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講情意,一個講理性,吳長江和閻焱都無法理解對方的做事風格。一場關于公司的爭議,成了一場不可調和的個人恩怨。
在一次論壇的主席臺上,主持人問吳長江,“如果時間能倒流,讓你再選一次,你還會選擇閻焱做投資伙伴么?”主持人的意圖很簡單,只想引出一些投資者和創(chuàng)業(yè)者的話題。
吳長江定了定,回答緩慢:“沒有如果?!?/p>
如今,坐在《中國周刊》記者對面,吳長江又提起這個話題,他認為,“這是我得罪閻焱的一個爆發(fā)點,我說得委婉了點,但是誰都能聽得出來,如果可以再選擇,我絕不會選他?!?/p>
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后來閻焱專門打電話質問他,“我是幫你渡過難關的;你怎么這么說?”
閻焱否定這個說法,他告訴《中國周刊》記者,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私人恩怨”。但是,接下來的采訪中,閻焱同樣會提到有關吳長江個人的“人品問題”。
從5月底雷士創(chuàng)始人吳長江辭去董事長一職,投資人閻焱接替,兩人的矛盾公開化。三個月里,反反復復的言語攻擊中,公司矛盾開始慢慢轉化為個人恩怨,而個人恩怨又在不斷激化公司矛盾。
其實,當初,這是兩個互相欣賞的人。同一個起點
吳長江和閻焱,一個是長江水,一個是三把火。
似乎是偶然,又是巧合,翻開兩個人的簡歷,起點和節(jié)點十分相似。
1977年,大吳長江8歲的閻焱考上了南京航空學院飛機系,學習飛機設計專業(yè)。8年后,重慶農村的吳長江考上了西北工業(yè)大學,學習飛機制造專業(yè)。這都是他們命運轉折的起點。
當吳長江走進學校時,閻焱已經(jīng)工作了四年,在一家工廠做工程師。
閻焱的父母都是干部,都沒有逃脫“文革”的批斗。眼看著社會變革中的一切,閻焱的理想是從政。最想做的事是“改造社會”。他發(fā)現(xiàn),工程師改變不了什么,果斷辭職,考了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師從費孝通。
1989年,吳長江畢業(yè)。被分配到陜西漢中航空公司工作。他負責外貿,經(jīng)常出差,見識了外面的繁華,經(jīng)歷過“借錢哪里也借不來”的窘迫。山溝溝里出來的吳長江一門心思是“想辦法賺錢”。
研究生快畢業(yè)時,閻焱才明白,當不當官和學校沒多大關系。真正的民主不是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而是保護少數(shù)人說話的權利。他覺得自己應該走出去,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北大一畢業(yè),閻焱拿到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獎學金,赴美。美國對閻焱的沖擊是震撼性的。它是一個無拘束的國度,又是一個法制的國度,一切行為都在法律的保護和約束下。他的想法在慢慢改變?;蛟S,可以不直接從政,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同樣可以改變社會。畢業(yè)后,閻焱來到了世界銀行,研究中國企業(yè)和福利制度改革。
時間到了1992年。這一年,中國明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目標。一大幫企事業(yè)單位的人,停薪留職,成就了一批“92派下?!钡拿餍瞧髽I(yè)家。這群人里,有泰康人壽董事長陳東升、萬通控股繭事長馮侖、SOHO中國董事長潘石屹、中坤投資董事長黃怒波等。
吳長江也忍不住了,這個平素工作就風風火火的小職員深信,“只要勤奮就能闖出一片天地?!彼业筋I導,說,“我要辭職?!鳖I導提醒他,就要升副處了。吳長江堅持。領導叮囑他,“長江啊,你這個人重情義,能干大事,但是有時候太重情義?!?/p>
吳長江去了深圳。
大洋彼岸的閻焱也做了一個重要決定,從世界銀行辭職,跳槽到美國智庫的哈德森研究所。美國的生活經(jīng)歷開始改變他,他不再想從政了。有一天躺在床上,他自言自語,“在這世界,干什么最好?想來想去,世上最好的事情就是花錢,而且不是花小錢,是花大錢,最好花別人的錢,因為花自己的錢會心疼。”
閻炎已經(jīng)規(guī)劃好自己將來要干什么。
這是兩個不同版本的勵志故事。吳長江對《中國周刊》記者坦言,“當初就是想賺錢”,這種驅動力迅猛而沖動,又極具力量。閻焱在經(jīng)歷了不同文化的洗禮后,儼然思維越來越美國派,除了努力、有準備之外,他相信,無論怎么玩,都不能離開“規(guī)則”這個框框,因為沒有它,整個社會就玩不轉。這也關平民主。
不同的成長
不同的價值觀,終究會發(fā)生兩種不同的成長路線。一個是中國式奔跑,一個是西方式歷練。
剛南下那陣子,吳長江給那些大老板們做了總結,“我發(fā)現(xiàn)他們特別能吃苦,膽子很大敢冒風險,而且商業(yè)意識很強。我就總結這三條,對照自己,我覺得這三點我都具備。而且我還具備他們不具備的一點:我是大學生,我讀的書比他們多?!?/p>
1994年,吳長江拿著自己積蓄的一萬五千塊錢,又找了另外五個股東,湊了10萬元成立了惠州明輝電器公司。
1998年,他又和高中同學杜剛、胡永宏共同創(chuàng)業(yè),吳出資45萬元,杜、胡二人各出資27.5萬元,占股分別是45%、27.5%、27.5%。2002年,雷士進行了一次股權調整,三人股權均等,都是33.3%。
2000年,一批已經(jīng)賣出的價值200多萬元的產(chǎn)品發(fā)現(xiàn)了質量問題。雷士全部召回,以凈損失200多萬元的代價,創(chuàng)立了在照明行業(yè)率先實行的產(chǎn)品召回制度,也贏得了市場信譽。
當年年底,“雷士”的銷售額達到了7000萬元。
那些年,吳長江每每和經(jīng)銷商開會,都保證,“業(yè)績翻番成長”。為保證這一點,他馬不停蹄地奔跑在全國各大經(jīng)銷商之間,并和經(jīng)銷商建立了一種絕對鐵的哥們關系,雷士也在他強勢和講義氣的作派中自剛“江湖”。
一位雷士的現(xiàn)任副總裁向《中國周刊》記者講了一個段子,“在雷士,要是領導問員工,工作怎么開展,員工會舉起右手,攥著拳頭,喊出來,‘跟著吳總的政策干’。你只要說這個‘跟著吳總’,大家覺得無論什么問題,都是標準答案?!?/p>
到2005年,雷士照明銷售額超過了8億元,成為國內最大的燈具企業(yè),位居
“中國成長企業(yè)100強”榜第25位。
這一年,拿了行業(yè)第一的成績,吳長江卻并不好過。
公司做大了,三個合伙人的爭議也大了。有版本說,是因為另外兩個合伙人反對吳長江巨額投資運營商。另一個版本是,吳長江好賭,個人向經(jīng)銷商借錢,讓另外兩位合伙人很是擔心。
最后的結果是,吳長江答應拿著16億出局。但是,三天后,經(jīng)銷商紛紛跑到吳長江那里開會。第二天,吳長江找杜、胡談判,只允許兩個人進去。結果變成了杜、胡分別拿了8000萬元現(xiàn)金離開雷士。
這一年,閻焱也在風頭上。
1994年底,閻焱回國,加盟AIG亞洲基礎設施投資基金董事總經(jīng)理,主管在東北亞及大中國地區(qū)的投資業(yè)務。成為中國最早涉足風頭行業(yè)的中國人之一,完成了中海油等成功的投資案例。到了2004年,他已經(jīng)成為軟銀賽富的首席合伙人。
2005年,在閻焱主持下,軟銀亞洲成功地在股價高位退出,4000萬美元已經(jīng)變?yōu)?.6億美元。大賺。一時業(yè)界嘩然。他本人也因此而扎扎實實地坐上了大佬的交椅。
此時的閻焱風格已經(jīng)完全形成,有人形容他“夠貪婪,夠冷酷”,這曾是形容華爾街投資家們的最恰當不過的詞語。
他的冷酷和苛刻,在媒體圈也傳開,在接受《中國周刊》記者采訪時,他提前聲明,“我不愿意接受你們媒體的采訪,很多媒體都不專業(yè),事先不做功課,問的大學教授回答的問題我怎么能回答?!?/p>
在二元價值觀依舊占主流的中國,閻焱這樣的投資家要么被神化,成為挽救企業(yè)的救世主。要么被歧視,被看成壓榨企業(yè)油水的資本家。
但是,不得不說的是,過去的十年。是閻焱這樣的風險投資家在中國成長成熟并瘋狂圈地的十年。對于需要錢的企業(yè)而言,那些帶著戰(zhàn)略書,說一說就可能拿到巨額投資的事情不再是忽悠,而成了現(xiàn)實。中國的制造業(yè)在二十一世紀頭五年,有很多都借助資本的力量實現(xiàn)了華麗轉身。合作
此時,對吳長江而言,要轉身,必須要有錢。
有人給他介紹了閻焱,這時候的閻焱已經(jīng)成了投資界公認的大佬。業(yè)界都知道閻焱的強勢和苛刻,流傳著“只有閻焱搞定別人,沒有別人搞定他的時候”。
中間人了解兩個人的個性,一個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湖氣,一個是強勢嚴謹而冷酷??雌饋?,這是兩個誰都不好惹的角兒。
為了保險起見,在兩人見面之前,中間人專門給吳長江叮囑了諸多事項。甚至,連坐姿應該是什么樣的都叮囑了。
吳長江對《中國周刊》記者回憶,“介紹人說是個大人物,我心里還有點緊張。”
閻焱坐在那兒,更多是吳在說話。閻焱對《中國周刊》記者說,“那時候的長江,還是很謙遜的,他很能干。之前也聽說過,短短幾年就做到行業(yè)前列。沒有現(xiàn)在這么膨脹?!?/p>
他還算滿意。當然,更讓閻焱滿意的是,照明這個行業(yè)一直是他所看好的。投資一要看行業(yè),二要看人。顯然,閻焱對這兩點都還滿意。
閻焱認為,“在風投業(yè),真正看重的是機構是否作為領投入進入一家企業(yè),特別是第一輪。一定耍做出有開創(chuàng)性的投資,而不是老是做跟隨者。
在雷士,他也要做這樣的領投者,有話語權。
半年后,雙方簽署投資協(xié)議。
軟銀賽富以2200萬美元購買了雷士約55.5萬股股票,占雷上股權比例為35.71%;條款對軟銀賽富非常有利,對雷士照明每年的績效、獎金、轉讓限制、優(yōu)先購買權、贖回權等都做了明確要求。在2006年組成的董事會中,作為創(chuàng)始人兼大股東,吳長江擁有兩個席位,而賽富占據(jù)三席。這意味著,董事會要決定某件事,只要閻焱不點頭,就難辦成。
如今,坐在記者對面,吳長江坦言,“合同內容很詳細,不過我從來沒有想過從合同上表明讓自己有絕對控制權,當時太自信了?!眳情L江還沒有學會怎么和這些投資人打交道。他覺得,只要把公司做好了,不管股權多少,都還得聽他的。
吳長江曾將雷士的戰(zhàn)略用八字概括:“冒險決策,快速反應?!痹?jīng),雷士憑借此戰(zhàn)略實現(xiàn)了每年三四倍的增長。但是,軟銀賽富進入后,吳長江不自由了,董事會不同意這種冒進的做法。
一個是“水”,一個是“火”,碰到一起還真“難容”。過了一段互敬互愛,你好我好的日子后,矛盾就翻騰開來。
吳長江一個人決定,任命了一個副總裁,并沒有經(jīng)過董事會同意。這是他的做事風格,用人大膽。此副總在生活作風上頗讓閻焱看不慣,但是吳長江不管,“只要有才,又忠誠,就重用。那些不好的方面我可以去限制他。兄弟之間講的就是信用。”
吳長江的強制任命惹怒了閻焱,在一次董事會上,當著全體董事和副總裁的面,閻焱開始訓斥吳長江,“不遵守契約規(guī)定”。
吳長江怒了,暴跳起來,倆人對著指責。吳長江對記者說,“這是第一次在董事會上鬧翻。本來這事是可以商量的,他可以單獨找我談,但是他當著那么多兄弟的面指責我,不給我面子,我要是不怒,讓我以后怎么在兄弟面前混?”
對于吳長江來說,董事會不是什么令人心情愉快的地方。時間越長,他感受到的拘束越大。
2008年8月,吳長江打算收購英國一家照明企業(yè),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一提議在董事會遭到了否決。吳長江不服,“我的公司我說了不算?那好,我自己買!”最后,吳長江自己花10萬歐元收購了該公司,
2011年5月份,該公司盈利,雷士給了吳長江100萬人民幣,把公司收入雷士。吳長江很高興,終于證明自己是對的,給不給他利息都無所謂。但是,閻焱認為,這是給了吳長江面子,因為以他個人的身份,不經(jīng)過董事會同意,是不能拿著雷士的牌子出去并購的。這涉及到關聯(lián)交易的問題。
吳長江覺得“很不爽”,“我是做了貢獻,卻反過來說我關聯(lián)交易?!?/p>
閻炎也越發(fā)覺得,和吳長江溝通不了。他們心里的原則不一樣。
此時的中國創(chuàng)投市場,既是創(chuàng)業(yè)者和投資者的合作攀升期,也是矛盾多發(fā)期。投資者帶著錢袋子,也帶著規(guī)則契約。創(chuàng)業(yè)者只想用錢,不想被契約框住。有心計的創(chuàng)業(yè)者,譬如馬云,就在契約中提前限制了投資者的投票權。但是,吳長江輕視了契約的力量。
當明星創(chuàng)業(yè)家們有的受困于政商關系,有的陷入合伙人糾紛紛紛倒戈,吳長江覺得自己把公司創(chuàng)辦成行業(yè)第一,他是英雄。誰知,恰恰是這種英雄的認知,導致了他和投資人直接的矛盾沖突。
從華爾街走來的閻焱眼里,沒有“英雄”這個詞,只有嚴謹近乎冷酷的“規(guī)則”。恩怨
與《中國周刊》記者見面時,吳長江顯得很憔悴,他的聲音很小,記者要努力聽才行。
就在前一夜(7月15日),雷士發(fā)布了公告,拒絕吳長江回董事會。吳長江說,“很難過,很疲憊?!?/p>
他多次重復一句話,“企業(yè)是我的。我是英雄?!彼矌状畏磫枴皯{什么?”
和哇哈哈的宗慶后相比,同樣是遭遇創(chuàng)業(yè)企業(yè)丟失控制權的事實,吳長江沒那么幸運。2012年的中國,已經(jīng)越來越不接受“民族品牌”這個詞,“感情牌”也越來越被理性掩蓋。
今年5月25日,吳長江突然宣布辭去雷士照明所有職務,刺激股價暴跌并引發(fā)外界眾多猜測。
有媒體稱,吳長江很可能是被其他主要股東聯(lián)手“逼宮”而離開公司。但是吳長江稱自己離職是“身體原因”,并表示跟董事、股東之間沒有分歧。
7月12日,吳長江推翻了此前因健康原因“閃辭”的說法,承認辭去一切職務是受投資人及董事會逼迫的。之后,雷士照明又以官方身份做出回應,稱吳長江并非“被迫下課”,系主動請辭。
事情變得撲朔迷離,成了一團漿糊。
爭吵之中的閻焱也有點厭倦了。他甚至不再像以前一樣高傲地保持著獨立。他也開始接受記者采訪。這在他看來,可能是并不妥當?shù)男袨??!鞍凑丈鲜泄镜恼鲁?,董事會成員接受采訪,出來說公司里的事情,是需要經(jīng)過董事會同意?!?/p>
這是一個兩敗俱傷的結局。
京東的劉強東開始跳出來指責閻焱,大家開始議論,“閻焱在業(yè)內名聲不好”。而與此同時,吳長江好賭成性的事被各行各業(yè)知曉,有獨立評論員不再支持他。
爭吵已經(jīng)歷時三個多月,他們的分歧不僅沒有消失,恩怨反而更加復雜,甚至連“陰謀論”也開始登臺。
但無論怎樣,可以確定的是,雷士,作為一個企業(yè)品牌,必將成為最終的受害者。
還可以確定的是,中國商學院的課堂上,又多了一個鮮活生動的商業(yè)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