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和

出生于北京。畢業(yè)于北京大學(xué)歷史系，獲學(xué)士、碩士學(xué)位。曾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工作?，F(xiàn)居住于美國新澤西州。除歷史論著譯著外，在海內(nèi)外發(fā)表大量散文、詩、隨筆、評論等，在多種報(bào)刊辟有專欄。近年致力于文史研究，出版有《〈金瓶梅〉揭密市井私生活》《金瓶梅詞話》（最新校點(diǎn)本）上下冊等。

“書房”，顧名思義，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讀書人的專利，擁有者至少應(yīng)該識文斷字，有點(diǎn)文化素養(yǎng)吧。

西門慶何許人也？乃一暴發(fā)戶，集貪官、奸商、惡霸、淫棍于一身，錢能買到的都有，就是沒文化。

因?yàn)椤拔鏖T達(dá)員外夫婦去世的早，單生這個兒子卻又百般愛惜，聽其所為，所以這人不甚讀書，終日閑游浪蕩”（崇禎本第一回）。西門慶的文化水平應(yīng)該是略識文字，看得懂做生意的契約賬目和一般的信件文書。

曾御史參劾西門慶的罪狀條條屬實(shí)，唯有“一丁不識”是不當(dāng)之辭。比如這個參本，西門慶便是自己看的：“急接過邸報(bào)來，燈下觀看……西門慶看了一遍，諕的面面相覷，默默不言?！保ǖ谒氖嘶兀┊?dāng)來保從東京打點(diǎn)回來，并抄回邸報(bào)，“與西門慶觀看。因見上面許多字樣，前邊叫了陳經(jīng)濟(jì)來，念與他聽。陳經(jīng)濟(jì)念到中間，只要結(jié)住了，還有幾個眼生字不認(rèn)的。旋叫了書童兒來念。那書童到還是門子出身，蕩蕩如流水不差，直念到底?！闭f明西門慶識字有限，但不是不識字。

他腦子里稱得上“文化”的東西，大約就是從妓女、藝人那里聽來的鮮詞時調(diào)，看戲曲雜劇知道的故事演義。

西門慶得了幾筆橫財(cái)、有了官職后，開始附庸風(fēng)雅，布置起“書房”，甚至請來私人秘書（西賓）。書房美輪美奐，“書畫文物極一時之盛”（第七十四回），但卻是藏污納垢之地。

西門府內(nèi)幾書房

《金瓶梅》第一次提到西門慶的書房是在第十八回，敘述西門慶在回家的路上遇到馮媽媽，得知李瓶兒招贅蔣竹山，“聽了氣得在馬上只是跌腳”，回家踢了金蓮兩腳，“也不往月娘房中去脫衣裳，走在西廂稍間一間書房，要了鋪蓋，那里宿歇。打丫頭，罵小廝，只是沒好氣?！?/p>

這里提到的“西廂稍間一間書房”，顯然只是擺設(shè)，平時不用，西門慶很少光顧，所以在那里宿歇還需臨時要“鋪蓋”。

這也不奇怪——一個認(rèn)不了幾個大字的浮浪子弟，根本無需此物。

西門慶真正需要個像樣的書房，是在他有了官職之后。

蔡太師用朝廷欽賜的空名告身札付，“把西門慶名字填注上面，列銜金吾衛(wèi)錦衣左所副千戶、山東等處提刑所理刑”（第三十回）。西門慶走馬上任后，收拾大廳西廂房一間做書房。這間書房，書中有時稱為“前邊書房”“大廳書房”，以區(qū)別于花園內(nèi)的書房。

西門府的花園是在買得花子虛的宅子后重新擴(kuò)建的。里面有兩處書房，這在書中有明確交代。第六十四回寫道，書童與玉簫偷情，被潘金蓮撞破，嚇得逃往蘇州原籍家去了，西門慶有事找不到書童，經(jīng)月娘提醒，“西門慶走到兩個書房里都瞧了，見庫房里鑰匙掛在墻上，大櫥柜里不見了許多汗巾手帕，并書禮銀子、挑牙紐扣之類。西門慶心中大怒”。第六十七回寫道：“原來自從書童去了，西門慶就委王經(jīng)管花園兩邊書房門鑰匙，春鴻便收拾打掃大廳前書房。”

花園書房，一處在翡翠軒，這是西門慶夏月納涼之所：

進(jìn)入儀門，轉(zhuǎn)過大廳，由鹿頂鉆山進(jìn)去，就是花園角門。抹過木香棚，兩邊松墻，松墻里面三間小卷棚，名喚翡翠軒，乃西門慶夏月納涼之所。前后簾櫳掩映，四面花竹陰森，周圍擺設(shè)珍禽異獸，瑤草琪花，各極其盛。里面一明兩暗書房。（第三十四回）

一處在藏春閣，西門慶冬月間起居在此書房。

藏春閣是藏春塢景區(qū)的一部分，獨(dú)立成院（據(jù)第六十七回，潘金蓮方與西門慶在房中品簫，來安報(bào)應(yīng)伯爵來了，西門慶道：“請進(jìn)來?！被诺膵D人沒口子叫來安兒：“賊囚，且不要叫他進(jìn)來，等我出去著。”來安兒道：“進(jìn)來了，在小院內(nèi)?！眿D人道：“還不去教他躲躲兒！”那來安兒走去，說：“二爹且閃閃兒，有人在屋里?！边@伯爵便走到松墻旁邊，看雪培竹子。王經(jīng)掀著軟簾，只聽裙子響，金蓮一溜煙后邊走了），坐北朝南（李瓶兒托夢，西門慶哭醒來，“看見簾影射入書齋，正當(dāng)卓午”）。

西門府對過緞子鋪有一處。

這原是喬大戶的住處。第七十七回寫道：“西門慶在對過緞鋪?zhàn)訒績?nèi)，看著毛襖匠與月娘做貂鼠圍脖，先攢出一個圍脖兒，使玳安送與院中鄭月兒去，封了十兩銀子與他過節(jié)?！?/p>

獅子街絨線鋪有一處。

此處原是花子虛的住宅，隨李瓶兒入門而歸屬西門府。第七十九回寫道：西門慶到獅子街燈市里看了回?zé)?，到房子門首下馬，“進(jìn)入里面坐下，慌的吳二舅、賁四都來聲喏。門首買賣，甚是興盛。來昭妻一丈青又早書房內(nèi)籠下火，拿茶吃了。”

后兩處書房，西門慶基本不用，實(shí)際上是兩處店鋪的辦公室。

琴棋書畫古雅精

書房本是士大夫與文人的專有，是其身份、地位的象征。明代商品經(jīng)濟(jì)進(jìn)入空前發(fā)達(dá)的階段，貨幣普遍化，生活貨幣化，原本屬于貴族、士大夫的事物市民化、世俗化。商人的社會地位提高，在享受窮奢極欲的物質(zhì)生活的同時，也在追求貴族般的精神生活和娛樂，附庸風(fēng)雅，提高自身的文化修養(yǎng)，或者至少要顯得有文化。仿效士大夫與文人建構(gòu)書房、購置文房用具成為時尚，文房器物進(jìn)入了繁榮期。

財(cái)大氣粗的商人一擲千金，收藏的古玩器物使高官勛臣都垂涎三尺。如宋御史見西門慶堂廡寬廣，院中幽深，書畫文物極一時之盛。又見掛著一幅三陽捧日橫批古畫，正面螺鈿屏風(fēng)，屏風(fēng)前安著一座八仙捧壽的流金鼎，約數(shù)尺高，甚是做得奇巧，爐內(nèi)焚著沉檀香，煙從龜、鶴、鹿口中吐出，只顧近前觀看，夸獎不已。（第七十四回）宋御史實(shí)際上是開口索要，西門慶當(dāng)然明白——跟你要東西是看得起你，沒把你當(dāng)外人，有多少人想送禮還找不到門路呢？西門慶次日一早吩咐玳安：“早教兩名排軍，把卷棚正面放的流金八仙鼎，寫帖兒抬送到宋御史老爹察院內(nèi)，交付明白，討回貼來。”（第七十五回）用文具器物行賄，比送“白米××石”（隱指“白銀××兩），要“含蓄”、“高雅”多了。

約與《金瓶梅》同時代的《遵生八箋》（高濂所撰）一書，從八個方面（即八箋）講述了通過修身養(yǎng)生來預(yù)防疾病、達(dá)到長壽的方法。在書房的陳設(shè)布置方面提出“古、雅、精”的要求：

齋中長桌一，古硯一，舊古銅水注一，舊窯筆格一，斑竹筆筒一，舊窯筆洗一，糊斗一，水中丞一，銅石鎮(zhèn)紙一。左置榻床一，榻下滾腳凳一，床頭小幾一，上置古銅花尊，或哥窯定瓶一?；〞r則插花盈瓶，以集香氣；閑時置蒲石于上，收朝露以清目?；蛑枚t一，用燒印篆清香。冬置暖硯爐一，壁間掛古琴一，中置幾一，如吳中云林幾式佳。壁間懸畫一。書室中畫惟二品，山水為上，花木次之，禽鳥人物不與也?；蚍蠲嬌剿葡贾猩穹鹣褚嗫?。名賢字幅，以詩句清雅者可共事……幾外爐一，花瓶一，匙筯瓶一，香盒一，四者等差遠(yuǎn)甚，惟博雅者擇之。然而爐制惟汝?duì)t、鼎爐、戟耳彝爐三者為佳。大以腹橫三寸極矣。瓶用膽瓶花觚為最，次用宋瓷鵝頸瓶，余不堪供。壁間當(dāng)可處，懸壁瓶一，四時插花。坐列吳興筍凳六，禪椅一，拂塵、搔背、棕帚各一，竹鐵如意一。右列書架一，上面放各類書籍及法帖。（起居安樂箋上“居室安處條·高子書齋說”）

西門慶書房的陳設(shè)無疑正是流行時尚的產(chǎn)物。

先看西廂房書房。擺設(shè)有床幾、桌椅、屏幃、筆硯、琴書之類（第三十一回）。第四十回寫李瓶兒、潘金蓮抱著官哥來找西門慶：這潘金蓮見他去了，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間，腳蹬著地爐子，說道：“這原來是個套炕子?！鄙焓置嗣熳永?，說道：“到且是燒的滾熱的炕兒?！鼻屏饲疲赃呑郎戏胖鴤€烘硯瓦的銅絲火籠兒，隨手取過來，叫：“李大姐，那邊香幾兒上，牙盒里盛的甜香餅兒，你取些來與我?！币幻娼议_了，拿幾個在火籠內(nèi)，一面夾在襠里，拿裙子裹的嚴(yán)嚴(yán)的，且熏熱身上。

次看翡翠軒書房。第三十四回描寫的相當(dāng)詳細(xì)：明間廳內(nèi)，上下放著六把云南瑪瑙漆（紅色）的減金釘、藤絲甸（即墊）、矮矮東坡椅兒（可折疊的椅子，類似馬扎），兩邊掛四軸天青、衢花綾裱、白綾邊的名人山水，一邊一張?bào)腧唑涯_、一封書大理石心璧畫的幫桌兒，桌兒上安放古銅爐流金仙鶴。正面懸著“翡翠軒”三字。左右粉箋吊屏上寫著一聯(lián)：“風(fēng)靜槐陰清院宇，日長香篆散簾櫳”。里間書房，地平上安著一張大理石、黑漆的縷金的涼床（竹床），掛著青紗帳幔。兩邊彩漆描金書櫥，幾席文具，書籍堆滿。綠紗窗下，安放一只黑漆琴桌，獨(dú)獨(dú)放著一張螺鈿交椅。第五十二回描述：里面擺設(shè)的床帳屏幾、書畫琴棋，極其瀟灑。床上綃帳銀鉤，冰簟珊枕。旁邊流金小篆，焚著一縷龍涎。綠窗半掩，窗外芭蕉低映。

翡翠軒書房是夏天納涼之所，所以廳上是藤絲墊的東坡椅，里間書房內(nèi)，床是涼床，椅是交椅，帳幔是青紗，窗兒是綠紗?！帮L(fēng)靜槐陰清院宇，日長香篆散簾櫳”——是夏日之景。

“綠紗窗下，安放一只黑漆琴桌，獨(dú)獨(dú)放著一張螺鈿交椅?！蔽鏖T慶當(dāng)然不彈琴，這是明清時代書房的流行設(shè)計(jì)。

再看藏春閣書房。明間內(nèi)擺著夾枝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蘭。匾書“藏春閣”，壁上掛一幅吊屏，泥金書一聯(lián)：“風(fēng)飄弱柳平橋晚，雪點(diǎn)寒梅小院春。”一把醉翁椅（一種躺椅）。里間有地爐暖炕，地平上安放著黃銅火盆，梅梢月油單絹暖簾。床炕上茜紅氈條，銀花錦褥，枕橫鸂鶒，帳掛鮫絹。桌上象牙盒，流金小篆內(nèi)燃龍涎香。筆硯瓶梅，琴書瀟灑。（第六十七回）

吊屏?xí)?lián)摘自唐代溫庭筠的詩《和道溪君別業(yè)》（一作《和友人溪居別業(yè)》）：“積潤初銷碧草新，鳳陽晴日帶雕輪。風(fēng)飄弱柳平橋晚，雪點(diǎn)寒梅小苑春。屏上樓臺陳后主，鏡中金翠李夫人?；ǚ客嘎都t珠落，蛺蝶雙飛護(hù)粉塵?！?/p>

有時送禮的時令花草會放到書房內(nèi)。如安老爹差人送份資，“又抬了兩壇金華酒、四盆花樹進(jìn)來”：一盆紅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西門慶叫左右把花草抬放藏春塢書房中擺放。（第七十二回）

以上書房提到的主要陳設(shè)有：西廂房——火炕、地爐、書桌、銅絲火籠、香幾、象牙盒；翡翠軒——東坡椅、字畫、幫桌、銅爐、涼床、書櫥、琴桌、交椅、幾席、文具；藏春閣——醉翁椅、地爐、暖炕、火盆、暖簾、書桌、象牙盒、香爐、筆硯、瓶梅。

有了書房，自然還要有專人負(fù)責(zé)書房事宜。西門府前后有過兩名“書童”。

西門慶有了官職后，清河縣知縣李達(dá)天除了差人送羊酒賀禮外，“又拿帖兒送了一名小郎來答應(yīng)。年方一十八（應(yīng)為一十六）歲，本貫蘇州府常熟縣人，喚名小張松。原是縣中門子出身，生得清俊，面如傅粉，齒白唇紅，又識字會寫，善能歌唱南曲，穿著青綃直綴，涼鞋凈襪。西門慶一見小郎伶俐，滿心歡喜，就拿拜帖回復(fù)李知縣，留下他在家答應(yīng)，改喚了名字，叫作書童兒。與他做了一身衣服，新靴新帽，不教他跟馬，教他專管書房，收禮帖，拿花園門鑰匙”。書童晚夕只在床腳踏板上搭著鋪睡。（第三十一回）

平安打聽西門慶在花園書房內(nèi)。走到里面，剛轉(zhuǎn)過松墻，只見畫童在窗外基臺上坐的，見了平安擺手兒。那平安就知西門慶與書童干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聽覷半日，聽見里邊氣呼呼，跐的地平一片聲響。

書童逃走后，西門慶“就委王經(jīng)管花園兩邊書房門鑰匙，春鴻收拾打掃大廳前書房”。王經(jīng)是西門慶的姘婦王六兒的弟弟，也是西門慶的孌童；春鴻則是苗員外送與西門慶的兩個歌童之一（另一個不久死去）。

日長香篆散簾櫳

書房是文人墨客的精神家園。按常理，書房的用處當(dāng)然是讀書思考、吟詩作畫。但西門慶何曾正經(jīng)讀過書，又哪有這份閑情逸致？他的書房另有妙用。

對西門慶來說，書房首先是臥室，是日間（也有晚上）休息和起居的地方。

讀者可能注意到了，三個書房均設(shè)有床榻：西廂房書房有火炕，翡翠軒有一張大理石黑漆縷金涼床，藏春閣有地爐暖炕，床炕上茜紅氈條，銀花錦褥，枕橫鸂鶒，帳掛鮫絹。

西門慶有一妻五妾，她們各有各的住處。西門慶雖然可以隨意到各房留宿、過夜，但各房對他來說，實(shí)際上都不是自己的地方——西門慶在自己的家里反而像在做客、住旅館，或者說，如同在逛妓院。

所以書房才是他自己的天地，是他得以悠然獨(dú)處的一方空間，可以躲開妻妾糾紛、“老婆舌頭”，使耳根清凈。

書中描寫西門慶在書房休息、午睡的地方很多，如第五十二回，西門慶早晨到衙門后回來，從上房吃了粥，出來叫剃頭匠小周兒篦了頭，又叫他取耳，掐捏身上。小周兒有滾身上一弄兒家活，到處與西門慶滾捏過，又行導(dǎo)引之法，把西門慶弄的渾身通泰。西門慶就在書房內(nèi)，倒在大理石床上睡著了。

西門慶早上起來，有時頭不梳、臉不洗，便到書房；從衙門下班、拜客會客歸來，經(jīng)常是直奔書房。如第三十四回，西門慶約后晌從門外拜了客來家，書童聽見喝道之聲，慌的收拾不疊，兩三步叉到廳上，與西門慶接衣服。西門慶便問：“今日沒人來？”書童道：“沒人?！蔽鏖T慶脫了衣服，摘去冠帽，帶上巾幘，走到書房內(nèi)坐下。第四十回寫玉樓、金蓮、瓶兒、西門大姐、李桂姐抱著官哥兒，來到花園里游玩。玉樓道：“桂姐，你還沒到你爹新收拾書房里瞧瞧哩。”到書房內(nèi)，只見“床上綃帳銀鉤，冰簟珊枕。西門慶倒在床上，睡思正濃”。

在請潘道士為李瓶兒做祭本命星壇時，西門慶“只在書房中沐浴齋戒”（第六十二回）。第七十九回寫正月十三日，西門慶起來，頭沉，懶待往衙門中去。梳頭凈面，穿上衣裳，走來前邊書房中籠上火，那里坐的。玉簫來如意兒房中，擠了半甌子奶，徑到廂房與西門慶吃藥，見西門慶倚靠床上，有王經(jīng)替他打腿。玉簫打發(fā)他吃藥。西門慶當(dāng)晚看了燈就往王六兒家去幽會。三更時分回家，兩腿發(fā)軟不能行走，卻被潘金蓮強(qiáng)灌胡僧藥，脫陽病倒。

其次，書房是他收放文件甚至隱藏私物的處所，如櫥柜內(nèi)有手帕汗巾、挑牙簪紐，并收的人情（禮物）。（第六十四回）

西門慶與官、商往來的信件、賬目存放在書房。有一次，應(yīng)伯爵和韓道國來見西門慶，下人將他們領(lǐng)在翡翠軒書房中等候。應(yīng)伯爵乘機(jī)走到里間內(nèi)，四處亂翻，見到書篋內(nèi)都是往來書柬拜帖，并送中秋禮物賬簿?！皯?yīng)伯爵取過一本，揭開觀看，上面寫著：蔡老爺，蔡大爺，朱太尉，童太尉，中書蔡四老爹，都尉蔡五老爹，并本縣知縣、知府四宅；第二本是周守備，夏提刑，荊都監(jiān)，張團(tuán)練，并劉、薛二內(nèi)相。都是金段尺頭、豬酒金餅、鰣魚海鮮、雞鵝大禮，各有輕重不同”（第三十四回）。這些應(yīng)該都是秘密賬目，絕不能被外人探知，所以西門慶才放在花園書房的書篋內(nèi)。

再如書童接受應(yīng)伯爵的賄賂為車淡等說情，書童在書房內(nèi)，向桌上硯臺下，取著一紙柬帖，與西門慶瞧，說道：“此是后邊六娘叫小的到房里，與小的這個柬帖，是花大舅那里送來說車淡等事。六娘教小的收著與爹瞧，因賞了小的一盞酒吃，不想臉就紅了?！蔽鏖T慶把帖觀看，上寫道：“犯人車淡四名，乞青目?！笨戳诉f與書童，吩咐：“放下我書篋內(nèi)，教答應(yīng)的明日衙門里稟我?！睍恿耍旁跁D內(nèi)。（第三十四回）

此外，有一些體己物，西門慶不能讓其他妻妾發(fā)現(xiàn)，只好存放在書房里。在西門慶病倒當(dāng)天，王經(jīng)捎帶了他姐姐王六兒一包兒物事，遞與在前邊書房內(nèi)吃藥的西門慶瞧。西門慶打開紙包兒，里面是兩件東西：一件是王六兒自制的淫具，她剪下一柳黑臻臻光油油的青絲，用五色絨纏就一個同心結(jié)托兒。另一件是兩個口的鴛鴦紫遍地金順袋兒，都緝著回絞錦繡，里邊盛著瓜瓤兒。西門慶觀玩良久，滿心歡喜，遂把順袋放在書櫥內(nèi)，錦托兒褪于袖中。（第七十九回）

書房還有小客廳的功能，他的密友，如應(yīng)伯爵、謝希大等，多次被邀請到此，吃喝玩樂。

西門慶這輩子干的唯一一件“雅事”，就是于政和七年（公元1117年）十月二十一日，舉行了一次“書房賞雪”。參與者是西門慶這個只知聲色犬馬的淫棍，應(yīng)伯爵這個專精插科打諢的幫閑，溫葵軒這個假裝道學(xué)的西賓，中間加上花花太歲陳經(jīng)濟(jì)、縱婦通奸韓道國，“雅事”還原為吃吃喝喝、淫言穢語的“俗事”。

紫薇郎對紫薇花

西門慶書房的另一個大用處是成了偷奸的場所?！安卮洪w”——與其說是書房名，不如說是青樓名更合適，何況里面確實(shí)經(jīng)常泄漏出一派春光。

書童和王經(jīng)這兩個小廝，實(shí)際上是西門慶的孌童。書房是他們“干那營生”的地方。如第三十四回：

西門慶見他吃了酒，臉上透出紅白來，紅馥馥唇兒，露著一口糯粳牙兒，如何不愛？于是淫心輒起，摟在懷里，兩個親嘴砸舌頭。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餅，身上熏的噴鼻香。西門慶用手撩起他衣服，褪了花褲兒，摸弄他屁股，因囑咐他：“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臉?！睍溃骸暗愿溃〉闹??！眱蓚€在屋里，正做一處……那平安方拿了他的轉(zhuǎn)帖入后邊，打聽西門慶在花園書房內(nèi)。走到里面，剛轉(zhuǎn)過松墻，只見畫童兒在窗外基臺上坐的，見了平安擺手兒。那平安就知西門慶與書童干那不急的事，悄悄走在窗下，聽覷半日，聽見里邊氣呼呼，跐的地平一片聲響。西門慶叫道：“我的兒，把身子吊正著，休要動?！本桶肴諞]聽見動靜。只見書童出來，與西門慶舀水洗手。看見平安兒、畫童兒在窗子下站立，把臉飛紅了，往后邊拿去了。

一次兩人又在書房干事，被平安走去報(bào)與金蓮。金蓮使春梅前來請西門慶說話，實(shí)際是“捉奸”。西門慶在里面聽見裙子響，就知有人來，連忙推開小廝，走在床上睡著，那書童在桌上弄筆硯。到了金蓮處，春梅道：“他和小廝兩個在書房里，把門兒插著，捏殺蠅子兒是的，赤道干的什么繭兒，恰似守親的一般。我進(jìn)去，小廝在桌子跟前推寫字，見了我眼張失道的，他便倘（躺）剌在床上，拉著再不肯來。”潘金蓮道：“他進(jìn)來我這屋里，只怕有鍋鑊吃了他是的。賊沒廉恥的貨，你相有個廉恥！大白日和那奴才平白兩個關(guān)著門，在屋里做什么來？左右是奴才臭屁股門子，鉆了，到晚夕還進(jìn)屋里，還和俺每沾身睡，好干凈兒！”西門慶道：“你信小油嘴兒胡說？我那里有此勾當(dāng)。我看著他寫禮帖兒來，我便歪在床上。”金蓮道：“巴巴的關(guān)著門兒寫禮帖，什么機(jī)密謠言，什么三只腿的金蟾、兩個犄角的象，怕人瞧見？”（第三十五回）

西門慶奸女人、逛妓院時，可謂色膽包天、膽大妄為，但看他此番如此遮遮掩掩，春梅和金蓮的一頓搶白夾槍夾棍、不堪入耳，西門慶只是有氣無力地略為辯解，似乎“南風(fēng)”還不夠強(qiáng)勁，羞于被人覷破。

上行下效，主人放蕩淫逸，小廝丫鬟們自然有樣學(xué)樣。書童就與吳月娘的大丫頭玉簫在書房打情罵俏，甚至居然在李瓶兒治喪期間，一大清早“走在花園書房里干營生去了”。潘金蓮有事找書童，走到花園書房，忽然聽見里面有人笑聲，推開門，只見書童和玉簫在床上正干得好哩，便罵道：“好囚根子，你兩個干得好事！”諕得兩個做手腳不疊，齊跪在地下哀告。（第六十四回）潘金蓮乘機(jī)要挾玉簫，約法三章，成功策反，在月娘身邊安排下臥底。

西門府是個大宅子，門面五間到底七層，房屋眾多，而且“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人來客往，絡(luò)繹不絕，奇怪的是居然沒有客房，第三十九回寫潘金蓮生日，親戚、道姑、唱的等齊來祝壽，晚上眾人圍定兩個姑子，聽說因果，漸漸夜深，“月娘方令兩位師父收拾經(jīng)卷。楊姑娘便往玉樓房里去了，郁大姐在后邊雪娥房里宿歇。只有兩個姑子，月娘打發(fā)大師父和李嬌兒一處睡去了。王姑子和月娘在炕上睡。兩個還等著小玉頓了一甌子茶，吃了才睡。大妗子在里間床上和玉簫睡。”第七十四回也是同樣的情景：“那時大妗子害夜深困得慌，也沒等的申二姐唱完，吃了茶就先往月娘房內(nèi)睡去了。須臾唱完，多散歸各房內(nèi)睡去了。桂姐便歸李嬌兒房內(nèi)，段大姐便往孟玉樓房內(nèi)，三位師父便往孫雪娥后邊房里睡。郁大姐、申二姐就與玉簫、小玉在那邊炕屋里睡。月娘同大妗子在上房內(nèi)睡”。

女賓們?nèi)绱藴惡希鷣y糊弄一晚也便罷了。但如果是男賓、貴賓，要如何安排？西門府的辦法是：安置在書房。

蔡蘊(yùn)三次拜訪西門府，前兩次留宿過夜。第一次是他考中狀元，回家省親，同行者有進(jìn)士安忱。西門慶命人將藏春塢、翡翠軒兩處俱設(shè)床帳，鋪陳績錦被褥，派書童、玳安兩個小廝答應(yīng)。安進(jìn)士喜尚男風(fēng)，在席上“見書童兒唱的好，拉著他手兒，兩個一遞一口吃酒”（第三十六回）。夜間有何故事，書中略過不提。

蔡蘊(yùn)第二次來訪，已經(jīng)貴為兩淮巡鹽御史大人，他拉著山東巡按宋御史一起拜訪西門府，當(dāng)時轟動了東平府，抬起了清河縣，都說：“巡按老爺也認(rèn)得西門大官人，來他家吃酒來了?！被诺闹苁貍?、荊都監(jiān)、張團(tuán)練，各領(lǐng)本哨人馬把住左右街口伺候。當(dāng)日西門慶這席酒，也費(fèi)夠千兩金銀。（第四十九回）西門慶力挽蔡蘊(yùn)留宿，請來兩名妓女。進(jìn)入翡翠軒內(nèi)，蔡蘊(yùn)見文物依然，因索紙筆，要留題。西門慶即令書童，連忙將端溪硯，研的墨濃，拂下錦箋。這蔡御史終是狀元之才，拈筆在手，文不加點(diǎn)，字走龍蛇，燈下一揮而就，作詩一首。寫畢，交書童粘于壁上。翡翠軒書房內(nèi)，床上鋪陳衾枕，俱各完備。蔡御史留下董嬌兒，見她手中拿著一把湘妃竹泥金面扇兒，上面水墨畫著一種湘蘭，平溪流水。董嬌兒道：“敢煩老爹賞我一首詩在上面?！辈逃返溃骸盁o可為題，就指著你這薇仙號。”于是燈下來興，拈起筆來，寫了四句在上：“小院閑庭寂不嘩，一池月上浸窗紗。邂逅相逢天未晚，紫薇郎對紫薇花?！睂懏叄嵌瓔蓛哼B忙拜謝了，兩個收拾上床就寢。書童、玳安與他家人在明間里睡。

這一次，西門慶的書房果然成為妓院。次日早晨，蔡御史與了董嬌兒一兩銀子，“用紅紙大包封著”。作為嫖資，也未免過于寒酸，董嬌兒到后邊拿與西門慶瞧，自然是很不滿意，西門慶一副大款兼老鴇的口氣笑說道：“文職的營生，他那里有大錢與你？這個就是上上簽了?！苯性履锩咳擞峙c了五錢，從后門打發(fā)去了。

狀元嬌兒，湘蘭紫薇；端硯錦箋，賦詩題畫，文采風(fēng)流，淫技嫻熟——文雅終于讓路給銅臭，文人到底敗給了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