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群
(華中師范大學,武漢430079;黑龍江大學,哈爾濱150080)
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是20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作為一個哲學家,他一生提出兩種不同的哲學,被看作當代哲學乃至整個哲學史上的重要事件,并使他的傳奇經(jīng)歷有了可供談論的思想背景。前期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中,指出“全部哲學都是一種‘語言批判’(Critique of language)”(Wittgenstein 1958:24)。他將所有的哲學問題都歸于我們對語言邏輯的誤解,并以一種全新的方式昭示人們,哲學的方法是沒有定式的。
簡單地說,語言批判就是對語言的反思與追問。根據(jù)目前掌握的資料,這個術語首先出現(xiàn)在德國哲學家毛特納(F.Mauthner)的《語言批判論稿》一書中。維特根斯坦在采用它時加上了引號,旨在突出他與毛特納的不同。然而,恰恰是在批判毛特納的基礎上,維特根斯坦形成了自己的“語言批判”理論。弗雷格和羅素則在各自研究語言邏輯的方法上啟迪了維特根斯坦。他們在各自的著作中已經(jīng)開始對語言的邏輯研究,并嘗試使語言在邏輯上完善起來。舒煒光認為,“如果說維特根斯坦自己在‘語言批判’中添加了什么東西,那就是:他把‘為思維劃一界限’問題,即尋求可說的和不可說的之間的區(qū)別問題,當作是‘語言批判’的核心問題”(舒煒光 1982:206)。但是,這種為語言劃界的思想似乎與康德對待人類理性(Vernunft)的方法有些相似。本文的目的就是展現(xiàn)前期維特根斯坦“語言批判”理論的淵源,為更好地研究“語言批判”理論奠定基礎。
1770年,康德(I.Kant)在他的教授求職論文《論感覺世界和理智世界的形式和原則》中提出一種獨特的哲學體系。他不僅否定具有獨斷色彩的唯理論,而且用自己的體系代替懷疑主義的經(jīng)驗論,從而開創(chuàng)自己哲學發(fā)展的批判時期。此后,康德拋棄了自己堅持的萊布尼茲-沃爾夫形而上學唯理論的立場,同時質(zhì)疑休謨(D.Hume)的懷疑主義經(jīng)驗論。他從全新的角度對以往的唯理論和經(jīng)驗論實施綜合,提出先驗主義的批判哲學。作為批判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康德以《純粹理性批判》(The Critique of Pure Reason)引發(fā)了一場波瀾壯闊的批判狂潮,而維特根斯坦(L.Wittgenstein)正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弄潮兒??档峦ㄟ^對理性的批判來重構形而上學的體系,為知識劃定界限。維特根斯坦則站在康德的肩膀上,從邏輯分析的角度批判語言,重構形而上學。從這個意義上說,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批判”(critique of language)理論是在康德理性之光的照耀下產(chǎn)生的。
康德認為自己處于一個批判時代,包括純粹理性在內(nèi)的一切都應該受到批判。他所說的批判并不是指對于理論和體系的批判,而是對于一般理性能力的批判,指對于理性尋求獨立于所有經(jīng)驗的一切知識的批判。在他所處的年代,由于自然科學的重大進步,哲學開始漸漸失去了統(tǒng)治科學的地位。在康德看來,這是在對人類的理性提出訴求,是令他從事理性的一切事業(yè)中最艱巨的事業(yè)(理性自知之明)的動力。他希望“不以獨斷的命令而依據(jù)理性自身的永恒不變法則而組織一所法庭,以保證理性的合法主張而消除一切無根據(jù)的僭妄主張。這種法庭就是《純粹理性批判》”(舒煒光 1982:209)。于是,純粹理性既是批判的對象,又應該是一個完整的體系。他試圖通過純粹理性自身的批判性考察來達到純粹理性的自我反思,即最終完成純粹理性的完整體系。從這個角度看,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從事的“語言批判”同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有相似之處。
此外,西方學術界對維特根斯坦思想的流派歸屬問題是有爭議的。芬蘭哲學家斯蒂紐斯(E.Stenius)在分析《邏輯哲學論》時反對把維特根斯坦看成分析哲學家,主張把他列為康德派哲學家,并且以大量篇幅予以論證。鑒于康德寫了《純粹理性批判》一書,他就把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改稱為《純粹語言批判》,似乎書名在語言形式上的相似也有助于證明維特根斯坦的康德派身份(舒煒光1982:208-209)。
“語言批判是維特根斯坦語言哲學思想的基點。如果說《邏輯哲學論》是一座宏偉的橋梁,那么‘語言批判’就是它的拱心石,通過它,我們可以托起前期維特根斯坦的整個理論大廈。如果說《哲學研究》是一首完美的交響樂,那么‘語言批判’就是它的主旋律,通過它,我們能夠更好地欣賞并理解后期維特根斯坦的華彩樂章。”(謝群2009:26)由此可見,我們有必要以語言批判為切入點,探究康德與維特根斯坦在方法論上的淵源關系,以便更好地理解兩者的語言哲學思想。
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的第二卷第一章提出“圖型”(Schema)①概念。他認為,“每當把一個對象歸攝到一個概念之下來時,對象的表象都必須和這個概念是同質(zhì)的”(康德2004:138)。在康德看來,一個對象應該包含在一個概念之下。而屬于純粹知性(Verstand)范疇的概念和感性的(sinnlich)直觀(Anschauung)是完全不同質(zhì)的,在任何直觀中都不可能找到它們。為了指出純粹知性概念具有能一般地應用于現(xiàn)象(Erscheinung)之上的可能,他試圖建立一門判斷力的先驗(transzendental)學說。既然概念與直觀之間沒有任何共性,那么必須有一個第三者?!八环矫姹仨毰c范疇同質(zhì),另一方面與現(xiàn)象同質(zhì),并使前者應用于后者之上成為可能。這個中介的表象必須是純粹的(沒有任何經(jīng)驗性的東西),但卻一方面是知性的,另一方面是感性的。這樣一種表象就是先驗的圖型?!?康德 2004:139)
康德并沒有明確地提出“圖型說”這一概念。他認為范疇是先天的,來自于知性,經(jīng)驗的東西來自于后天,這兩方面結合起來才能構成知識。因此,必須通過一個中介才能將范疇運用于經(jīng)驗對象。同時,知識既有感性的內(nèi)容又有知性的形式,知性的部分來源于主體,但是感性的內(nèi)容來自于物自體(Ding an sich)②對于人們感官的刺激。這種不可預知的刺激具有偶然性,它的來源和主體的結構不同。那么來源截然不同的知識成分如何結合在一起呢?康德認為,需要一個中介——圖型。它在具有知性能動特點的同時,又是感性的。
康德突破傳統(tǒng)的經(jīng)驗論和唯理論的限制,不再簡單地把感性經(jīng)驗和理性能力對立起來。他另辟蹊徑,確立了感性經(jīng)驗與理性能力之間的知性過程,并把人類的知性能力解釋為“一切純粹概念發(fā)展的線索”,是得到一切分析判斷和綜合判斷的最高原理。而在這個知性過程中,“圖型”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根據(jù)西方哲學家的一般理解,“圖型”就是用來組織、描述和解釋我們經(jīng)驗的概念網(wǎng)絡和命題網(wǎng)絡(江怡2004:39)。
“‘圖型’這個詞是一個希臘詞,意思就是說它是有型的、有形象的,它是直觀的,但這個圖不是那種直接由五官感覺到的那種圖,而是一種形式化的抽象化的圖。”(鄧曉芒2005:35)康德以狗的概念為例,認為“我們的想象力可以根據(jù)它來普遍地描畫出一個4足動物的形狀,而不局限于經(jīng)驗向我們呈現(xiàn)出來的任何一個惟一特殊的形狀,也不局限于我能具體地表現(xiàn)出來的每一個可能的形象”(康德2004:140-141)。也就是說,當我們用“狗”的概念去看具體的狗的時候,預先在心中要形成一個狗的圖型:一個抽象的四足動物的形象。但具體的狗長什么樣,比如體態(tài)的大小、皮毛的顏色等,我們還不知道,只是設想這個四足動物大致的抽象形象。顯然,康德認為我們在用概念把握具體對象的時候首先要形成圖型。例如,貝克萊(G.Berkeley)曾經(jīng)有這樣的疑問,誰見過這樣一個三角形,它既不是鈍角也不是直角、銳角?確實沒有人見過這樣的三角形,所以貝克萊斷言一個抽象的“三角形”的概念不存在。康德卻利用“圖型”解決了這個問題。他認為雖然抽象的“三角形”的概念在現(xiàn)實的直觀中無法顯現(xiàn),但它可以作為現(xiàn)實的感性直觀跟“三角形”的概念相互結合起來的一個中介、一個圖型而存在??梢?,雖然“三角形”的概念是抽象的,但我們頭腦中可以呈現(xiàn)出一個籠統(tǒng)的三角形形象。它既不是銳角,也不是直角或鈍角,但我想到它有3個角。這就形成了使我們能夠把“三角形”的概念運用到具體的直角、鈍角或銳角的三角形中去的一個中介,也就是三角型的圖型。
實際上,我們的純粹感性概念的基礎并不是對象的形象,而是圖型(康德2004:140)。也就是說,圖型是人的感性概念的基礎,是人認識感性對象的中介。兼有知性與感性特點的圖型能夠如實反應現(xiàn)實的、直觀的根本特點,所以能使人形成知性的概念。康德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的這個“第三者”的理論,巧妙地解決了知性概念與感性直觀之間毫無共性的問題,也同時給維特根斯坦的圖像論(picture theory)提供了理論框架。
諾德曼(A.Nordmann)指出,維特根斯坦在1916年后系統(tǒng)拜讀過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Nordmann 2005:19),希望以此來證明兩者之間存在聯(lián)系。但是即使維特根斯坦沒有直接閱讀過康德的著作也不能說明他們思想之間毫無聯(lián)系。
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指出,語言與世界存在邏輯同構性。他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圖像論”,即:(1)命題是實在的圖像;(2)圖像是一種事實;(3)圖像與實在之間、命題與事實之間存在一種對應關系;(4)在圖像與實在之間、命題與事實之間存在一種共同的結構。維特根斯坦在這里所用的“圖像”既不是臨摹式的圖畫,也不是比喻意義上的“圖像”,而是某種抽象的如同地圖般的內(nèi)在結構。每個具體的事實的圖像可能各不相同,但是圖像與事實之間的對應關系卻是恒定的,也就是命題與事實之間有著共同的邏輯形式?!懊}借助于邏輯的腳手架來構成世界?!?維特根斯坦 1980:40)在《邏輯哲學論》中,維特根斯坦說:
2.022 顯然,一個想象的世界,無論它怎樣不同于實在的世界,必有某種東西——一種形式——為它與實在的世界所共有。
2.16 事實要成為圖像,它和被圖示者必須有某種共同的東西。
2.18 任何圖像,無論具有什么形式,為了能夠一般地以某種方式正確或錯誤地圖示實在而必須和實在共有的東西,就是邏輯形式,即實在的形式。
(Wittgenstein 2003:35,41)
在維特根斯坦看來,事物是世界的最小組成單位。它按一定的方式組成原子事實,而原子事實(atomic fact)又構成事實。同時,事態(tài)分為存在的事態(tài)與不存在的事態(tài)。存在的事態(tài)是事實,而世界是存在的事態(tài),即事實的總和。與此相應,名稱是語言的最小單位,它以有意義的方式組合成基本命題;命題是基本命題的真值函項;所有命題的總和是語言。于是,我們可以看出語言與世界是極其對稱的,二者具有影射關系:名稱與對象相對應,基本命題與原子事實相對應,作為命題總和的語言與作為事實總和的世界相對應。也就是說,“語言與世界具有邏輯上的同構性,只有通過對語言的分析,才能最終達到對世界的認識”(劉輝 2010:26)。語言與世界之間的這種邏輯同構關系也就是圖像關系。
顯然,維特根斯坦與康德之間存在著某些聯(lián)系。康德認為圖型兼有知性和感性的特點,是人認識世界的橋梁。而維特根斯坦認為人類只能通過語言去認識世界。由此可見,雙方的共同之處在于都引入第三者作為中介,不同之處則體現(xiàn)為第三者性質(zhì)的差異。康德的圖型兼有概念與對象的特點,而維特根斯坦的圖像是一種事實;康德的圖型與對象同構,維特根斯坦的圖像與事實同構。他們之間的相同顯然是“戰(zhàn)略上”的一致,是本質(zhì)上的符合。而兩者之間的不同則是“戰(zhàn)術上”的區(qū)別,是形式上的差異。但是,維特根斯坦并沒有在康德的高度上停滯不前。相反,他進一步發(fā)展了這種對應同構的理論??档虏]有論證圖型自身是否具有先驗的自明性。維特根斯坦卻反思了邏輯形式本身。他指出:
4.121 命題不能表述邏輯形式:后者反映于命題之中。
自行反映在語言中的東西,語言不能表述。
語言中表達了自己的東西,我們不能用語言來表達。
命題顯示實在的邏輯形式。
命題展示出這種邏輯形式。
6.13 邏輯不是一種學說,而是世界的一個映像。
邏輯是先驗的。
(Wittgenstein 2003:79,169)
維特根斯坦具有比康德更為深刻的批判意識。在對邏輯形式的追問中,推動了新邏輯——數(shù)理邏輯的發(fā)展,如邏輯真值表的發(fā)明以及他對羅素邏輯原子主義的影響等。這些都有力地證明了他深刻的批判性。
康德通過批判人類特有的理性區(qū)分了可知的現(xiàn)象和不可知的物自體。與此相應,維特根斯坦通過批判人類特有的語言區(qū)分了可說與不可說。這種思路上的一致也在一定意義上反映出兩者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歐洲大陸唯理論和英國經(jīng)驗論在18世紀進行了激烈的論戰(zhàn)。其中,休謨(D.Hume)的徹底懷疑論將經(jīng)驗論推向極致。他通過解構因果關系的手段瓦解了西方哲學和科學的理論基礎。但是休謨并不否認客觀規(guī)律,并且自稱“實在論者”,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他認為看到什么就說什么,沒有看到的我就不說,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翱档潞托葜冇邢嗤?,休謨就說我們只說我們知道的事情,不知道的不說。康德認為,我們在知識里面發(fā)現(xiàn)有這樣一個體系,是我們所能夠知道的,我們通過反思追溯了這些知識之所以可能的原因,我們知其然而且要知其所以然。”(鄧曉芒2005:33)
休謨的徹底懷疑論向整個西方提出挑戰(zhàn),使西方的全部科學知識體系受到前所未有的質(zhì)疑??档略孤实爻姓J,“正是大衛(wèi)·休謨的提醒在多年以前首先打破了我的獨斷論的迷夢,并且給予我在思辨哲學領域的研究以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康德 2005:261)。他巧妙運用“對象符合知識”的方法挽救了哲學和科學,為信仰保留了領地??档抡J為,近代以來唯理的獨斷論和經(jīng)驗的懷疑論之所以長期糾纏不休,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沒有把對象區(qū)分為可知的現(xiàn)象和不可知的物自體。例如,對于對象,人類能否先天地有所知,能否得到關于對象的普遍必然的知識;事物是可知還是不可知等。康德這種“人為自然立法”的區(qū)分被視為一次“哥白尼式的革命”。
簡單地說,康德把客觀世界分成可認識的“現(xiàn)象”界和不可認識的“物自體”。他認為“物自體”是不能被感覺、被表象的,即它不依賴于我們的感覺和表象。與作為經(jīng)驗對象的“現(xiàn)象”不同,“物自體”既是超驗的,又是先驗的,是我們無法經(jīng)驗的東西??档伦约涸凇都兇饫硇耘小分姓f,“自在之物可能是什么,我并不知道,而且這也不需要知道,因為一物除了在現(xiàn)象中外,畢竟永遠也不可能出現(xiàn)在我面前”(康德2004:247)。鑒于物自體是不可認識的,所以對這部分要“保持沉默”。但是,有學者認為把世界分為可知的“現(xiàn)象”和不可知的“物自體”,是一個不可知論的危險傾向(古雷加1993:58)。有學者據(jù)此認為維特根斯坦關于不可言說的部分具有神秘主義色彩,也是一種不可知論的體現(xiàn)。這在一定意義上也體現(xiàn)出二者之間的聯(lián)系。
“維特根斯坦不想消極地否定語言或取消語言。與此相應,在可說的和不可說的之間劃一界限才成為他的‘語言批判’的核心問題。在這里,他的批判實際上就成了一個劃界限的問題?!?舒煒光1982:210)維特根斯坦認為:
5.4711 給出命題的本質(zhì),意味著給出一切描述的本質(zhì),也即給出世界的本質(zhì)。
5.6 我的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
5.61 邏輯充滿著世界;世界的界限也是邏輯的界限。
我們不能思考我們所不能思考的東西;因此我們也不能說我們所不能思考的東西。
5.62 世界是我的世界:這表現(xiàn)在語言(我所唯一理解的語言)的界限就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
5.634 與此有聯(lián)系的一點是,我們的經(jīng)驗中也沒有一部分同時是先天的。
(Wittgenstein 2003:127,148,150)
在他看來,語言就是世界的圖像,語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由于語言與世界具有邏輯同構關系,語言才可以描述世界。但語言只能描述世界中的事實,而不能描述界限之外的領域,所以還存在一些需要通過我們的意志和感覺來向我們昭示的領域——不可說的東西。因此,維特根斯坦說:
4.01 命題是實在的圖像。
命題是我們所想象的實在的模型。
4.021 命題是實在的圖像:因為當我理解一個命題,我就知道它所表述的情況,而且無須向我解釋其意義,我就理解這個命題。
(Wittgenstein 2003:63,67)
事實上,維特根斯坦對“可說的”與“不可說的”的劃分既是對經(jīng)驗世界與超驗世界的劃分,也是對理性和悟性兩種認知方式的劃分。只不過維特根斯坦用“顯現(xiàn)”代替了“悟性”。他認為不可說的東西顯現(xiàn)自己,這就是神秘的東西。在維特根斯坦看來,“顯現(xiàn)”是超出科學語言的一種表現(xiàn)超驗世界的一個手段。它包括兩種途徑:(1)語言的解釋功能;(2)突破語言的理障,超越語言的邏輯局限,以非理性語言的方式直接表現(xiàn)世界。這種劃分就是可說與不可說之間的矛盾升級為科學世界與人文世界的沖突。在此,維特根斯坦思想深處的科學主義與人文主義的矛盾心態(tài)也初露端倪。
盡管維特根斯坦的思想與康德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筆者認為還是不能簡單地將他歸入康德派的哲學家之列。維特根斯坦在反對康德的同時借鑒了康德。盡管他的劃界方法與康德對知識采取的方法類似,但是兩者也存在明顯不同??档码m然批判理性,卻沒有明確表示要為思想劃定界限,也不認為現(xiàn)象和物自體有可思與不可思的區(qū)別。他指出物自體是可思的,但不是可知的,也不是認識的對象。在康德看來,理性的界限就是知識的界限,即可知與不可知的界限,而不是可思與不可思的界限。正是這個界限使科學形而上學和道德形而上學成為可能。與康德不同,維特根斯坦明確提出要為思想劃定界限。他說,“哲學應當為能思考的東西劃定界限,從而也為不能思考的東西劃定界限”(維特根斯坦1996:49)。而這個界限只能在思想的表達式——語言中來劃定,即只是從語言批判的角度而不是從認識論的角度去考察思想及其限度。因此,“語言批判”理論是通過對可說與不可說的區(qū)分來限定可思與不可思。這種劃界的結果就是對神秘的、不可言說的東西應該保持沉默。
作為一位劃時代的偉大哲學家,康德通過解決休謨難題挽救了岌岌可危的現(xiàn)代哲學。他開創(chuàng)了批判哲學,啟迪人們的批判意識,并且通過論證人的有限性,為人類追求全稱命題的美夢敲響警鐘。在追求永恒和永真的哲學探索中,他采用以退為進的方法開辟了嶄新的道路。他在對人類自身理性的不斷拷問中尋找哲學的出路。他認為,只有為純粹理性劃定界限,才能使信仰成為可能。維特根斯坦繼承了康德的這種劃界思想,認為應該為人類的思想劃定界限。但他更清楚地認識到,我們實際上無法為思想,也就是人類的邏輯劃界。如果能為邏輯劃界,那就說明我們可以非邏輯地思考。顯然,這是不可能的。在這個問題上,維特根斯坦含蓄地指出康德的不足,更進一步將理性這種看不見、摸不到的東西轉(zhuǎn)化為語言——伴隨著人類始終的一個伙伴。更準確地說,他是為思想的表達劃定界限。語言的界限就是世界的界限,也就是邏輯的界限。維特根斯坦清楚地區(qū)分了可言說的和不可言說的,認為對于不可言說的部分我們就應該保持沉默,而對于可言說的部分我們就應該把它說清楚。這也是肯定人的有限性的表現(xiàn)。在區(qū)分可言說與不可言說之后,任務就是如何將可言說的說清楚??档逻\用圖型說將人類頭腦中知性的概念與現(xiàn)實世界中感性的物自體對應起來。但是這兩者卻沒有任何共性,需要圖型這個第三者來連接。維特根斯坦借用了這個引入第三者的方法,用圖像論將邏輯與世界對應起來。他認為邏輯與世界同構,而這又都在語言中表現(xiàn)出來。所以我們只要能清楚分析語言,就能認清我們的世界、我們的邏輯。由此可見,前期維特根斯坦思想的框架與康德十分相似,這主要歸結于前者對后者在方法上的繼承。
牛頓說過,“如果我比別人看得更遠,那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維特根斯坦也不例外?!巴ㄟ^對語言的反思,維特根斯坦既找到了一個判斷意義的標準,又創(chuàng)造了一種澄清哲學困惑的方法。”(劉輝2009:23)如果沒有前人的成果,一切都要從零開始,我們也就無法了解他的哲學觀。本文對康德與維特根斯坦的思想進行了比較研究,剖析后者在方法論上對前者的繼承與批判,以期展現(xiàn)哲學家思想之間不可忽視的聯(lián)系,為在更加廣闊的視域中研究語言哲學提供理據(jù)。
注釋
①對于Schema的翻譯有很多種,比如“圖像”、“圖式”和“圖型”等,本文統(tǒng)一采用“圖型”的譯法。
②Ding an sich的中文譯法很多,本文統(tǒng)一譯為“物自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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