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一月，我拜訪了法國作家于連·格拉克，他當時已經(jīng)七十五歲了，健康又健談，他說的一句話給我很深的印象，至今仍然記得。他說：“當今的法國作家見面不再談作品了，而是問‘昨晚的電視看了嗎？’”中國的作家如何，我不知道。我認識的作家很少，但是我知道有不少操觚者見了面，口不離票子、車子、房子。十多年前，趙武平先生還在北京的一家報社當編輯，他好幾次對我說，現(xiàn)在的人很少談文章了，尤其是何為好文章，如何才能寫得好。我深以為然?，F(xiàn)在他拿出了一本小書，名曰《人如其讀》，問序于我。我是一個喜歡讀序跋的人，但是為他人作序，卻還是頭一遭?！度巳缙渥x》是書中一篇文章的題目，如今選作總名以冠其書，也許是暗寓人如何讀書之意吧。讀書之后有所見有所感，然后筆之于書，是為書話或書評。如果說本書與傳統(tǒng)的書話書評有所不同的話，乃是文中皆有讀書的人在。這樣的文章，我喜歡，尤其是沒有目的，沒有功利，沒有稻粱之謀，隨心所欲而又不失據(jù)，因為是寫在書后，空間有限，容不得信馬由韁，或王顧左右。

什么是文章，什么是好文章，如何寫好文章，這在中國叫做文章學。文章學是一門大學問，可是如今從事其研究的人似乎不多。難道是今日文章的衰敝導致了人才的凋零嗎？古人云：文章乃“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這當然不是說寫文章的人如何如何，而是說文章是一個民族的心理、情感及精神生活之最根本、最深切、最隱秘也是最公開的表現(xiàn)。文章的盛衰，關(guān)乎民氣的清濁，不可看輕了。如何作文，民國初年的王心葆在《古文辭通義》中博采眾說，融貫己意，說得最為明白：“有物有脊有故，深言之，即合義，即資于故實；淺言之，即有主意也。有序有倫成理，深言之，即有法，即成條理；淺言之，即有層次也。必知言，則主意不乖而雅詞遠鄙；必養(yǎng)氣，則層次能適而醇氣遠倍。定此主意以作文，則內(nèi)律外象，關(guān)乎質(zhì)干與枝葉者均有安宅而終身可循持。”脊者，所謂主意也。作文有此六端，曰物，曰脊，曰故，曰序，曰倫，曰理，則必是好文章。換句話說，言之有物，述之有序，質(zhì)之有故，論之有理，傳之有神，蕩之有氣，按之有律，嚼之有味，望之有格，觀之有色，文章如有此十大要素，可謂達到了文章的極致。然而，無可挑剔的文章和無可挑剔的人一樣，是十分罕見的，或者說是不存在的，所謂好文章，不過是某個或某些方面突出而已。如此則我們每個執(zhí)筆作文的人都可以有這樣的雄心壯志：此生寫出幾篇好文章！元人李淦說：“韓如潮，柳如泉，歐如瀾，蘇如海?！敝徊贿^說的是：韓愈之文如狂潮怒卷，以氣勢勝；柳宗元之文如清泉凜冽，以情韻勝；歐陽修之文如長河大波，以節(jié)奏勝；蘇軾之文如汪洋大海，以規(guī)模勝。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如是而已。有一種文章，文字干凈，凡贅字、蕪詞、冗句，皆淘而汰之，掃而除之，有瘦硬之風，庶幾入清人方望溪所言“澄清無滓”之境。作文到此地步，可能并非止境，然而已經(jīng)是難能可貴了。

中國人，外國人，其所好所惡者，一也。九十二歲的瑞士人讓·斯塔羅賓斯基，雖著作等身，仍孜孜于著述，誠可敬佩。他一九八四年獲歐洲隨筆獎，寫有《可以定義隨筆嗎》，撮其要者，曰：一、隨筆既有主觀的一面，又有客觀的一面，其工作就是“建立這兩方面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隨筆既是內(nèi)向的，注重內(nèi)心活動的真實的體驗；又是外向的，強調(diào)對外在世界的具體的感知；更是綜合的，始終保持內(nèi)外之間的聯(lián)系。二、隨筆“具有試驗、證明的力量，判斷和觀察的功能”。隨筆的自省的面貌就是隨筆的主觀的層面，“其中自我意識作為個人的新情況而覺醒，這種情況判斷判斷者的行為，觀察觀察者的能力”。因此，隨筆具有強烈的主觀色彩和個性張揚。三、隨筆既有趨向自我的內(nèi)在空間，更有對外在世界的無限興趣，例如，現(xiàn)實世界的紛亂以及解釋這種雜亂無章的話語。隨筆作者之所以感到常?；氐阶陨恚且驗榫?、感覺和身體緊密地結(jié)合在一起。四、“話有一半是說者的，有一半是聽者的?！币虼?，蒙田的隨筆展示了人和世界的三種關(guān)系：“被動的依附，獨立和再度掌握的意志，相互依存及相互幫助之認可。”所以，斯塔羅賓斯基說：“寫作，對于蒙田來說，就是帶著永遠年輕的力量、在永遠新鮮直接的沖動中，擊中讀者的痛處，促使他思考和更加激烈的感受。有時也是突然抓住他，讓他憤怒，激勵他進行反駁?！币虼耍半S筆是最自由的文學體裁”。我認為，斯塔羅賓斯基成功地定義了隨筆。

法國的隨筆相當于我國的文章，細細思考，兩者之間有不少可以互通款曲之處。中國也有隨筆的說法，但是與法國的隨筆相比，還是多少有些不同。說到兩者之間的區(qū)別，我以為最大的恐怕在第四條，即我國隨筆缺乏一種自我質(zhì)疑、自我調(diào)侃的氣度，往往多在“誨人不倦”、“正襟危坐”上下工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們何不借鑒他人的經(jīng)驗，使自家的文章寫得有聲有色呢？

趙武平在《紀念的異味》一文中說：“在唯美目光的審視下，文字有用與否并不緊要，重要的是文章寫得是否精妙。在我看來，黃永玉的雜記《火里鳳凰》，拿完美的衡尺做整體丈量，若不諱言就須承認尚有距離?！痹捳f得委婉，有節(jié)制，也有誠意。拿這段話對照他的書，竟可以說是“夫子自道”了。

書的題目中的一個“讀”字，點明了書的性質(zhì)，然而，這讀不是雜亂無章的讀，而是雜而有度，被“書”緊緊地聚攏在一起?！白x”字統(tǒng)領(lǐng)全書，舉凡見聞、翻譯、掌故、訪問、感想等，皆由書而起，因書而生，為書而寫，般般不離書也。讀中有物、有理、有序、有故、有神，果然是一副愛書人的筆墨。

《人如其讀》的文章，入題皆隨意，然后娓娓道來，不枝不蔓，但其結(jié)尾則往往出人意料，有“篇終接混?！敝?。如《“是想看看陳寅恪的藏書”》，篇中由周揚想看陳寅恪的藏書說起，隨手刺了康生一下，略說陳的藏書中有無珍本秘籍并不重要，而其藏書的經(jīng)歷卻大有利于文化的保存。妙的是，結(jié)尾忽然來了個陳的名字的讀法，què還是 kè？學界通行的是讀做què，他本人的簽名卻寫做 kè。名從主人還是約定俗成？讀者墮入五里霧中，還是打開了想象的空間？至少是引人深思吧。

再有，《左岸隱士昆德拉》，這是集中僅有的一篇長文，其“妙在言雖止而意無盡”：“昆德拉向我揮揮手，轉(zhuǎn)身朝雷卡米花園旁的公寓大門走去。夕陽透過鑲著金邊的云朵灑下來。昆德拉灰白的發(fā)絲染成金黃，高大的身軀也落滿燦爛的金光?！毕胂肟?，一個是年過七旬的著名作家，一個是三十多歲的年輕編輯，兩個人在夕陽的余暉中告別，——不舍嗎，惆悵嗎，傷感嗎？無盡的思緒啊!

警句，雋語，也是集中引人矚目的成分。先說警句，如《古墓蓮子》：“千年蓮子出土，或可再發(fā)新芽；舊時代詩人的發(fā)掘，卻未必能覓回久違的詩意?！睂φ讨杏猩钜?。我以為，若把“詩意”改作“詩情”，是否更好？

再說雋語，如《難于表態(tài)》：“那會兒正是北京磨磨蹭蹭由炎夏向涼秋移入的季節(jié)?！比纭洞禾禅B再鳴》：“黎明來臨時，寂寞摸到近前，幻覺跟著在耳邊生出，仿佛響起了久違的既脆且雜的鳥鳴……”其中“磨磨蹭蹭”、“移入”、“摸”等詞，皆用得既傳神又貼切，不是苦思所能得，說“若有神助”似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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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武平說到唐弢先生：“書話中所透出的淹博知識和嗜書情懷，加上那玲瓏剔透的謀篇布局結(jié)果，誰看了而不心愛，當會是一件很怪的事情?！蔽蚁脒@是不是他的追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