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春平,男,滿族,1950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F居沈陽。著有長、中、短及小小說作品多篇部,作品曾獲駿馬獎、東北文學獎、遼寧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篇小說選刊》優(yōu)秀作品獎、人民文學獎、金麻雀獎等獎項。另有影視劇編劇作品《愛情二十年》《金色農家》等多部集。
清晨五點,秦一璞一分不差地醒來了。這個精準的生物鐘,竟數十年如一日,他不知該為之驕傲,還是詛咒。有時熬夜,就是三點才睡,五點鐘也準時醒來,醒來便再睡不著,只好木脹著腦袋等待下一個睡眠時刻的到來。他大睜雙眼,在這陌生而溫馨的房間里探尋。這是窯式結構的房屋,坐北朝南。晨曦透過窗簾,淘氣的孩子般執(zhí)拗地鉆了進來。貼著北墻而立的古樸八仙桌上方,大紅紙上仿的據說是康熙皇帝別出心裁造出的那個福字,懸于兩側的行書條幅是,荷香風善圣之清,山靜日長仁者韻。臨炕東墻的上方是一張仿清末時期的工筆畫,畫風明顯揉進了西式風格,特別注重了色彩與光線的運用,畫面是一位敞懷露乳側臥奶孩子的年輕女性,腳是三寸金蓮,穿著粉紅色尖尖細細的鞋子。女人神情安逸,稚童頑皮可愛,那酥胸碩乳雖很張揚,給人的感覺卻只是圣潔而非淫邪。而西墻鑲在鏡框里的則是剪紙,一只猴子抱著壽桃跳到了一位荷柴下山的老農肩上,虛實結合,頗得藝術創(chuàng)造的神韻。
秦一璞揉了揉眼睛,呵呵輕笑。這不是在家,也不是在夢里,他來到了平遙古城,躺在客棧的房間里。窗外傳來雞啼,悠長而嘹亮。久違了,在大都市里聽雞叫,那只能是在影視劇里。他推了推睡得正香的妻子,說,雞都叫了,醒醒吧。
妻子翻了個身,嘟噥道,煩人!關了。
妻子說“關了”,是讓他把手機鬧鈴關了,他的叫醒鬧鈴設定的就是雞鳴。秦一璞說,就別睡到自然醒啦,一寸光陰一寸金,快去逛平遙古城吧。
妻子的睡眠不似他,入眠慢,卻懶床。聽他這般說,仍蜷在枕上不動,卻又突然翻身坐起,驚驚詫詫地說,可不是,來干什么來啦?去,你先去洗臉刷牙,我收拾行李。想了想又說,喲,對了,你先去院里看看車。
秦一璞說,汽車又沒長翅膀,還能變成航天飛機呀。人家店主一夜都坐在院子里搖蒲扇。
妻子說,又不是在家,讓你去你就去,別廢話。
女人愛嘮叨,又是出門在外,別惹不愉快。臨出門,秦一璞又問,還招呼一聲小兩口不?
妻子說,昨晚不是都說好了嗎,八點統(tǒng)一行動。這才幾點,他們年輕人貪睡,咱們自己去走走。
在夏日清晨的涼爽中,夫婦二人走出了下榻的裕豐堂。古色古香的大門外,滿目都是青灰色的櫛比鱗次,青石鋪就的小巷雖潔靜,卻狹窄得逼仄,只可容一輛汽車通行。走過幾步,又見更窄的小巷直插城中深處,那小巷盡可用一線天形容,兩側高墻,兩人迎面而行,擦肩時也需側身。秦一璞說,平遙城又稱古陶,六個城門,東西各二,南北各一,呈龜型而建,四條大街,八條小街,七十二條蛐蜒巷。妻子說,好像你來過似的。秦一璞說,先上網了解一下嘛,心中有大局,不走冤枉路。
兩人就這般你責我怪相互揶揄著走出了城門,又沿著護城河漫步而去。昨夜一家四口人好像是從北門進的城。老兩口都是當老師的,秦一璞教中學,妻子教小學,放了暑假,便一起奔了北京看女兒。女兒大學畢業(yè),在京都謀了職位,結婚安家,倒也遂心如意。小兩口攛掇著,利用大周末,帶著老兩口,駕著私家車,出了北京奔大同,先看云岡石窟,再逛懸空古寺,一路上說說笑笑,倒也別有一種情趣。旅游硬件自不待說,云岡石窟和懸空寺都納入了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小學老師只是對那軟件服務不甚感冒。見了公廁的牌子,她急匆匆奔了去,卻沒料斜刺里殺出位婦女來,伸手收費。小學老師說,不是寫著公廁嗎?婦女說,公園也收費,有本事你去把理講過來!錢不在多,花得冤枉就憋氣。為這事,妻子一路上不知嘮叨了多少遍。女兒說,老娘何苦,不就是一兩塊錢嗎,影響了心境才不值呢,就當扶貧了好不好?妻子說,不好。扶貧是我愿意,可這就差從兜里搶錢啦!
另一次防“搶”大戰(zhàn)是在昨天晚上。山西省的運煤大貨車一到晚上,便如山洞里的蝙蝠,全部緊急出動,公路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移動城墻和震耳欲聾的轟鳴。小汽車到了平遙已是入夜時分,見是北京牌照,城門外立刻圍堵上來不少人,都指揮著往停車場開。妻子關心的是住宿,落窗問城里的賓館好找嗎?一句問話,立刻又引來眾多超級熱情的回應,有兩輛電瓶游覽車還一前一后將小汽車夾在中間,說跟我們走就是,保證給你們找的旅店又舒適又便宜,還有免費停車場。入夜的古城燈火輝煌,到處是人流車流。妻子指揮開車的女婿,說別聽他們的,擺脫開,我們自己去找,小心上當。女婿的車技不錯,謹遵丈母娘的懿旨,見游覽車在一個路口停下來,便陡然加速,打輪轉向,徑往小巷深處駛去,氣得那兩人在后面好一陣喊叫。裕豐堂高懸的宮燈紅紅火火,汽車停下,店主迎出來,妻子才撫著胸口嘆息說,怎么又像搶似的,嚇死人啦!秦一璞說,搶人就是搶效益,全國山河都認錢,尤其是旅游區(qū),理解萬歲吧。
站在城門外,望著昨晚雖經過卻并沒留下什么印象的古城景色,兩人重溫昨夜的驚惶與忐忑。妻子說,你倒無心無肺,昨晚躺下就睡成了死豬,不知道非要帶咱們找旅店的那個人半夜里又摸進了院子吧?秦一璞吃驚地問,可真?妻子說,繞來繞去,原來我們還是沒繞出他們的小圈圈。秦一璞說,不會是你看錯了人吧?妻子說,才不會,亮光光的大腦門,鼻子下一抹小黑胡。進了院子就跟店主嘀咕在一起,又是抽煙又是喝茶的,后來還到咱們車前仔細看了車牌子。我怕他們使壞心,爬起身躲在窗簾后往外盯了好一陣。秦一璞哈哈笑起來,說就是盯到天亮,也是庸人自擾。車轱轆可丟了一個?一家四口又誰丟了半根汗毛?妻子嘁道,也不用僥幸,出門在外,加些小心總是不錯。
城墻根下有一片農貿市場,看樣子是露水集,晨起時光,人群熙攘,一片吵雜,古城的居民來這里采買一天的食品。兩人站在城門外,正琢磨著回旅店的路徑,便見從人叢中走出一位老者,年逾花甲,個子不高,身材卻墩實,臉膛黝黑,兩手各拎著塑料袋,鼓鼓囊囊的,都是那種罷園下來的歪歪扭扭小黃瓜、茄子蛋之類。引人注目處,是老者身上的那身鐵路工裝服,天藍色,夾克式,上衣胸部還印了“京局”兩字,中間夾了鐵路路徽。秦一璞看那路徽親切,上前問道,老哥,去裕豐堂怎么走?我們是昨天夜里到的,繞了一陣,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老者佇了腳步,不答路徑,卻笑著問,是東北人吧?秦一璞忙答,是,沈陽那疙瘩的。他故意強化了東北方言里的“那疙瘩”,老者聽了,滿面泛起紅光,越發(fā)笑得爽朗,說奉天城,大帥府,北大營,老家來人啦!跟我走吧。秦一璞用目光招呼一下妻子,急跟上老者的腳步,并隨手從老者手上接過一個塑料袋,挺沉,足有十多斤,再問,老哥,“老家”這話怎講,聽口音,您不像是東北人呀?老者說,可我爺爺是呀。小鬼子鬧事變,東北軍一槍沒放就撤進了山海關。我爺爺當時就是東北軍里的一個排長,一直到死,還念叨著這事,說愧扛了那桿槍,還讓兒孫們日后有機會替他回老家看看。秦一璞說,看老哥這身衣裳,是在鐵路上干過吧?坐火車去一趟東北,應該不難呀。老者說,越不難的事,往往越拖到最后。以前在鐵路上當巡道工,只想退休后再說,現在總算告老還鄉(xiāng)了,這個愿是得去還了。秦一璞聞言,忙從衣袋里摸出煙,遞上一顆,說照這么說,我可得敬上老哥一顆煙,原來咱們還是老鐵,鐵哥們。老者接了煙問,這話又怎么說?秦一璞說,我在鐵路中學當老師,我的那個敗家娘們是鐵路小學的老師,同吃大轱轆這碗飯,可不就是老鐵嗎。老者哈哈大笑,說我最愛聽咱老家人說話,開口就逗人樂嗬,你也是個敗家爺們,對吧?幾人笑過一陣,老者又說,可我并不喜歡趙本山的小品,那里的人怎么不是損就是傻呀,東北人不都是這樣吧?秦一璞說,小品嘛,代表不了東北人。東北人都是活雷鋒。
說話間,幾人到了一個路口,老者停住腳步,指著巷子說,往里直走,就是裕豐堂。時候還早,怎么就急著回去?秦一璞說,旅店里還有兩個孩子,說好了一塊隨導游去逛逛,過了中午就要往北京趕了。老者說,一人一百六,何苦花那冤枉錢?不就是想逛古城嗎,跟我走,主要景點一個不落,我還能帶你們兩口子看看他們走不到的地方。秦一璞看了跟在身后的妻子一眼,說耽誤老哥時間,不好意思呀。老者說,用咱們東北人的話說,外道了不是。退休了,別的沒有,就這時間富裕,還有我這當巡道工的兩個腳板,哪天不走上一陣,還覺不舒服呢。別客氣了,跟我走吧。
夫婦二人不好再說什么,先給女兒打了電話,讓他們自己行動,然后便隨著老者一路而去,先奔了明清時期留下的票號“日升昌”。老者所知不少,一路走,一路介紹,一點不遜色于那些生吞活剝了旅游資料的小導游們,說這票號,其實就是我們國家最早出現的銀行,而且是匯通天下,拿了日升昌的銀票,別說國內,當時在新加坡、日本和俄羅斯都一路通兌。進那票號時,入口處設了雪亮欄桿,工作人員也一臉嚴肅,憑票入內,怪不得跟導游走要一人一百六,原來是含了門票的??衫险咴谇耙罚f了聲我的朋友,工作人員便頷首一笑,再不說什么。果然小城有小城的好處,人熟是寶,都熟識的。只是無端地受了這般禮遇和款待,妻子先有些不安了,趁著老者跟熟人說話的工夫,悄悄捅了一下秦一璞的腰眼,又遞過眼色,那意思是這門票錢總不能白省吧。秦一璞點頭,表示明白,且走走看看再說。
路遙無輕載,這般走走停停的,雖說份量沒覺怎么沉重,可塑料袋卻勒得手指難受,指尖都淤成紫茄蛋了。往常,在沈陽家里,夫婦倆都是周末去菜市場,提出的東西多了,秦一璞便掏出手帕墊在手上。妻子情知丈夫又需墊了,便提醒,秦一璞苦苦一笑,說昨天蹬懸空寺,大汗淋漓,擦得手帕都餿了,晚上洗過,早起就忘了揣出來。妻子急翻挎包,找出自己的手帕,秦一璞急又示意送給走在前面的老哥。老哥見了繡花手帕,竟又是哈哈一笑,說這么好的東西,可別糟蹋了。說著,便在路邊尋了一根樹棍,折成巴掌長的兩截,一截送到秦一璞手上,又將自己手上的那截纏繞在了塑料袋口,算是做了樣子。秦一璞心里暗嘆,些許小事,果然是勞動者聰明。
又去了市樓、縣衙、城隍廟、文廟。佇步在高聳的市樓下時,老哥特意說明,到了國內別處城池,鼓樓都是建在十字街上,可平遙不是,它也不叫鼓樓,而叫市樓,市就是買賣、生意的意思,它的四周是生意最繁鬧的地方,可見平遙古時在經濟發(fā)展上,是遠遠走在全國各地前面的,要不然,也不會專在這里設立了票號。又指與衙署對稱而建的城隍廟,說這叫人神共治,陰陽各司其職。到了巍峨的重檐歇山頂式城樓下,只見城門洞開,觀光的游客如過江之鯽,有導游高舉著五顏六色的小旗幟,對著電子小喇叭,指點著腳下青石板上的凹陷印記,說那印記是古時出入城門的車馬留下的,日久天長,水滴石穿,可以想見古時這里的繁榮。秦一璞和妻子也俯下腰身去觀看,老哥卻扯了扯秦一璞的衣襟,讓兩人去看游客稍稀的另一處,悄聲說,那處是用砂輪打磨出來的,這一處才貨真價實。秦一璞吃驚,說古跡還造假呀?老哥笑道,人民幣都有人敢造假,聽說那一元的鋼■假的更多,連銀行都睜只眼閉只眼了,也不知是不是真這樣。
看看時間還早,老哥便帶兩人又往巷子深處走去,還很驕傲地說,這回該帶你們去看看一般人看不到的地方了。原來是去參觀眼下還居住著尋常百姓的院落。院門敲開,主人面上雖透著不情愿,但聽老哥說我東北老家來人了,參觀參觀,別不愿意呀,主人便立刻宋大叔、宋大哥地客氣起來,說有你老人家發(fā)話,俺哪還敢不愿意。秦一璞這才知道,原來這位老哥姓宋,剛才一路敘談,熱絡了,反倒不好意思再問姓甚名誰。老宋帶著兩人登堂入室,指點著梁柱介紹哪根古來就是如此,又哪里做了更替改造,又讓兩人仔細觀察精雕細刻的窗欞和磚雕、石刻,一再說明,這才是真正的古物,哪像導游帶去的那些地方,不定都翻修了多少次。退到院里,老宋又讓他們看古井,看照壁,看古時排水的溝槽,指點著民居的單坡式內落水屋頂,說山西自古以來就缺水,所以才有了這“四水歸堂”,肥水不流外人田。秦一璞心中慨嘆,如此一見,果然比跟在小導游后面走馬觀花有了更多見識和感觸。
走了幾家,秦一璞不想再讓熱心的老宋大哥去驚擾居家人的生活,便委婉地將這意思說了。老宋也不勉強,說好啊,前面不遠就是我家,到家坐坐,喝口茶,歇歇腳。秦一璞說,老宋大哥對這城里真是很熟悉呀。老宋說,住了一輩子,城里也就住著這么幾萬口人,再不熟,就是人性臭啦。秦一璞又問,他們怎么都對你這么客氣呀?老宋笑道,遇上出門買不到火車票的時候,他們就都想起我了,我沒少幫忙。秦一璞的妻子插話說,按說,以前鐵路上的中小學校沒剝離到社會上時,我們兩口子也都算是鐵路職工,趕上客流高峰時,想搞張票照樣比登天還難。老宋說,那是在沈陽,沈陽多大呀。再說我朋友多,人托人,只要下真力,窗子關得多嚴也透風。秦一璞贊道,老大哥古道熱腸,別說近鄰,就連我們這些素昧平生的人都深有感受。老宋越發(fā)興奮,說咱也算半個東北人嘛,聽說東北人多是從山東跑關東過去的,山東出武二郎,出及時雨宋江,咱比不上,但學學總行吧。為人奉上半斤,人家總還八兩,這個理兒,該不錯吧?秦一璞說,送人玫瑰,手留余香。老宋說,你那個太文,道理一樣。跟在后面的秦一璞妻子聽此言,緊趕兩步,在身后再一次捅了捅丈夫。
逶逶迤迤的,幾人便進了一個闊大卻雜亂的院子,院子里擁擠著許多有了些歲月的小平房,類似于在別的城市都可見到的棚戶區(qū)。老宋介紹說,這里原來是小學校,那些年學生多,太擠,搬城外去了,這才有了這些房子。幾人進了宋家的房門,是兩間,里間有鋪連灶的火炕,靠墻擺著早已陳舊過時的高低柜和桌椅,外一間除了鍋灶,滿屋便是大大小小的缸甕,屋子里彌漫著酸酸咸咸的味道。秦一璞立時明白宋大哥緣何晨起去市場買來這么多小黃瓜茄子蛋了。隨著酸咸味道撲過來的還有女主人的責怪——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知道回來呀?宋大哥只恐老伴再說出什么來,忙說,有客人,東北老家來的,快燒水沏茶??赡苁悄锹暋袄霞襾淼摹逼鹆俗饔?,正坐在里屋地心切黃瓜條的女主人忙起身,秦一璞夫婦這才注意到,女主人是拖著一條腿的,一栽,又一栽,抓了電水壺出去了。老宋說,摔過一跤,把股骨頭摔壞了,不好治,耽誤了。
既來了家,總要坐一坐。秦一璞妻子問,家里腌了這么多咸菜,大哥大嫂是不是還要賣呀?老宋說,就她這體格,怎么出去。都是小販子來家,批發(fā)。秦一璞問,老大哥在鐵路上干了這么多年,單位沒給一處房子嗎?老宋說,給了,在城外呢,可太小,才五十多平,兒子一家三口住。趕上動遷,小兩口想再擴擴面積,我們老的,能幫幫,就再幫幫吧。
這般問答間,老宋從書桌抽屜里翻出一個小本本,又遞過一支筆,說老弟,能不能把你的聯(lián)系方式留下,以后,我真去了沈陽,還想和老弟喝喝“燒刀子”呢。嗬,聽這酒名,就是咱東北人的氣魄,燒刀子,那得多滾多燙多烈性。秦一璞接過筆,在小本本上寫了姓名,再寫了手機號碼。老宋也撕下一張紙,伏在桌上寫,然后將紙條交到秦一璞手上,說以后你的朋友來平遙,有難處,就讓他們來找我,我老宋保證不忽悠。秦一璞認真地看了那紙條,心中不由一動,宋北營,還有電話號碼,字很樸拙,眼見是一筆一畫,都用了力氣。他問,名字是你爺爺起的吧?老宋說,到底是當老師的,一眼就看出來了。秦一璞說,那你更應該早些去東北看看了,“九一八”博物館就建在當年的北大營位置上。
趁著老宋去外間洗杯沏茶的機會,妻子把嘴巴湊到秦一璞耳邊,低聲說,這家的日子過得挺難的,人家陪了咱們半天,給留下點酬金吧。秦一璞也小聲問,給多少?妻子說,出一個人的,他不虧,咱們也不賠。秦一璞明白所謂“一個人的”是指跟著導游的觀光錢,點頭說,等分手時再說。
喝了茶,夫婦二人稱和女兒集合的時間已到,起身告辭,老宋也不挽留,又跟了出來,有一路相送的意思。秦一璞說,老哥把路指給我們就行,還是留在家里陪大嫂忙吧。老宋說,這路三彎五繞,三句兩句說不清楚,耽誤了你們回北京的時間,反倒讓我心里不安實,還是送送吧??蠢纤握嫘膶嵰?,秦一璞也不好再推拒。很快,又到了當初指路時的路口,老宋停下了腳步,向秦一璞伸出與他的身材不甚相稱的粗大手掌,說:
一璞老弟,還有弟妹,咱們就此告別。只盼后會有期。
秦一璞握住那只粗大的手,剎那間,迎著那張黑紅的臉龐,心中陡生熱浪翻卷,竟生出依依惜別的的情愫。他把另一只手也壓上,早備在掌心的兩張百元票子便塞了過去。老哥,不成敬意,小弟再一次表示感謝啦!
沒想,宋大哥陡然變色,怕燙似地急將票子塞回到秦一璞手上,兩只眼睛瞪得溜圓,急扯白臉地說,咋,想臊俺老宋不是?沒聽說東北人也這樣呀,怎么就只認了錢?
老宋說完就走,扔下秦一璞夫婦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老宋走了幾步,立住腳步,轉回身說,知道我為啥陪你們二位走了這半天不?就為老弟主動替俺提茄子蛋,俺看出來了,老弟這人,實誠,心善,可交。人心換人心,黃土變成金。再見了。
老宋說完,大步而去,再沒回頭。在回裕豐堂的路上,夫婦二人不住唏噓感嘆,秦一璞說,這才是隔著門縫看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妻子說,我也以為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人家辛苦了大半天,求點回報也應該。秦一璞嘆息說,古城古韻古道腸,只以為是虛幻的巴望,沒想還真被我們碰上了,此行不虛呀!妻子說,那就等日后老宋大哥去了沈陽,我們再扯平吧。秦一璞搖頭道,唉,這么想,不光咱們俗,也把老宋大哥想俗啦……
那一天,一家人開車回到北京時,已是夜深。從早到晚,先是兩條腿,后是四個輪子,顛簸得都累了,進家便睡。第二天清晨,秦一璞又是五點起床,看冰箱里已沒了青菜,便獨自去了菜市場,回來時小兩口已經上班走了,只留妻子在忙。秦一璞丟下菜蔬,去拖箱里翻找自己昨天穿過的襯衣,妻子說,滿是汗酸味,我已丟到洗衣機里了。秦一璞又去洗衣機里翻,在一堆已甩干的衣物中揪出那件襯衣,便從衣袋里找出了一團紙糊。秦一璞捧著那紙團發(fā)呆,好一陣說不出話來。妻子問,怎么了?秦一璞轟然而炸,吼起來,洗衣服為什么不先翻一翻?妻子氣得也喊,有用的東西你自己為什么不事先拿出來?秦一璞氣得雙手亂抖,跺著腳喊,這是老宋大哥給咱們留下的紙條呀!妻子松了一口氣,寬慰道,我以為是什么了不得的東西,等他哪天給你打來電話,不就又聯(lián)系上了嗎?秦一璞聽妻子如此說,一股更大的火氣直從心底竄起,他抓起桌上已為他備好的牛奶杯,啪地摔到地上,然后就沖出房門,站到樓道里,惡狠狠地吞吸起香煙了。
有些事,只能恨自己,咒自己,連同床共枕幾十載的妻子都無顏坦言。留在老宋大哥小本本上的那個手機號碼,他在中間的某位上,將86寫成了68,那不會僅僅是整日把誠信二字掛在嘴上的為人師者,一瞬間的鬼使神差吧?老宋大哥那么憨樸熱情的一個人,當他一旦意識到一片熱誠換回的竟是防范與欺瞞的時候,還會再想方設法與他取得聯(lián)系嗎?剛才,他在去菜市場的路上還在想,抓緊給老宋大哥打個報平安的電話,再把沈陽家里的座機告訴給他,可誰知,一切竟在瞬間顛覆,覆水難收,水隨天去,那心中的自責、愧疚與焦惱,真的就再無法挽回了嗎……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