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長富
(鎮(zhèn)江高等??茖W校 人文科學系,江蘇 鎮(zhèn)江 212003)
鮑照(?—466年)是南北朝時期最杰出的詩人,他與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有著密切的關系。但由于史料的缺乏,對于這方面的情況,大多語焉不詳。例如,曹道衡先生在《中國歷代著名文學家評傳》中說:“至于鮑照本人的出生地點,大約是在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一帶?!保?]459在《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文學》“鮑照”中說:“他的青少年時代,大約是在京口(今江蘇鎮(zhèn)江)一帶度過的。”[2]33在所編《文選名篇》中也只是說其“祖籍東海(今山東郯城一帶),出生于鎮(zhèn)江?!保?]296從鎮(zhèn)江方面說,1992年編的《鎮(zhèn)江人物辭典》收錄同為“東海郯人”的何承天,卻不收鮑照;1993年出版的《江蘇藝文志·鎮(zhèn)江卷》也收錄了何承天的曾孫何遜,同樣不收鮑照。本世紀編寫的一些著述中至多也只是說他是“家在京口的南東海人”[4]62,其他情況則很少探及。有鑒于此,作此小文,從他的詩歌探討他與京口的關系。
鮑照有《行京口至竹里》和《登翻車峴》二詩,前篇說:“高柯危且竦,鋒石橫復仄。復澗隱長松,重崖伏云色。冰閉寒方壯,風動鳥傾翼。斯志逢凋嚴,孤游值曛逼。兼途無憩鞍,半菽不遑食。君子樹令名,細人效命力。不見長河水,清濁俱不息?!保?]1292后篇說:“高山絕云霓,深谷斷無光。晝夜淪霧雨,冬夏結寒霜。淖坂既馬嶺,磧路又羊腸。畏途疑旅人,忌轍覆行箱。升岑望原陸,四眺極川梁。游子思故居,離客遲新鄉(xiāng)。新知有客慰,追故游子傷。”[5]1283
“竹里”所在,鎮(zhèn)江的不少著述都說在南徐州郡城之南,其說錯誤。按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潤州·句容縣”:“竹里山,在縣北六十里。王塗所經,塗甚傾險,行者號為翻車峴。山間有長澗,高下深阻,舊說云似洛陽金谷。宋武帝初起,自京口至江乘,破桓玄將吳甫之于竹里,移檄京師,即此處也?!保?]598可見“竹里”是在句容。結合鮑詩看,竹里是山名,翻車峴是竹里山中最險之處。
鮑照所寫的這兩首詩,不但地名相合,而且內容也相關。前篇說“冰閉寒方壯”,后篇說“冬夏結寒霜”,時令相同。行京口即離京口。前篇自稱“細人”,“兼途無憩鞍”地謀求“效命力”,后篇自稱“游子思故居,離客遲新鄉(xiāng)”,“新知有客慰”,都是說離開京口。投奔“新知”,謀求仕途發(fā)展。所以,兩詩當是同時之作。而他之所以經過竹里連續(xù)作詩二首,當是由于竹里這個地方如《元和郡縣圖志》所載,曾是劉裕由京口起兵打敗吳甫之,從而直下建康打敗桓玄的地方,很有意義,因而作詩明志。這兩首詩所顯示的正是詩人未經仕途坎坷的精神狀態(tài)。由此看來,這兩首詩當是鮑照離開京口進入仕途之前所作。
鮑照開始踏上仕途的時間,據曹道衡在《中國歷代著名文學家評傳》“鮑照”中所說:“大約是宋文帝元嘉十六年(439年)去見臨川王劉義慶,被任為臨川國侍郎之際。……這一年秋天,他就離家赴江州,進入劉義慶的幕下?!薄磅U照在臨川王劉義慶幕下共六個年頭”,即止于元嘉二十一年(444年)。該文同時注稱:“鮑照去臨川王劉義慶幕下以前,是否有官職?從《南史》所謂‘郎位尚卑’及《臨川王服竟歸田里》的‘捨耨將十齡’來看,確有此可能性?!保?]461依照這一說法,鮑照開始“捨耨”即開始走上仕途,大約是在元嘉二十一年以前的10年,即元嘉十一年左右。那么《行京口至竹里》和《登翻車峴》應當大約作于元嘉十一年前后。如果按照鮑照約生于義熙十年(414年)的說法推算,他當時約20歲左右。換言之,鮑照在元嘉十一年前后離開京口,開始外出謀仕。
這里順帶指出的是,鮑照在元嘉十六年前往江州(今江西九江)投靠劉義慶途中,曾作《登大雷岸與妹書》,信中自稱“去親為客”,“旅客貧辛,波路壯闊。始以今日食時僅及大雷,塗登千里,日踰十晨”[7]2693大雷在今安徽望江縣(參《元和郡縣圖志》逸文卷二)。從“去親”、“波路”等語,以及行程和時間看,鮑照當是由京口出發(fā),溯江而上?!兜谴罄装杜c妹書》這篇南朝書信名篇,當作于他由京口往江州途中。
鮑照《臨川王服竟還田里》說:“送舊禮有終,事君慚懦薄。稅駕罷朝衣,歸志愿巢壑。尋思邈無報,退命愧天爵。捨耨將十齡,還得守場藿。道經盈竹笥,農書滿塵閣。愴愴秋風生,戚戚寒緯作。豐霧燦草華,高月麗云崿。屏跡勤躬稼,衰疾倚芝藥。愿此謝人群,豈直止商洛?!保?]1301按《宋書·臨川王道規(guī)傳》,劉義慶元嘉二十一年(444年)卒于建康?!芭R川王服竟”指為臨川王服喪結束。鮑照此詩當是該年在劉義慶“服竟”后,由建康歸“田里”即京口作。
從詩中“捨耨”、“屏跡勤躬稼”等語看,鮑照在京口附近應該是有田地的,他出仕以前曾在京口一帶務農,所以在“稅駕”即罷職之后又回到家鄉(xiāng)去“勤躬稼”。京口是城鎮(zhèn),不是農村,所以鮑照家的田地當然不會在京口鎮(zhèn)內。按照當時僑居京口的居民獲得土地的實際情況看,他家的田地很可能是在丹徒境內?!赌鲜贰の涞奂o》載,世居京口的劉裕,發(fā)跡之前曾“躬耕于丹徒”[8]28,說明他在丹徒有田地。鮑照的情況很可能也是如此。
宋文帝元嘉二十六年(449年)十月到三十年正月,始興王劉濬任南徐州刺史。鮑照在他的幕下作“侍郎”,作有《蒜山被始興王命作》、《從過舊宮》、《從拜陵登京峴》等詩。
1)《蒜山被始興王命作》。此詩系奉命而作,不免有歌功頌德之詞。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對京口及南徐州的贊美中表現(xiàn)出他對京口的濃郁鄉(xiāng)情。詩中除了“升嶠眺日軏,臨迥望滄州。云生玉堂里,風靡銀臺陬。陂石類星懸,嶼木似煙浮”[5]1282這種夸張性描寫之外,最突出的是“形勝信天府,珍寶麗皇州”這兩句。所謂“形勝”,按《荀子·強國》的說法是:“其國塞險,形勢便,山川林谷美,天材之利多,是形勝也。”[9]202用今天的話說,也就是形勢險要,交通便利,風景優(yōu)美,物產豐富。所謂“天府”,按《戰(zhàn)國策·秦策一》蘇秦以連橫說秦惠王所說是:“田肥美,民殷富,戰(zhàn)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10]111鮑照稱京口和南徐州“形勝”如同“天府”,如同珍寶一樣附麗在“皇州”即帝都旁邊,使帝都光彩煥發(fā)。這樣的詩句,雖有夸張成份,但也符合當時京口和南徐州的實際,并非“虛美”。從中可以看到詩人作為“京口人”的自豪之感,顯示出他對京口及南徐州的熱愛之情。從現(xiàn)存六朝及唐宋人的詩歌看,鮑照可以說是第一位用“形勝”來稱許京口和南徐州的詩人;而且他還是絕無僅有的用“天府”來稱許京口和南徐州的詩人。由此可見他對京口及南徐州懷有濃厚的鄉(xiāng)土之情。
2)《從過舊宮》?!芭f宮”,指宋武帝劉裕的故宅?!赌鲜贰の涞奂o》載:“微時躬耕于丹徒。及受命,耨耜之具,頗有存者,皆命藏之,以留于后。及文帝幸舊宮,見而問焉?!保?]28按南宋陸游《入蜀記》:“登壽丘普照寺,終宴。壽丘者,宋高祖宅,有故宅尚存。寺本名延慶?!保?1]6此詩當是隨從劉濬瞻仰高祖故宅所作。詩中贊美京口說:“豈伊愛豐鄗,天險兼上腴。東秦邦北門,非親誰克居?!保?]1290按元代俞希魯《至順鎮(zhèn)江志》卷二十“宋擬東秦”說:“照詩以京口為東秦者,取《漢書》東、西秦之義?!保?2]834詩稱“天險兼上腴”、“東秦邦北門”,充分肯定了南徐州和京口的重要和富庶。與《蒜山被始興王命作》“形勝信天府,珍寶麗皇州”意思相近。
3)《從拜陵登京峴》。京峴,山名,舊時屬丹徒縣。按《至順鎮(zhèn)江志》卷十二“陵·丹徒”:“宋興寧陵,在縣東南三十五里諫壁之雩山。武帝父孝皇帝所葬。孝穆趙皇后、孝懿蕭皇后亦葬此?!薄拔鯇幜?,在丹徒,文章胡太后所葬?!保?2]490鮑照所拜當是這些陵墓。又按《宋書》本紀,宋文帝兩次到丹徒“謁京陵”,都是在二月。鮑詩所寫是“孟冬十月交”,當是隨從劉濬拜陵。這首詩中除了寫登京峴的情況以外,最突出的是抒發(fā)了“衰賤”歸鄉(xiāng)的失意情懷:“傷哉良永矣,馳光不再中。衰賤謝遠愿,疲老還舊邦。深德竟何報,徒令田陌空。”[5]1281大意是說:時光虛度,人過中年。既“衰”又“賤”,不想到遠方謀仕,所以在“疲老”之時回到家鄉(xiāng)。出來做官自愧無政績以報“深德”,徒然使得田地荒廢,無人耕種。由此可見鮑照之所以到南徐州刺史劉濬幕下做官的原因,看到他仕途失意的心情。項羽說:“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繡夜行。”[13]“衣錦還鄉(xiāng)”被認為是榮耀。但鮑照卻是“衰賤”“疲老”還鄉(xiāng),其失意情懷之強烈,可想而知。
《擬行路難十八首》是鮑照詩歌的名篇,其中第六首“對案不能食”更是為論者所稱道:“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丈夫生世能幾時,安能蝶蹀垂羽翼!棄檄罷官去,還家自休息。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自古圣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5]1275
《擬行路難十八首》正如論者所說,并非一時之作,自然也不是一地之作。在上引詩中,有“棄檄罷官去,還家自休息。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等語。當時下級官吏不可能攜帶妻子、孩子等親人就任,鮑照的妻子、孩子是留在家鄉(xiāng)京口。從他的《夢歸鄉(xiāng)》“孀婦當戶嘆,繅絲復鳴機”[5]1303也可以看出他的妻子是留在家鄉(xiāng)。所以,既然詩中說自己“弄兒”“看婦”,那么他當然是在京口家中。所以,此詩寫的是詩人“棄檄罷官”即放棄征聘因而罷免官職以后居于京口家中的情況和心情。至于他“棄檄罷官”的具體情況不得而知,所以此詩的具體寫作時間難以確知。
鮑照先世,原居上黨(今屬山西),后遷東海(今山東郯城一帶),西晉末年社會動亂時遷向江淮之南,定居于京口。到鮑照這一代已經有約百年時間,經過了幾代人,可說是世居京口。但人們提到他的籍貫,往往恪守“東海人”或“祖籍東?!敝愓f法而無所變化,未免泥古不化。所以,完全有必要從實際出發(fā)來陳述鮑照的現(xiàn)籍。根據這一道理,我認為鮑照實際當是京口人,應當稱他為京口人。理由如次:
第一,鮑照不但是生于京口,而且是世居京口。按《宋書·州郡志》所載,自永嘉(307—313年)之亂以來,“幽、冀、青、并、兗州及徐州之淮北流民,相率過淮,亦有過江在晉陵郡界者。晉成帝咸和四年(329年),司空郗鑒又徙流民之在淮南者于晉陵諸縣,其徙過江南及留在江北者,并立僑郡縣以司牧之?!薄澳蠔|海太守,晉元帝初割吳郡海虞縣之北境為東??ぃ③?、朐、利城三縣,而祝其、襄賁等縣寄治曲阿。穆帝永和(345—355年)中,郡移出[至?]京口,郯等三縣亦寄治于京。文帝元嘉八年(431年)立南徐,以東海為治下郡,以丹徒屬焉,郯、利城并為實土?!保?4]587該書又說,晉懷帝永嘉五年即311年,晉陵郡治丹徒,晉元帝太興初即318年,晉陵郡及丹徒縣悉治于京口。郗鑒復徙晉陵郡治丹徒。這些情況表明,鮑氏家族南遷后是僑居于郡治在京口或丹徒的晉陵郡內,而東海僑郡縣自永和中起,即寄治于京口,自元嘉八年起南東??こ蔀槟闲熘莸闹蜗驴?,治于京口。根據這樣的情況,以及鮑照生于京口,在京口附近有田地的事實,可以認為,鮑家自南遷以后,已有幾十年甚至近百年的時間居于京口,至鮑照當有幾代人居于京口,可以說是世居京口。
第二,從鮑照的詩歌看,他在《登翻車峴》中說:“游子思故居,離客遲新鄉(xiāng)?!甭?lián)系同時所作《行京口至竹里》看,這“故居”當是指京口故居;在歸京口所作《臨川王服竟還田里》詩中,他稱京口為“田里”,“田里”即故鄉(xiāng);在《從拜陵登京峴》詩中,他更是把回到京口做官稱為“疲老還舊邦”,“舊邦”也就是故鄉(xiāng)??梢姡且跃┛跒楣枢l(xiāng),只差直接說出京口是故鄉(xiāng)之類的話。所以他詩中對京口的贊美或懷念,都含有濃烈的鄉(xiāng)情。
第三,近年以來有論者說鮑照是“南東海(當時僑于今江蘇省鎮(zhèn)江市)人”[15]8。應該說,這種說法比生于京口說是前進了一大步。不足之處是,從《宋書·州郡志》的記載看,僑治南徐州京口的東??ぶ猎伟四辏?31年)才確定為治于京口的南徐州的治下郡,此時東??じ姆Q南東??ぃ圊U照去世僅35年。也就是說,鮑照出生時郡名還叫東海郡,并不叫南東??ぁK苑Q“南東??と恕?,給介紹他的籍貫增加了復雜性。再說,一般講籍貫多止于“縣級”,而“東??ぁ?、“南東海郡”都是止于“郡級”,也有不足之處。如果根據世居之地、出生之地和居住之地,稱他為京口人,這些問題也就都解決了。
最后,從實際情況看,劉裕祖籍徐州彭城縣,但世居京口,出生并曾生活于京口,被稱為京口人;劉勰祖籍東莞莒縣,世居京口,出生并生活于京口,也被稱為京口人。鮑照與他們的情況類似,當然也可以稱為京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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