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三聯(lián)書店的“粉絲”已經(jīng)十好幾年了。大學、工作那會兒是去書店買三聯(lián)的書。廣州樹人書店老板陳平有句話:是三聯(lián)的書,有殺錯,不放過!他進得多,我自然買得也多。
到北京來讀研,發(fā)現(xiàn)有位師兄在三聯(lián)書店工作??梢越畼桥_享受打折。于是零購變成了批發(fā),兩三個星期從北大乘公交車去一趟美術(shù)館東街,書目事先已經(jīng)告知師兄,不單有自己要的,還替同學帶,肩挑手提帶回北大,分發(fā)諸人。有些套書,如錢鍾書、朱維錚主編的《中國近代學術(shù)名著》、《陳寅恪文集》,整套地負擔不起,只能挑著買,取舍之間頗是為難?,F(xiàn)在這些書幾近絕版,舊書網(wǎng)上一套三聯(lián)版《柳如是別傳》居然炒到五百元以上,又實在有些惋惜當時未能狠心下手。
正是這位師兄鄭勇,在二○○五年我博士答辯前夕找到我,想讓我和妻子凌云嵐(我們是同門)來合譯耶魯大學金安平教授的英文史著《合肥四姊妹》。因為從前沒有做過翻譯工作,自然疑惑何以會有此請。鄭勇解釋說,因為凌云嵐家里與沈從文家有些淵源,此書史料很多取自張家(合肥四姊妹即張元和、張允和、張兆和、張充和四姊妹),書中關(guān)涉沈從文頗多,我們對沈從文也比較熟悉。私心猜度,或許師兄也是好意提攜剛進入學術(shù)場的師弟師妹。
大家都知道目下翻譯在中國是最吃力不討好的事業(yè),非有極大的興趣支撐不可。好在《合肥四姊妹》確實有趣,金安平教授可說是抓住了一個難逢難遇的好題目,從張家四姊妹的家世、婚姻、遭遇,正好可以折射一個時代的各種側(cè)面。而且有臺灣鄭至慧女士的譯本珠玉在前,是強大的參照物,才令我們這兩個翻譯“菜鳥”不至于半途而廢。同時這本書也點燃了我們某些學術(shù)上的興趣。我與妻子商量說,要再找這樣合適的一個家族,是比較難了,但或許可以從一些縣城或小鎮(zhèn)的歷史入手,同樣能夠“以小見大”,一滴水中見太陽,一朵花里看世界。
當然此事能竟其功,責編鄭勇的耐心起了關(guān)鍵性的作用。自接下任務(wù),經(jīng)歷答辯、畢業(yè)、入職、培訓、搬家、買房、裝修、出訪……諸般瑣事紛至沓來,不是單純的校園生涯可相比擬。譯稿的進程自然一拖再拖。說實話,如要快,也不是不行,三四個月逼也逼得出來??墒谴蚰コ潭炔粔颍瑒t是原書、譯作、出版三敗俱傷的局面。
二○○七年,全稿終于殺青,出書是十二月了。差堪自慰的,是出書過程雖然磨折延宕,譯者、出版者對這本書的信心終未泯滅。結(jié)果也確實不錯,二○○八年三月我們?nèi)ツ暇╅_會,沒有帶書,想現(xiàn)購兩冊贈送同行,走遍南大附近書店,都說脫銷了。翻譯拿的是稿費,賣多賣少與譯者無關(guān),但還是由衷地高興,因為兩年的點滴辛勞就有了價值感。后來再接到一些讀者的評價,知道此書在合肥尤其受歡迎,有人說:不讀此書,還從不知道合肥也是一座偉大的城市。
《合肥四姊妹》的成功,當然是故事引人入勝,著者構(gòu)思巧妙、文筆清暢之功,譯者絕不敢貪功。只是因這本書的運作出版,增進與三聯(lián)合作的情感,算得第一大收獲。
《合肥四姊妹》尚未交稿,鄭勇又有了另外的創(chuàng)意。我們的導師陳平原先生,來自茶道之鄉(xiāng)潮州,唯不能酒;師母夏曉虹先生,飲茶方面“夫唱婦隨”,說到酒則是女中豪杰。鄭勇其時正在編“閑趣坊叢書”,其創(chuàng)意便是讓導師夫婦,與我們夫婦交叉配搭,平原師帶著凌云嵐編《茶人茶話》,我跟著夏老師編《酒人酒事》,對象是近現(xiàn)代的茶、酒文章。
這兩本小書,似乎也銷得不錯。但倘論其因,一是陳、夏二師名頭響亮,做事不茍,讀者欽信;二是鄭勇這個創(chuàng)意或曰“噱頭”,比較引人注意,三是茶、酒確乎是大多數(shù)中國人心頭所好。愚夫婦得附驥尾,因人成事,碌碌而已。只是與三聯(lián)的結(jié)緣又加深了一層。
真正將自己與三聯(lián)“綁”在一起,有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之感者,當然是肇始于二○○六年的《話題》年度系列叢書。
這套書,本是朋友咖啡館聊天的產(chǎn)物。我說研究歷史,往往很難覓到當時書齋知識分子對時事熱點的系統(tǒng)評說(不是參與,如胡適、魯迅的“預流”,那是另一碼事),偶爾文章或日記中只鱗片爪而已,對于把握社會精神生活流變,材料十分缺乏。施愛東當時就說,后之視今,亦必如此,那為何我們現(xiàn)在不做這件事呢?薩支山也贊成。于是越說越熱鬧,什么題目,誰來撰寫,似乎頭頭是道起來。
只是書生清談,多半隨著咖啡就下了肚,很難有實際結(jié)果。偏巧過得幾日,因《合肥四姊妹》事與鄭勇碰頭,說起此事,鄭勇大感興趣。我從前也模糊知道,鄭勇有過一個“類雜志”(現(xiàn)在多稱為“MOOK”)的想法,題目就打算叫“話題”,只是人時不對,先擱在那兒?,F(xiàn)在我一說,估計也激活了他的存念。說做就做,我們還是咖啡館的原班人馬,正式開始討論。
首先碰到的問題,是時間。初有提議之時,已是二○○五年十二月十七日(故此后來的《話題》都叫做“一二一七俱樂部年度書系”,一二一七只是成立時間),等到正式討論,已屆二○○六年春節(jié),算來算去,成稿出書,都須在年中矣。作為一本年度盤點書,遲至半年后才推出,會有賣點嗎?會有市場嗎?因此有人提出是不是直接準備出《話題二○○六》。
如今回想起來,立場不同,想法是不一樣的。我們這些人的原初創(chuàng)想,是留給未來的研究者一份記錄、觀察與思考的報告。那么它是次年一月出還是六月出,有什么關(guān)礙呢?而且我的想法,這書是要每年出的,開頭總會有挫折,有錯誤,有很多的照顧不周。二○○五年出一本試錯,二○○六年可以反思改正,做得更好。如果二○○六年出第一本,這些過程要推到二○○七年,那又何苦?而且我真的擔心做事的激情,拖到二○○六年底,還能存留幾分。
然而站在出版社立場考慮,此事是要擔相當風險的。首先這些作者都沒什么名氣,其次這種類型的書,三聯(lián)書店從未出過,最關(guān)鍵的,還是市場對時效的強調(diào)。后來有很多例子證明,一過四月,不少書店的業(yè)者亦會認為去年的《話題》已是明日黃花,會將其撤到書店不顯眼的位置,甚至直接退貨。
然而在我記憶中,鄭勇似乎都沒跟我們說這些,只是簡單地說社領(lǐng)導很支持,也希望我們這些年輕的文學博士能夠用集體的力量,完成一本有意義的書。所謂“意義”,后來在《話題二○○六》的研討會上,當時的三聯(lián)書店副總編輯李昕(現(xiàn)為總編輯)提了一句“把個性化的思考留給歷史”,眾人都認為很好地概括了我們的初衷,從《話題二○○七》開始,這句話就印在了書的封面上。
我自己也當過編輯。個人覺得編輯作者往來,第一次約稿至關(guān)重要。文章或書,是報刊或出版社的產(chǎn)品,編輯掌握的有效信息肯定較作者為多,作者頂多只能知道自己能寫成啥樣,卻無法判斷編輯代表的出版方,需要什么樣的成品。第一次約稿中,如果讓作者感覺到編輯方面的限制,往往會感到某種不信任,或者不適合。這樣,他寫起東西來,難免縛手縛腳。這時倒莫不如讓他放手而為,拿到成稿再說,如果希望合作愉快,并有持續(xù)前景,寧可初次的成品不夠完美,也不可因要求太多,削弱作者對這項工作的信心與熱情。我在編《話題》時約稿,大體循此原則。
當時鄭勇基本沒向我們提什么困難,總是傳遞一些鼓舞人心的消息。這樣我們也便起勁地去做,時間很緊,作者也只能因利就便,多是我們社科院文學所的同事和北大同學。噼里啪啦一通忙活,《話題二○○五》居然于二○○六年六月面世了。見慣學界集體寫作的拖拉,回想半年前咖啡館的聚談,真是難以相信這事能有這么快的一個結(jié)果。
《話題二○○五》當然還很不成熟,我們自己也在摸索之中。加上時效性缺失,發(fā)行可能都信心不足。但是作者們依然高高興興,因為責編鄭勇設(shè)置了一道保護墻。到得很久之后,他才輕描淡寫地提起,此書首印一萬冊,可能退貨壓庫了三四千冊。但他馬上又說,沒關(guān)系,你們繼續(xù)編《話題二○○六》。
我雖然不是出版界的里手,但也模糊感到壓庫百分之三十以上,是一件會讓責編為難的事。但又沒有辦法改變這種狀況,我只好在給鄭勇的信里說:《話題》除了記錄觀察輿論熱點,提供知識性梳理與反思外,尚有一重大意義,為聚合一批青年學者,多加交流,為日后的學術(shù)出版囤積資源。我想這些作者將來亦不會辜負三聯(lián)書店的器重與寬容。
其后的《話題》,年年出版,也年年改革。坊間有贊許,也有質(zhì)疑。我們自知尚未定型,也就比較低調(diào)。至二○一二年,《話題》已出版七冊。想起二○○六年研討會時,施愛東兄放言:“一冊兩冊不算什么,等《話題》出到十冊,圖書館就會收這套書的!”當時只是愿景,而今已是可及的目標?;厥讈砺?,不免感慨系之。
就我自己與三聯(lián)書店的緣法論,當過編者(《酒人酒事》),也當過譯者(《合肥四姊妹》),主編過不少書(《話題》年度書系、《六十年六十部:共和國文學檔案》),七年來每年都為《話題》撰稿至少兩篇,也算資深作者。一名學者,能與一家出版社發(fā)生的關(guān)系,我基本都有涉及,雖然都不能說多深,但每扇門,我都打開看了一眼或幾眼,不敢說有甚結(jié)論,幾句感想而已。
我想作為出版社的內(nèi)容提供者,聯(lián)系最緊密,也最在意的,肯定是直接面對的編輯。出版社的大政方針,不是外人可以置喙。在作者眼中,編輯即出版社。而作者所求于編輯的,不一定非得噓寒問暖,時相過從,如人們喜聞樂見的文壇韻事,而端在編輯之見識、悟性、耐心。一稿之成,如哺育嬰兒,不只辛勞,兼懷忐忑,也就容易患產(chǎn)前產(chǎn)后憂郁癥。有時編輯須得扮演“金牌月嫂”,照顧嬰兒,安慰產(chǎn)婦,才能做到大小皆安,一室如春。
有見識,才知道何謂好稿,定位何在,有悟性,才能從不同的立場出發(fā)考慮,使作者與出版方能水乳交融,耐得煩,才能針對不同作者不同個性,如水之就物,不戰(zhàn)而屈人,既獲其美,亦得其宜。
我所熟識的三聯(lián)編輯和他們的領(lǐng)導,在識見、悟性、耐心三方面,都算得出類拔萃,讓作者如我,與之合作,放心大膽,欲罷不能。我打開了不少門,有些門會繼續(xù)往里走,甚至登堂入室,相信這種感覺,也會一直保持下去,因為主人好客,自然賓朋悅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