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井大街36號，北京燦然書屋。對于這家坐落在繁華街區(qū)的書店來說，2012年2月的這個周末，生意多少顯得有點冷清。下午四點，顧客一共四位。一位店員起身關上了敞開的玻璃大門，以免寒氣侵入室內。

這里是中華書局王府井門市部。

如果不是墻上一幅慶祝中華書局100周年促銷活動的橫幅，人們或許很難從靜悄悄的氣氛中發(fā)覺，這家著名的出版機構剛剛迎來了自己的百歲誕辰。

各類古籍學術圖書緊湊地排列在書架上，它們使每個人一進門，就能對中華書局的特色一目了然。然而，讀者們未必知道的事情是，這家百年老店作為古籍專業(yè)出版社的歷史，其實只有五十多年。此前，它出版的教科書，是更多中國人的集體記憶。

那場轉型，始于半個世紀前——無論是中華書局，還是整個中國。

不合時需的民營出版業(yè)

1949年3月，隨著解放戰(zhàn)爭步入最后一年，中共中央發(fā)出指示，“出版工作需要統(tǒng)一集中， 但是要在分散經營的基礎上， 在有利和可能的條件下， 有計劃的、有步驟地走向統(tǒng)一集中。”

在統(tǒng)一版本的工作中，教科書是重頭。1949年4月，華北人民政府教育部成立了教科書編審委員會，以審定老解放區(qū)和國統(tǒng)區(qū)的中小學課本，編制全國范圍內使用的教科書。隨后，具有國營背景的新華、三聯(lián)書店，聯(lián)合民營的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世界書局、開明書店等，在北京和上海分別成立了公私合營的聯(lián)合出版社，是為新教材的印行機關。時任中宣部出版委員會負責人的黃洛峰，將這項舉措解釋為統(tǒng)戰(zhàn)的需要：“我們的政治任務，是要團結他們、領導他們……就是讓他們有生意可作?！?/p>

當時，這些民營出版社的生計已經相當艱難，中華書局尤其如此。一份1950年5月3日的《人民日報》記載了這樣一條消息：南昌市中華書局店員為了節(jié)省開支，克服經營困難，全體員工自動減薪，同時降低伙食標準，由四菜一湯改為二菜一湯，并規(guī)定了水電及日常用品的節(jié)約辦法。為了薄利多銷，店內還賣起了文具。

這讓人很難想到，中華書局是近現(xiàn)代中國的一座出版重鎮(zhèn)。

事實上，中華書局也在尋求新的發(fā)展方向。由于新中國全盤照搬蘇聯(lián)模式，社會上出現(xiàn)了一大批介紹蘇聯(lián)經驗的書籍。中華書局自然不甘落后，1949年，他們便出版了“新時代小叢書”，包括《蘇聯(lián)是多民族社會主義國家的模范》、《共產主義理論家列寧》等，還有“大眾文化叢書”，包括《蘇聯(lián)集體農莊的基本原則》、《蘇聯(lián)的農業(yè)組織》、《蘇聯(lián)的工業(yè)管理》、《蘇聯(lián)的貨幣與銀行》等。

但是，中華書局在這個領域顯然并無明顯優(yōu)勢。一個典型的例子是，據(jù)1950年《人民日報》的介紹，僅《蘇聯(lián)的集體合同》一書，當時就有林達翻譯的中華書局版，秦佚翻譯的大眾書店版，以及李相崇翻譯的中外出版社版。

彼時，民營出版業(yè)還面臨著“粗制濫造”的輿論指責，一些揣摩新形勢出版的作品，常常面臨“不符合要求”的情況。例如，中華書局1951年9月出版的《中國近代經濟史教程》，試圖“用唯物辯證法，對百余年間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經濟，加以系統(tǒng)的敘述”，可印行幾個月后，就遭到了《人民日報》、《學習》雜志措辭嚴厲的批評，認為“這是一本有嚴重政治錯誤的書，它是用極不嚴肅的態(tài)度寫出來的”，因為這部書在引用資料時“歪曲”了毛主席講話的原意。在向出版總署請示后，書局不得不將該書改為“憑證發(fā)售”。

在無所適從的情況下，民營出版機構的日子都不好過。中華書局1950年凈虧高達28億7000余萬元。新中國建立前夕的商務印書館“2萬多種存書中有70% 以上已不合時需”，無法銷售，張元濟董事長甚至一度尋求上海政府的貸款。

也就是這一時期，人民政府開始將奄奄一息的民營出版業(yè)納入國家系統(tǒng)。

“合不久就分，分不久又合”

1950年9月，第一屆全國出版會議在北京舉行。決議指出，公私出版業(yè)應當“在出版總署的統(tǒng)一領導下統(tǒng)籌兼顧、分工合作”。會議為中華書局初定了醫(yī)藥衛(wèi)生及農業(yè)書為主要專業(yè)方向。年底，由出版總署牽頭，中華書局、商務印書館、開明書店、聯(lián)營書店和三聯(lián)書店的發(fā)行組織合并，成立公私合營的中國圖書發(fā)行公司，統(tǒng)一發(fā)行上述幾家出版社的書籍。也就是說，在編輯出版上，中華、商務等公司大部分由國家加工訂貨，發(fā)行也由國家包了。中華書局的業(yè)務情況從此有所好轉。

1954年5月1日，中華書局又正式實行公私合營，成為了一家“主要是為國家工作”的出版機構，總部由上海遷到了北京。為了配合當時的經濟建設，新組建成立財政經濟出版社，也就是一個機構，兩塊招牌。中華的業(yè)務范圍一下子擴展到經濟、財政、金融、貿易、合作、農業(yè)、文史等多個領域。

從快速衰退到迅速膨脹，中華書局仿佛坐了一次過山車。但是，生計好轉了，經營上卻呈現(xiàn)出了一些亂象。

在熱火朝天的氣氛中，中華書局從各業(yè)務指導部門調來的員工將近百人，老員工俞筱堯回憶道，這些干部“來自四面八方， 對編輯出版工作的規(guī)律也還不熟悉， 不少同志過去甚至根本沒有接觸過這方面工作， 但形勢逼人，不得不邊干邊學， 硬著頭皮上”。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還沒來得及繼續(xù)摸索，中華書局卻再一次掉頭轉向了。1956年，文化部黨組寫信給國務院副總理陳云，稱中華書局和商務印書館兩社“歷史遺產沒有很好地接受和利用”，提出兩點建議，“第一步，加強對兩社過去出版的書籍的整理重印工作，并更多地用中華、商務的名義組織學術書稿和工具書的出版，使兩社在業(yè)界發(fā)揮更大作用。同時積極開展其在海外的出版發(fā)行工作。第二步，將中華、商務獨立出來?！?/p>

一段話，使得中華書局匆匆剝離剛捂熱的財政、金融等業(yè)務，分別移轉到新成立的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和中國金融出版社。1957年1月，古籍出版社被并入中華書局。

幾個月后，借著整風運動中“大鳴大放”的機會，財經出版社副社長常紫鐘在《人民日報》上說了兩句心里話，“文化部在改組原中華書局時，方針不夠明確，舉棋不定。如先把中華書局改成財經出版社，后因中央指出應重視中華書局傳統(tǒng)，又把中華書局單獨分出?，F(xiàn)在又同古籍出版社合并，結果一個單位掛了三個招牌，中華書局原有的優(yōu)點被忽視了，許多有經驗的老出版工作者沒有能充分發(fā)揮作用，工作中呈現(xiàn)出不少混亂現(xiàn)象?！?/p>

他說：“古語說‘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還有一個‘久’字。我們的出版社則是合不久就分，分不久又合?！?/p>

“人棄我取，乘時進用”

1958年4月，文化部正式安排了中華書局的新任務，將它改為整理出版古籍的專業(yè)出版機構。任命金燦然由文化部出版局局長調任中華書局總經理兼總編輯。同一時期，古籍整理出版規(guī)劃小組在政協(xié)禮堂召開了成立會議，中華書局并被指定為小組的辦事機構。

在那個多事之秋，中華書局也難免遭到一些波及。1957年“反右”運動開始，1958 年， 全國高等院校和科研機構， 開展“拔白旗”運動， 批判一些老專家的“資產階級思想”， 后來，陳伯達又提出“厚今薄古”的治學方針，弄得人心惶惶。時任書局編輯的趙守儼有次去找著名學者陳夢家，談完正事之后，趙守儼已經離開辦公室，忽然又很緊張地回來，小聲問道“還有什么事？”陳夢家愕然說沒有事。可見風聲鶴唳。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下，中華書局不僅轉型為古籍專業(yè)出版社，還立即開始著手校點《二十四史》的工作。這背后，顯然離不開來自最高領袖的支持。

早在1953年第一次全國人代會上，毛澤東就指示吳晗，讓他和范文瀾一起組織校點《資治通鑒》。1958年，毛澤東又指示繼續(xù)組織標點“前四史”——《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作為國慶十周年獻禮的工程。

在此之前，由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資治通鑒》，已經如期擺上了毛澤東的案頭。不過，毛澤東很快抱怨道，這部精裝本“像是塊磚頭”，“我要躺在床上看書，得練習舉重”。因此，校點“前四史”的工作會議紀要上，特別寫入了“書籍裝幀，力求簡便”。后來，這套《二十四史》便設計成了今天人們熟悉的綠皮單本薄冊。

為領導人服務的功能，或許也是這項工程得以最大限度避開政治風浪的因素之一。由于項目龐大，單靠古籍出版社與中華書局合并后的人手仍然遠遠不夠，金燦然別出心裁地采取了“人棄我取，乘時進用”的攬才方針，從1958年下半年開始，書局陸續(xù)調進了被錯劃為“右派”、但有真才實學的宋云彬、馬非百、傅振倫等二十多人，為此，編輯部還開展過一次“右派能不能當責任編輯”的討論。為了安撫一部分人的激烈情緒，金燦然還玩“文字游戲”說，右派是不能當責任編輯，可是“他們既然審稿，就應該讓他們負責任”。

不過，有些風浪終究無法避開。1959年4月間，毛澤東幾次講話提倡干部要學海瑞，要敢講真話，中華書局也應上級要求編校《海瑞集》。書編成后，前言直接引用吳晗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的《論海瑞》。孰料，沒過幾年，姚文元一篇批判《海瑞罷官》的文章出籠，風向陡轉，編校該書也成了“黑線任務”。負責此項工作的編輯程毅中后來回憶道，“直到現(xiàn)在，我還沒有弄明白當初為什么那樣熱烈地宣傳海瑞，后來又為什么那樣粗暴地批判海瑞?！?/p>

1976年9月9日，當毛澤東逝世的消息傳遍全國時，程毅中正被下放在一個印刷廠，為毛澤東印刷大字本《李太白全集》。一個月后，“文革”結束。十年浩劫，中華書局工作陷于停滯。

時光又過了二十年，2004年初，中華書局開了一次大會，名為“中華書局離市場到底有多遠”。這一次會議之后，“守正出新”成為中華書局的出版理念。在改革開放帶來的市場經濟大潮中，這家百年老店的道路并不平坦，傳統(tǒng)古籍如何在市場中賺錢，成為每個中華書局員工都在思考的問題。這個問題的答案有很多，例如第一次出現(xiàn)在書籍上，寫滿廣告語的腰封、第一次簽售活動，以及書局內第一次設立的“大眾讀物編輯室”。但是，更加重要的是，今天的中華書局并不再羞于談論“市場”，不再因為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而步履蹣跚。

今天，王府井燦然書屋一進門，迎面是一個專門介紹新書的書架，里面既有專業(yè)的學術著作，也有通俗“一本書讀懂”系列，以及暢銷的《于丹<論語>心得》，這些書介紹的，是中國的歷史，或許也是中華書局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