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四公子”之一的張伯駒在其《續(xù)洪憲記事詩補注》中有這么一首詩:
利國無能但利身,虛名開濟兩朝臣。
笑他藥性如甘草,卻負黃花號菊入。
此詩所揶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曾任民國大總統(tǒng)的徐世昌。張氏之意,徐身為清末顯宦,一味利己,利國不足,徒具兩朝重臣之虛譽。更為可笑的是,徐之性情本似中藥之甘草,“其圓滑機變,當過于長樂老”,偏偏卻給自己起個“菊殘猶有傲霜枝”的“菊人”雅號,實在是沽名釣譽,自作清高,“有負黃花矣”??紤]到張氏家族與袁氏家族的姻親關系(其父張鎮(zhèn)芳乃袁世凱表弟,徐世昌同袁、張二人關系均甚密切),故詩寫得雖不免有些刻薄,但距離實情似也八九不離十。近來筆者有幸讀到徐世昌未刊的《韜養(yǎng)齋日記》,閱罷這長達一百五十余萬字的私人記錄,更使我深感張伯駒之言不虛。
一
徐世昌(1855—1939),字卜五,號菊人,又號弢齋、東海、濤齋、水竹邨人,祖籍浙江鄞縣,落籍直隸天津衛(wèi),出生于河南衛(wèi)輝府。據(jù)其家譜記載,徐世昌呱呱墜地之際,“其狀貌端秀,頭角崢嶸,長老皆許為大器”。然而,徐的腦子卻并不靈光,尤其是應試能力較差,科考每每積極參與,成績次次名落孫山。白駒過隙,一轉眼徐世昌已近而立之年,往日的那股銳氣消磨大半,他也感到人閣拜相的理想似已距自己漸行漸遠。一次,徐鄉(xiāng)試結束,幾位摯友相邀聚于相國寺。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有人問徐世昌將來有何志向,徐醉眼迷離,舉杯苦笑道:“他日或大祧,或議敘,或幸成進士為即用令,若分省得河南,除杞縣、太康,必師孟嘗君廣納食客?!焙幽吓f有“金杞縣、銀太康”之稱,堪為各州縣中之上等肥缺。可見徐世昌此時頗為務實,在他看來,能管轄一:縣、衣食無憂已實屬難得,什么聲名顯赫、位極人臣之類是絕對不敢奢望的。
就在徐混沌潦倒之際,生命中的貴人袁世凱不期而至。為了生計,徐四處奔波,為人充當幕賓。一次,徐赴陳州謀職,恰袁世凱亦居此地。袁本一紈绔子弟,終日呼朋引伴,騎馬喝酒,臨到考試之際,便請人捉刀代筆,此行徑頗招致當?shù)厥考澲Ⅳ]。袁于是有所收斂,“糾集同志立麗澤山房及勿欺山房兩文社,分門講習,公主其事,捐資供給食用”,從而“寒士多依為生,士紳推戴,負一郡望”。徐世昌自然慕名而來,他與袁世凱的終生交誼也由此開始。至于二人初次見面之情形,在陳灨一的《睇向齋秘錄》中,被描寫得極具戲劇效果:
一日,(徐)往游袁氏別墅,閽者阻之,若
弗聞也者,昂然徑入,至仰山堂。是為項城讀
書所居,時方執(zhí)卷朗誦。徐進室,向之一揖。項
城起立還揖,延之上座,訝問:“客從何處來?”
徐詳告之。坐談良久,慷慨論天下事,互相傾
服,遂訂交。徐返署,對令曰:“吾今識一人,他
日必成偉業(yè)豐功。”令詢何人?徐大聲曰:“項
城袁世凱也?!?br/> 從此,富家公子與窮酸書生一見如故,惺惺相惜,聯(lián)手將清末政局攪了個天翻地覆。
相識不久,徐又要赴京趕考,但苦無川資。身為“富二代”,袁世凱自然不能坐視不理,遂慷慨解囊,替徐買單,二人也不得不依依惜別,這一別竟是整整十六年!此后二人天各一方,情形迥異。袁投筆從戎,于行伍中始嶄露頭角,漸成朝廷新寵;徐一再落第,屢敗屢戰(zhàn)終金榜題名,選為翰林院庶吉士。
十年寒窗苦讀終有回報,徐世昌自然百感交集。在接到朝廷任命上諭當天,徐于日記中寫道:“君恩高厚,受寵若驚,益當努力有為,以期報國承家也?!贝蟾疟藭r的徐世昌還是想為清廷做點實事。不過,殘酷的現(xiàn)實很快便讓徐明白所謂的抱負僅是一廂情愿而已。按照清制,每三年都要對庶吉士進行甄別考試,成績優(yōu)等者授編修,次等者授檢討,合格者改任各部主事或知縣。如果成績不及格,不好意思,那就請您繼續(xù)學習,再等三年。當時掌院學士為翁同鄶,他博雅好學,特別喜歡提攜江浙一帶的人才。而徐世昌不通古學,文筆一般,自然不受翁老爺子待見。徐在這個清水衙門一待就是六年,竟未曾獲得過一次外出主持地方鄉(xiāng)試的差事,甚至連當副手的機會都沒有。一次,好友嚴修外放貴州學政,這令徐頗為慨嘆,“覽鏡見鬢已有白發(fā),不禁感慨人生如駒陰過隙,何必日事勞勞”,其內心之失落躍然紙上。
好不容易結識了天津老鄉(xiāng)王文錦侍郎,徐請他幫忙介紹新差事。王為人倒也通融,打算將徐推薦至南書房,孰料大學士潘祖蔭認為徐不學無術,難堪此任,不予接納,又將他攆回翰林院。當時翰林院有所謂“八紅八黑”之稱,“紅翰林”自然是官運亨通的那一類,而“黑翰林”則是指仕途坎坷的官員們。徐即位列“八黑”之一,其文采之平庸,運氣之不佳可想而知。最令徐無奈的是,熬到第八個年頭,他終于可以外放河南,誰成想還未等朝廷頒發(fā)委任狀,母親突然病逝,徐只得暫棄升官念頭,回家奔喪去了。
如果將徐世昌喻作一只股票,據(jù)其前半生宦海只跌不漲的表現(xiàn),可將他視為“垃圾股”。至1895年,這只股票已經(jīng)基本跌停。不過,跌停見底未必是件壞事,只要有經(jīng)驗豐富、手法老練的操盤手跟進,全部買入建倉,一番運作后,其股值定會強勢反彈,大幅上揚。徐世昌恰恰就是這支瀕臨谷底的股票,而逢低買進的莊家也剛好到位,此人又是袁世凱。徐世昌即將否極泰來1
二
1895年9月3日,徐、袁二人于闊別十六年后重逢。兩人此時身份已是判若霄壤,一個仍是可有可無的七品閑差,一個則為朝廷新晉的練兵大臣,不過彼此間那份手足情誼卻如同藏于地窖中的陳年佳釀經(jīng)久彌香,愈加醇厚。眼見老大哥(徐年長袁世凱四歲)處境尷尬,袁世凱自然心有不忍,決定好好拉兄弟一把。袁世凱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帶徐世昌廣交朋友:
晚赴嵩云草堂巽之之約,議開書局。同座
陳次亮、陳養(yǎng)園、康長素、叔衡、子培、子封、慰
廷。席罷又談至三更后始歸。
午后同其(袁世凱)赴強學會宴集,巽之
承辦,座有于惠若(式枚)、文蕓閣、梁卓如、汪
伯唐、沈子培、英人李提摩太(字菩岳)、美人
李佳白(字啟東)、畢德格(字子明)。二李皆能
讀中國經(jīng)史,啟東作山東浜海語,菩岳仿佛中
國官話。言及立志向學,萬國會通同享升平,
令人有無限河山之感。
晚赴鶴泉之約,座有叔衡、子培昆仲、張
君立、楊叔翹、巽之。飯后同叔衡、子培訪鄭蘇
龕司馬(孝胥),夜談。三更后歸,寫定興信。鄭
通知時事,議論明決,當時之俊才也。
正是憑袁之引介,徐世昌與陳熾、康有為、文廷式、梁啟超、沈增植兄弟、李提摩太、李佳白、楊銳、鄭孝胥等人交往,很快融人當時主流社交圈中。
之后的故事似乎大家都耳熟能詳,袁舉薦徐人自己幕府,助其小站練兵。經(jīng)過幾番錘煉,徐終成大器,一躍成為清末政壇炙手可熱的大人物。應當說,若無袁之傾力提攜,絕對不可能有日后之徐世昌。但假使徐是個“扶不起的阿斗”,那就算袁再關照,他也難以于官場上爬得如此之陜,短短數(shù)年間便完成了由七品小吏到一品大員的飛躍。故徐本人的綜合素質也至為關鍵,尤其是他卓越的人際交往能力,讓人不禁嘖嘖稱奇,這在其日記中多有體現(xiàn)。
中國的官場,向來有“以鄉(xiāng)誼結朋黨”的不良風氣。如果一個人能在上層官僚中找到自己的老鄉(xiāng),那就如同傍上了靠山,只要對他畢恭畢敬、百倍殷勤,高官自然會時刻罩著你,保你官運亨通。徐世昌同鹿傳霖之間的交往即典型案例。鹿傳霖(1836~1910),字滋軒,號迂叟,直隸定興人。《清史稿》記載,“傳霖起外吏,知民疾苦。所至廉約率下,尤惡貪吏,雖貴勢不稍貰。其在軍機,凡事不茍同,喜扶持善類”。徐世昌與鹿傳霖的侄子鹿瀛理乃進士同年,又是直隸同鄉(xiāng),于是經(jīng)常來往,私交甚篤。剛好1888年鹿傳霖因病暫辭陜西巡撫一職,返鄉(xiāng)療養(yǎng)。于是徐世昌得以有機會見到這位直隸老鄉(xiāng)。據(jù)《韜養(yǎng)齋日記》載,9月16日那天,“(徐世昌)到喬笙(鹿瀛理)處,代其寫屏對,適鹿芝軒世叔自定興來,因拜謁焉。曩見季和宗叔祖諫鐵路奏章,甚向慕焉。今日拜謁,其言論風采果有超乎流俗者,良可敬也”。
此后,徐便成為鹿府的座上常客,并代鹿傳霖擬志書序和信稿,二人關系因之越走越近。應該說鹿傳霖還算是清末為數(shù)不多的良吏,但也有馬虎大意的時候,他完全被徐老實巴交的表面形象所蒙蔽,認為其是個可造之材。日后徐世昌能夠進入軍機處,與鹿的力挺密不可分。故沈云龍先生認為“傳霖亦以鄉(xiāng)誼,遇之(徐世昌)甚親,機要輒引與共謀,非榮(慶)、鐵(良)所能及”,殆非虛言。
協(xié)助袁世凱小站練兵,徐世昌自然少不了四處奔走,聯(lián)絡軍務,這也為其結識各地顯宦提供了極大便利。比如1897年9月底,徐赴湖北出差。按日程安排,徐本不必經(jīng)過武漢,但為了結識湖廣總督張之洞,他還是找個由頭不請自來。出于禮貌,張之洞派人接待甚周。張本以為徐小住幾日便回津復命,誰成想他居然待了足足一個月。更不可思議的是,就在這一個月內,徐、張二人來往頻密,打得火熱。熟悉晚清史的人大概都了解,張之洞這人怪癖頗多,不易相處。胡思敬在其《國聞備乘》中曾總結:“聞其性情怪癖,或終夕不寐;或累月不薙發(fā);或夜半呼庖人具饌,稍不愜,即呼行杖;或白晝坐內廷宣淫;或出門謝客,客肅衣冠出迎,偃臥輿中不起?!边@種怪異的日常習慣,想必一般人是吃不消的。不過,徐世昌卻絲毫不受張之怪癖影響,反而如魚得水,極其適應,一個月內幾乎天天同香帥徹夜暢談。有一日二人夜飲,張“論中西學術,論西政、西學之分,論時人之愚暗,太息痛恨”。然后問徐有何學術志向。徐早已提前做足了功課,對張之喜好摸得一清二楚,答日:“目前新學中年通籍,以后之人以講求西政為先,西學隨其性之所近而涉獵之,仍以中學為主。因論中學甚晰,立身以必有守然后有為?!?br/> 這恰恰與張“中體西用”之主張甚為吻合,故張之談興更濃,與徐推杯換盞,執(zhí)手言歡,一直侃到凌晨四點多。經(jīng)過此番交往,徐世昌給張留下了極佳印象,甚至張一度想聘徐作他的幕賓。1901年,張之洞響應朝廷保薦人才之諭令,上書推薦了九名官員,其中就有徐世昌。其推薦詞如下:“翰林院編修徐世昌,該員志趣端正,持躬謹飭,明達時務,辦事精細。前在山東巡撫袁世凱軍營有年,于兵事甚能考究,實為今日有用之才。擬懇恩交部帶領引見,優(yōu)予錄用?!?br/> 正受益于張之推薦,當然還有袁老弟的暗中運作,徐世昌得以于次年人宮面見慈禧太后。人對時,慈禧發(fā)現(xiàn)徐世昌“體貌英挺,音吐清揚”,是位不折不扣的老帥哥,自然滿心歡喜。第二天,慈禧便對榮祿講:“徐世昌或足繼李鴻章后乎?”可見其對徐期許之高。而這一年,徐世昌已四十八歲。
清末官場,有兩條所謂仕途之終南捷徑:一是商部,載振把持;一是北洋,袁世凱掌控。載振乃慶親王奕劻之子,袁世凱同奕勖早已沆瀣一氣,與振貝子也是拜把子兄弟。作為袁的好哥們,徐世昌也盡享近水樓臺之便利,有機會染指這兩條捷徑,成為潛規(guī)則的受益者。1903年,載振出任商部尚書,開始招兵買馬。他屢次聽袁世凱講徐如何賢能,怎樣高明,于是特保授徐為商部左丞,這在當時政界可謂轟動性事件。徐之前僅是六品撰修,一躍破格升為三品商部大吏,這在整個清代也堪稱異數(shù)。雖獲此殊遇,但對于徐而言似是意料中事,并未顯現(xiàn)受寵若驚之態(tài),反倒于日記里流露出些許遺憾:“擢進升階,悲我母未之見也,愴惻于懷?!笨梢娦煲菜闶俏恍⒆?。
此后徐之仕途可謂一片光明,其為官之道也愈發(fā)純熟老練。宣統(tǒng)元年,以載灃為首的那一批年輕皇室貴胄上臺,他們對西方的武器、建筑、工藝、科技等頗為推崇。當時徐恰恰擔任東三省總督,于是揣摩皇室心思,大搞形象工程。據(jù)曾在東北任職的丁士源爆料,“徐世昌赴東三省總督任時,攜中央款二千萬兩,兩年以來鋪張頗甚”。單單建造奉天公署大樓一項,就消耗白銀三十余萬兩,所蓋“西式樓數(shù)十楹,繚以復廊,其中廉幔幾榻,燈屏皆用舶來品”。同時采購各種西式物品又花費十余萬兩,因而其辦公場所之華麗宏偉,其他省份無能出其右者。此外,公署出行則必須乘坐雙馬之車,宴請客人采用全套西餐器具,并伴奏西樂。一次載濤自歐洲考察歸來,途經(jīng)奉天,“見馬路電燈軍警無不備具,及駐宿公署,儼然歐式”,使他“直把沈陽作巴黎”,于是對徐世昌的市政工作大加贊賞。等他回京后,更是在五哥攝政王載灃面前表揚這位“市政建設標兵”。當然,徐如此大張旗鼓的透支財政搞城建,自然有人看不下去。當時載澤掌管度支部,曾派人細察徐世昌的賬目,發(fā)現(xiàn)其財政收支上存在巨大漏洞。于是幾次上書載灃,請求徹查。此時載灃已把徐世昌樹為全國學習的典型,加上像載振、載洵、那桐等皇親國戚早已被徐的賄賂喂飽,天天在載灃耳邊說徐的好話。于是載灃始終相信“徐世昌是個好同志”,就象征性地派趙爾巽前去查辦。趙與徐私交甚篤,自然幫徐極力洗脫嫌疑,強調東三省“建設官制復雜,必須改革”,故而開銷巨大。徐手腕之高明,于此可見一斑。
正是依靠諸多手段,徐世昌于短短幾年內神奇地完成了由一名默默無聞的潦倒翰林向天下皆知的國之重臣的華麗轉身。這支垃圾股一路狂飆,儼然已是行家眼中紛紛看好的績優(yōu)股,而徐取得這一切的代價卻是讓本已風雨飄搖的清廷距離滅亡更近了一步。
三
來自基層,熟悉社會各種勢力的運作機制;位極人臣,洞察朝中皇親國戚的實際情形;工于心計,深諳政治斗爭的游戲規(guī)則;深藏不露,終日一副老成持重的忠臣形象。具備如此出眾的綜合素質,袁世凱自然將徐世昌引為心腹,讓其參與北洋諸項大計。
自從被載灃罷免后,袁世凱便蟄伏彰德,垂釣洹上,靜觀時局,伺機復出。而為他暗地里運作此事者正是徐世昌,他實乃袁安插于清廷內的線人。1911年5月8日,清廷頒布內閣官制,徐被授為協(xié)理大臣,該職務相當于今天的國務院副總理,地位僅次于總理大臣奕勖。按理說,換了別人,受此殊榮早就感激涕零,入朝謝恩了。徐則不然,他在日記中寫道:“蒙恩授為內閣協(xié)理大臣,時艱任重,擬具疏懇辭?!钡诙欤闵险壅埑⑹栈爻擅?,并同另一位協(xié)理大臣那桐一道上書請起用袁世凱。對此舉動,明眼人一看便洞悉個中緣由,如載濤便認為“徐世昌本是袁一手提拔的私黨”,此舉是欲逼迫載灃召回袁世凱。不過徐的過人之處在于,即使被人懷疑,卻不留下一絲與袁來往的痕跡。載灃雖心中不悅,也奈何不了徐世昌,只得退回他的請辭奏折,命其留任。
不過袁世凱又豈是池中之物,終有卷土重來的一天。武昌首義爆發(fā)后,舉國響應,清廷頓時方寸大亂。徐與袁心中早有默契,聽聞風聲有變,立即活躍起來,他聯(lián)合奕勖、那桐,四處散播“收拾殘局,非袁不可”的論調。載灃出于無奈,只得授袁為內閣總理大臣,讓他主持大局。孰知袁世凱奉詔后,卻故意徘徊觀望,以“步履維艱”為借口遲遲不上任。這可急壞了徐世昌,他趕忙微服出京,赴彰德勸袁出山(一說是朝廷命徐世昌到彰德請袁復出)。此事在其日記中只字未提,可見極為隱秘。
看見徐老哥趕來,袁心知時機已到,遂接受任命,獨攬大權。而徐世昌這邊,則繼續(xù)充當“內鬼”??尚Φ氖?,清皇室居然依舊蒙在鼓里,先是破例賞賜徐世昌人值用膳之特權,后又授予他太子太保之殊榮,大有托孤之意。孰料徐并非妙手神醫(yī),實為催命郎中。正是他忙前忙后,打通關節(jié),袁世凱逼清室退位的計劃才得以進展順利。甚至在溥儀的退位詔書上,徐也做了手腳。詔書末尾有這么一句:“袁世凱前經(jīng)資政院選舉為總理大臣,當茲新舊代謝之際,宜有南北統(tǒng)一之方,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與民軍協(xié)商統(tǒng)一辦法,總期人民安堵,海宇義安,仍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予與皇帝得以遠處寬閑,優(yōu)游歲月,長受國民之游禮,親見郅治之告成,豈不懿歟!”
據(jù)《三水梁燕孫先生年譜》云:
此詔實為有清一代之最后結束。原文系
由南中將稿電來,該稿乃張季直手筆,后經(jīng)袁
左右增加授彼全權一筆而發(fā)表,其插入諸語,
于后發(fā)生不少影響,亦言民國掌故者所宜知
也。又末三語為天津某巨公所擬,末一語尤為
所稱道,蓋分際輕重,恰到好處,欲易以他語,
實至不易也。
環(huán)顧袁氏左右,籍貫天津且號稱“巨公”者,似不過嚴修與徐世昌二人。嚴修雖與袁為至交,但其“公私分明,貞不絕俗,所謂束身自愛,抱道循義者,庶幾近之”,堪稱一代完人。故袁世凱對嚴實尊而不親,非能與之共商大事。徐世昌則不然,他與袁患難之交,禍福與共,且身為太子太保,徐自然得以對退位詔書事先寓目,并有權提出增改意見。偷偷加入一句“私貨”,絕非難事。通覽此句,徐意在強調袁之政權乃取之于清廷,并非得之于民軍。萬一革命黨人中途反悔,不兌現(xiàn)讓袁世凱出任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的承諾,那么這詔書即為其食言之明證。也就意味著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袁世凱就可以“名正言順”撇開革命黨,單獨組織新政府。徐世昌實在是老謀深算,棋高一著1
1912年2月12日,清帝退位,宣布共和。面對這一曠古巨變,徐世昌在日記中僅淡淡的留下這么一筆:“今日奉旨宣布共和政體,組織臨時政府?!?br/> 清廷在他心中之分量,可想而知。
或許不少人還在納悶:身為堂堂的大清相國,榮華富貴、權名錢色皆已緊握在手,徐世昌何苦要助袁世凱搞垮清廷呢?此舉于己于人有何益處?若是真的詳加權衡,恐怕民初的徐世昌較之清末,似乎失去的更多。這當如何解釋?對此民國掌故名家費行簡的剖析堪稱精到:
世昌,官僚也,其不欲改帝制為共和,情
也;以蹤逖小臣數(shù)年即躋宰輔,其不欲清室之
亡,亦情也。而清室之亡,不亡于他人,實亡于
其總角論交、同膺顯貴之袁世凱,以清較袁,
覺袁為親,于是不得不割其向清之心以向袁。
且世昌固知袁最深者也,以其跋扈貪恣,斷斷
無實行共和的思想,特藉之為假面目以酬其
代清之宿愿,事成則面具脫而共和取消矣。是
臨時之假共和于官僚黨亦無所害,以是二者,
故清室之亡,帝制之終,世昌皆不甚措意,唯
壹志以助袁氏之成功……袁氏攫得此席,其
愿饜,而徐氏之愿亦饜。
兄弟義氣大過天,幫袁世凱就是幫自己,這便是徐世昌的行事邏輯!
四
待到江山易手、袁氏當國之際,徐世昌這位功勛卓著的幕后臥底卻沒有走向臺前,與老弟一同享受勝利果實,而是獨自遠赴青島,儼然以清室遺老自居。當然,徐氏此舉多有掩人耳目之意,以消弭世人對他助袁篡權行徑之懷疑。實際上,在泡海澡、吹海風、賞海景、嘗海鮮之余,徐無時不忘出山一事。一次,徐已故好友賀濤之子賀葆真前來拜見,曾提及出山一事。賀問:“此時公可在政界有所施為?”徐答曰:“現(xiàn)在政界諸公方事競爭,內容甚亂,宜少避之?!辟R又問:“國事方棘,我公正宜有所盡力。今新進之士多無經(jīng)驗,國事將誰屬乎?”話至此處,徐世昌借故轉移話題,避而不談??梢娦祀m自稱遺民,但仍對權力充滿渴望。1914年,徐終于耐不住寂寞,就任袁政府的國務卿。
雖然深知袁世凱并不真心傾服共和,但一向自信對老弟知根知底的徐世昌,競未發(fā)覺袁心懷稱帝之意。1915年底,當?shù)弥绖P意欲復辟時,徐曾力勸他打消此念頭。孰料這位老弟充耳不聞,一意孤行,徐只得辭去國務卿一職,暫隱田園。1916年1月26日,徐世昌在日記中寫下這樣一段話,很耐人玩味:“世界上有三種有志之人:一為有志仙佛之人,一為有志圣賢之人,一為有志帝王之人。求為仙佛之人多則國弱,求為圣賢之人多則國治,求為帝王之人多則國亂,世之操治化教育之權者盍審諸?!?br/> 想必此刻徐之內心當是萬流奔涌,又恨又怕。恨的是袁世凱不聽勸告,帝制自為;怕的是小老弟眾叛親離,不導善終。畢竟當初是自己甘作推手,親手把袁世凱一步步送到了這萬丈深淵的邊緣。
孰料一語竟成讖。6月6日,當袁世凱于驚恐郁憤中撒手人寰的消息傳來,徐寫道:“數(shù)十年老友一旦怛化,為之痛哭!”
大概此時徐世昌的腸子都悔青了吧?嗚呼!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