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盼
民生簡單地說,就是“人民的生活”。對一個國家來說,民生往往又并非僅僅是人民的生活這么簡單。因為民生要受到國家發(fā)展階段、國際環(huán)境、戰(zhàn)爭消耗、經濟體制,甚至領導人個人喜好等多種因素的影響。政府的職能就是解決民生問題,而政府又該采用何種方式和途徑來予以解決呢?兩千多年前的西漢,對國家民生等相關問題,曾經有過一次影響中國歷史兩千年的大辯論,倒是可以作為我們今天認識民生的一個切入點。
漢武帝已死,“國有化”派官員失去了堅強后盾
漢武帝當政時期(公元前141年至公元前87年),國家嚴格實行鹽、鐵這兩種戰(zhàn)略物資的專賣政策,不允許民間貿易,否則治以重罪,形成了中國歷史上第一波“國進民退”的高潮。而主導這一鐵血政策的人便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財政專家桑弘羊。
漢武帝死后,其子漢昭帝繼位,桑弘羊依然掌管中央財政,并繼續(xù)擔任御史大夫。御史大夫是中央最高監(jiān)察官員,同時也是“副丞相”,即僅次于丞相的中央第二號大官。漢武帝時期,中央政府全面進入生產經營領域,有其必要性,因為當時對匈奴的戰(zhàn)爭的確需要有強大的國家財政作為支撐。而桑弘羊也盡職盡責地為國家的財政和戰(zhàn)時后勤分憂效力,深受漢武帝推崇和信賴。
但是,時代在變化,一朝天子一朝臣,漢武帝時期的全盤國有化政策,到了漢昭帝時期,就顯得過時了。此時,不僅外在的國防壓力遠不及漢武帝時代,而且民心思變,整個國家已經厭倦了漢武帝的高壓政策,尤其是商人們,更加渴望能夠有一個比較寬松的民營經濟環(huán)境。可是,管理漢帝國財政四十多年的桑弘羊,在漢昭帝即位后,卻依然實行漢武帝時期的“國有化”方針。漢武帝已死,“國有化”派官員失去了堅強后盾,斗爭也就一觸即發(fā)了。
國民經濟以民營為主,還是以國營為主
果不其然,公元前81年,也就是漢昭帝做皇帝的第六年,中央政府召集各地“賢良”、“文學”共五十人左右,來到首都長安,與桑弘羊展開有關政府職能等問題的大辯論。所謂賢良,就是著名的道德楷模,而文學就是儒家知識分子,可以把這兩種人統(tǒng)稱為民意代表。這次大辯論,由當時的丞相田千秋主持,辯論的一方是御史大夫桑弘羊及其助理官員,而另一方則是全國各大民意代表。可見,這場大辯論的規(guī)格之高、規(guī)模之大。
公元前81年的春天,在首都長安城,辯論拉開帷幕。第一個辯題就是政府該不該過多從事經營性的行業(yè)。
桑弘羊當然旗幟鮮明地認為政府搞生產經營,富國強兵,同時又可以遏制大商人的暴利行為,降低物價,增加普通百姓的幸福感,有百利而無一害。其實,桑弘羊的經濟思想帶有很強的社會主義國有化的性質,是一種國家重商主義的思想。
漢武帝之前,中國有過一段相當長時期的重商主義思潮。尤其是司馬遷,他認為春秋戰(zhàn)國以來的中國經濟發(fā)展史,告訴了后人一個深刻的道理,即最好的政府對民間生產和商業(yè)是放任的,最差的政府才“與民爭利”。這種自由主義經濟思想,在一千多年之后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中,也是一以貫之的。同樣是一種重商主義,司馬遷和亞當·斯密強調的是民間的商業(yè),而桑弘羊強調的是政府直接從事生產貿易。
首先一上來,桑弘羊以鹽、鐵這兩種最具代表性的物資由國有化經營為例,向眾民意代表發(fā)問:漢武帝時期的國有化,使得匈奴遭受毀滅性打擊。如果現(xiàn)在廢除國家對鹽、鐵等物資的專賣,那么國防經費從何而來?
民意代表卻從根本上否定了國防戰(zhàn)爭的必要性,認為戰(zhàn)爭不是解決國防問題的最有效手段。既然政府斂財的重要目的是用于經費開支,現(xiàn)在少發(fā)動戰(zhàn)爭,通過國家軟實力等手段來震懾敵人,同樣可以實現(xiàn)戰(zhàn)爭所要達到的目的,那么國家就沒有必要瘋狂斂財了。
可見,桑弘羊與民意代表根本就不是一個邏輯。
本來,政府如果喜歡直接搞生產、做生意,對民間貿易肯定會形成擠壓,因為蛋糕就那么大。不僅客觀結果是如此,而且桑弘羊接著還高調宣稱,政府對民間貿易的強行接管,完全是經濟效率和社會效率最大化的行為。
這一點激起了眾多民意代表的極大憤慨,他們都認為政府根本就不應該壟斷原先屬于民間的生產貿易行業(yè),這樣只會使得民間財富極大縮水,造成人們的幸福感極度下降。
其實,在政府該不該從事生產貿易上,桑弘羊與民意代表都有些偏執(zhí)。政府完全不按市場經濟規(guī)律辦事,一味地搞全盤國有化,這肯定有違政府本該有的職能。而政府完全放任民間工商業(yè),通過現(xiàn)代各國的經驗證明,這也不是一條陽關大道。
民生為重,還是軍事為重
接著, 御史大夫桑弘羊與民意代表辯論國家的首要任務到底是國內民生建設,還是對外打擊敵對勢力。其實這本來不應該成為一個問題。道理很簡單,國內民生建設要有一個安定的國際環(huán)境,而民生問題解決了,國家的力量就會強大,軍事戰(zhàn)斗能力就會跟著提高,兩者本可相互促進。
但是,漢昭帝時期,人們對于漢武帝窮兵黷武、大規(guī)模對匈奴的戰(zhàn)爭,早已深惡痛絕,民間百姓大量死傷和破產的景象,還歷歷在目。戰(zhàn)爭的確消耗了過多的國力和民間財富。在辯論會上,桑弘羊雖然也看到戰(zhàn)爭的巨大消耗和民間的不滿情緒,但他還是堅持認為,即便代價再大,國家必須首先保證軍事力量的強大,之后,民生便可因為有此基礎而一勞永逸地得以解決。
而民意代表卻認為,對外戰(zhàn)爭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他們舉了很多遠古時候的例子來告訴桑弘羊,一個地大物博的國家,如果不實行德治,即便軍事力量再強,也會亡國。而他們所指的德治,其實就是希望政府不要發(fā)動較大的對外戰(zhàn)爭,也不要輕易折騰老百姓,政府要與百姓一道,共同休養(yǎng)生息。這樣,國家自然強大,民眾自然富裕,外敵自然不敢入侵。
民意代表的這一番言論,如果放到漢武帝時期,還是有相當的針對性和合理性的。但是,時過境遷,當時的對外戰(zhàn)爭的規(guī)模和強度已然大大降低,適當的國防開支還是有必要的。
其實在任何一個時期,國防和軍事都是必要的。這些民意代表大都是儒家學派的知識分子,他們死咬著某種儒家治國理想,當然是錯誤的,桑弘羊當然也不會同意他們的觀點。
作為桑弘羊來講,他又怎么會不知道戰(zhàn)爭給民間所帶來的疾苦呢?桑弘羊是一個奇才和全才。他出身于洛陽的大富商家庭,因其具有極強的商業(yè)頭腦,年僅十三歲就被漢武帝看中,欽定為財政官員,然后一步步被提升為全國最高財政官員,他既是漢武帝的私人財務顧問,也是國家的財政當家人。
漢昭帝時代的這次大辯論展開時,桑弘羊已年過七十,不是那種走極端的憤青。四十余年的國家財政第一人和近六十年的官宦生涯、豐富的閱歷和經驗,使他能夠清楚地看到國家和民眾、中央和地方、對外戰(zhàn)爭和國內民生等方方面面的問題。
而且,作為大富商的后代,他對民間的富裕有著切身的體會。再說,他早已功成名就,個人和家族都不是他所考慮的對象了。我們有理由相信,他不是不愿意看到民間的富裕和百姓的安居樂業(yè),而是恰恰相反,他強烈地期待著國民能夠在他的帶領下,人人都成為如他的家族一樣的大富豪,過上非常幸福的生活。
只是,桑弘羊堅持認為,國民的富裕,必須建立在國家軍事力量和財政力量強大的基礎上。就當時的國際環(huán)境而言,他依然認為北方的匈奴對中原的威脅還很大,任何輕視武備的想法和行為,都會對國家造成滅頂之災。國家不太平,更遑論民生。
要不要搞平均主義
最后一個激烈的辯題就是,在國家發(fā)展和民生問題上,要不要搞平均主義。
在這個問題上,雙方更是勢同水火。那些儒家知識分子所謂的民生,是平均主義的人人有飯吃。他們舉了孔子的一句老話,“不患貧患不均”,認為只要民眾的生活水平都差不多,沒有特別富裕的階層,那就是一個好社會。而這與桑弘羊對民生的認知相差何止千里。在桑弘羊看來,國家的最終目的是讓每一個國民都大富大貴,即便暫時有貧富差距,甚至差距較大,這都是階段性的問題,都可以通過國家和民眾的共同努力得以解決。
桑弘羊認為,只有國家軍事力量強大,才可以達到人人富裕的目的。而儒家的民意代表反而覺得,正因為有這樣一個人人富裕的目的,才導致了漢武帝和桑弘羊的窮兵黷武政策,后果就是民不聊生,最終不可能實現(xiàn)其所謂的人人富裕。他們堅信,桑弘羊的民生問題是一個偽命題,而他們所追求的平均主義民生才是一個真命題。
老實說,儒家的這些知識分子在當時到底有多大的民意基礎,這還真是一個疑問。因為古今中外的歷史和現(xiàn)狀都告訴我們,在民生上搞機械的平均主義,是沒有前途的。更為重要的是,沒有強大財力作為支撐的國防,注定是要挨打被欺負的。
漢代之后,中國歷朝大體實行的就是民生平均主義,后果自不待言。新中國成立后不久,我們曾搞過集體大食堂和全民吃大鍋飯,這也是一種典型的平均主義,危害也遺留至今。不過,儒家知識分子的反戰(zhàn)和厭戰(zhàn),倒是反映了當時的主流社會愿望。
從平均主義的角度推衍,儒家知識分子自然而然就推衍出國家要實行德治,而桑弘羊的國家干預思想,肯定就得出了國家要法治的觀點。
于是,到底是德治,還是法治,成了雙方辯論的又一個火力點。
德治還是法治
以道德的力量來約束人們的行為,進而以道德治國,當然是一種非常理想的狀況。但是時至今日,在人類歷史上,還沒有一個國家能夠放棄法律,專以道德治國。儒家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情緒在這一點更是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不過,他們也有一套說辭,這就是舉更為遙遠的古代例子,譬如夏商周三個朝代的早期,國家沒有什么法治,都是以德治國,為什么國家能夠太平,而且還能成為今天治國的表率呢?
從這種所謂的“模范時期”入手,儒家知識分子猛烈批評以商鞅為首的法家學派代表人物。他們認為,正是因為商鞅嚴酷的法治政策在秦國的延續(xù),才導致了秦代過早的覆亡。
這當然是桑弘羊所不能接受的。作為法家思想的擁戴者和法治理念的踐行者,他認為只有完善的法律并執(zhí)行嚴厲的刑罰,才能有效威懾和打擊惡人,而秦國之所以能夠統(tǒng)一中國,正是商鞅的法治為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至于儒家知識分子所說的古代德治模范時期,桑弘羊認為,即便有這樣的時期,那也是當時的人們還普遍比較淳樸,而現(xiàn)在的人早已不具有德治時代的道德素養(yǎng),刑罰和法治也就有其時代的必要性了。
儒家知識分子也聽不進桑弘羊的任何法治理念,他們再次搬出老祖宗孔子的言論,認為一個好的社會就應該沒有訴訟和刑罰,一個壞的社會才有訴訟和刑罰。桑弘羊對此不屑一顧,堅持認為,好的社會正是法律約束所形成的。
雙方在諸多問題上,都是道不同不相與謀,最后不歡而散。
這次大辯論之后不久,西漢政府廢除了漢武帝時期的國有化政策,不再干涉民間商業(yè)活動。這一點是好的,但儒家那一套平均主義民生觀和以道德治國的理想主義,從此也在中國得以確立,一直延續(xù)到清代滅亡,甚至在近現(xiàn)代的局部時段,也總是死灰復燃。
從這次大辯論到當代,已然過去近兩千一百年。很多民生方面的政策取向,基本都有了一個結論?;仡櫷?,中國歷史上以桑弘羊為代表的法治觀、國家干預主義和反平均主義,雖有其歷史的局限性,但也值得今人反思。
(作者為首都經貿大學教授)
責編/杜鳳嬌美編/石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