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歸去來兮辭》與《歸田賦》在主題思想上一脈相承,創(chuàng)作構思如出一轍,藝術手法亦有頗多相似,表現(xiàn)出鮮明的繼承性。而相比《歸田賦》,《歸去來兮辭》全面描寫了山水田園之樂,特別是躬耕生活首次進入文人創(chuàng)作之中;隱逸思想更加成熟,人生追求詩意化、哲理化;藝術水平達到物我同化、真淳自然的圓融境界,體現(xiàn)了六朝辭賦對漢賦在思想內容拓展和藝術手法提高方面的發(fā)展與超越。
[關鍵詞]《歸去來兮辭》;《歸田賦》;藝術手法
[中圖分類號]I22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1)010-0071-02
一、《歸去來兮辭》對《歸田賦》的繼承
(一)主題思想一脈相承
張衡生活在帝王驕奢、臣僚不軌的東漢中期,他既“治威嚴,整法度”,又敢于“諷議左右”,結果卻遭到宦官“共讒之”。其治國理政的理想無法實現(xiàn),到晚年遂產生退官歸隱的思想。陶淵明生活在社會動蕩、分裂、混亂的東晉末年,他為官多年,幾度辭官,終因對政局的失望和徹底覺悟而毅然歸隱。二人相似的經歷產生了共同的愿望。《歸去來兮辭》與《歸田賦》總體上抒寫了在社會黑暗、朝政混亂、個人不得志的情況下古代知識分子歸田隱居的共同選擇,具有相同的思想淵源。當然,這也是古代知識分子千年傳承的一個傳統(tǒng),深受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钡乃枷牒屠锨f“無為而隱”、“齊物逍遙”思想的影響。
共同的思想淵源使兩賦擁有了共同的主題內容——抒寫歸田隱居生活的樂趣。在交代歸田原因后,張衡用鋪敘手法,從游春之樂、山水之樂、詩書之樂三個方面抒寫隱居生活的樂趣;而《歸去來兮辭》也是從歸田的原因寫到歸去后的田園之樂、松菊詩酒之樂、躬耕之樂和融于自然之樂。兩賦這一共同主題內容,在六朝之前并不多見,由此可看出兩位偉大的文學家雖相隔近300年,但思想上卻息息相通。
(二)創(chuàng)作構思如出一轍
張衡雖有強烈的隱居愿望,但終究未能實現(xiàn)。公元138年,他曾“上書求骸骨”,要求辭官歸田,沒有被允許,第二年就去世了。《歸田賦》描寫田園之樂,應當是想象的意境。陶淵明雖是真的隱居,但多數(shù)學者認為,此賦當寫于歸去之前,所描寫的隱居之樂也是一種設想之辭。袁行霈《中國文學史》即認為:“《歸去來兮辭》文中所寫歸途的情景, 抵家后與家人團聚的情景, 來年春天耕種的情景, 都是想象之辭,于逼真的想象中可以看出陶淵明對自由的向往。”
兩賦以想象方式寫隱居樂趣的共同構思方式,錢鍾書在《管錐編》中稱為“心先歷歷想而如身正一一經”的手法。也正是因為這一手法,使兩賦都充滿了異想天開般的欣喜、激動和如釋重負般的輕松、明快,其筆下的田園生活、自然山水也就具有了高度的審美情趣和理想化色彩。
(二)藝術手法頗多相似
《歸田賦》作為漢代傳統(tǒng)大賦向抒情小賦轉折的標志性作品,具有文句清麗、短小明快、感情真摯等藝術特色,本身就與六朝辭賦極具相似?!稓w去來兮辭》表達作者于人生重大轉折之際無比欣喜、激動的心情,因而情感真摯、節(jié)奏明快、一氣呵成,并保持了陶淵明文辭一貫的質樸清麗,其藝術風格與《歸田賦》極為相似。同時,兩賦抒寫田園生活情趣的基本寫法——或情景交融,或直抒胸臆,也如出一爐。兩賦敘述歸田的原因也具相似筆法,都是從側面用自責、引典的方式曲折表達,突出了作者心中的矛盾痛苦。這些既說明張衡首次描寫田園生活的成功筆法影響深遠,又清楚地表明陶淵明善于學習汲取前人藝術精華以豐富自己的創(chuàng)作,推動了辭賦文學的發(fā)展。
二、《歸去來兮辭》對《歸田賦》的發(fā)展和超越
(一)題材內容的拓展——全面描寫了山水田園之樂,特別是躬耕生活首次進入文人創(chuàng)作中
在文學作品中描摩山水早在詩經中就有片段出現(xiàn),到了楚辭已具一定規(guī)模,而漢賦中更不乏非常成熟的大量文字。到了張衡的《歸田賦》,進一步發(fā)展為寄情于山水,在一派充滿自然情趣的田園景象中融入自己的欣喜愉悅之情,在文學題材領域的開拓方面極具價值,產生了深遠影響。
而到了陶淵明,出于對田園生活的極力歌頌,以及對人格獨立和安貧樂道的強烈追求,更是走了一條“躬耕自資”之路。由此,田園不再只是仕人短暫隱居、修養(yǎng)身心的樂土,而是日夕耕植于其間、生活于其間的地方。這不僅使陶淵明全方位地展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山水田園風光,更是真切地寫出躬耕之甘苦,表現(xiàn)出濃烈的田園情結。而勞動,也第一次在文人創(chuàng)作中得到充分表現(xiàn)和歌頌。這是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在《歸田賦》的基礎上,對開拓文學題材領域作出的重大貢獻。
如果說張衡的賦作中出現(xiàn)山水田園之樂,還僅僅是一種嘗試,那陶淵明筆下的山水田園之樂,就顯得成體系、有深度,由此真正開創(chuàng)了中國山水田園文學,在文學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二)思想認識的深化——隱逸思想更加成熟,人生追求詩意化、哲理化
張衡歸隱的原因是現(xiàn)實的黑暗,不能施展個人抱負。文中用“于焉逍遙,聊以娛情”、“茍縱心于物外,安知榮辱之所如”表明歸田的目的。這種思想作為隱居的精神寄托、自我慰藉,與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币幻}相承。從這個意義上說,隱居只是一種不得已的方式,一種短暫的調節(jié),或者說只是一時的抒憤罷了?!稓w田賦》中說到歸田后要“詠周、孔之圖書。揮翰墨以奮藻,陳三皇之軌?!保舱f明歸隱只是手段,其著書立說、經緯天下之志并未泯滅。因此,有論者稱《歸田賦》表達的歸隱山水只是一種向往,還停留在理想化的“意隱”層面。
作為陶淵明在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重大選擇和激烈思想矛盾的產物, 《歸去來兮辭》是他產生矛盾和化解矛盾的忠實紀錄, 是他訣別官場、守拙歸田的宣言書。他的歸隱,已不只是因現(xiàn)實黑暗、難以施展個人抱負而被動選擇的隱居,不是“意隱”,而是更加自覺、堅定和徹底的歸隱,是真正的“身隱”。從表層來看,歸隱原因是不愿“心為形役”;從深層看,是“樂夫天命”。二者都比《歸田賦》中的隱逸思想更為深刻、成熟。
與堅定、徹底的歸隱相伴的,是陶淵明表達的一種大徹大悟,一種對人生理想歸宿和真正價值的哲學思考?!稓w去來兮辭·序》中有云:“及少日,眷然有歸去之情。何則?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彼^“自然”,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委心任去留”,就是“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的人生態(tài)度。他通過文末一段清楚地揭示:人生短暫,難逃死亡。因此,一個人對生死榮辱作過多考慮就顯得多余,而應當順應天命,將自己融于自然山水之中,融于田園生活之中,不為之喜亦不因之懼,這是人生的理想歸宿,也是歸隱田園的真正意義所在。也正是這種“樂夫天命”的自然哲學催生了陶淵明式獨到的審美發(fā)現(xiàn)?!稓w去來兮辭》中展現(xiàn)的引觴自酌、撫松盤桓、經丘尋壑、臨流賦詩等情節(jié),實際上是陶淵明獨特審美情趣的外化,充分展現(xiàn)了一種詩意化、哲理化的理想人生狀態(tài)。這一思想境界,不僅大大超越了張衡的《歸田賦》,也稱得上冠絕千古,成就了中國隱逸文學的一座奇峰。他本人也因此被鐘嶸《詩品》譽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
(三)藝術手法的提高——達到物我同化、真淳自然的圓融境界
如前所述,漢末魏晉時抒情小賦的勃興,是以張衡《歸田賦》為轉折點的。其藝術風格上的創(chuàng)新,即在于揚棄漢世抒情賦“自訴”式的形式和單一化的情感,而開以景襯情、因景生情的藝術之路。文中以鋪排的手法,描寫春日自然景物的美妙,寫天氣、草木、鳥獸游魚,寫游玩弋釣、誦典著書等活動,交織出一幅明媚秀麗的隱士踏春圖,其間融匯著歸田隱居時逍遙自在的快樂心情。但與《歸去來兮辭》相比,雖情景交融,但總體上為寫景而寫景的痕跡要更重一些。
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則在情、景、事、理的交融和藝術手法的靈活多變方面更加出色,達到物我同化、真淳自然的圓融境界。如“舟搖”二句,把歸途中如釋重負的輕快情景與平和的氣氛寫活了;又如寫無心出岫的云、倦飛知還的鳥,以及菊花、孤松、東皋、清流等等,無不賦予和詩人一致的個性與情操,做到主觀情感與客觀景物水乳交融,使文章的情、景、事、理和諧完美地統(tǒng)一,詩意濃郁,境界自然、幽遠。
朱光潛先生說:“大詩人先在生活中把自己的人格涵養(yǎng)成一首完美的詩,充實而有光輝,寫下來的詩是人格的煥發(fā)。陶淵明是這個原則的一個典型的例證?!薄稓w來去兮辭》更是這段話的典型例證。陶淵明在一次大徹大悟的人生轉折中,在歸隱田園、融于自然的特殊環(huán)境中,感悟到了一個物我同化、機趣接至的勝境,并灑脫地倘佯于此,躍上了一個常人難于達到的審美層次。至此,作家觀物,已不再以模山范水、雕聲繪色為景。他的描寫更加簡潔、細致、深刻,給人的藝術感受更加真淳樸質、流暢自然,而其中自有“淵深樸茂不可及處”。羅宗強先生說:“物我一體,心與大自然泯一,這是老莊的最高境界,也是玄學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但是這種境界自玄風煽動以來還沒有人達到過,陶淵明是第一位達到這一境界的人?!闭f的就是陶淵明臻于圓融的人生和藝術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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