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歆立

(河南農業(yè)大學文法學院,河南鄭州450002)

孝是我國傳統(tǒng)美德的基本內容,也是形成與眾不同的中華文化精神的重要基礎。正如有學者指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孝文化歷經(jīng)數(shù)千年的歷史積淀,為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和普通老百姓提供了一套安身立命的價值理念和道德規(guī)范,鑄造了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因此具有一定的歷史合理性?！盵1]1以“尊親”、“奉養(yǎng)”為基本內容的孝精神之所以能夠長期肩負起為國人提供安身立命的價值理念與道德規(guī)范的歷史重任,本文認為這與其自身符合人們生活需要的理性特征與具有多方面的社會價值有關,而不主要是歷代統(tǒng)治者刻意提倡與道德教化的結果。如果將這一問題放置在與西方感恩思想相比較的視野中考察的話或許會看得更清晰一些。

1.孝精神包含著樸素實用的共贏理念,具有實現(xiàn)上下代的家庭成員利益高度匯合與均衡化發(fā)展的特點,對親子雙方來說具有互益性,使得不斷進行親子角色互換的人們自愿地繼承與發(fā)展。

馬克思說:“人們?yōu)橹畩^斗的一切,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2]187,“思想一旦離開‘利益’就一定會使自己出丑”[3]2。列寧說:“有一句著名的格言說:幾何公理要是觸犯了人們的利益,那也一定會遭到反駁的。”[4]1毛澤東同志也講過:“群眾齊心了,一切事情就好辦了?！蹦敲丛趺礃硬拍茏屓罕婟R心呢?他接著告訴我們:“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基本原則就是要使群眾認識自己的利益,并且團結起來,為自己的利益而奮斗。”[5]1317可見,任何一種外在的道德要求(也就是上面論及的“思想”、“幾何公理”等)如果想成為人們的道德自覺,成為普遍的道德觀念,必須要同道德主體的具體利益相結合,最大限度地滿足他們的實際需求。他們在若干取舍面前進行抉擇的時候,愿意接受這種能為自己帶來較多好處的道德觀念。孝精神之所以能夠綿延數(shù)千年而薪火不斷,成為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內心認同的“無可逃乎天地之間”之“公理”,正是因為具備了這一點。

根據(jù)博弈論的觀點,人類社會連綿不斷的親子關系可以視為一種連續(xù)性博弈關系,這種博弈如果能夠達到或接近達到納什均衡狀態(tài),那么它就能持續(xù)地進行下去。所謂納什均衡,就是假設有n個局中人參與博弈,給定其他人策略的條件下,每個局中人選擇自己的最優(yōu)策略(個人最優(yōu)策略可能依賴于也可能不依賴于他人的戰(zhàn)略),從而使自己利益最大化。所有局中人策略構成一個策略組合(Strategy Profile)。這種策略組合由于是所有參與人最優(yōu)策略的組合,在給定別人策略的情況下,沒有人有足夠理由打破這種均衡。充分彰顯孝精神的“父慈子孝”的策略組合顯然就是一種基本滿足納什均衡的策略組合,這樣博弈各方自愿進行重復性博弈。以似乎處于博弈劣勢的子代方為例分析,“父慈”的天然在先性使子代在行孝之前已經(jīng)獲得豐厚的先期收益,孝道的代際可傳遞性使子代還可獲得自己子代行孝的穩(wěn)定預期收益,這兩個收益之和是大于子代為行孝父代而進行的利益付出,更不用說社會或政府對孝行的獎勵等帶來的額外收益(例如受社會贊譽、被舉孝廉做官等)。如果說西方的經(jīng)濟理性人假設中的人們是借助利己的努力去達到利他的目的的話,那么傳統(tǒng)社會中的孝子們則是借助“行孝”這一利他的努力去達到利己的目的,是在自覺或不自覺中實現(xiàn)著自身利益的最大化。

因之,在中華民族的文化觀念中,無論傳統(tǒng)還是現(xiàn)代,行孝均被視為是天經(jīng)地義的。孝道既是普遍的倫理原則,更是貫穿于人們生活的道德自覺。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們對孝道就越是認同,就更容易發(fā)自內心地行孝?！皹溆o而風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便是人們醒悟孝道后卻永遠失去回報親恩機會那種痛徹肺腑的無限哀傷的真實寫照。另一方面,能夠接受子代孝敬成為無數(shù)中國老人的最大幸福與精神心理需要。電視連續(xù)劇《守望幸?！分杏羞@樣一個情節(jié):家里70多歲的老母親一送到養(yǎng)老院就犯糊涂,生活不能自理,而一回到家里就什么都正常了。2009年8月30日的《成都商報》報道民政部公開的數(shù)據(jù)顯示,目前只有大約1%的老人選擇在社會養(yǎng)老結構養(yǎng)老,其他99%的人選擇在家養(yǎng)老。

2.孝精神是一種合理偏倚的家庭倫理精神,其包含的“尊親”思想雖然有著相悖于自由平等等現(xiàn)代觀念的落后一面,然而這種偏重具有現(xiàn)實合理性,基本無損于親子關系的穩(wěn)定相處并利于家庭的長遠發(fā)展。

毋庸諱言,與西方家庭倫理觀念相比,傳統(tǒng)孝道的確有維護父道尊嚴甚至是父權專制的思想因素,特別是孝道政治化為“三綱五?！钡膬热葜筮@一點尤為明顯。但是我們同時也必須看到下面幾點:一是我國的尊親文化是有其深刻、久遠的文化基礎的,能夠“化民成俗”而成為人們的一種共同的道德自覺,充分說明其特殊的多重社會價值和對人們實際生活需要的多方面的有效滿足,否則只能是曇花一現(xiàn)的文化現(xiàn)象。馬林諾夫斯基在《文化論》中指出:“文化是包括一套工具及一套風俗——人體的或心靈的習慣,它們都直接或間接地滿足人類的需要?！盵6]103尊親現(xiàn)象在東方社會長期存在正是適應和滿足了傳統(tǒng)社會的實際需要。二是尊親是以親代特別是父親對家庭的巨大貢獻與所盡的巨大義務為前提的,聲討父權思想的人們往往忽視了這一點。在主要依靠成年男女辛苦勞作來養(yǎng)家糊口與以聚族而居大家庭為主的傳統(tǒng)宗法社會里,如果不給這些家庭頂梁柱以足夠的尊重與權力保障,很難想象家庭能和睦家族能繁衍。正是基于這樣的基本事實,宋代理學家羅從彥才提出“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的偏激之論。即使今天,中國的父母們?yōu)樽优廊蛔龀鼍薮筘暙I。三是尊親并非是愚孝和絕對地、無限度與無原則地尊,有其家庭成員平等的一面。例如孔子“事父母幾諫”(《論語·里仁》)的諫親思想,批評曾子愚孝的做法等,荀子也講“從道不從父,從義不從君”(《荀子·天道篇》)。我國傳統(tǒng)的愚孝人格出現(xiàn),不在于家庭成員之間等級秩序的存在,而在于片面地強調這種等級秩序而忽視了其義務平等之基礎。四是古今中外的親子關系都不是絕對平等的關系。正如有文章研究指出的:“猶太教認為父母對子女的關系就像Walter C.Kaiser所說的一樣是上帝的代表?！瓰槭裁纯梢哉f父母是上帝的代表呢?這是因為從父母身上可以學到上帝的法則和天理以及天命的原因。這樣分析的話,子女應服從上帝的代表父母才可以。而且作為上帝的代表的父母也有養(yǎng)育子女的義務,不僅是這樣,子女也可以成為上帝代表并履行順從父母和孝敬父母的義務?！盵7]73西方自由主義大師盧梭、羅爾斯也認為平等是不適用于家庭這種人類共同體的。

巴金在成都讀書的老師吳虞,是反抗“父權”家庭制度的急先鋒,他批判儒學中以孝為中心的封建專制和家族制度,認為封建家族制度是專制制度的源頭、禍根,必須徹底打倒、推翻。胡適稱他為“中國思想界的清道夫”,“四川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他和其父的關系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在日記里稱其父親,一口一個“老魔”,其父死后,他寫信給住宿學校的兩個女兒,“告以老魔徑赴陰司告狀去矣”。可這樣一個“反封建”的老英雄,不免于“多年的媳婦熬成婆”的傳統(tǒng)路徑。他總想控制自己女兒的生活,包括婚姻,和女兒的矛盾,就像當年他跟父親的矛盾一樣不可調和。他在日記中說自己的女兒:“不甚解事,字尤惡劣,以此程度來京留學,將來未知何如,恐徒累老人耳?！彼麑侨庥H情的認知是:“當自覺悟,寧我負人,毋人負我,不僅曹孟德為然,恐世上骨肉亦多不免?！盵8]

世上做子女的心路歷程不同程度上和吳虞相似,只是沒有吳虞與父親、女兒的沖突那樣劇烈。為什么中國的父母,不能像英、美等西方發(fā)達國家那樣,給子女充分的自由,讓他們的天性得到釋放,快快樂樂地成長呢?莫非中國的父母天生就是“虐待狂”?深究其原因,一方面,中國的親子關系和西方是大不相同的。中國的父母為了兒女的成長,比如上學、婚嫁、生子等用盡了錢,操碎了心,甚至臨終時尚覺未盡人父人母之責而“死不瞑目”的大有人在(筆者并不完全認可國人過度愛子女的做法),而西方的父母追求個性獨立和個人生活的享受,對兒女的付出與期待遠沒有中國的父母多。另一方面,近現(xiàn)代中國人口眾多,競爭激烈,父母往往為了兒女的未來,不得不讓子女削足適履去適應社會,從而違背兒女的天性,由愛帶來恨。人常說,不養(yǎng)子女不知父母苦。也可以說,不養(yǎng)子女不能理解父母的無奈?！赌戏街苣穲蟮酪晃荒贻p母親在女兒出生后,將大部分精力放在女兒身上,曾讓她討厭管得太多的母親說她,“還不是和我們一樣,將自己期待的模樣,早早就強行施加到了可憐的外孫女頭上”?？梢娞柕紫聼o新事,吳虞的故事總在一代代人身上重演。

3.孝精神不是虛無縹緲的道德烏托邦,而是對親子血緣天性的倫理升華,它既順應了人的天性要求又考慮到了具體實行的現(xiàn)實條件性,其流傳至今不完全是道德強制與政治說教的結果。

縱觀數(shù)千年來流布于中華大地的孝精神不難發(fā)現(xiàn),一方面,這種精神源于孟子所言的“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與“是非之心”(“四端”),是一種發(fā)自人類內心深處、流之自然的真實情感,符合人之向善本能本性與追求幸福的心理需要,因此易于被人們普遍接受與認同,從而減少了夸張浮虛與空洞抽象的道德說教成分。另一方面,傳統(tǒng)孝道要求雖然龐雜繁多,但是根據(jù)不同的對象進行不同的要求,主張量力而行與行孝的實際可能性?！缎⒔?jīng)》將天子、諸侯、士大夫、士至庶人之孝分為五種,實際上是對這五個地位不同的社會階層提出了有區(qū)別的道德準則與要求。值得注意的是,對社會地位越高的階層,要求的準則與標準就越高,越繁瑣,對社會地位越低的階層,要求的準則與標準就越低,越簡單。作為普通勞動者的庶人之孝是“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謹身節(jié)用,以養(yǎng)父母”(《庶人章》),強調的是盡力盡心,而非各種繁文縟節(jié)。民間俗語所謂“百善孝為先,原心不原跡,原跡家貧無孝子”,“久病床前無孝子”等更是對普通人行孝給予了實事求是的理解與足夠的道德寬容。

孔子說:“孝子之事親也,居則致其敬,養(yǎng)則致其樂,病則致其憂,喪則致其哀,祭則致其嚴,五者備矣,然后能事親?！?《孝經(jīng)·紀孝行》)這些都是人之常情的要求,體現(xiàn)了子女對父母的尊敬,并非高不可攀。孟子認可的“五不孝”的民間觀點:“世俗所謂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顧父母之養(yǎng),一不孝也;博弈、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yǎng),二不孝也;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yǎng),三不孝也;從耳目之欲,以為父母之戮,四不孝也;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孟子·離婁)現(xiàn)代社會上的不孝之子也超出不了這五項。不僅如此,孟子還提出了“富而行孝”的思想,充分考慮到了行孝的條件性?！拔瀹€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孟子·梁惠王上)“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蓄妻子,樂歲終身苦,兇歲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事父母,能竭其力。”(《孟子·梁惠王上)孟子強調行孝要盡力而為與量力而行。

后世流傳的許多勸孝的文化典籍同樣如此?！抖Y記》、《孝經(jīng)》、《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等關于具體行孝的要求都是出自人之常情。例如“善事父母為孝”或者說“子愛利親謂之孝”,“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yǎng)”(《禮記·祭義》),“敬重父母,關心父母,弗辱父母、贍養(yǎng)父母”,“發(fā)一言,舉一意,不敢忘父母;營一手,措一足,不敢忘父母”等行孝的具體規(guī)定,無一是高不可攀的道德教條。清朝的《小學詩》曰:“第一當知孝,原為百善先。誰人無父母,各自想當年。十月懷胎苦,三年乳哺勤,待兒身長大,費盡萬般心。想到親恩大,終身報不完。欲知生我德,試把養(yǎng)兒看。精血為兒盡,親年不再還,滿頭飄白發(fā)。紅日已西山,鳥有反哺義,羊伸跪乳情,人如亡父母,不勝一畜生。”該詩情真意切地表明了父母與子女之間的倫理實質是一種超越基于天倫親情的無私奉獻與真誠回報,表明“子孝”是人間生活的自然邏輯。

4.孝精神凝結了傳統(tǒng)社會世代形成的平衡復雜變動的親子關系的圓融智慧:一方面最盡大可能地尊重家業(yè)發(fā)展的重大貢獻者以保持種族發(fā)展的持續(xù)動力;另一方面盡可能多地照顧家庭弱勢成員以保持家庭成員內部的團結和諧。

在社會變化緩慢的農耕社會,人們崇尚舊習成制,尊崇老年人有其現(xiàn)實的必然性。第一,在變動緩慢的遠古社會與傳統(tǒng)社會里,老人對季節(jié)、天氣、農作物習性的理解較年輕人深入得多,在農作物價格、人情世路、婚喪嫁娶等社會生活洞察與感受方面更細微,老年人的閱歷、經(jīng)驗、見識與智慧更多的時候是高于年輕人的。第二,世代更替作為一種生物學事實,決定了父子關系先天的不平等。這種先天不平等的父子關系繼而決定了“父代”所具有的社會權力、相對廣泛的經(jīng)濟與社會資源,使得蹣跚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子代”無可選擇地處于劣勢地位。第三,傳統(tǒng)社會中老年人在被尊崇和成為青年一代的行為楷模的同時,也肩負了謀劃家族發(fā)展大計與帶領族人渡過種種難關的重任。而且,考慮到古人壽命相對較短的情況,這些老年人的年齡很多相當于今天作為社會中流砥柱的中年人的年齡,人生智慧和處事能力可能正處于上升期或高峰期。

例如漢高祖劉邦遴選“三老”作為縣鄉(xiāng)政府官員的顧問,“以事相教”與每年賞賜糧食、酒肉以示尊敬,這些人多為50余歲的老人。日本民間傳說中有這樣一個家喻戶曉的故事:有一個沒有把上了年紀的雙親扔到山里而是偷偷地放在家里贍養(yǎng)的兒子,在老父母的幫助下,圓滿地解答了領主遇到的各種難題。領主知道事情真相以后,允許他在家中繼續(xù)贍養(yǎng)老人,并禁止本地的棄老陋俗。日本江戶時期著名學者貝原益軒撰寫的《家道訓》以及大文學家井元四鶴撰寫的《世間心算計》中,也從現(xiàn)實主義出發(fā),強調運用老年人智慧,聽取老年人意見的重要性。[9]14

如果說對如日中天、擔當家庭“頂梁柱”角色的父母之孝敬是由于對他們重大貢獻的尊重外,那么對于這些“滿頭飄白發(fā),紅日已西山”衰老多病父母的孝敬,一方面體現(xiàn)的是報父母的生育之恩、養(yǎng)生之恩、教育之恩和關愛之恩。這種報恩不僅是為人之本,人倫之始,而且人人都有老的時候,關愛今天的老人,就是關注明天的自己。“十月懷胎苦,三年乳哺勤,待兒身長大,費盡萬般心。想到親恩大,終身報不完”?！傍B有反哺義,羊伸跪乳情,人如忘父母,不勝一畜生”。另一方面體現(xiàn)的是一種對家庭弱者的救濟幫扶與崇高的利他精神。這時候的父母親對家庭做的貢獻多數(shù)情況下只能是負值,其對外界的影響力也日趨式微,其弱勢地位不可避免。在這種情況下,尊老敬老是照顧社會弱勢群體,實現(xiàn)代際和諧與持續(xù)發(fā)展所必需的一種平衡機制。受到孝倫理影響的東方傳統(tǒng)社會盡管社會經(jīng)濟長期發(fā)展緩慢,生產(chǎn)力比西方落后,卻一直保持著社會穩(wěn)定甚至是超穩(wěn)定的發(fā)展狀態(tài),實際上與孝思想及其衍生出來的扶助老年人等社會弱勢群體的風氣分不開。

相反,現(xiàn)代社會不少子女對父母不辭勞苦養(yǎng)家視而不見,不恭不敬,對父母年老體衰需要人照顧不管不問。其結果是老的被忽視和遺棄,小的被嬌慣和寵壞。處于家庭“塔尖”的“希望和寶貝”,從幼兒園、小學的每天接送,到初中、高中時的“陪讀”,這種對“特寶兒”的全過程護理,換來的又是什么呢?是“父母皆禍害”的奇談怪論,是不耐煩地呵斥“誰叫你們養(yǎng)我的,養(yǎng)我就該這樣”。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處于家庭“底座”的老人們,不僅得不到正常的贍養(yǎng),被刮得油盡燈干后,稍不遂人意,便遭到白眼和辱罵,甚至遭到虐待與殘害。這種恩將仇報的寵幼棄老事情,無論是按傳統(tǒng)道德標準或現(xiàn)代道德標準,還是按東方道德標準或西方標準來衡量都是有悖于倫理底線的。

5.孝精神是一種契合于傳統(tǒng)社會的公共精神,肇始于屬于私人領域的父子之間,進而成長為具有普遍道德約束力的一個基本社會準則,長期發(fā)揮了維系個人、家庭與社會團結的精神紐帶作用。

孝精神盡管肇始于私人領域的父子之間,但是它不可避免地沖破了家庭藩籬而走向家族、部落甚至更為廣闊的社會,超越直系的血緣關系,擴展到以姻緣、業(yè)緣關系為基礎的公共領域。這是由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特殊性所決定的,一方面,中國人特別是中國農民正如費孝通先生在《鄉(xiāng)土中國·生育制度》所深刻指出的:中國社會是一個以家為本位的社會,中國農民的行動一般以家庭為界線,凡是自家的事情,也就是私人的事情,人們會做得很好;或如林語堂所言“中國的任何一個家庭都是一個共產(chǎn)主義的單位,以‘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原則指導著自己的各項活動。相互幫助發(fā)展到了一種很高的程度。一種道德義務和家庭責任感使他們要互相提攜”[10]185。而自家以外的事情,則與己無關,視而不見。另一方面,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個宗法社會,兼具家國同構與家國一體的特點,公與私、自家與公家在中國社會邊界模糊,這樣“家”這個基本的私人單位可以伸縮,而使包括行孝在內的人們的行動范圍會視情況而發(fā)生變化。例如行孝的范圍不僅擴大到中國社會獨有的擬親子關系的義父子、婆媳、翁婿之間,還會擴大至家族鄉(xiāng)黨、親友鄰里、師生師徒之間,從而將尊老敬奉的家庭道德推衍為尊老敬老的社會公德。

因此,臺灣學者楊國樞指出:“傳統(tǒng)的中國不僅是以農立國,而且是以孝立國?！盵11]31黑格爾在談到中國“孝敬”問題時候說:“中國純粹建筑在這一道德結合上,國家的特性便是客觀的‘家庭孝教’?！盵12]客觀地說,孝精神不僅是人之大倫、家庭之道,也是一種謙卑、順從的待人處世態(tài)度,是一種具有東方社會特點的社會公德。例如國人習慣于對陌生人以高輩相稱,鮮有低輩相稱的。孝精神是將血緣親情的自然親子關系延伸到社會成員的普遍關懷,其重心由個體內在性的心理感情轉移為普遍性的道義原則,在主張“愛由親始”的同時,提倡“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等。例如“克諧以孝”(《爾雅·釋訓》),“睦于父母之黨”(《禮記·坊記》),愛“父母之邦”?？鬃诱f“泛愛眾而親仁”(《論語·學而》),孟子將為人子的孝親之心擴大為仁愛之心,進而認為“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曾子說:“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zhàn)陳無永非孝也?！?《禮記·祭義》)可見,孝對于建立良好的人際關系和培育社會公共精神具有重要的作用。

這種具有東方特點的公共精神強調仁義之心,博愛之心?！洞蟠鞫Y記·盛德》說:“凡不孝,生于不仁愛也。”孔子提出“泛愛眾,而親仁”,孟子認為“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四海之內皆兄弟”等不僅關愛父母、家人,還關愛他人,兼愛大眾,把愛親人擴大到愛“人之老”。不僅如此,這種公共精神還蘊含了超前的生態(tài)主義發(fā)展觀。例如孔子說“斷一樹,殺一獸,不以其時,非孝也”(《禮記·祭義》)。孝精神還可具體運用到為人處事和建功立業(yè)方面。例如曾子說:“夫孝,置之而塞乎天地,溥之而橫乎四海,施諸后世而無朝夕,推而放之東海而準,推而放之西海而準,推而放之南海而準,推而放之北海而準?！?《禮記·祭義》)漢代的舉孝廉制度基于“愛親者,不敢惡于人;近親者,不敢慢于人”?！肮耪咔笾页急赜谛⒆又T”(《明經(jīng)世文編·扶植綱常疏》)。這些言論與做法,已經(jīng)超出道德教化的范圍,成為人們接人待物的基本準則。

以上對孝精神理性價值的解析,如果結合西方基督教或猶太教的感恩思想可能更清楚。例如西方感恩文化中也有感親恩的思想。如《圣經(jīng)·舊約·出埃及記》“十誡”第五條:“當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耶和華你神所賜你的地上,得以長久”,《塔木德》中提到要“孝敬父母”。再如《耶魯撒冷猶太圣法經(jīng)傳》釋文《釋經(jīng)》篇第一章上講的兩個故事也含尊親思想:過去,有個人常常用小雞喂養(yǎng)自己的父親。有一次,父親問他:“兒呀,你從哪里弄到這些東西”?兒子回答:“老東西,閉上嘴只管一個勁地吃就行了,就像狗吃東西而不說話一樣。”就這樣,這個用精美食物喂養(yǎng)自己父親的人被打入地獄備受折磨。而另一個故事說,從前有一個人從事畜牧業(yè),可突然國王下令所有的牧民集中起來服役,于是,牧民對父親說:“爸爸,你留下來接替我的工作吧。如果侮辱要降臨的話,我寧可自己承擔也不讓你受罪。如果打罵跟隨而來,讓我來領受吧。”就這樣,這個讓父親去山坡放羊的人,終于升入天堂。[13]157對比之下,前者對父只養(yǎng)不敬,被打入地獄,后者做到愛父至深,被請進天堂。我國孝道精神與西方感恩思想的更多相通之處,筆者擬另文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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