭嗎?”母親的話又恢復(fù)了平靜。

        “媽你別問了行不行?”母親的話每一句都使我難受極了,我?guī)缀踅泻捌饋怼?/p>

        “因為你的行為說明你是個忤逆之子!我要是將你哥將你弟弟妹妹拋遺給你,那就害苦他們了!”母親的聲音突然大了,聽得出她情緒失控了,她一邊譴責(zé)一邊劈頭蓋臉地打我,而我用被角蒙住了頭,“全中國就我們一家有一個精神病患者嗎?還有人家媽媽瘋了的呢!還有人家爸爸瘋了的呢!還有一家出了兩個瘋子的呢!全中國就咱們家不幸?。⌒〖t樓里有戶人家父母雙雙自殺了,人家是初中生的女兒也沒想死!你這么經(jīng)不住事,哪里配是我的一個兒子?!”

        小紅樓是馬路邊幾年前蓋起的一幢六層小樓。以今天的眼光來看簡直就是丑小鴨??稍诋?dāng)年,它出現(xiàn)于我們那個貧民區(qū)附近,引起了普遍的羨慕甚至嫉妒實屬必然?!拔母铩币婚_始,它成了造反派們的眾矢之的,幾乎每天都有人被從家里拖出去挨批挨斗,被游街。因為住在小紅樓里的,十之八九是各文藝單位的中青年人,大抵是重點培養(yǎng)對象。在“文革”前,那體現(xiàn)的是優(yōu)待性的關(guān)懷。在“文革”中,當(dāng)然就成了“資產(chǎn)階級文藝路線”的罪證。我曾在小人書鋪認識了一個家住小紅樓里的女孩,還到她家去借過書。她家其實也不算大,兩室一廳六十幾平米的面積而已。但給我的印象,卻如同冬妮婭的家最初留給保爾的印象。我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雖然并不屬于保爾和冬妮婭的那么一種關(guān)系,雖然我壓根兒就沒幻想過那么一種關(guān)系,但母親的話還是立刻使我替她擔(dān)憂了。我猛地掀掉被子,一言不發(fā)就匆匆穿鞋。

        “你要哪兒去?!”母親嚴厲地瞪著我。

        我說去上廁所,話一說完,人已沖出了家門。那女孩家的門外,大字報大標(biāo)語將所有的墻壁都貼嚴了,而且已經(jīng)不知是第幾層了。門也被粘上了一張大白紙,幾行拳頭大的墨字寫的是“罪該萬死!死有余辜!死了活該!”

        我好幾天沒走到小紅樓那里去了,瞪著那12個巨大的黑蜘蛛般的墨字,我暗想母親所說的那種不幸,肯定無疑就是這戶人家的不幸了。

        我才拍了幾下門,門就開了,我認識的女孩從家里探出頭來,詫異地問:“是你呀,有事嗎?”

        我問:“你還好吧?”

        她點點頭。

        我吞吞吐吐地說我很替她難過。

        她反問:“你也知道了?”

        我點頭。

        她邁出了家門,真摯地說:“謝謝你這么關(guān)心我??!”——指指上一層樓,又小聲說,“不是我的爸媽,我爸媽接受批斗去了。是五樓一戶人家的事?!蔽姨ь^朝樓上望一眼,復(fù)看著她,內(nèi)心一時感慨萬端。

        “瞧你連棉襖也沒穿就到這兒來了,進屋暖和暖和吧……”她從門旁閃開的同時拉開了門。

        我猶豫。

        她苦笑著說:“可惜沒書借給你了……一本也沒有了。你在我家見過的那些書,我?guī)椭改溉纪低禑饬恕薄澳敲醋鍪钦_的!”——我一說完這一句愚蠢的話,猛轉(zhuǎn)身跑下樓去。

        我進入家門,弟弟妹妹也都從鄰居家回到了家里。母親很照顧我是二哥的自尊心,沒再當(dāng)著弟弟妹妹的面說什么使我無地自容的話。但弟弟妹妹們接連幾天躲避我,他們對哥哥還并不那樣。他們看我時的目光是陌生而又忐忑的,我想他們都是被我的行為大大地驚嚇了一場,這使我內(nèi)疚不已。

        第二年也就是1968年的5月,北大荒某農(nóng)場的人來到二十九中作“上山下鄉(xiāng)”動員報告。一聽每月可掙32元工資,我頓時心向往之。報告會剛一結(jié)束,便迫不及待,不,簡直可以說是心急火燎地報了名……

        自從我成了一名黑龍江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的“戰(zhàn)士”,確切地說是自從我每月能夠掙到41元多的工資了(我所在的一團屬于寒帶地區(qū),每月另有9元的寒帶補助),我再也沒做過撿錢之夢,一次都沒做過。想想吧,我每月至少可以往家寄20元錢了,多時可以寄25元。十幾年來,父親也只不過能每月往家寄40元或45元。我終于成了父母的兒女中第一個可以為家庭掙份錢的人了。我如愿以償了,什么艱難困苦,對于我都是根本不值一提的事了。每月的生活費多了一半,對于一戶城市里的窮困人家,那是多么大的境況改善??!我每月寄回家里的錢,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了我對父母的報恩愿望。一想到母親臉上的愁云定會因而減少,我心欣然。我也不再做與哈爾濱師范學(xué)校有關(guān)的夢了。對于我,哈爾濱師范學(xué)校不存在了。

        我開始做另一種夢了。

        世上的人其實也可這么分為三類——一類是有生理基因的人。每個人都是這樣的人。生理基因即所謂先天遺傳,它對人生的影響很大,而且人對那種影響幾乎無法擺脫??v然是負面的影響,大抵也毫無辦法。第二類是不但有生理基因,還具有后天形成的文化“基因”的人。文化“基因”究詰起來是不符合邏輯的。因為前提若非遺傳,“基因”之說便不成立。這里所說之文化“基因”,是指人文思想充沛、人文元素飽滿的書籍對人的影響。那一種影響如果從一個人的少年時期就開始產(chǎn)生了,那么其無法擺脫性起碼是難以擺脫性,與先天遺傳的生理基因?qū)θ说挠绊懯峭耆梢砸暈橥瑯拥?。第三類也是具有所謂文化“基因”的人,但那所謂文化“基因”,是另一類書籍所給予的。而那另一類書籍,根本不承認有什么“超階級的”、普世的人性原則之存在,也大抵根本否認除了一種被定義為“革命”人格之外,人另外還應(yīng)恪守什么人格底線。更不承認除了所謂“革命”的人格之外還有什么可敬的人格可言,更不承認另外還有什么崇高的人格可言。而他們所謂之“革命”,并不是以改革社會為使命,而是以專革別人的命為己任。

        在1968年乃至60年代以來的中國,第一種人太多太多太多。

        1949年以前還不至于那么多。因為1949年以前,文盲雖然也是中國人的絕大多數(shù),但文盲者并不等同于完全沒有文化“基因”只有生理基因的人。中國數(shù)千年文化中關(guān)于人的人文營養(yǎng),不可能對文盲眾多的民間毫無正面影響。文化那種“潤物細無聲”的化人滲透力,除了書籍之外,也能通過戲劇、詩歌、諺語、民間故事甚至輩輩相傳的“老話”的方式,直達文盲者的蕓蕓眾生的心間。舉例來說,文盲自然是不會去讀什么《朱子治家格言》的,而且大抵不知“朱子”者何許人也。但“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nèi)外整潔”、“一粥一飯當(dāng)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因事相爭,安知非我之不是,須平心再想”、“見富貴而生諂容者最可恥,見貧窮而作驕態(tài)者賤”……這樣一些直接來自《朱子治家格言》的話語,或同樣意思的“老話”,在文盲多多的民間世代誡傳,足以證明文化“化”文盲絕非童話。

        但1949年以后中國的民間起了大的變化。傳統(tǒng)文化中初級人文思想元素那種“潤物細無聲”的滲透力,被指斥為“封建”的、“危害”大眾心智的,甚至“反動”的文化“毒素”了。而與之一脈相承的西方的人文文化,又根本不曾在中國民間發(fā)生過值得一提的化人作用。

        于是,大眾之中的文盲,真的成了只有先天的生理基因的人。而他們又是大眾中的絕大多數(shù)。他們的頭腦,被變成了“一張白紙”,“可畫最美最好的圖畫”。由別人往他們的頭腦里畫,畫別人認為“最美最好的圖畫”。這一種情況,也可以直接說是“政治洗腦”。

        新一代也就是我這一代人成長起來了。不論在城市還是在農(nóng)村,我這一代人中喜歡讀書的人,所能接觸到的書籍種類基本上是相同的——1949年以后每年出版兩三部的“革命文學(xué)”;蘇聯(lián)的“革命文學(xué)”;以托爾斯泰、契訶夫、屠格涅夫為代表的不多的幾位老俄羅斯時期的作家的書;少數(shù)法國作家諸如雨果、巴爾扎克、福樓拜、左拉等的小說,以及盧梭、伏爾泰等的政見書。我這一代人當(dāng)年所能讀到的英國文學(xué)著作是極少的,除了對莎士比亞戲劇的一鱗半爪的知識,大抵再也就只能讀到狄更斯的小說了。莎士比亞戲劇太古典,不怎么會引起我這一代人的理解共鳴。而狄更斯在當(dāng)年是應(yīng)以批判的眼來看待的。當(dāng)年老版本的譯作之出版前言上,每印著這樣的字句:“由于作家所持的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立場,其對革命不可避免地會進行歪曲,書中對人民的革命行動,每進行暴力色彩的描寫,而這一點是需要以革命思想來進行批判性閱讀的?!边B雨果也不能幸免于“批判性閱讀”之外,他的《悲慘世界》的出版前言中,每有如下字句:“作家晚年變成了可悲的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者?!敝劣谒摹毒湃辍?,在1949年以后的中國是印數(shù)極少的,因為小說居然傳播這樣的思想:在革命之上,有更加正確的人道主義。這直接就與毛澤東的革命思想相針對。因為毛的革命思想的核心是: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氨┝业男袆印薄@是毛對“暴動”亦即“革命”給出的最權(quán)威的結(jié)論。這種結(jié)論自然也可以導(dǎo)出“革命即暴力”的邏輯關(guān)系。毛的這一條語錄顯然也是極具針對性的,所針對的是一切中國之“虛偽的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者”。毛分明是崇尚暴力革命的,大約在他寫他著名的《湖南農(nóng)民運動考察報告》時就開始崇尚暴力革命了。那么,雨果的《九三年》在當(dāng)年之中國,幾乎等于“反動文學(xué)”了。

        相比于英國書籍,倒是美國作家們的作品在當(dāng)年的中國反而出版得多一些,比如霍桑的、杰克·倫敦的、馬克·吐溫的、歐·亨利的、海明威的。也許因為,美國雖然被中國定性為“頭號公敵”,但歷史很短的美國之“暴烈的”階級斗爭現(xiàn)象極少。這使美國作家們的作品內(nèi)容不太涉及所謂階級斗爭,于是作品大抵不會打上“階級的烙印”,也就不太會成為中國革命文學(xué)理論家或批評家的靶的。美國最嚴重的國家問題之一是“種族歧視”,二是如何維護社會公平原則。所以斯陀夫人的《湯姆叔叔的小木屋》和馬克·吐溫、歐·亨利諷刺美國社會資本崇拜主義的小說在我們這一代讀書青年的記憶中印象深刻。此外,薄伽丘的《十日談》、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也深受我這一代讀書青年所喜愛。但真讀過的人其實不多。總體而言,我這一代人中的讀書青年的比例,與現(xiàn)在之讀書青年的比例相比,確乎要小。因為在當(dāng)年,對于大多數(shù)我這一代人而言,買書是特別特別奢侈的事,互相有書可借的圈子很少,也很小。而以上那些書,在區(qū)級圖書館幾乎是借不到的,還不是人人都有資格辦得到一張市級圖書館的借閱卡。即使在某些大學(xué)的圖書館,那些書往往也是限系限專業(yè)借閱的。

        當(dāng)年是讀書青年,不,確切地說是讀書少年的我,對于中國“革命文學(xué)”和蘇聯(lián)的大多數(shù)“革命文學(xué)”也是喜歡閱讀的。我不可能不對兩類書中堅定的革命者形象和“二戰(zhàn)”時期的英雄形象心懷敬意。但,當(dāng)我也讀了一些老俄國文學(xué)及歐美文學(xué)之后,我對某些“革命文學(xué)”中的革命人物便心生出某種不認可來了。

        相比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怎么辦》其實太缺少吸引人的故事性。

        然而《怎么辦》中的男主人公對待愛情亦即對待女主人公的那一種“理解萬歲”的態(tài)度在我這兒遠比保爾對于冬妮婭的態(tài)度更合我意。進言之,不讀《怎么辦》時,我只不過覺得保爾對待冬妮婭太不近人情。而讀了《怎么辦》之后,則沒法不以批判的眼來重新審視保爾對待冬妮婭那種自以為最革命最具有階級立場的態(tài)度了。甚而認為,在列車線路除雪的保爾邂逅已結(jié)婚了的冬妮婭的那種冰冷態(tài)度,其實摻雜了小肚雞腸的男人的失落、嫉妒和由此產(chǎn)生的惱羞成怒,而這使保爾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大打折扣。但即使這樣,我對于奧斯特洛夫斯基本人與嚴重癱瘓作斗爭的堅韌意志力的欽佩仍未改變。

        在未讀海明威的《戰(zhàn)地鐘聲》時,我對《葉爾紹夫兄弟》中的老三斯杰潘只不過懷有自知不可與人交流的同情;而讀了《戰(zhàn)地鐘聲》以后,則對斯杰潘周圍形形色色的人們的歧視權(quán)利產(chǎn)生了質(zhì)疑?!岸?zhàn)”中的蘇德之戰(zhàn)是多么的慘烈眾所周知,對于一名在完全喪失了抵抗意義之情況下成了德軍俘虜?shù)那嗄贶娙?,?dāng)同樣歷經(jīng)苦難的他重新回到家鄉(xiāng),普通的人們是否更應(yīng)多一些憐憫,而少一些鄙視呢?遭到幾乎所有親人的嫌棄難道對他真的是公正的嗎?我如今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即人受主要文化載體書籍(當(dāng)年是那樣)的影響的年齡,大約主要是在少年至青年這十幾年中。若言一個中年人由于看了些什么書而改變了與前不同的世界觀,這樣的例子不能說沒有,但相對要少得多。

        我在少年時期就讀過了一些人文元素飽滿的書籍,這使我在我的同代人中成了具有“異質(zhì)”之“文化基因”的另類。頭腦中具有了“異質(zhì)”之“文化基因”,面對“文革”中的種種“革命現(xiàn)象”,頭腦中便不可能不產(chǎn)生“異”于“文革”的思想。這對于我是幸運的,但在當(dāng)年也分明是種“不幸”——頭腦中既有“異”于“文革”的思想存在著了,想要隱藏得很深很深對于一個本無城府可言的青年又談何容易呢?然而我知道那些思想是危險的,若在不適當(dāng)?shù)臅r候稍不小心脫口說出了幾句,必將給自己招致大的禍殃。在我當(dāng)班長不久,有件事給我以極大的震動。那是夏季的中午,我正睡得很酣實,被班里一個年齡最小的知青弄醒了。他告訴我,我班里的幾名哈爾濱知青,正在當(dāng)?shù)匾粋€有“特嫌”的老職工家里審問對方。對方50多歲,無家室,已被“隔離”在家中,勒令交代“問題”。事實上,任何知青未經(jīng)“專案組”允許而對那樣一個人進行所謂“審問”是嚴重違反知青紀律的。當(dāng)我匆匆跑到現(xiàn)場時,僅著短褲躺在炕上的那“特嫌”人已然昏迷,身有多處青紫外傷。而我班里的兩個手持棍棒的家伙,仍一臉兇相,罵罵咧咧地還說那人“裝死”。在所謂“文革”中,打死人的事我已聽到過多次,但那一次暴力“革命”的結(jié)果可是近呈眼前,施暴的可是我班里的幾名“戰(zhàn)士”!他們不久前還是城市里的“紅衛(wèi)兵”;他們只不過上學(xué)到初一或初二;他們的頭腦里除了被灌輸進了滿滿的“革命是暴烈的行動”之類的思想而外,再就沒接受過一點點別的思想——可以肯定,我看過的那些書他們連書名也沒聽說過。我找來了連隊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醫(yī)生當(dāng)場宣布那人不是“裝死”,而是真的死了。

        連里“淡化處理”了那件事,向團里匯報那人死于“心臟病突發(fā)”。否則怎么辦呢?將那幾名打人者送交沈陽軍區(qū)的軍事法庭進行審判?既然死者沒有任何親人替之喊冤,倒還莫如批評教育那幾名知青一番就算了。

        但這一件事在我心中留下的陰影久久揮之不去。從此我對“文革”這場運動更加從思想上反感,對我班里那幾名戰(zhàn)士也嫌惡之極。另一件事是我聽說的,后來證實是真事——另一個團的一名知青,在慶祝又一條“最高指示”發(fā)表的一個夜晚貼大字報時,將“萬壽無疆”四字貼錯亂了,結(jié)果第二天早上人們看到的是“無壽萬疆”。他的家庭出身有“問題”,于是惡果降臨。往日的戰(zhàn)友翻臉無情,暴打了他一頓,接著批斗。連里也不敢不重視,只得宣布那是一場“嚴重的反革命事件”,那不幸的知青當(dāng)然就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由知青變成了勞改犯,被打入另冊多年。終于可以為家里掙錢了,再加上日日勞動艱苦,已經(jīng)很少做夢的我,又開始經(jīng)常做夢了。我每夢到自己在開什么會時無意識地脫口說出一句被認為“反動”的話,或喊出一句被認為“反動”的口號、在一片紙上寫下了一行被認為“反動”的字,因而也禍從天降,結(jié)果非但不能往家里寄錢了,還使父母及弟弟妹妹們增添新的精神負擔(dān)。然而頭腦里有種思想總在否定所謂“文革”,企圖用明哲保身的大石塊壓都壓不住。有時覺得壓住了,聽到些從北京傳來的政治消息,那思想又會從明哲保身的大石塊底下鉆出芽來。漸漸地,因為“政治夢多”,到北大荒后胖了一點兒的我,又迅速地瘦了。我知道我是中了“文革”前所讀的那些書的“毒”了——在正常年代,那些書中的人文思想對于我的頭腦當(dāng)然是營養(yǎng);但在視人文思想為天敵的“文革”年代,頭腦里裝入了人文思想就等于裝入了“毒藥”,甚或定時炸彈!

        那時我在連里有兩位最好的朋友。一位叫李洪元,哈爾濱五中的高二知青,朝鮮族。他也是知青班長,后當(dāng)過排長、炊事班長。另一位叫吳志忠,原是北京四中的高一學(xué)生,“文革”前全家被遷出北京,也成了五中的學(xué)生。五中紅衛(wèi)兵在哈爾濱的派性斗爭挺出名,發(fā)生過幾次影響較大的武斗。并且,還將派性對立帶到了連隊。但李洪元和吳志忠,似乎從“文革”一開始就思想完全超脫于“文革”了,除了大家都喊口號時,從不說一句與“文革”態(tài)度沾邊的話。我是極想修煉成他倆那種人的,但做不到。

        他倆成了我傾訴政治思想苦悶的可靠對象。他倆也是好朋友,有時我對其中一人傾訴,有時面對他倆傾訴。往往是在晚上。他倆都愛喝酒,我要向他倆傾訴就也得喝酒。而又往往地,我還沒傾訴幾句呢,他倆就都說:“喝酒!喝酒!”

        李洪元有次還說了一句我銘記至今的深奧的話:“你苦悶是因為你不清醒,你喝醉了你就清醒了!”

        我喝傷過一次,聞到酒味都會醉三分的。那一時期我經(jīng)常喝醉,盡管實際上只不過喝了半兩一兩的。

        有次吳志忠?guī)е鴰追肿韱栁遥骸皶月暷銥槭裁床桓隳菐讉€同班的好朋友說這些?”

        當(dāng)時我也有幾分醉了,實話實說:“怕萬一連累了他們。”半醉沒醉的李洪元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訓(xùn)我:“聽,我說得沒錯,他一醉就清醒,酒后吐真言了吧?哎你小子對我倆沒安好心???我倆就不是你的好朋友了?你總對我倆說那些狗屁話就不怕連累我倆啦?你以為就你一個人有思想,別人都是豬腦子呀!呸你的狗屁思想!哪天你的話被別人聽到了,讓我倆怎么辦?跟你劃清界限?揭發(fā)你?批判你?哎你不為咱們哥仨的親密關(guān)系考慮,也得為你那個鬧心的家考慮考慮吧?虧你還自認為是孝子!你孝個屁呀你!以后再滿嘴胡咧咧那些狗屁話,我倆跟你絕交算了!都老大不小的了,誰也不是誰家長,你還覺得我倆真有義務(wù)替你操這份心啊!……”

        那天洪元借著幾分醉,將我罵了個狗血噴頭。我被罵惱了,好長一段日子里不理他。

        不久團報導(dǎo)組發(fā)來了調(diào)令,調(diào)我到團報導(dǎo)組去當(dāng)報導(dǎo)員。行前,知青朋友們湊錢買了幾聽罐頭為我送行,而那是不能沒有酒的。大家都微醉之際,洪元倒了大半碗酒,端著鄭重地說:“我那天罵你,你小子不要往心里去。”

        我說:“怎么會!”

        他又說:“你就要離開哥幾個了,希望我那天罵你的話,你走時牢記著。團機關(guān)不比連隊,你要好自為之!如果你真覺得我罵得對,那就喝下這半碗酒!”接著,他竟雙手將碗舉至我面前,由坐著而跪著了。

        朋友們包括與我同班的五名好同學(xué),都看出了洪元他是多么的依依惜別,也聽出了他的話是多么的真摯,就居然沒一個替我搪?lián)跻幌碌摹?/p>

        我看著那喝粥碗里的半碗酒,一時呆住。

        洪元他跪在那兒,一動不動。

        朋友們的目光,一會兒一齊看他,一會兒一齊看我,一會兒一齊看酒。

        在一片沉默中,我與洪元僵持了半分多鐘。

        我終于說出一句話是:“舍命陪君子。”——雙手接過碗,兩眼一閉,一飲而盡。

        洪元緊接著又往那只碗里倒酒,都快倒?jié)M了,也雙手捧起來一飲而盡。

        那天夜里,我覺得我活不成了似的,大吐之后,才昏昏沉沉地睡去。第二天聽志忠說洪元也吐了,吐前吐后反復(fù)說的醉話是:“曉聲,你小子要記住哥們兒的囑咐??!”

        我在團報導(dǎo)組一年半的時間里,不曾沾過一滴酒。甚至,一聞到酒味兒,就產(chǎn)生心理恐懼。團報導(dǎo)組歸宣傳股領(lǐng)導(dǎo),股長是現(xiàn)役軍人,還領(lǐng)導(dǎo)著廣播站和電影放映隊。他是喜歡經(jīng)常小飲一番的人,每將男知青們請到家中“快樂快樂”。即使在那種時候,我也不“意思意思”?!拔逡弧?、“八一”、“十一”、新年、春節(jié)這些假日里,在股長家,連廣播站和電影放映隊的幾名女知青也往往舉杯同樂,但我卻堅定地奉行“不沾主義”。

        在那一年半里,我到兵團總司令部去參加過兩次文學(xué)創(chuàng)作學(xué)習(xí)班。結(jié)束當(dāng)日的最后一餐,酒是管夠的。不論男知青女知青,無不頻頻舉杯。而我怕被勸酒,每次都借故溜走。

        后來我到了木材加工廠。抬大木是重體力活,為了解乏,也為了排遣寂寞,抬木班的知青隔幾天喝一次酒。他們對我很友善,抬大木時特照顧我,我雖對他們心懷感激,但當(dāng)他們聚在一起喝酒時,從不湊近他們,對他們誠摯的相喚也置之不理。我被復(fù)旦大學(xué)招為“工農(nóng)兵學(xué)員”,即將離開連隊的前一天,抬木班的哥們兒們?yōu)槲茵T行。盡管相互依依惜別,我也只不過舉杯唇邊,做了做樣子。在復(fù)旦大學(xué)的三年里,我竟飲過兩次酒。盡管那時我已戴上了肝病患者的病號帽子,自知更應(yīng)遵守醫(yī)囑,離酒遠遠的。一次是我與四名同班好友到上海電影制片廠的招待所去看望哈爾濱市的作家林予。林予原是云南省軍區(qū)的部隊作家,1957年被打成了“右派”,脫下了軍裝,下放到北大荒進行“勞改”。作家是多么古怪的“動物”呵,居然在接受“勞改”期間寫出了長篇小說《雁飛塞北》!那是反映十萬官兵開墾北大荒、建設(shè)國營農(nóng)場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成為他的代表作?!堆泔w塞北》在當(dāng)年是青年讀者們特別喜歡的長篇小說之一,林予的名字廣為流傳,這使他摘去了“右派”帽子。但好光景短暫,“文革”伊始,他又因為幾句“反‘文革’言論”被打成了“現(xiàn)行反革命”,名列“牛鬼蛇神”,關(guān)入了“牛棚”。而我成了兵團戰(zhàn)士以后,尤其成了兵團文學(xué)創(chuàng)作員以后,他的名字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反而大大提升。因為《雁飛塞北》一書雖被批為“大毒草”了,卻仍是兵團文學(xué)青年中的“北大荒文學(xué)圣書”。我利用一次探親假的機會,多方探問,終于獲得了他的可靠住址。那是冬季里一個寒冷的日子,零下三十幾度,我敲開了林予家的門。他的家是筒子樓的一居室,因為城市缺煤,雖有暖氣卻停止供暖,他家不得不生了一個煤球爐,從小小的通風(fēng)窗接出煙筒去。煤球爐不好燒,倒煙,并不能使屋里暖和。知道我是北大荒的一名文學(xué)青年以后,林予這名剛從“牛棚”放出不久的“現(xiàn)行反革命”,對我表現(xiàn)出了超出我預(yù)料的熱情。我倆圍坐小爐兩旁,袖著雙手,談北大荒,談十萬官兵,談文學(xué)。一上午的促膝相談以后,思想相通,成了莫逆的忘年交。

        鄧小平復(fù)出后,林予出版了另一部長篇是《松花江畔》。那本是偷偷寫的一部作品,因為具有渴望“撥亂反正”的意識,乘鄧小平復(fù)出的“東風(fēng)”得以問世。他的日子也又好過了點兒,被請到上海電影制片廠將《松花江畔》改編為電影。但,又得寫下這個但——劇本左改右改,改得他焦頭爛額之際,北京又有“小道消息”從各種渠道傳到上海,傳到上海電影制片廠政治神經(jīng)最敏感的地方“小白樓”?!靶“讟恰笔巧嫌皬S來自全國四面八方的作者們住宿之處。他們中有正義者,也時時出現(xiàn)小人、告密者。

        那是上海炎熱的一天。林予見了我特別高興,甚至顯得有些激動,看得出,他內(nèi)心里憋悶著許多話正不知對誰來說。在當(dāng)年,正義的人說真話極其危險。完全是由于對我的充分信任,他也同時信任了我?guī)サ乃拿瑢W(xué)。因為他從他們的臉上不難看出,他們對他的作品和他這個人是心有敬意的。于是,他關(guān)起門來,和我們幾名復(fù)旦大學(xué)的工農(nóng)兵學(xué)員吐露心聲,坦言起憂國憂民的思想來。北京方面?zhèn)鱽淼摹靶〉老ⅰ睔w納為一點那就是:鄧小平將第二次被打倒,不久全國將開展又一場叫做“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的聲勢浩大的運動,將又有一批人成為犧牲品。不知不覺到了中午,但大家談興未盡。于是林予親自去食堂買了飯、菜、兩個豬頭肉、一瓶廉價白酒。

        我和同學(xué)們?nèi)c多才告辭。

        關(guān)于鄧小平將第二次被打倒的“小道消息”,我和同學(xué)們在學(xué)校就已經(jīng)聽到,從林予口中再次聽到,且情況相當(dāng)周詳,結(jié)果每個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只要不是甘當(dāng)政治“二百五”的人,誰憂國憂民的心會徹底泯滅呢?

        林予和我那幾名同學(xué)其實都沒有酒量可言,卻都喝得臉紅紅的。分別時一瓶白酒居然喝光了。

        每個人入口的都是憂愁酒。

        那一次我也失了定力,喝了一兩多。那一兩多白酒使我醉了七分,以至于在回學(xué)校的路上,同學(xué)們不得不輪番攙扶我。到了復(fù)旦門外,同學(xué)們見我臉仍紅著,不敢攙扶我入校門,唯恐我在醉意之下失控,對什么人脫口說出“反動”的話來。幾名同學(xué)輪番攙扶著我,在復(fù)旦大學(xué)后院墻外走來走去,直至我吐了,臉色由醉紅而煞白,并保證自己絕不會說出任何一句不合時宜的話,才共同回到學(xué)校里。

        不久,“反擊右傾翻案風(fēng)”運動果然來勢洶洶地展開,緊接著開始追查所謂“政治謠言”的來源——即之前關(guān)于毛主席批評“四人幫”的“謠言”。然而,我的幾名好同學(xué)誰也沒出賣林予。

        那之后我沒再沾過一滴酒,直至粉碎“四人幫”后,上海各界人們走上街頭慶祝人民的勝利那一天。

        我起初是跟著復(fù)旦大學(xué)的學(xué)生隊伍走的,后來遇到了兩名同濟大學(xué)的來自兵團的學(xué)生,邊走邊聊,在去往當(dāng)年上海市委領(lǐng)導(dǎo)人家住地的人流中,竟也走散了。游行的隊伍是要去往張春橋、王洪文、姚文元、馬天水、王秀珍、徐景賢們在上海的家,至于去干什么,其實都是盲目的。獨自一人“隨波逐流”的我,走著走著又遇到了一名當(dāng)年同連隊的知青,叫尤典春。他是當(dāng)年哈爾濱五中老高三知青,二胡拉得很好,曾是五中某造反團的宣傳隊員,到兵團后不久,由連宣傳隊員而團宣傳隊員而師宣傳隊員。我倆關(guān)系一直不錯,他調(diào)到師宣傳隊后,隨隊回一團演出,還去木材廠看望過我,并與我留下了合影。意外相見,自然是令我倆都很高興的。他說他已于兩年前病退返城了,接父親的班進了某工廠,當(dāng)上了采購員,到上海是為單位進行采購的。那時已是下午五點多鐘,他要請我吃飯。我看出他不愿與我匆匆分別,也看出了他因“四人幫”的垮臺高興無比,便由他了。

        在連隊時,大家都叫他“老尤子”,我也仍叫他“老尤子”。他引我進入一家小飯館,說今天是全中國人民都萬分高興的一天,咱倆怎么也得喝點兒??!

        我知道當(dāng)年他的家庭出身存在某種問題,但究竟什么問題,從沒問過,不清楚。我還知道,如果不是家庭出身問題,他早已調(diào)到沈陽軍區(qū)文工團了。雖然他不可能再成為沈陽軍區(qū)文工團的團員了,但我想他是有個人理由高興的。

        那一天,我也特別高興,確實有種獲得第二次解放的感覺——思想獲得解放的感覺。所以,我情不自禁地說:“那就喝點兒吧?!?/p>

        不料“老尤子”酒量特大,一瓶一瓶又一瓶,開第11瓶啤酒時他居然還沒喝倒!我只喝了一瓶半,那么他喝了九瓶半!其間去了一次廁所,回來跟沒事兒似的。但我卻是在他一勸再勸之下喝了一瓶半的,那一瓶半啤酒使我倆離開時,我?guī)缀跽静黄饋砹恕L煲押诹?,他攙著天旋地轉(zhuǎn)晃晃悠悠的我不知走到哪里時,我邁不動步子了,只得背靠人行道邊的一棵大樹坐下了。而他也守著我坐下了,吸起煙來。

        當(dāng)他將我送到復(fù)旦大門前時,天已微明了。

        那一次我雖醉了,卻沒吐。那是我唯一雖醉無悔的一次,因為自“文革”開始以后,我從沒那么高興過。

        后來,我分配到了北京電影制片廠,11年多的時間里再沒沾過一滴酒,不論何種酒。

        再后來,我調(diào)到中國兒童電影制片廠,不久,父親的去世使我經(jīng)歷了親情重創(chuàng)。我其實并沒機會怎樣地孝敬過父親,我極怕對母親同樣喪失此種后悔莫及的機會,再次將母親接到了北京。

        母親是能飲二三兩白酒的。父親是個滴酒不沾的人,母親起先自然也聞酒側(cè)身,但后來連酒都憑票才能買到以后,母親反倒開始飲酒了。因為若家中并無飲酒人口,酒票是不給發(fā)的。而對于好飲之人,酒票在當(dāng)年比糧票還寶貴。父親遠在外地,哥哥患精神病,母親一個弱女子操持風(fēng)雨飄搖的窮家貧戶,為難事多多,求人是家常便飯。求人須送禮,送禮必花錢,而家中最缺的是錢。于是酒票就成了不必花錢卻又頗受歡迎的禮。為了能發(fā)到酒票,母親得證明自己是飲酒者。為了證明自己是飲酒者,起先聞酒側(cè)身的母親開始飲酒。飲過幾次酒的母親,感受到了酒能澆愁,酒能解憂,結(jié)果有時也是“饞”酒的。故家中也每有一瓶廉價白酒,母親實在苦緒成結(jié)時,便背著我們偷偷喝一口。對于那時的母親,酒是藥。父親退休以后,因為他不喝酒,甚至也見不得家人喝酒,母親便戒酒了。我們都知道那對母親是不容易的事,但因為都習(xí)慣了順從父親,便只能委屈母親。

        那些年,我經(jīng)常想,等什么時候母親單獨和我生活在一起了,我一定要在家中常年備有各種酒,使母親什么時候想喝就可以喝到。而且,要經(jīng)常由我這個視酒如同毒品的兒子陪飲。

        孰料,母親單獨和我一家生活在一起,竟始于父親病故的那一年。到了春節(jié),我將一瓶“五糧液”擺在了桌上。

        母親看著問:“是好酒?”

        我邊開酒邊回答:“還是好酒中的名酒。”

        母親卻幽幽地說:“放一邊兒去,我不喝。你父親去世不久,你哥哥在精神病院里,你又患過肝病,飲酒對你不利。那我自己喝得有什么意思呢?聽媽的,收起來吧。”

        我理解母親的心情,默默將那瓶“五糧液”又按上了蓋子。來年夏季,六七月份,我的一名兵團戰(zhàn)友張福儉開著車來找我。他是《求是》雜志的發(fā)行處長,預(yù)先跟我約好的,要載我去與另幾名兵團戰(zhàn)友相聚,而我將約好的事忘了。

        那時快到中午了。

        我為難地說不能去了,得做午飯,做好了也不愿將老母親留在家中獨自吃飯。

        那一年母親78歲了。

        福儉說:“做什么飯啊,讓大娘一起去嘛!”

        我問母親愿不愿一起去?

        母親樂了,說愿意。

        78歲的母親,已腿軟,很少下樓到戶外去了。那時,母親高興的樣子使我這個兒子意識到,我是多么自私,多么沒盡好兒子的義務(wù)??!母親又不是只鳥,怎么可以整天被關(guān)在家里呢?再忙也得經(jīng)常陪母親到戶外活動活動啊!就從今天開始??!

        于是,我毫不猶豫地表態(tài):“媽,跟我一起去!今天您可得喝點兒酒,我也要陪您少喝點兒!”

        坐在車里的母親,從搖下玻璃的車窗望著街景,臉上的表情可高興可神氣啦。

        聚餐地點在一家清靜的小店,選在那兒主要是為另幾位兵團戰(zhàn)友考慮的。那天不是星期日,他們下午還須上班,那里離他們的單位近。

        小店的空調(diào)開得極低,我有頸椎病,又只穿了件短袖背心,一進入,頓覺周身僵緊,連打了幾個寒戰(zhàn)。

        有人居然還帶去了一瓶茅臺!

        我對母親說:“媽,你立刻要喝到名酒中的名酒了!”母親是聽說過茅臺的,樂得合不攏嘴。

        一小盅酒剛剛咽下,相聚的愉快氣氛剛剛開始,我又連打幾個寒戰(zhàn),胃里頓時翻江倒海,自知不好,急忙離座,卻已遲了,沒能跑到外邊吐去,吐在了一個墻角。如果只吐在一個墻角,還則罷了。那是神經(jīng)性嘔吐,根本沒辦法忍住的。緊接著,連另外三個墻角也吐臟了。而我短袖背心的前襟,更是臟得一塌糊涂,幾乎全濕了。包括母親在內(nèi),大家都目瞪口呆。

        局面變成了那樣,聚餐根本沒法進行下去了呀。別說聚餐沒法進行下去了,就是飯店的服務(wù)員也非常不高興??!一邊捂著鼻子清除,一邊埋怨不止。福儉趕緊脫下他穿在襯衫里邊的背心給了我,我天旋地轉(zhuǎn)地又坐入車里,福儉囑咐司機一定要扶我和母親上樓。那次聚會是他張羅的,他不能也隨之一走了之啊!我與母親坐在后排,我覺出母親握著我一只手。我說:“媽,對不起,兒子今天太掃您興了?!蹦赣H說:“別說話,安靜著,媽心疼你?!?/p>

        我扭頭看母親,見母親臉上淌著淚了。

        母親的手一路都握著我的手。

        那以后,母親背著我,將家里的幾瓶酒都送給鄰居了,有時客人拎來一瓶作為見面禮的酒,母親也會出面懇拒之。于是,我家成了名副其實的“無飲酒者之家”。單位夏季發(fā)箱啤酒,我也干脆不往家捧,當(dāng)場分給同事們。

        兩年后,母親回哈爾濱,輪住弟弟妹妹家中。

        又兩年后,母親病逝于哈爾濱,生前沒再提過一個“酒”字。

        如今的我,在應(yīng)酬場面上,也居然能喝一兩小盅白酒了。但誠實地說,仍不能感覺到酒本身帶給我的樂趣,總希望從從容容地、緩斟慢飲地喝次酒。不是想那樣獨飲,也不是想與三五好友共飲,而是希望能只與一人對飲,飲到二人都微醉而止。

        那人,便是我的母親呵!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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