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邊一冊剛剛出版的小書,擺在書店,唯一引人注意的,是書名“蘇北利亞”四個字。讀者不足夠敏感,絕不會拿起來翻閱。小說隨筆?雜感散文?一本個人回憶錄。小人物。陳年舊事。在一片凱歌高奏聲中,實在不足掛齒。
正是這四個字吸引了我,聯(lián)想到西伯利亞,天寒地凍,苦役,古拉格群島,索爾仁尼琴,受難者,甚至《紅輪》,很自然地,也想到了夾邊溝農(nóng)場,荒野埋尸,饑餓和楊顯惠以及他的作品,《告別夾邊溝》。掃過目錄和代序,我猜對了,只是故事發(fā)生地點的緯度低了一些,對,在蘇北地區(qū),我的老家,“利亞”取自“西伯利亞”。
作者說,蘇北利亞是在一特殊群體流傳的名詞,古怪而悲涼。何止悲涼!小書講述的是勞改營的故事。時間在1957至1979年。22年哪!一個韶華二十的青年才俊,正等邁出大學(xué)校門,勞改營的大門卻關(guān)在了他的背后。
我上大學(xué)那年,作者走出勞改營,人到中年。他的青春,被埋葬在身后的勞改營大門內(nèi)。
他不說,沒人知道他的故事。他說出來,讀者讀到了,知道這不止他一個人的故事。是千萬人故事的縮影。在漸行漸遠(yuǎn)的年代,神州大地,到處是蘇北利亞。22年,承上啟下,足足可以毀掉兩代人,在三代人頭腦中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記。所以,蘇北利亞故事結(jié)束33年后的今天,“蘇北利亞”在他們腦海中扎下根,成了身體和精神的一部分。自然死亡無法抹掉這印記,靠遺忘也無濟于事。感謝作者,在難以想象的條件下,冒著砍頭風(fēng)險,留下部分日記,那時、那地、那苦難的故事,被講述出來,為幾代人的遭遇,作歷史見證。
這幾代人中,有高出作者一代半的歸國教授和天主教牧師,有低于作者半代的醫(yī)生的女兒,更多是同代人,包括他的同學(xué)。書中記錄的故事,無奇不有,考驗當(dāng)代讀者的想象力。侮辱、饑餓、暴力、死亡、監(jiān)視、告密、恐怖……是作品的主題詞,當(dāng)然也是那個時代的主題詞。這一切,將人變成非人,非人組成的國度,是非人國度。想想今天發(fā)生的諸多神奇得不能再神奇的故事(此刻之前的新聞),如果你知道了不久前的歷史,就不會覺得奇怪。一個非人國度要演繹出人的故事,需要時間,而在時間中,重要的不是等待,而是自覺清理種種非人的罪孽。
作者于疆,本名江宇,出生于1937年。他的“成長”故事頗具象征意義的,是離開勞改營后的選擇。
1981年,毅然去國,在異國他鄉(xiāng)開始自己新的人生。這讓他思考問題、對比分析的尺度,陡然拉大了上萬公里??臻g帶來的距離,給予他大腦超乎常人(尤其他那代人)的緊張,思考的刻度板上,多了一行標(biāo)準(zhǔn),于是講述的故事,也似乎跟自己無關(guān)。有著這距離明顯的印跡。
作者雖出身工科,但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文學(xué)天賦,上好的修辭功力,使得每一則故事,猶如一座座墓碑,豎在天邊,卻異常清晰而婉麗,仿佛化解了悲憤和憂傷,敉平了苦難與哀痛。
果然是嗎?
“入籍的那一天,我默默地稟告母親在天之靈:媽媽,您放心吧!兒子入了美國籍,不會再坐牢了,不會再讓您探監(jiān)了。”可宣誓現(xiàn)場。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拔見A在人群中,木然地?fù)]動星條旗,木然地背誦忠誠誓詞?!毙睦锵氲膮s是:我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為什么要入人家的國籍,為什么要別國的護(hù)照,來保障自己的基本人權(quán)呢?
我想,這不僅僅是作者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