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了一整年后,2012年春節(jié)前夕,我終于回到長沙。走出機艙,深吸了一口氣,溫潤,潮濕,用食指輕敲舷梯的金屬欄桿——沒有靜電。放眼望去,南國草木,一切依舊。
新修的黃花機場航站樓,看著比上海虹橋和北京T3還要炫目,沒有排隊的出租車,黑車司機暴烈的湘音撲面:“到哪里咯?要的士不咯?”這天是農(nóng)歷臘月二十五,冒著蒙蒙細雨,我又回到了我思念的城市,回到檳榔、芙蓉王香煙和辛辣食物的國度。
等待我的飯局連綿不絕,可以傾談的友人比比皆是。在這里,我曾度過最美好的年華,離開多年之后,仍常常夢回——像海明威筆下的巴黎,這個城市也是一席流動的筵席,永遠沒個完。
#8226;一#8226;
抵達長沙的第一個下午,我和友人相聚杜甫江閣畔。這家茶廳名為“小杯茶”,老板為湘潭人,雖經(jīng)商,但談吐皆國是。這天,我們討論的是烏坎事件,大家都對2012年的中國飽含憂慮,兼有興奮。
我們坐在靠窗的位置,臨湘江,視線正對著橘子洲和岳麓山。天晴的時候,能看見岳麓山上的云霧。往南,能看見橘子洲頭的青年毛澤東頭像。這座32米高的巨像,在2009年底、毛116歲誕辰時落成。
人們相信,毛就是在頭像所在的位置,吟誦出那首著名的“湘江北去”的詞。而這尊略顯魔幻的頭像,也被中國攝影師曠惠民收入鏡頭,成為其組照《現(xiàn)代中國締造者》的最后一張,并在剛剛揭曉的“荷賽”中拿到了藝術與娛樂類組照三等獎。
1917年的長沙,夏天,師范生毛澤東和蕭子升在討論如何打發(fā)即將到來的長達三個月的漫長假期。最終,他們決定去游學,身上一個錢不帶,去作圍繞長沙周邊的旅行,吃和住的問題用乞討的方式解決。
一個月后,他們走了五個縣,到達沅江縣城,夏季的洪水終結了他們的旅程。他們搭船回到長沙。多年后,蕭子升去國,浪跡南美。寫回憶錄時,長沙的夏天,歷歷在目。
于是,在革命紅潮到來之前,長沙幸運地收藏了毛早年歲月里的浪漫情懷和叛逆精神,接下來的部分,才留給了井岡山和延安。
在差不多同一個年代,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游歷中國,也曾途經(jīng)長沙。
他這樣描繪1921年的長沙:“這是一座在大街上執(zhí)行死刑的城市,一座霍亂和瘧疾肆虐的城市,一座能聽得見流水聲音的城市,一座即便入夜之后石板路上仍暑氣蒸騰的城市,一座連公雞報曉聲都像在威脅著我的城市……”
歸國后,芥川龍之介寫了一部小說,名為《湖南的扇子》,頌揚了湖南人的血氣方剛。半個多世紀逝去,芥川眼中那座疾病橫行、在大街上執(zhí)行死刑的城市已成往事,長沙火車站建于“文革”末期的大鐘,也取代了報曉的公雞,依舊在準點時間播出悠揚的《東方紅》。
事實上,直到今天,在這座城市,毛澤東的影子仍無所不在:標志性建筑物上的題字,一律都是毛體;他青年時代去過的火宮殿與他愛吃的臭豆腐,仍然是這個城市的美食名片;數(shù)條道路均是以他詩歌里的意象命名;連這座城市最火爆的選秀節(jié)目,年輕歌手們也喜歡唱歌頌他的歌曲,譬如《瀏陽河》。
毛的存在,像一個隱喻,顯示長沙永遠站在這個國家現(xiàn)代和傳統(tǒng)的分界線上,跳著最炫的舞蹈,卻唱著紅歌。最保守者與最激進者,在這里并行不悖。
2011年歲末,我們的茶局討論起毛以后的中國,幾位長沙的朋友都相信,即便是在有著深厚崇拜毛澤東情結的湖南,“文革”也不會再來一次。
香煙一支接一支地點燃,從韓寒的三篇文章開始,我們已然進入改良與革命的討論。此時,窗外夜空,突然騰起焰火,大家安靜下來。
這是每個周末長沙的例行節(jié)目:世界上最好的煙花,從距長沙市60公里外的瀏陽運來,在每周六晚沿湘江燃放。外地只有盛事才會上演的節(jié)目,在這里稀疏平常。夜長沙的序幕,這一刻才拉開。
#8226;二#8226;
是夜,湖南衛(wèi)視的友人請吃晚飯。我們在湖南會展中心酒店的旋宮餐廳碰頭。窗外不遠處,聳立著夜色中的湖南廣電大廈——芒果臺的總部、中國娛樂產(chǎn)業(yè)的集散地。
五年前,我曾在這棟大樓里面實習。我對長沙的印象,也常定格在那年夏天。那年那時,長沙氣溫常在37、38度徘徊。每天早晨我都要去乘坐132路公交,穿越整個長沙城,終點便是這里。
那一年,是有氣象記錄以來全球第六暖年,也是中國自1951年以來最暖的一年。在長沙,早上7點多,天就已經(jīng)泛著恐怖的白色,隔著薄霧的朝陽,開始真切地炙烤著皮膚。
長沙的夏季,無比漫長與酷熱。在這里,短袖要從4月底開始穿,往往可以穿到11月份。迄今為止最高的氣溫紀錄,是在1934年8月10日,長沙海關測候站天心公園觀測場測得的最高氣溫為43℃。
這最漫長的炎夏,為這個城市塑造出無數(shù)庸常但血性的個體。最近一次的證明,就是一群容貌、嗓音各異的“超級女生”,依次站在不遠處的這座大樓的某個演播廳里,宣布她們要做中國的“supper girl”。
從此,這個城市的夏天越發(fā)火熱——它成了另一座娛樂的“火爐”,以有趣對抗無趣,從平庸中提煉超越。
但那時候的我,還不曾意識到這一點。在這座大樓中的實習時光,于我并非一段愉悅的經(jīng)歷。很快,我便被鋪天蓋地的明星簽名海報、花邊新聞、30歲還演90后的大姐們弄煩了,終于在一個春末的夜晚,拋棄了電視編導夢想,乘坐通宵硬座火車北上,離開了長沙。
五年后,前度劉郎今又來,略帶幾分懷舊之情。服務員端上旋宮餐廳的招牌菜——八寶鴨。友人告訴我,這道菜每桌必點,限量供應,與會展中心酒店那片依水而建的獨棟別墅一樣,招待過所有你能叫得出名字的娛樂明星。
長沙是整個中國電視娛樂業(yè)的標桿城市,此言不虛。2011年,長沙回北京的飛機上,我曾結識了一位時尚雜志的女編輯。她每周末都要飛來長沙,待一宿再回。她所供職的單位與湖南衛(wèi)視合作,每周,都有各路明星降臨長沙,而她總是要在長沙——而非北京,才能得到采訪機會。
飯桌上,為了滿足我的“考據(jù)癖”,友人聊起了長沙電視產(chǎn)業(yè)的源頭——歌廳文化。1990年代初,長沙歌廳盛極一時。這里有普通長沙市民每晚均可觀賞的晚會,囊括相聲、小品、歌舞。觀眾第一次發(fā)現(xiàn),節(jié)目并非都是宣教,自己的感官就是上帝。
1995年,湖南經(jīng)視初創(chuàng),剛從學校畢業(yè)的女生仇曉被授命主持一檔名為《幸運3721》的綜藝節(jié)目。仇將歌廳里說學逗唱的形式,直接搬上電視,并將常年在歌廳表演、一口塑料普通話的奇志大兵相聲組合請上節(jié)目。
很快,節(jié)目火了,收視率一度高達40%。彼時,一個叫汪建剛的男子,剛剛改名為“汪涵”,他還只是仇曉這檔節(jié)目的一名場工,負責燈光、音控、拉幕布;長沙伢子何炅還只是北京外國語大學阿拉伯語系的大三學生,在央視兼職主持兒童節(jié)目,要看到他出現(xiàn)在《快樂大本營》舞臺上,還要等到三年以后。
但,屬于長沙的時間開始了。挖掘機和推土機開了過來,新的湖南廣電中心于1996年拔地而起。曾經(jīng)的瀏陽河邊的一片荒地,演變成了今夜我們就餐的地方。從這里發(fā)射出的電視信號,讓剛走入娛樂時代的國人,如飲甘泉。
#8226;三#8226;
晚飯后,我們打車來到鬧市區(qū)解放西路。這里,才是長沙夜生活的核心。
一尊深黑色銅像,屹立在馬路中央。銅像的肩膀極寬厚,風衣搭在右臂上。若只熟悉49年之后的革命敘事,人們很難認出,這是辛亥革命元勛黃興。銅像背后,是一條以黃的名字命名的商業(yè)步行街,銅像前方,便是橫貫東西的解放西路——長沙最著名的酒吧街。
1911年黃花崗起義,黃興右手負傷,斷兩指,化裝逃至香港治傷,期間,曾填詞一首,名《贈俠少年》,末尾兩句為我所深愛:“不道珠江行役苦,只憂博浪錐難鑄?!痹谖译x開長沙到北京漂泊之初,常常于心中默念。
黃逝世后,葬于岳麓山云麓峰下,讀大學時,我曾和同學一起去祭掃。如今,辛亥已百年,想來也搞怪,這位并不嗜酒的長沙蠻子,百年之后,卻成為了故鄉(xiāng)夜生活的守護神。
與黃興銅像不過咫尺之遙,是一家名為“魅力四射”的酒吧。它曾創(chuàng)下一項令人瞠目結舌的世界紀錄:2004、2005年,兩次奪得洋酒芝華士的全球單店銷售第一,每月銷量超過6千瓶——平均每晚售出200瓶。
酒精飲料混合著冰塊,點燃這個城市的夜晚,還有那些隱藏在長沙人血管里的欲望、喧囂與宣泄?!八情L沙酒吧不老的神話”,朋友指著“魅力四射”的霓虹燈招牌說。只是,時間長河里,不知這家酒吧是如何對抗長沙人民喜新厭舊的天性?
奧妙在于,長沙的酒吧,從來就不是純種的酒吧,一開始就繼承了歌廳的傳統(tǒng):以精彩火爆的節(jié)目為招牌,堅持走演藝路線,節(jié)目常換常新,長沙人民泡吧只有一個標準:“氛圍好”,熱鬧的地方,人們都愛去。
我們在“魅力四射”的演藝吧內(nèi)坐下,開始小斟一瓶洋酒,并試圖尋找遠去的關于長沙歌廳的記憶。主持人、歌手、舞者,依次登場。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主持與兩名性感的女搭檔,彼此唱和,對每位演員的長相、身材、唱功大加調(diào)侃,偶爾夾雜著長沙話,引來笑聲一片。
夜?jié)u深,人越聚越多,音樂震耳欲聾,整個空間猶如一個上升的熱氣球,膨脹到了極點。兩名觀眾被請上臺猜詞語,男生比劃女生猜,大屏幕上打出了要猜的詞:印度神油。男生頓時露出一絲羞澀,臺下哄笑。
終于,一個西裝革履的男子被請上舞臺,然后被從天而降的鐵鏈鎖住,一直不露聲色的同學們相視一笑:來了!不出所料,性感女郎拿著皮鞭上場,男子的外套和襯衫被依次扒去……情色玩笑在尖叫和哄笑中,適時地結束了。
此刻,酒桌上的拘束已一掃而空,我們開懷大笑,彼此碰杯,一飲而盡。
#8226;四#8226;
零點過后,天空飄起小雪,極寒。從夜場出來,沒有人急著回家。被劣質(zhì)洋酒和冰鎮(zhèn)飲料摧殘的胃,急需用一碗長沙米粉療救。
在長沙這樣的南方城市,美食總在平常街巷,隨意可得。一度,我和兩個朋友深夜覓食,沿著湘江一路南行,拐入城南路,快走到天心閣時,找到一家小店。各點米粉一碗,吃得太快,彼此喉嚨咕咕作響的聲音,至今猶在耳際。
小店極有品位,墻上掛著不同年代的老長沙城照片,尤以民國時期的照片為多。店中有一巨型木桶,店主云,每日皆要用車載此木桶,到長沙城南的白沙井打水兩次,運入店中,用凈水器凈化,再燒開,免費供應。
長沙人稱白沙井水為“沙水”,視之為長沙城的源頭,民謠云:“長沙沙水水無沙”。以電影《臥虎藏龍》配樂而獲奧斯卡音樂大獎的譚盾,2001年回到故鄉(xiāng)長沙,曾專程來白沙井取水,作為其演出的“水樂”之用——唯有故鄉(xiāng)之水,方可解游子之思。
然而,今夜,我再過此地,尋覓良久,一無所獲。小店和它盛著井水的木桶,都一并消失了。
友人帶我驅車來到蔡鍔南路,拐入一條曲折的小巷。這是一家名為“周記”的粉店,雖已深夜,依然人頭攢動。店小,僅有七八張桌子,卻不妨礙它在每個深夜,慰藉長沙夜場達人們的腸胃與靈魂。
交完錢,老板娘發(fā)給一根小竹簽。沒有服務員上菜,憑竹簽自己去廚房端粉。生意太好,常常沒有座位。不過只需稍等一下,因為,高跟鞋黑絲襪的“妹陀”,和染黃發(fā)戴耳釘?shù)膸浉?,都是用“光速”吃粉。顯然,他們還要再奔赴下一個局。
吃完出來,我看了一眼“周記”的營業(yè)時間表,笑了:晚上11點到翌日上午10點。這是凌晨一點的長沙,燈火輝煌,我已略有困意,而小店才營業(yè)了兩個小時,熱鬧,才剛剛開始。海明威的巴黎,會有這么一家午夜精靈般的粉店嗎?
我們要將車開出解放西路,在這午夜時分,但頗感困難。路上依舊人潮擁擠,喇叭聲此起彼伏。遠處,一對癡情情侶,正執(zhí)手相看淚眼,賣花的小男孩困惑地站在他倆旁邊,不敢上前。
我知道,此刻,坡子街經(jīng)營口味蝦的食肆,一定還是人滿為患;文藝路口的KTV,必然有人在狂吼《死了都要愛》;火車站廣場上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還在四處尋覓長椅;拖著整車水產(chǎn)的大貨車,已經(jīng)開到了西長街的路口,等待卸貨。這座城市,隨時都有人睡去,也隨時有人醒來。
每一個在長沙生活過的人,回憶都會與人不同。即使離開,總會有一種力量將你扯回這里,不管我們變成了誰,而長沙又變成了怎樣。我們是長沙的孩子,熱情、偏執(zhí)、敢于冒險,與這個母體一樣,絕不肯放棄哪怕是最古怪的傳統(tǒng),卻又毫無顧忌地擁抱每一個新鮮的事物。
百年來,這座城市總在盛產(chǎn)革命者、哲人、歌手和各種體制的叛逆者……他們出沒其間的這個城市,一直在改變著他們,但當他們離開長沙后,又去改變這個世界。在時光的流逝中,長沙唯一不變的,只是它永遠變化的決心。從歷史到現(xiàn)在,從白天到夜晚再到更深的夜,一場接一場,筵席還未結束,又馬上開始。
如果,你說這是放縱和墮落,那它會用更大聲的喧囂、嘲弄或是喝彩來回應你。熟知這座城市的人必然知道,在這些貌似浮華的景象之中,永遠孕育著變革的力量。一旦長沙躁動的夜晚恢復了寧靜,這座城市和屬于它的時代,才算是真的結束了。到那時,我將心如死灰,永不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