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迅和沈從文是中國20世紀文壇兩位重要的作家，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中具有重要地位。但一直以來，文學研究忽略了存在于這兩位作家之間的互補性。試圖對魯迅和沈從文的文與人展開文化價值方面的梳理與比較，通過對不同思維理路的分析，提出他們之間存在的互補關(guān)系，進而指出魯迅與沈從文的人與文近于一種優(yōu)秀的文化生態(tài)組合，一種完美健康的“文化—心理”模式，以期建立某種構(gòu)建和諧社會主義所需要的新人文價值、人格精神體系。

關(guān)鍵詞：沈從文；魯迅；愛與美；文化生態(tài)組合

中圖分類號：I210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1）27-0088-03

就魯迅和沈從文而言，通常認為二者缺乏可比性。在中國文學歷史上，魯迅曾與沈從文進行過激烈的文學論爭，似乎二者絕無相同之處，更何從談起互補性。但魯迅和沈從文在歷史中還是存在著影響與繼承關(guān)系。在評論界有人稱沈從文為“山民藝術(shù)家”^[1]因為沈從文是從寫“鄉(xiāng)土文學”開始步入文壇的。他一開始側(cè)重寫鄉(xiāng)土小說，除了他遵循寫自己所熟悉的生活的創(chuàng)作原則以外，還有魯迅小說的影響，“由魯迅先生起始以鄉(xiāng)村回憶做題材的小說，正受廣大讀者歡迎，我的學習用筆，因之獲得不少勇氣和信心?！?sup>[2]盡管我們看到二者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題材、風格、手法及思想取徑等領(lǐng)域，大相徑庭，但是我們也應當看到魯迅和沈從文在人文價值方面的某種相同性。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對他們二者進行對比和挖掘，試圖完成對某個深度文化構(gòu)型的重建。以利于構(gòu)建和諧社會的時代要求。

一

沈從文在他眾多的作品里營構(gòu)了一個自然與人性，風情與風俗完美結(jié)合的純美世界，用文字傳達出了一份可貴的對于整個民族的悲天憫人的情懷，而且他的作品始終在表現(xiàn)著人性美好的一面，并以“湘西世界”為參照建立起了她對于自然純美的鄉(xiāng)村世界的贊美和對現(xiàn)代城市文明的憎恨。幾乎今天所有的讀者都從他的作品里領(lǐng)會了他對真、善、美的向往和虔誠。

沈從文重要的代表作《邊城》在沈從文詩意的文學長廊中無疑是最精美的篇章，寄寓著他的“愛”與“美”的理想?；蛟S每一位初讀《邊城》的人，都會為作品中所呈現(xiàn)的美的人性，淡淡的意境，清醇的氛圍和回味而沉醉其中。沈從文的作品不追求深刻，而在于他用一種美好的符合人類善良天性的文字來溫暖和塑造心靈。他也深信用這種力量對人們?nèi)烁裥郧榈挠绊?、塑造和安慰的作用。換言之，沈從文文學中對于以“湘西純美原始”為核心的人類溫情的書寫，喚起了接受者內(nèi)在的人性力量，使他們產(chǎn)生美好的情愫和價值上皈依的向往之心。他企圖用過去對照現(xiàn)實，讓人們從中來鑒別真善美和假丑惡，進而啟發(fā)人們棄惡向善，舍丑求美，因為他深知：“一個好的文學作品，照例是會使人覺得在真實感覺外，還有一種引人‘向善’的力量的。說的‘向善’這個名詞的意義，并不屬于社會道德那方面‘做好人’的理想，我指的是這個讀者從作品中接觸了另外一種人生，從這種人生景象中有所啟示，對‘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層的理解?！?sup>[3]因此，作者又說：“在《邊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熱情，雖然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了，應當還保留些本質(zhì)在年輕人的血里或夢里，相宜環(huán)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輕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盵4]由于作者的目的，是想重新燃起青年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給人們一種‘向善’的力量，因此，他的《邊城》將人事和‘夢’兩種成分混合在一起，寫出作者的‘心和夢’。由此出發(fā)，沈從文用自己的理想將邊城加以美化，著力表現(xiàn)那種靜穆和諧，遠離喧嘩與騷動及與此相適應的古樸淳厚的人情美。其最終目的是要保存、延續(xù)、發(fā)揚民族品德中優(yōu)美、健康、自然充滿人性的一面，重建民族品格和靈魂，使這個民族在生死存亡之際獲得新生，在極貧極弱中求得自強。

沈從文本身站在鄉(xiāng)土抒情者的立場對鄉(xiāng)下的純真善良與美好投去深深的一臂。他用優(yōu)美如水的文字寫了回憶童年的事跡，滲透著作者揮之不去，剪不斷，理還亂的鄉(xiāng)戀情結(jié)，流露出作者濃濃的鄉(xiāng)土意識。他深摯地愛故鄉(xiāng)的土地和人，愛其樸野的，也是沒有為都市文明所扭曲的正直素樸的人情美。并對此一往情深：“我們家鄉(xiāng)所在的地方……….這地方直到如今，也仍然為都市中生長的人看不上眼的，假若一種近于野獸純厚的個性就是一種原始民族精力的儲蓄，我們永遠不大聰明，拙于打算，永遠缺少一個都市中的興味觀念，我們也正不必生長到這樸野邊僻地方為羞辱?！?sup>[5]對其生長的那個偏僻的邊域的美與善，沈從文也進行了美好的贊頌：“土匪的名稱不習慣于一般人的耳朵，兵卒純善如平民，與人無侮無憂。農(nóng)民勇敢而安分，且不敬神守法。商人各負擔了花紗同貨物，灑脫單獨向深山中村莊走去，與平民作有無交易，謀取什一之利。地方統(tǒng)治者分數(shù)種：最上為天神，其次為官。又其次才為村長同執(zhí)行巫術(shù)的神的侍棄者。人人潔身信神，守法怕官……人人皆很高興擔負官府所派定捐款，又自動的捐款與廟祝或單獨執(zhí)行巫術(shù)者。一切事保持一種淳樸習慣，遵從古禮?！毙≌f《邊城》這種深切到有點神圣感的“桃花源式的理想國”的描述中，讓我們看到一個具有世界眼光的沈從文。他用他的真善、純美、自然、超階級的特征，他用“湘西神土”為“愛與美”的典型代表，在自我理想領(lǐng)域期待建造這樣的世界。

我們來看沈從文這種“愛與美”的接壤和終極目的，就會對他有更深的理解。沈從文個人經(jīng)歷同基督宗教關(guān)系密切，他早年經(jīng)歷坎坷，飽嘗人間世態(tài)炎涼之苦。都市文明下的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的敗壞和人性的墮落，更造成他文化意識上的反差，為尋求精神上的安慰和解脫，他用創(chuàng)作的方式尋夢“湘西”，童年的湘西經(jīng)驗，被美化成夢一般的美景。就是在這一時期，沈從文接觸到基督教經(jīng)典——《圣經(jīng)》，從中汲取文學的滋養(yǎng)。一方面，他從對湘西生活的文學幻想中獲得一種宗教性的超度，另一方面，基督教的確給現(xiàn)實苦境中的沈從文帶來精神上的安慰。從他的《若墨醫(yī)生》中“我”與若墨醫(yī)生的一場關(guān)于救國出路的爭論可以看出，基督教文化也曾被沈從文作為建立“新的信仰”的參照，從中吸收一種與其他宗教相類似的宗教情緒。這種宗教情緒很濃厚的反映在沈從文的文藝觀和人生觀里。同時他將自己豐富的經(jīng)歷與同時代大師的影響以及諸多宗教進行雜糅，從而獲得博愛、美感、適合詩人的泛神論為一體的宗教情緒，并把這些灌注在他的宇宙人生觀和文藝觀中，形成他文學上的“愛與美”的新的宗教。因之具有崇高的人性的特性，這種特性帶上了有別于迷信式神秘宣講的“神性”體驗，他所敬仰的只是一種崇高的人性力量，是一種具有超越性的永恒價值。

在這個意義上，沈從文的“愛與美的宗教哲學”就是一種生命哲學，他也許確有一點躲入理想的“世外桃源”的狀態(tài)，但不容否認，他的對終極價值的渴望應當成為一種長期需要的人性塑造的合理組成部分。

二

與沈從文相比，魯迅生平?jīng)]有直白地歌頌過、贊美過。魯迅以他銳利的目光、獨特的氣度將近代以來中國人的創(chuàng)痛與精神病態(tài)淋漓盡致地表達了出來，盡管尖刻、偏執(zhí)但又博大、正直、奇美。正如一位學者所言：他區(qū)別于單純的學者式的玄談，而從具體問題入手，解剖著中國人心靈的癥結(jié)，又懷著失望的悲苦仍去渴望療救那些麻木不仁的人心。這些思想與行為使他即便不是在時代、年齡上遠早于我們，也足以成為我們精神上的父者，引領(lǐng)著我們?nèi)ケ瘧?、去分析、去自剖、去吶喊、去看破、去直面現(xiàn)實、去認清我們在歷史中的地位和價值、去吁求每一顆心的覺醒與凈化^[6]。如果說沈從文是想通過他筆下的純美湘西世界引領(lǐng)我們?nèi)?gòu)建一個和諧美麗的社會圖式，那么魯迅則是想打破一切瞞和騙，讓丑和惡激勵我們的靈魂去創(chuàng)造一個美好的社會。也就是說，魯迅作為一個中國文化的敘事者和批判者在近現(xiàn)代中國塑就的文化形象與遠離社會政治呼喚愛與美的沈從文一樣都是出于美好人性的終極關(guān)懷。

魯迅成長的獨特地域文化氛圍、家庭境況、成長經(jīng)歷、身體狀況，對自小敏感的他有深刻的影響。從他一生的經(jīng)歷來看，他基本是從愛恨交加的人生的本有的旋律轉(zhuǎn)入悲欣交集的情味的哲性升華中去的，結(jié)果產(chǎn)生了他徘徊于“絕望”與“希望”之間的“中間物”的立場與生命體悟。這一點，他在散文詩集《野草》中有明確的表現(xiàn)：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sup>[7]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也蝗玑葆逵跓o地?！?/p>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p>

“……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這些極富表現(xiàn)力的文字營造了一個夜之過客、孤獨的思想者的形象。在他最早發(fā)表的那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里，他想著“中國幾千年的吃人史”和因此而來的“救救孩子”的吁求，因為這幾千年的吃人史，覺悟的狂人驚詫與憤恨；而在這語境中，“我”亦不免“吃人”，我因之則更多一份原罪式的懺悔，“救救孩子”是我仍“瘋”（覺醒）時的呼號；作者深味著世俗勢力那讓人無法擺脫的圈套，“狂人”在小說開頭就被預告不瘋了，而去某地做了官僚——有所期望而終至于失敗。這種調(diào)子在《狂人日記》里便鮮明存在，在以后的魯迅的小說散文里則表現(xiàn)地更為充分。《在酒樓上》里的呂緯甫、《孤獨者》里的魏連殳，曾懷有理想和信仰卻終至于麻木或死亡；《離婚》里的愛姑，因不忍丈夫另有新歡而強烈反抗，但在七大人的威風下還是屈服；《傷逝》里的涓生、子君，總算是自由地走到了一起，但出走的“娜拉”終免不了悲劇的結(jié)局。生活本來有的重壓使時代的青年男女邁出了第一步卻在接著的步驟中茫然敗退、消沉與死亡。但魯迅絕不是消極的，魯迅的韌性戰(zhàn)斗力量絕不僅僅在于他那深邃的對世俗人生下生命荒誕性的洞察，他值得當時及后世人們敬重的地方在于，他終其一生都在努力地“反抗絕望”，盡管這種“反抗”浸潤著深深的悲涼。從代表了他情緒落寞孤獨的個人體驗的《野草》中，還是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他勇敢地“反抗絕望”的戰(zhàn)歌，如：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于是并且無可腐朽。/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只得有我來肉搏這空虛中的暗夜了，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

尤其是《這樣的戰(zhàn)士》中與“無物之陣”抗爭的“戰(zhàn)士”，魯迅反復指出了“無物之陣”的可怕惡毒，然而他總在這之后另起一段寫道：“但他舉起了投槍！”——那種對比，奇妙地調(diào)動著接受者的感情。當戰(zhàn)士“終于在無物之陣中衰老，壽終”，“無物之陣則是勝者”時，執(zhí)拗的魯迅仍在后面另起一段：“但他舉起了投槍！”——魯迅永遠是那樣的無所畏懼。

這就是魯迅，一個懷著大愛雖死而不屈的人。如果說他為《藥》的結(jié)尾加在夏瑜墳上的那個花環(huán)所顯示的溫情之意略顯簡單的話，那他在那些懷念“人間至愛者”的“死”的散文里所顯示的情懷則更為自然深摯。長媽媽（《阿長與山海經(jīng)》）、父親（《父親的病》）、范愛農(nóng)（《范愛農(nóng)》）、劉和珍（《紀念劉和珍君》）、柔石（《為了忘卻的紀念》）等等，都表達了魯迅對于人間真愛的珍視和對“無愛”之麻木的悲劇性審視。他的另一些濃縮了大愛的篇章，譬如《頹敗線的顫動》——母親數(shù)十年前肉體的顫動是“愛”的犧牲，數(shù)十年后慟哭于深夜野地的母親的身軀是對于被愛者（子女）拋棄她的“悲愴”與“恨”。魯迅以他發(fā)展到極致的筆墨推出愛恨的大劇，這完全可以使我們領(lǐng)會到他對“愛”的倡揚和“恨”的原因。因此，“‘愛愛仇仇’與‘生生死死’的體驗與思考，不僅表現(xiàn)了魯迅個人思想的博大與深刻，而且表現(xiàn)了魯迅將最大的‘愛’之‘熱烈’與最大的‘死’之‘冷峻’兩個極端交織于一身的情感、心理與性格特征?！?sup>[8]愛與悲愴，愛與恨，就這樣被表演的淋漓盡致。

三

基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魯迅和沈從文思想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本基調(diào)是相同的——對人生都有一種真誠的關(guān)切，都在試圖建立一種健康美好的人性模式。但兩者在此顯現(xiàn)出藝術(shù)表達上的迥然不同。魯迅在文章里深層次地展示人的無情冷酷的一面，證出人性人道如何失卻的悲哀。沈從文則無意在他人生正面價值的支撐點“愛”上再翻出人性惡的一面，而寧愿大力倡揚人性應“善”的正面效應，從而回避了對人間悲劇結(jié)局的正視。這恰恰構(gòu)成了一種互補。魯迅和沈從文因為有著相同的對人生的“大愛”，使得他們的作品在今天仍擁有無數(shù)讀者，讀者們也總可以從他們那些具體的文學描述背后體味到裨益于人性人道的永恒力量的存在。

基于他們的這種相同，以及“關(guān)切方式和形態(tài)的不同”。我們可以做一歸納和比較：

一方面，沈從文以其對正面價值的弘揚消融著一切隔膜、冷酷等人心障礙。他的“純美的鄉(xiāng)下世界”是當下和平時代里精神文明領(lǐng)域急需注入的文化“營養(yǎng)”。這種“營養(yǎng)”在通常情況下與主流文化、精英文化乃至大眾文化都沒有明顯的沖突。如果我們對沈從文在文學及“美與愛的哲學”上的豐富加以整理闡揚的話，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沈從文除了終生頑強堅執(zhí)地守護著“美與愛”的抽象理念外，他還用人生的親證逐步完成著愛恨交織的有效操作。

另一方面，魯迅對社會人生的深度剖析和反思懷疑的求索態(tài)度值得我們汲取。他在提倡“愛”與“美”的同時，又清醒地意識到這正是“我們民族最缺乏的東西”這后來在魯迅的雜文中如《墳——論睜了眼看》里被概括出負面的對應詞：“瞞”和“騙”。魯迅的思維就是在這種“誠”、“愛”與“瞞”、“騙”的理想與現(xiàn)實的張力場中變得精彩紛呈、意義深遠，足以使我們擦亮入世時的眼睛。從這個意義上，魯迅和沈從文在人格文格上都有我們值得崇仰的一致之處，而魯迅對于現(xiàn)世的深細體察更有助于實際生存中的我們掌握斗爭的技巧，不至于喪失懷疑和反思的能力。所以，沈從文與魯迅的人、文，近于一種優(yōu)秀的文化生態(tài)組合，是一種完美健康的“文化—心理”范型，對構(gòu)建和諧社會主義具有深遠的啟迪和指導意義。

參考文獻：

[1]楊義.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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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沈從文散文選[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1.

[7]文匯讀書周報[N].2001-10-06.

[8]錢理群，王得后.魯迅散文全編·前言[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