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暉,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盂蘭變》、隨筆《潘金蓮的發(fā)型》、《花間十六聲》、《貴妃的紅汗》等,并譯有《戰(zhàn)爭與電影》等。
蕓娘設計的花屏不知舒適了多少人的身心,徒讓今人眼羨了。
一直希望擁有蕓娘所熟悉的那種花屏。尤其是每到冬天,我就格外期盼,住家附近能有花店提供“活花屏”,而且負責將這種碧蔓婉轉(zhuǎn)其上的竹屏風直接送到如我這等懶人的家里,讓一屏翠碧祛除北國之冬的蕭殺。
“活花屏”是《浮生六記》予人印象最深的一個細節(jié)。說實話,沈復從未能給他深愛的妻子提供穩(wěn)定豐足的生活,反而讓蕓娘隨著他飄萍般輾轉(zhuǎn)不定。一度,夫妻倆寄居在一家華姓鄉(xiāng)紳的農(nóng)家式大宅院中,由沈蕓擔任華家兩位女兒的“閨塾師”,教習她們讀書識字。鄉(xiāng)間宅院的面積很大,卻沒有任何花草裝點,以至夏日曝曬難耐。結(jié)果是蕓娘的到來終結(jié)了這一難堪的局面。
這位聰慧異常的女子利用江南農(nóng)村最常見的普通材料,給出了一個設計方案,指導華家人付諸實施:以竹桿作為邊框,用細竹條在框中編成大眼方格紋,形成兩扇寬一尺、高約六七尺的鏤空竹屏面。然后,按照兩個屏面之間相距五寸的距離,安裝一個底托。該底托的制作也很簡單,取一對五寸長的短木棍,在二者之間均勻地釘上四根一尺長的木條,如此而成帶有四根橫檔的一個長方形輕架——如果考慮到防潮防腐,那么最好輕架的四角均安裝一條矮腳,讓底托可以稍稍離開地面,即文中所謂“作矮條凳式”。再在每根短木棍的兩個端頭各開一個圓洞眼,將一對竹屏兩邊的竿腳插入洞眼之中,這樣,就形成了一個重屏并立、其間留有五寸夾空、下襯固定底托的特殊設施。把一只紫砂花盆放置在雙屏之內(nèi)的底托上,盆中載種藤本植物,讓綠蔓在竹屏格上蜿蜒而生,于是一屏幽綠,遮蔽日光的同時卻能透過風涼。人們一旦抬動竹屏,也就連同花盆一同兜起,可以非常方便地搬移整座設施。同時,花盆是掩蔽在雙重竹屏風之間,從外面看不到,這就保證了竹屏在造型上的完整效果。
蕓娘讓人制作了多扇這樣的活動翠屏,因為材料輕巧,兩個人就可以抬動,所以隨時可以按照起居所需改變翠屏的位置,還能夠任意排列組合,擋在窗前,綠蔭滿窗,室內(nèi)生涼;擺在院中,圍成曲折的陣勢,人坐其間,又如身處小小的碧綠迷宮。沈復滿心歡喜地給這種移動式綠色屏風起了很恰切的名號“活花屏”,并感嘆:“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隨地可用?!敝灰龊眠@樣一組竹花屏,任何盤纏生長的花草都可以用于其上。蕓娘便根據(jù)身處鄉(xiāng)村的實際情況,讓華家在屏中花盆內(nèi)種植最樸素的豆角。
其實,“活花屏”并非蕓娘的獨創(chuàng),乾隆年間有《虎丘竹枝詞》詠道:“夾竹屏風映綠窗?!笨梢娭泻ㄅ?、綠蔓蜿蜒的“夾竹屏風”在清代的江南流行頗廣,是一種常見的實用設施。如果當代的設計師肯將它復制出來,那么,私宅小院或者餐館、咖啡座就有了一種輕巧美妙、環(huán)保節(jié)約的設施為庭院或室內(nèi)分割空間。
我甚至一直幻想,花店會兼營各種“活花屏”,這樣,花屏便可以成為中國家庭的一種常用陳設。出于環(huán)保的考慮,也出于客戶方便的考慮,一旦花屏上的植物花凋葉萎,花店還應該提供回收竹屏架的服務,以便讓竹屏進入循環(huán)利用之途。
以今天的生活形式來看,活花屏不一定只擺在庭院,反而更適合裝點室內(nèi)。將輕巧的花屏隨心隨性的搬移擺設,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夏日陽光暴曬時將它們置于落地窗前,碧影生涼。冬天,夜間圍三五花屏在床頭,午后喝咖啡讀閑書時則將它們轉(zhuǎn)移到沙發(fā)之側(cè),屏上的瓊花翠鬘與窗外的枯林蕭瑟互映成趣。甚至把這樣的花屏放置在衛(wèi)生間里也很雅趣嘛!
不知何時,蕓娘的活花屏會真的重新回到我們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