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非人化，人們一般想到的首先是把人當作低賤的動物，或者根本就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魎、十鬼蛇神。用人衛(wèi)·史密斯在《非人：為何我們會貶低、奴役、滅絕他人》（中文譯本即將出版）一書中的話來說，是把人當作“看似像人的生物——有著人的外形、雙腿行走、說著人話、人體以人的方式行事的生物——一但卻絕不是人”。

史密斯詳細地描述了非人化概念在人類漫長歷史中的演變，他在豐富的材料上建立了一種剖析非人化的理論，從心理進化采解釋人類普遍、共同、恒久的非人化現(xiàn)象，在對史前人類的非人化思維和行為解釋中，他借助的是認知考古學(xué)的研究方法，這是考古學(xué)的一個分支，力圖從可能的例證（藝術(shù)、畜牧業(yè)、技藝等）來重構(gòu)史前人類的思維方式。例如，奴隸和家畜遭受的待遇有很多相似之處。幾乎所有用來控制牲口的方法——如類似“鞭打、上鏈、烙印、閹割、削耳”的做海一都曾被用來控制奴隸。

從人類的遠古開始，征服和恐外就是非人化的普遍動機。埃及人把敵人看作是非人的肉食者。埃及法老阿門內(nèi)姆哈特一世（公元前1985～1956年在位）夸口說：“我馴服了獅子，捕捉了鱷魚；我征服了瓦瓦特人，俘獲了梅賈人，我讓亞洲人學(xué)狗走路?！?/p>

美索不達米亞人也認為鄰邦不是人。在有著三千年歷史的巴比倫文本《阿卡德的詛咒》中，古提人被說成“非我種類，雖有人之本能，卻有著犬類智力和猴類特征”。在其他地方，他們還被說成“山中毒蛇”和“狗”，亞摩利人則被說成有“狼和狗的本能”，而其他種群則是“山鶉的身子和烏鴉的面孔”。

在史密斯看來，古代中國的華夷之辨和夷夏之防同樣滲透著非人化的想象，這是古代中國人“通過給邊境部落貼上有非人化之意的標簽，來將自己與其區(qū)分。東邊的野蠻部落被稱作‘夷’，其中包含漢字‘犬’，意為‘狗’，而北方的部落則是‘蠻’，包含漢字‘蟲’，意為‘昆蟲’。戎狄被稱為‘狼’。在記述了公元前400年以來古代中國地理的《山海經(jīng)》中，只有中國人被稱為人。杰出漢學(xué)家蒲立本指出，在公元前8世紀中期以前，這些野蠻族群都被‘看作不完全是人”。

外來者在被當作敵人和被奴役之前就被非人化了，而非人化更是強化了外來者比自己（人類）低等的看法，現(xiàn)代世界里的征服和恐外，還有戰(zhàn)爭、種族滅絕和其他殘暴行徑中都有非人化這一古老思維在借尸還魂。

除了歷史和心理進化的非人化研究，還有一種社會人文和政治人文的非人化批判。前一種研究所討論的非人化主要是“妖魔化”，后一種批判則吏重視可能并無明顯妖魔化的人的“異化”。異化是一種比妖魔化更可怕的非人化。被妖魔化的人們會憤怒、反彈和對抗。很少會加入對自己的妖魔化；但異化的人們卻會由于被洗腦或麻木愚昧而參與外力和環(huán)境對他們的心靈侵腐和人格扭曲，心甘情愿地按變異的標準來自我要求。

人類學(xué)家蒙塔古和麥特森在《人的非人化》中，把非人化看著是與瘟疫、戰(zhàn)爭、饑荒和死亡同等禍害的人類威脅。他們強調(diào)，人一旦患有“非人化綜合征”，就會變成“活死人”。他們用阿倫特所討論的納粹分子艾克曼為例來說明，人在特定的政治生活環(huán)境中會被非人化為螺絲釘和機器人。正是納粹極權(quán)統(tǒng)治機器的意識形態(tài)洗腦和組織控制，使得艾克曼成為一個不能思考，沒有道德判斷，但卻能高效作惡的非人。

阿倫特在《極權(quán)主義的起源》中分析了極權(quán)統(tǒng)治的非人化過程，也就是她所說的三步“殺人”法。第一步是“殺法權(quán)之人”，即剝奪人的基本政治權(quán)利和公民權(quán)利，“摧毀人的權(quán)利，殺死他這個法權(quán)之人，這是全面宰制一個人的前提”。第二步是“殺道德之人”，使被殺者“在歷史上頭一次成不了烈士”，無法用“良心來作抵抗”，第三步更可怕，它殺絕人的個性思想和創(chuàng)造性，最終把人變成行尸走肉，“摧毀人的個性就是摧毀人的自發(fā)性，摧毀人靠自己重新開始的能力”。他們在非人的待遇下，既沒有反抗的能力，也沒有反抗的意愿。德國哲學(xué)家和人類學(xué)家蒙坦布魯克在他的《西方人類學(xué)：民主與非人化》中，從政治人文主義的角度得出了相似的結(jié)論。

羅馬戲劇家泰倫斯說，“凡是人類的事情，對我都不陌生”，從人類普遍心理和認知來了解非人化可以成為一種警策：如果你沒有清晰的自知之明，你也可能把別人非人化。但是，非人化的具體構(gòu)建和特征卻又必定具有特定的制度烙印。人類要更好地和平共存，讓每一個人活得像人，有人的權(quán)利，反對非人化的教育是必不可少的。生物學(xué)和認知心理的科學(xué)知識也好，社會和政治的人文批判也罷，只要能有教育效果，都是我們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