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英
街角:三重價值的發(fā)現(xiàn)
——《泰利的街角》讀后
常 英
《泰利的街角》是一本不足10萬字的小冊子,初版于1967年。可就是這樣一本薄薄的小冊子,一經(jīng)出版,迅速引發(fā)學術界、普通讀者的高度關注,學界的贊譽、好評更是蜂擁而至,而它原本不過是當時還在美國天主教大學人類學系攻讀博士學位的艾略特·列堡為撰寫博士論文所做的一次觀察式研究。
“雖然列堡博士并未期待研究的成果該超越泰利街角身處的地區(qū),但他在描述和解釋這些男男女女時顯出的方法論、洞見、誠實坦率、感同身受,仍可幫助我們理解那些‘失敗者’或很可能變成‘失敗者’的所有男性——那些尚未完全放棄追求自尊的男人?!?/p>
上面這段評述出自《泰利的街角》一書初版序,評家為霍華德大學學者黑倫·劉易斯。這段評價提示出,雖然僅僅是一份小型調(diào)研報告,可《泰利的街角》一書開風氣之先,在文本、學術、啟蒙三個方向均極具價值和啟發(fā)之意。
一
這是一部讀起來像小說一樣生動、傳神的人類學參與式觀察報告。列堡博士為撰寫博士論文所做的觀察式研究自1962年1月至1963年7月前后,全部完成花了約1年半時間,此項研究的調(diào)查地點是美國華盛頓特區(qū)某黑人社區(qū)。在這1年半的時間里,列堡博士對生活在該社區(qū)的一組黑人年輕男性進行參與式觀察研究,記錄他們對工作、家庭、婚姻、朋友的態(tài)度。
在這項參與式觀察研究中,列堡博士的調(diào)研對象包括泰利(男性,31歲)、海貓(男性,27歲)、理查德(男性,24歲)、樂華(男性,23歲)以及其他相關人士總計16人,其中年齡最小的是零售送貨員韋斯利(男性,21歲),年齡最大的是壯工布德(男性,45歲)。
列堡博士的觀察研究報告分別采用三種文本樣式記錄觀察所得:主敘述文本,被觀察對象的主訴文本,以及列堡博士與泰利、海貓、理查德等被研究對象對談、交流、聊天文本。這三種文本互為幫襯,穿插互動,各有特點。其中主敘述文本占比最大。它記錄并還原出列堡博士此項參與式觀察研究的全過程,其中或記述過程,或描述心情,或描摹細節(jié),條分縷析,有要言不煩的平實,也有層面豐富的精準。在第五章“情人與利用者”中,列堡博士觀察并探究街角男性與女性的關系以及性愛態(tài)度。其中一段主敘述文本是這樣的:
“海貓正在換衣服,準備要外出;我在等他的同時翻了翻他的床,有一袋避孕保險套從床墊下掉了出來,在將它放回去的同時,我還發(fā)現(xiàn)了十個以上類似的東西,我問海貓是不是一直在使用它們,他說不是,有時會用,有時不會用?!保?]129,[2]78
在這段主敘述文本里,“簡要精準”是其最為鮮明的文本特征,這或許正是列堡博士撰寫調(diào)研報告時的第一訴求。這段主敘述文本避開了1965年前后此書主題(有關城市貧窮黑人話題)所可能引發(fā)的爭議漩渦,避開了某些同類主題研究撰寫者常在文本中表現(xiàn)出來的故作客觀的不帶感情,同時,也避開了一般參與式觀察報告里那種過于正式訪談所帶來的被訪問者的難以避免的警覺與遮掩。于是,列堡博士捕獲對話者海貓下面這樣的回答,一個完全意料之外的“主訴文本”誕生了:
“要看是哪個女孩。如果她很好,親切,是那種我不在乎幫助她脫離困難的類型,那我就不會用;不過,如果她不好,我就不會冒這個險?!保?]129,[2]78
從這段由精準的“主敘述文本”以及由它導引出的“主訴體文本”例證中可以看出,文本的平實、精準對于一項觀察式研究報告極具意義。一方面,觀察報告的撰寫不是簡單照搬調(diào)查筆記,并最終完成一份觀察實錄,另一方面,也不宜將研究報告寫成類似虛構作品式的劇本或小說;一方面,“在場”并非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或直接“呈現(xiàn)真相”,另一方面,完全的照搬實錄,也并非一定促使真相水落石出。
據(jù)此,對后來者而言,《泰利的街角》一書所呈現(xiàn)的文本特質(zhì)極具示范價值,它的創(chuàng)造性貢獻要點是,列堡博士在將一個長達一年的參與式觀察研究轉(zhuǎn)變?yōu)橐环菸谋镜倪^程中,既保有參與式觀察所必須具有的距離感的同時,也仔細權衡自己作為一名觀察者與泰利等被觀察者之間的親密性,使得《泰利的街角》一書里的主敘述文本、主訴文本以及交流文本相得益彰,精準傳遞交流實況,精準還原主訴者理念、行為及情緒,獲取了最為真實的被觀察者信息,并就此喚醒讀者對街角黑人問題全面、深切、以及無數(shù)鮮活細節(jié)的關注。
二
“窮人在階級分層、高度個人化資本主義社會中,對他們的邊緣地位所采取的適應和反應方式”[1]3是《泰利的街角》一書的研究重點。此外,列堡博士還將研究主題旁涉至貧窮文化學、貧窮心理學等相關范疇。這種立體的、多觸點式的參與式觀察不僅超越了貧窮研究的一般理論層面,還為這一領域的研究開啟出一個全新局面。
通過《泰利的街角》一書,列堡博士將“貧窮”研究還原到一個具體場景中。具體說,那個場景,就是“新政外賣店”,它位于華盛頓特區(qū)市中心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離白宮很近,步行即可到達?!靶抡赓u店”的對面有一家酒館,十字路口的另外兩個角落分別開有干洗店、修鞋店、五金批發(fā)店等小商鋪,此外,還有一間倉庫。住在以“新政外賣店”為標志性建筑的“街角地區(qū)”的,大多為黑人。
“對于那些成天耗在這里的人來說,‘外賣店’提供了各種聲音、景象、氣味、味道與觸覺的經(jīng)驗,搔弄且有時是攻擊人們的五種感官知覺??諝庖驗榭Х葔乜救饧軅鞒龅奈兜蓝鴾嘏惨蛴驼ㄏ淅镆绯龅挠椭@得稠重?!保?]45,[2]10
讀這段文字時的感受,就像觀看用文字拍出的一段街角錄像,它不僅使得“泰利”這樣一個被觀察者、被研究者有溫度、有氣息、有背景、非常真實地走過來,同時,也為“貧窮”乃至“貧窮研究”找到了一個落點。在這個有溫度、具體可感、可前往、可辨識、可印證的“街角”的環(huán)境之中,諸如低度自我期望、低就學率、高家庭不穩(wěn)定度、高未婚生子比率、高失業(yè)率、犯罪率、酗酒等的“理論結論”和“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不再蒼白,不再抽象,而是非常豐滿具體,“貧窮”也被還原為一個真實具體情境。
“本書并非旨在從下層階級的特定時空的特定片段中,概推下層階級的生活。而是試圖檢視這一小縮影式的片段,以了解我們所看到、聽到的情況,并將這些解釋提供給其他人知道?!保?]42,[2]4
通過《泰利的街角》一書,列堡博士將“貧窮”研究還原到一組復式關系框架之中。所謂復式關系框架,是指被觀察者即黑人男性與妻子、朋友、情人、親戚、鄰居等多邊、多變關系。在《泰利的街角》一書中,通過對這種復式關系框架的參與、觀察以及分類,列堡博士試圖了解并剖析貧窮黑人男性的日常生活以及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
列堡博士發(fā)現(xiàn),“這樣的內(nèi)部世界并不是一個有明確界線將它與周遭更大的外在世界分隔開、獨立自足的、自我生成的、自我維持的體系或次體系。它不斷與大社會有密切的接觸——事實上,它就是整合在大社會中的一部分——而內(nèi)部世界無可避免要接受的,不僅是大社會的福利補貼支票或相關人員(像警察、警務通報人員、個案工作者、房東、毒販、食品銷售人員、賭博的莊家或是人類學家),還包括了大社會的價值觀、觀感以及信念?!保?]164,[2]108
這個發(fā)現(xiàn)極具價值和意義。它可以證實的內(nèi)容或可以獲取的信息一樣遼闊而深遠。它一方面證明了街角社區(qū)男性黑人對待工作、家庭和朋友的態(tài)度,是大的社會環(huán)境與他們自身內(nèi)心世界交織、互動的結果,同時,這一研究本身也證明道地的參與式觀察以個案研究為基礎,以探究被觀察對象的內(nèi)心世界、生活理念、環(huán)境對策為主軸,并最終成為一種生命史研究。
通過《泰利的街角》一書,列堡博士將“貧窮”研究還原到一次次真實的交談中?!短├慕纸恰芬粫谒恼绿接憽罢煞蚺c妻子”。除主訴文本外,在這一章里,包括括泰利、海貓、理查德、樂華等主要被觀察者在內(nèi)的街角男性主訴文本計15條[1]97-117,[2]52-69。這15條被研究主體主觀陳述中的每一條都清晰地展現(xiàn)出黑人男性在婚姻態(tài)度上的理念、經(jīng)驗、愿景以及價值觀。而這一切都是通過不斷的觀察與交流獲得的。
“男人就是條狗!我們不應該稱呼自己是人,我們就是狗、狗、狗!他們說我是條狗,因為我本來就是,但其他每個人也是——快速地從一個女人跳到另一個,就像狗一樣?!?被訪者之一海貓主訴)[1]107,[2]61
“婚姻是一個可能遭遇失敗的場合,待在婚姻中就是與你的失敗為伍,日復一日地面對失敗。那樣的世界里,男性氣概的標準永遠是人們所不能及的,男人在里頭只會不斷被試探與挑釁,并不停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不足。為了自我防御,丈夫只能退避到街角來,在這里,衡量男人的標準要低得多:在這里,弱點將設法被顛覆,可說神奇地被轉(zhuǎn)化優(yōu)點。他在這些男人當中,可以再一次地成為男人。”[1]117,[2]69
當擁有針對婚姻、夫妻關系、婚姻生活的諸多細微、精準的海貓式主訴后,列堡博士得出如上結論——它與街角環(huán)境有關,也與位居社會底層位置的黑人男性內(nèi)心生活有關。
順便可說的,是列堡博士的學術態(tài)度。盡管列堡博士的參與式觀察屬于“田野工作”中的一種,但他的誠懇與細心令人感慨。
為了進行參與式觀察,列堡博士改變了自己的生活作息,“從下午四點到深夜,根據(jù)每天的情況而定。獨自一人,或跟一二個,或與五六個人;我會到彈子房、酒吧、某人的房間或公寓。我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外賣店,玩著彈珠臺或站在街角看著這個世界的運轉(zhuǎn)?!保?]186,[2]129
為了獲取融入感,列堡博士甚至改變了自己的說話方式乃至著裝習慣,“幾乎從一開始,不論是在我穿著的衣服以及我最常與人接觸時使用的語言上,我都盡可能采用令我看起來最不笨拙且最自然的方式。我的穿著幾乎是自然而言就與他們愈來愈類似,(在天氣暖和時,就穿T-shirt、運動衫,卡其褲或?qū)捤砷L褲)。我的用字遣詞與發(fā)音也改變了,雖然并不是很劇烈地。時常會咒罵別人或使用不合文法結構的句子——雖然這是很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并未讓我適應到能渾然天成地使用街頭慣用的語句?!保?]192,[2]133
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jié)體現(xiàn)出列堡博士在設計并完成一項參與式觀察時的職業(yè)精神和專業(yè)態(tài)度。用列堡博士自己的話說,那就是:“一個人要能成為一位參與者,除了要讓別人接納你是位參與者以外,也要把自己當成參與者。”[1]192,[2]134
三
《泰利的街角》繁體字譯本由臺灣群學出版社2009年出版,簡體字譯本由重慶大學出版社2010年出版,相比于此書初版的20世紀60年代而言,無論繁簡,中文譯本可謂一并遲到。而相比此書高達至少70萬冊的銷售記錄而言,本書的中文版的周知率乃至或有可能的尷尬銷量而言,更令人難有哪怕遲疑的樂觀……不過,好在終于沒有錯過或漏,聊補于無吧。
雖然距初版時間相距40余年,可《泰利的街角》一書對于當下有關貧窮的研究、有關社會弱勢群體研究以至于貧窮交織效應等基于社會學、心理學層面的研究仍具有經(jīng)典示范效應和啟蒙意義。
列堡博士以《泰利的街角》一書證明,參與式觀察、調(diào)查報告的操作與實施異常復雜,它不僅需要嚴謹周密的學術態(tài)度,也需要專注凝神、扎實深厚的學術功底。唯有如此,最終才可能呈現(xiàn)給讀者的一個與自己相關的、真實但卻是此前未知的世界。
“列堡博士書里最美好的一件事,就是他邀請我們穿過極遠的社會距離,進到這些男人的生命之中——這些男人不再能像過去一樣在街角過著生活,那樣的街角已不復存在,但就在現(xiàn)在,他讓我們能像它過去所做的一樣,在一個剝奪了像泰利這種人各種希望的嚴酷結構體系當中,找到了我們安身立命的所在?!保?]21,[2]16
列堡博士以《泰利的街角》一書證明,參與式觀察的合理視點是社會大結構與個人小日子這樣的兩級視角。從這樣的兩級視角切入,參與并觀察生活其中的黑人男性的日常生活與內(nèi)心生活,運用審慎的方法和全情投入的職業(yè)精神,或可得到全新的發(fā)現(xiàn)。
也正是基于如此設計和操作,《泰利的街角》在一大一小一表一里互為關聯(lián)的兩極視點穿梭來往。于是發(fā)現(xiàn),一方面,以“泰利”為代表的黑人男性一方面深受主導價值體系的熏染與把控,一方面,他們還必須在街角發(fā)展出另一套屬于自己價值體系,以保護他們在主流價值體系下挫敗并且受到屈辱的尊嚴。
此外,列堡博士也以《泰利的街角》一書再次證明,田野調(diào)查乃至于人類學個案研究仍有可以拓展的空間。數(shù)十年前他所完成的參與式觀察研究至今仍極具啟發(fā)意義。它告訴我們,生活史研究和參與式觀察,至今仍是這類研究的基本范式。關注不斷發(fā)展日新月異的現(xiàn)實生活并非空話,并非一句簡簡單單的“走下去”“走出去”即可奏效。而所有致力于此的研究者也可從列堡博士的“街角”出發(fā),展開社會學、人類學的新想象,在一個合適的地方“把腳弄濕”,找到中國的“街角”,找到城鄉(xiāng)結合部無處不在的一個又一個“泰利”。
[1] 列堡.泰利的街角.黃克先,譯.臺北:臺灣群學出版社,2009
[2] 列堡.泰利的街角.李文茂,鄒小艷,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0
(作者系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人文與發(fā)展學院副編審,郵編:100083)
(責任編輯:連麗霞)
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4期