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佳

(四川大學(xué) 歷史文化學(xué)院，四川 成都 610064)

楚共王，系春秋五霸之一的楚莊王子，魯成公元年立(前590)，魯襄公十三年卒 (前560)，計(jì)享祚三十有一年。見于《春秋》經(jīng)傳、《史記》等古籍記載，其名無他，皆稱作“審”?！妒酚洝こ兰摇份d:“(楚莊王)二十三年，莊王卒，子共王審立?！薄洞呵铩肤斚骞贻d:“秋九月庚辰，楚子審卒?！倍蓬A(yù)注:“共王也?！比弧秶Z·楚語上》開篇即言:“莊王使士亹傅大子葴?！睗h韋昭注:“莊王，楚成王之孫，穆王之子旅也。士亹，楚大夫。葴，共王名也?！被谏现涊d，則楚共王有“葴”、“審”二名焉。

本文思考的重點(diǎn)是楚共王何以會(huì)有如上之“葴”、“審”二名呢?韋昭注并沒有作出說明。從音韻學(xué)的角度看，“葴”、“審”二字的韻母上古同屬侵部，故徐元誥引宋庠之言解釋說:“葴，當(dāng)作‘審’，今諸本皆作‘葴’，葴、審音近，楚、夏語或然?！雹傩煸a:《國語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384頁。清代學(xué)者洪亮吉、日本學(xué)者竹添光鴻先生亦有相似論斷，于《春秋》經(jīng)魯襄公十三年“楚子審卒”條下，言:“審”與“葴”，音之轉(zhuǎn)也②洪亮吉:《春秋左傳詁》，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19頁;竹添光鴻:《左氏會(huì)箋》，成都:巴蜀書社，2008年，第1266頁。。合言之，即“葴”、“審”二字，讀音相近，一也，皆為楚共王之名。

以上諸家之說將“葴”、 “審”二名之關(guān)系歸一于“音近”、“一聲之轉(zhuǎn)”，本文存疑。《國語·楚語上》開篇所言說的很明白，是“太子”名“葴”，即“葴”為楚共王居太子位時(shí)所用之名，而不能由此推測出太子即位后仍稱“葴”，更不能妄斷此“葴”系由楚共王享祚所名之“審”音轉(zhuǎn)而來。

披讀春秋時(shí)期楚史，我們發(fā)現(xiàn)楚君即位以后照例有易名的傳統(tǒng)?！蹲髠鳌肤斦压?(前541)載有楚靈王弒君篡位一事，曰:楚公子圍將聘于鄭，道聞楚王郟敖有疾而還，十一月己酉，……入問王疾，縊而弒之……楚靈王即位……。杜預(yù)注曰:“靈王，公子圍也。即位易名熊虔?！背次灰酌螅次磺八妹?dāng)廢而不用，故至魯昭公十三年 (前529)，楚靈王卒，《春秋》但書“楚弒其君虔于乾溪”，而不再以“圍”稱之。再有楚平王，繼靈王而享楚國祚， 《左傳》言:“棄疾即位，名曰熊居?！憋@見平王即位前名“棄疾”，享祚后旋改名曰“熊居”。楚平王在位十三年，至魯昭公二十六年 (前516)卒，《春秋》曰:“九月庚申，楚子居卒。”亦不見其言“棄疾”。單稱“居”，而省略“熊”字，楊伯峻先生解釋說:“熊為楚君世代之名，故略之，猶楚靈王名熊虔，亦單稱虔?！雹蹢畈?《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469頁。竹添光鴻進(jìn)一步言道，“熊是世襲”，猶“莒之輿”，莒“展輿”可簡稱為“莒展”，故“熊”亦可略焉④竹添光鴻:《左氏會(huì)箋》，第2037頁。。

再有，楚歷代君王中，與共王最似者莫過于昭王。二王皆年幼而立，共王自云“生十歲而喪先君，未及習(xí)師保之教訓(xùn)”，而“膺受多?！?(《左傳》魯襄公十三年);昭王繼平王而享國，按諸《左傳》，魯昭公十九年春 (前523)昭王母始自秦至楚，即便其當(dāng)年生楚昭王，至魯昭公二十六年楚平王卒而昭王即位，亦不過八歲耳。應(yīng)當(dāng)注意的是，楚昭王為太子時(shí)之名與即位后所用名有所不同。居太子位時(shí)，昭王名“壬”，《左傳》魯昭公二十六年楚平王卒，令尹子常欲立平王之長庶子宜申 (即子西)，理由是:“太子壬弱?！倍蓬A(yù)注:“壬，昭王也。”即位后，昭王稱“軫”，《春秋》魯哀公六年 (前489)載:“楚子軫卒?！贝藯l記載下，楊伯峻先生解釋說:“楚王即位后照例改名，軫其所改名?！雹贄畈?《春秋左傳注》，第1632頁。換言之， “壬”是昭王本名，昭王即位易名曰“軫”。

稽之以上成例，衡諸楚共王，則知“葴”、“審”二名，對(duì)共王而言，意義不同，應(yīng)是其在不同歷史時(shí)期的所用名，并非為“音近”的“一聲之轉(zhuǎn)”。當(dāng)然，經(jīng)典不能任意亂改，然而在鉤沉史實(shí)、力圖還原歷史真相過程中做這樣一番的辨正，給出盡可能合理的解釋還是必要的。《國語·楚語上》開篇所載“太子葴”之“葴”字，今諸本皆然，明道本又作“箴”，徐元誥按:“未知孰是。”②徐元誥:《國語集解》，第483頁。蓋“葴”、 “箴”二字藉音同形近而可互通。揆諸《春秋》經(jīng)傳，一方面，楚共王名“審”，前已論述;另一方面，楚歷世又皆設(shè)有執(zhí)掌諫言的箴尹之官，譬如，《左傳》魯宣公五年 (前604)有箴尹克黃，魯襄公十五年 (前558)有箴尹公子追舒，魯定公四年 (前506)、魯哀公十六年 (前479)又有箴尹固，共王在位時(shí)期當(dāng)然不能例外而應(yīng)常置不廢?！绑鹨被?qū)懽鳌叭溡?，《左傳》魯昭公四?(前538)有:“葴尹宜咎城鐘離。”因此，“箴”(或葴)、“審”二字應(yīng)是截然不同的，同用于當(dāng)時(shí)而并行不悖，涇渭分明而無相通的記錄?？梢哉f，這一基本事實(shí)從根本上否定了將楚共王“葴”、“審”二名歸于一的“音近”、“音轉(zhuǎn)”諸說。

如果上文辯證成立，則“葴”，宜是楚共王未踐祚尚居?xùn)|宮時(shí)之名;至踐祚始易名曰“熊審”，簡稱“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