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泓
練功房,是戲校所有學(xué)生走向舞臺的起點,也是讓演員功夫日長的“老君煉丹爐”。
王芝泉改行武旦之后,與別人相比,還多了一個要解決的問題一“條件并不好,怎么能學(xué)武旦……”外界漸漸有了議論。
其實這些議論也不能算是空穴來風,從身體條件上說,王芝泉確實存在不足個子矮小,腰腿柔弱、缺乏力度;上臂與前臂連接處的關(guān)節(jié)外翻,不夠筆直;腿部也有些許的內(nèi)攏,即俗稱的O型腿。這三個短處,成了壓在王芝泉身上的“三座大山”。
為了改正“娘胎”里帶來的弱點,王芝泉向許多老師請教,設(shè)計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案——為了鍛煉腰腿,就練上大半天“虎跳”、吊幾小時腿,硬是練出了剛勁和力度。胳膊不好,就避免翻“長跟頭”,而把重點放在“走跤”上。對付O型腿,則注意用舞蹈動作來修正:演戲時,踮起腳后跟、僅以前掌著地,顯得兩腿纖長筆直;同時兩腿靠近,還能立腰,自然也使人毫無“O”的聯(lián)想了。
“要找王芝泉,得去練功房”,這是俞振飛校長的一句評價。他還曾對別人描述過:“無論你什么時候見到她,她的頭發(fā)總是濕的?!背商炫菰诤顾锏耐踔ト按虬纭备鷦e人不一樣:因為運動量大,一張臉兒紅彤彤的;深藍色的練功服,總是濕淋淋地貼在身上。如果在路上見到她,一定是右手攥著槍,左手拎著一個小小的鐵皮桶,肥皂、毛巾、換洗衣裳……塞得滿滿的。
帶這些不相干的東西干什么?因為衣服濕得快,不及時洗好、晾干就無法更換,所以,這樣的配置是必需的。即使參加工作后,王芝泉與桶的“鐵桿組合”也絲毫沒有發(fā)生變化,直至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當她已年過半百,成了“昆三班”的老師后,她對小桶依舊“不離不棄,相伴相守”。王芝泉的學(xué)生、如今早已成為昆劇舞臺頂梁柱的谷好好,一提起自己的戲校歲月,就不免唏噓:“那只桶,是我和王老師共同的記憶?!?/p>
如此艱辛而單調(diào)的生活,對于別人來說,似乎難以理解但對于王芝泉,則不失甘甜。因為在這時候,一個清晰、高大的坐標已經(jīng)在她心中穩(wěn)穩(wěn)扎下了根:做一流的昆曲武旦!這個想法,從她第一次看到舞臺上女演員表演時就已埋下了種子,隨著年歲的長大和技藝的豐富而萌芽,并越來越茁壯地成長起來了。
與練功為伴,與孤獨結(jié)緣——在常人眼中,大概苦累有加,難挺難捱。但對王芝泉來說,卻樂在其中。這種充實、努力的生命狀態(tài),無限美好,無限地讓人鐘情。
學(xué)戲期間,武旦組同學(xué)問還流傳起一樁“美談”——王芝泉和齊淑芳挨訓(xùn)了。
齊淑芳何許人也?她是王芝泉的同學(xué),京劇班武旦。論家世,齊淑芳出身京劇世家,論實力,齊淑芳是京劇班當仁不讓的尖子,一等一的好學(xué)生而王芝泉也已在昆曲班“小荷初露尖尖角”,頗得師長青睞。
“挨訓(xùn)”又從何說起呢?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上海戲校,學(xué)習氣氛非常濃厚。學(xué)生們練功勤勉而自覺,與教室墻壁上“刻苦用功,以后就能吃上蹦蝦仁”這個俏皮、實在的標語相映成趣。每當課后,練功房里總是擠滿了學(xué)生:扎著大靠、勒著盔帽、蹬著厚底靴跑圓場的;在高桌子上練下翻跟斗的;練出手、練甩發(fā)、練水袖的……從早到晚,絕無空隙。尤其在幾面大鏡子前,擠滿了練身段練表情的學(xué)生。學(xué)校規(guī)定早上六點起來練功,但每天早晨五點半,大家就早早起來“占地方”,以至于練功房人滿為患,稍微來晚些,就無插足之地。王芝泉是個不甘落于人后的主兒,總比其他人早一刻來,她漸漸發(fā)現(xiàn),別人都被“淘汰”了,但唯獨一個齊淑芳好像比自己還早些。好嘛,那明天再早來一刻鐘!齊淑芳也將王芝泉看成了競爭者,你早,我還要早!結(jié)果,后來每天清晨四點多,兩個勁頭十足的小姑娘就會不約而同地來“搶”地盤。心里藏著股勁頭,但卻“惺惺相惜”——“不愧是世家出身,這動作多脆多沖(意指剛猛有勁)?!蓖踔ト蛐难劾锪w慕人家。
“你扮相比我好,腰腿過硬。”齊淑芳也沒小看王芝泉。
競爭了些日子,兩人幾乎不分伯仲。忽有一日,王芝泉被通知“到校長室來一趟”。壞了,肯定又犯了什么錯了!一想到周璣璋校長那張嚴肅的臉,王芝泉心里直發(fā)虛,趕忙一路小跑,氣喘吁吁地到了四樓的校長辦公室外。不想,齊淑芳也站在門外,一臉慌張。
“怎么,你也來了?”王芝泉問。
“你……”
房門忽開,周璣璋校長肅然而立“都進來?!眱扇斯怨赃M了門,發(fā)現(xiàn)一旁還坐著儒雅、和氣的俞振飛校長。
“知道為什么找你們來?”周校長問。
兩人低著頭,不發(fā)一言。也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好。
俞校長站了起來,帶著他那特有的書卷氣,不緊不慢地說:“四點鐘就起來練功,怎么受得了啊。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么硬練可不行?!?/p>
“聽明白俞校長的話了嗎?從明天開始,每天多睡半小時!”周校長仍舊是命令式的口吻。
原來如此!
出了校長辦公室,她們長長吐了口氣,開始商量“對策”。
“你打算怎么辦?”
“我再說,你呢?”
“我也再看看?!?/p>
明白了“此路不通”的王芝泉,表面上領(lǐng)命,暗地里卻有了自己的辦法:照舊早早起來,但為了不驚醒別人,從“地上”轉(zhuǎn)為“地下”,赤著腳輕輕下地、偷偷出門,不打攪任何一位的好夢,靜靜地溜入練功房。日子久了,校長們也漸漸知道了她“知錯不改”,但再也無人來問。
除了練功房,王芝泉還有一個好去處:校園里一棵極粗的大樟樹。這樹明顯上了年紀,又粗又矮,并不往高里長。枝杈旁逸斜出,很適合練腿功。但它并不是王芝泉一人的“專利”,勤奮的同學(xué)們不約而同都發(fā)現(xiàn)了它的優(yōu)越性,紛紛前來壓腿、吊腿。時間一長,這棵樹因為飽受“壓迫”之苦,再無長高的希望,且越來越矮,樹皮也被磨得光溜溜了,樹干上還密密麻麻布滿了腳跟的痕跡。五十多年過去了,不知道那棵大樟樹是否還在?它是青春與汗水的最好見證。
青春如花,青春如夢。但對戲校的孩子們來說,青春就是流汗、就是吃苦。
選擇了這條路,就要有不一樣的承擔和犧牲。
但是,所有的苦和累,都要瞞著一個人——母親。按照學(xué)校的規(guī)定,每周日可以回家半天。對王芝泉來說,這半天意味著兩頓便飯、一個午覺,以及“在學(xué)校樣樣都好”的匯報。天氣再熱,她回家也要穿著長衣長褲,怕暴露了練功的副產(chǎn)品——一塊塊烏青。
可惜,紙終究包不住火。
一天,王芝泉照舊在練功房中苦練,門外傳來了同學(xué)的喊聲“王芝泉,你媽媽來看你了!”呀,她怎么會來呢?王芝泉又意外又開心,收了刀槍把子就向大門口;中去。怎知匆忙之間,忘了放下褲腳。母親眼尖,一下子就瞅到了王芝泉的小腿,她的眼神也變得嚴肅,不由分說把女兒拉到廁所里,掀開衣服一看,淤血,青紫一塊摞著一塊……母親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芝泉……不學(xué)了,我們回家?!?/p>
“媽媽!”王芝泉掩上衣服,眼眶里也都是淚:“不苦的,我樂意,我喜歡……”樂意,喜歡,也是實情。
“你——”母親不知道說什么好,盯著王芝泉“如果哪天撐不下去了,就告訴媽媽,我來接你?!?/p>
“嗯。”王芝泉知道那天是不會到來的。
進了宿舍,母親的嘴角露出一縷笑意“我今天來,是要送你件禮物。你看一”她變魔術(shù)一樣從小包中抽出一團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東西,遞給王芝泉。
王芝泉一層層展開,一塊白底藍花的尼龍大方巾瞬間亮在眼前。王芝泉驚訝得挪不開步子,美!真美!它那么時興,卻并不招搖;那么大氣,卻不失素雅;那么……天底下所有的贊美詞、所有的驚嘆號送給它,它也擔當?shù)闷穑?/p>
“給我的?”王芝泉恍恍惚惚,感覺是在做夢。
因為和妹妹只相差兩歲,平日里,別說什么飾品,她們連衣服都精簡到了極致——毛衣、棉衣都是只做一件,誰出門誰穿。王芝泉時常要作為學(xué)生代表接待外賓和來滬藝術(shù)家,獻花、戴紅領(lǐng)巾,她不得不向同學(xué)借衣服穿。
“媽媽一直沒給你買過什么像樣的衣服……”母親的臉上掠過一絲歉疚:“這個圍巾算是補償吧?!?/p>
圍巾上了脖子,王芝泉好像換了個人。幽幽的藍,襯得膚色更加明麗動人;純凈的白,又平生出幾分超脫、一塵不染的氣質(zhì)。真像電影里的明星!
“多少錢?”
“不多,八塊?!蹦赣H特意把重音放在前兩個字上。
八塊!平日里的一分、一毛,母親都恨不得掰成兩半花;妹妹、弟弟都是正花錢的年齡,八塊錢,可以給他們買多少東西啊……不是“不多”,是太多太多了。
這塊圍巾,直到今天,王芝泉一直珍藏著。
此次探訪,也是母親真正了解、關(guān)注王芝泉的開始。此后,每逢王芝泉公開演出,母親一定會帶上弟弟和妹妹,買上三張最便宜的戲票,坐在劇場的三樓,用心地欣賞女兒的表演。每當?shù)苊脗優(yōu)榻憬愕木始妓嚩鴼g呼、鼓掌時,母親卻總要落淚。
只有她能想到這掌聲背后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