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旭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張愛玲是中國現代文壇上一位獨樹一幟,極具傳奇性的女作家,她的作品為我們描繪了三四十年代上海,香港這兩座現代都市里紛繁迷離的社會生活,刻畫了一系列亂世中的女性形象。她的小說除了內容和思想意義的深遠與豐富以外,富有個性化的語言也是使其作品歷久彌新的因素之一。對于語言,張愛玲有著嫻熟的駕馭能力,風格獨具一格。她筆下的字詞,不僅注入了女性特有的敏感和溫婉的情絲,還有著華美多姿的色彩。她以濃墨重彩的色調構建起一個色彩斑斕的小說世界,給讀者以視覺藝術般的美感。讀她的小說,令人仿佛置身于美的畫作長廊之中。
不同的色彩傳達著不同的感情,在色彩心理學中,色彩在客觀上是對人們的一種刺激和象征;在主觀上又是一種反應與行為。色彩的應用對文章情感的表達,對作品的透徹理解都有著重要的作用。張愛玲的小說處處精雕細刻,如同畫出?!耙粋€動聽的而又近人情的故事”——《傾城之戀》即體現了“張體”中典型的色彩語言。在《傾城之戀》中,張愛玲以一支畫筆描摹了各種層次的顏色。無論是意象的選擇,還是景物的勾勒,人物的塑造,張愛玲在其中都運用了大量的色彩語言,從而為刻畫人物心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等,創(chuàng)造了恰如其分的鋪墊。
色彩語言體現在對色彩詞的大量使用,張愛玲自幼即表現出對色彩極強的敏感力,她在《天才夢》中這樣寫道:“對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極為敏感……我學寫文章,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張愛玲對西方的油畫有著獨特的見解,在她看來,她更喜歡后期印象派畫家濃郁,夸張的色彩和藝術表現形式。這種審美觀也在她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她在作品中使用了大量色彩語言符號來修飾作品中的道具。
《傾城之戀》中具有濃厚色彩的詞幾乎可以信手拈來,比如一開篇:“長長的兩片紅胭”,“黑沉沉的破陽臺”,“紅木大床”“白團扇”“黃色的燈光”“青磚地”“紫檀匣子”“綠泥款識”“朱紅對聯(lián)”“金色壽字團花”“墨汁淋漓的大字”……這些大紅大綠色彩詞的運用,華麗濃艷,不僅具有強烈的濃度和純度,而且有很強的裝飾性,給人以巨大的視覺沖擊力。這些以色彩修飾的意象構成了白家的環(huán)境世界,鮮明,引人入勝,既從側面反映出白家曾經的富貴顯要,又一方面顯示出如今的病態(tài)的大家庭下所彌漫的陳舊氣息,讓人仿佛身臨其境。所以,在這種環(huán)境下成長的白流蘇是身不由己的,不僅有來自生活環(huán)境的局限和束縛,還有她自身不可避免所沾染的小家子氣。小說以具有濃厚色彩的意象來描寫白家,故事從白家開始寫起,也就在一開始就為整篇小說奠定了深沉的基調,暗示了故事的情節(jié)走向。
在小說里這樣的修飾描寫還有很多,比如流蘇后來成為范柳原的情婦后,范柳原為她租下一套房子,那房子“門窗上的綠漆”“蒲公英黃的粉墻”,這些色調的使用都透露出蒼涼的意味,雖然“綠”、“黃”、“粉”三個都是極艷麗的色彩,但是在此刻環(huán)境下的艷麗卻在流蘇眼里顯得極為刺眼。一面是富麗的房間,一面是空落的人影,張愛玲這里對房間顏色的調配,把流蘇的恐懼,空虛,痛苦,孤獨,無助有力地反襯出來,與房間里的環(huán)境氛圍形成強烈對照。白流蘇似乎什么都有了,房子,錢……然而這偌大的房子里并沒有真正有一個家,這讓在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愛情顯得那么虛無縹緲。張愛玲在這里用如此艷麗的色彩寫墻恰是對倆人愛情最好的嘲諷,把一個女人可憐而又可悲的命運深刻表現出來。
張愛玲對語言喜歡配以非常絢麗的色彩詞,至于景物描寫,則更加毫不吝嗇,或極力渲染,或精雕細刻,或熱烈,或冷漠,或黯淡,或鮮明,使人難以忘懷。例如我們在《傾城之戀》里看到了那個流蘇眼中的香港:
那是個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里,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
紅,橘紅,粉紅,綠油油……張愛玲故意運用極不協(xié)調的色彩,造成一種觸目的視覺效果,把流蘇即將要獨自面對的這個陌生城市表現得異??鋸垺M瑫r,刺激性的色彩放在一起,也把最后流蘇在這個城市所遭遇的離奇結局襯托得非常形象。白流蘇在那個腐朽不堪的大家庭里,沒有自己的聲音,也沒有地位可言,飽受屈辱。而這次的機會,可以說令她找到了一個出路,但眼前的路途究竟怎樣走,白流蘇還是迷茫的。同時,這“犯沖的色素”也表現了流蘇心中的忐忑不安,張愛玲用此刻港口的雜亂色彩體現流蘇內心的紛亂,流蘇預感到這一把“用她的前途”來下的賭注不會輕易取勝,這必定是一場激烈的生存之戰(zhàn),而“在這夸張的城里,就是栽個跟頭,只怕也比別處痛些”。從舊家庭里走出來的流蘇,將獨身在光怪陸離的香港爭取自己下半生的幸福,“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來”。
流蘇剛進入那個夢幻得令人迷失的房間時也進一步注意了環(huán)境的色彩描寫:
“那整個的房間像暗黃的畫框,鑲著窗子里一幅大畫。那釅釅的,滟滟的海濤,直濺到窗簾上,把簾子的邊緣都染藍了。”
這段景物描寫很經典,色彩強烈卻又不失配色的柔和,以環(huán)境暗示人物的心理。臨海房間特有的夢幻的氣息撲面而來,流蘇此刻的心情也隨著色彩的顯現躍然紙上。張愛玲在創(chuàng)造這段意境時,更像是一位對色彩的把握爐火純青的畫家,其天才的藝術感覺,使得她筆下的意境如夢如幻。
意象,簡單說來,就是主觀的“意”和客觀的“象”的結合,張愛玲的小說充分運用了意象的表現手法,因而富有詩歌一般的韻味。而張愛玲的意象獨具一格,特別能吸引讀者的眼球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她對意象中色彩的把握。她在作品中對意象的描摹色彩分明,把人物感情和客觀物象結合起來,既不失語言的客觀性又不失主觀的感受心理,從視覺直深入讀者心底。
“月亮”是張愛玲小說中最為典型,也是最有特色的意象,在《傾城之戀》中也不例外?!皽I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銀色的,有著綠的光棱。”“十一月尾的纖月,僅僅是一鉤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眱商幵铝脸霈F的時間和相對應的人物心理不同,所以,在不同背景下的月亮出現了兩種顏色,因而也具有兩種不同的象征意蘊。
即使是她筆下的感情也是有色彩的,意象描寫看似隨意,其實透著深重的心機。小說用“野火花”來隱喻主人公的情欲。流蘇與范柳原舞會后在淺水灣散步“夜里,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栗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熏紅了?!痹谶@段文字中,主要突出的是一個“紅”字,流蘇覺得小花紅得在燃燒,這般大膽的想法是普通人在平常狀態(tài)下感受不出來的,只有熱戀中的人才能產生如此火熱的情感。紅色表示愛的顏色,張愛玲以紅色調來象征流蘇感情的熾熱,閃爍著紅色焰火的小花反映了她潛意識下的愛的欲望,富有激情。
《傾城之戀》中的人物塑造也恰到好處地運用了色彩語言,張愛玲在刻畫人物時,以獨特的藝術手法,將色彩與人物形象融為一體,鮮明的人物形象使人過目難忘。
白流蘇身為沒落遺老,書香世家的貴家小姐,性格剛毅而沉穩(wěn),膽大直率卻又多愁善感,“沒了屬于少女鮮亮的色澤,卻多了幾許引人遐思的暗香”,因而作者在描寫白流蘇的面容時這樣寫道:“她那一類的嬌小的身軀是最不顯老的一種,永遠是纖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瓷,現在由瓷變?yōu)橛瘛胪该鞯妮p青的玉?!庇袷菢O具中國傳統(tǒng)色彩的意象,給人以溫潤,嫻靜的感覺,而“青”色是中國特有的一種顏色,象征著堅強,古樸和莊重。作者在這里對白流蘇的面容工筆精細,用詞樸素,“輕青的玉”表現出白流蘇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孤傲的大家風范。再出場時則是“月白蟬翼紗旗袍”,那是白流蘇和寶絡相親,也是流蘇第一次見范柳原時所穿的衣服。“月白”的顏色有清新之感,把一個溫婉大方的白流蘇推到讀者面前,人物也融會在白的色彩中讓人無法釋懷。作者對流蘇的配色多選用白,青這樣的色彩,我們即可以看出流蘇的性格,雖然后文沒有對流蘇的面貌,穿著再做過多的描述,但我們不難想象白流蘇每次的出場服裝以及神情姿態(tài)。對于如此一個清新素凈的人兒,寥寥數筆就足矣,無須再做渲染。
與白流蘇相對比出現的是薩黑夷妮公主,她的色彩是一出場“披著一頭漆黑的長發(fā)”,“腳踝上套著赤金扭麻花鐲子”,“上面微微露出一截印度式桃紅皺裥窄腳褲?!苯鹕?,桃紅色都是比較張揚的顏色,金和紅的搭配表現出薩黑夷妮公主不拘一格的異域風情。第二次出場則是“玄色輕紗氅”,“她穿著金魚黃緊身長衣,蓋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領口挖成極狹的V形,直開到腰際”,依舊是非常高調的色彩,“她的臉色黃而油潤,像飛了金的觀音菩薩,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里躲著妖魔。”“粉紅的厚重的小嘴唇,仿佛腫著似的。”作者對薩黑夷妮的幾次出場都做了濃墨重彩的渲染,用彩毫不吝嗇,這些炫目的顏色把一個熱情,充滿誘惑力的公主栩栩如生展現出來,非常符合一位靠美色來獲取男人心的妖艷女子的形象。這般火熱的色彩與白流蘇的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因而兩人的個性特征也可以想見。作者安排這樣一個競爭對手給流蘇,無疑是非常致命的,也難怪白流蘇在薩黑夷妮公主面前會不安心,會吃醋。如此的對比模式既推動了情節(jié)的發(fā)展,也更加凸顯了人物形象,使人物性格在色彩對比中深入人心。
色彩語言的使用在這篇小說中不勝枚舉,還有很多,這些色彩從不同角度,不同側面豐富了小說的意蘊,將小說的感情傳達得淋漓盡致,從而也使小說更具有美的意味。
張愛玲在散文《談音樂》中曾有這樣的表達:“不知為什么,顏色與氣味常常使我快樂……”“總之,顏色這東西,……但凡讓人注意到,總是可喜的,使這世界顯得更真實?!睆垚哿崾且晃粯O具審美能力的作家,也是一位神奇的畫師,她憑借自己的藝術感受力把色彩的絢麗多姿,華美艷麗帶進了她的文字,無論寫景,寫人還是寫物,都很注意用色彩語言來達到表達的需要,因而她的小說如畫一般意境深遠,或蒼涼凄美,或陰郁黯淡,或明艷非凡,或流露出淡淡的感傷,使得文學作品在帶給我們深沉的厚重感的同時,也讓我們感受到藝術的獨特魅力。
[1]李曉.視覺的盛宴——評張愛玲小說的色彩語言.
[2]郝友.張愛玲小說的語言藝術研究.
[3]朱紅.淺談《傾城之戀》語言之美.
[4]王英.奇詭艷麗、華美樸素的藝術宮殿——論張愛玲小說的意象和語言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